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樱笋年光 作者:江将绛 内容简介 我就爱看观音。 弹琵琶的直球酷哥攻 x 装温柔的美貌阴狠受(攻just话少长得酷的帅比 梁阁x祝余 1、受控攻控别来!阿弥陀佛! 2、美貌直男受 直掰弯 攻追受 3、慢热校园日常,不要站任何副cp 4、早恋文,本质玛丽苏(前面是小清新玛丽苏,后面十几章是狗血玛丽苏) 6、全员帅哥美女 !!一切学习、竞赛相关皆为作者乱写,做不得真!! 第一章 盼头 军训结束那天落了雨,接学生的家长和车把校门堵得水泄不通。 人潮渐渐褪了,雨势也慢慢疏了。 鹿鸣门口有长长一条街,道路两侧的法桐和润楠被雨洗得碧绿生翠,初霁的阳光折在叶面上光彩璨璨,三个男生从校门走出来。 还并不太熟,只是同班又正好同行,其中个子矮的那个跳脱些叽叽喳喳,戴眼镜的偶尔应一句,走在后面的高个子几乎一言不发。 八月底高三已经开学了,接近中午,小吃摊已经摆满了整条街,食物的香味萦绕不散,勾得人食指大动。青春期抽条长身体,饿得快,军训期间又一直吃食堂,对小吃摊毫无抵抗力,矮个子提议回家前先吃点东西垫垫。 三人站在一个饼摊前各自点了东西,原本说说笑笑,矮个子突然看见什么,眼睛晶亮,探着头热情地打招呼,“祝余!” 摊子后面清瘦而挺拔的男孩子听到声音直起身来,看着他们还有些愣神,军训只一周,他还没记住每个人的名字,为了避免尴尬,只笑着和他们道了好。 戴眼镜的男孩问他,“你也在这买煎饼啊?” 祝余笑着摇头,他站得修直,“这是我们家的摊子。”他的手搭在旁边指头糙肿,脸颊因为操劳而布满褐斑的女人肩上,“我妈妈。” 女人赶紧摘了塑料手套,手在围裙上局促地抹了抹,对他们露出个笑来。 十几岁的时候对于家境是相当敏感的,暴露于人前的贫穷足以压垮一个少年所有的自尊。 几个半大孩子因为他坦然的回答反倒不知所措地支吾起来,好像强迫他讲出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不知道怎么回应,空气有一阵短暂而微妙的沉默。 “阿姨好。” 声音从他们身后传过来,刚过变声期,声线处在低郁和清朗之间,是很干净的胸腔音。 祝余抬起头,少年眉目漆黑神秀,眉棱利落,眼潭瞋黑,直直朝他望过来,锋利冷峭得简直要望进他眼底再在他心口刻下几刀,他有一种紧迫的窒息感。 叶上的雨滴进地上的浅洼里,叮咚一响,祝余跟着一激灵。 梁阁。 回过神的两人慌里慌张地点头跟着喊阿姨好,祝余妈妈同样慌张应了,低着头又开始麻利地摊饼。她把饼卷好用纸包和塑料袋装着递给他们,说不要钱,请他们吃。 可戴眼镜的男孩子十分一板一眼,一定要给钱,和祝余他妈像逢年过节亲戚你来我往的推搡,搞得身边跳脱的男孩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好吃。”后边的梁阁咬着煎饼,腮帮子鼓鼓囊囊,面无表情地说。 祝余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笑了。 梁阁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去了。 到底还是没收钱,祝余妈妈直摆手,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们同学之间多互相照顾。 几个男孩子走了,祝余边和他妈说话边摆调料盒。 清甜的电子女音突兀地响起来,“支付宝到账,21元。” 诶? 祝余一愣,把他妈的手机拿起来一看,是个昵称叫“不吃香菇”的转账,下面备注信息是“梁阁”。 祝余知道他叫梁阁,或者说,这三个人中间其实他只认识梁阁。 因为梁阁个子很高,身形又板正,一直当报一的排头,教官很喜欢他,经常一语带到他身上,也爱开他玩笑。虽然梁阁不苟言笑,从来也不搭理他的调侃,教官却仍然乐此不疲。偶尔也能看见有女孩子绕过来看他,三三两两的,也会讲他的名字。 这算是自我介绍吗?还把三个人的钱一块儿给了,祝余眉毛展了展,想起梁阁吃煎饼的样子,忽然又笑了。 晚上八点,祝余端着热水送到他爸床边。祝成礼靠在床上,薄被盖到胸前,脸是枯槁的斯文俊秀,一双眼睛温柔而幽邃,祝余像他。 祝成礼以前是中学老师,患尿毒症多年,靠透析维持生命,时好时坏,经常自己下床走路都费劲,老师这个工作也算是丢了。透析患者大多有高血压这个并发症,祝成礼每天早晚需要一颗血压药。 祝余伺候他吃完药,又坐着床边跟他说话,讲了讲新学校的情况,军训的趣事,又说了自己的学习计划。 “高中很重要,中学时代的朋友很多都是一辈子的朋友,不要一门心思全扑在书本上,活泼一点,快乐一些,多交些朋友,十几岁不要过得太闷了。” 祝余笑着对他爸点头,“嗯,我知道。” 又聊了一会儿,等到祝成礼有了睡意,祝余才悄悄从房里退出来,他妈今天收摊早,已经回来了。 她原本也是个热衷打扮的漂亮女人,被丈夫的病痛和生活的苦难折磨得日益皲老,正坐在小矮凳上麻利地刷洗明天练摊的生菜和葱,屋子里的白炽灯晕黄地落在她身上,投出一扇暗而柔的影子。 她抬头看他一眼,开始絮叨,“你今天就不该说我是你妈,你这才刚上高中,同学家里条件又都好,要都知道了,班上同学怎么看你……” 祝余走到她跟前,蹲下去把葱从桶里摘洗出来,“怎么看我?”祝余抬头看她,“今天我要不说你是我妈,你怎么看我,以后他们知道你是我妈,又该怎么看我。再说,我是去读书的,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林爱贞顿住了手上动作,和他对视两秒,又低下头去,她哪里会是想让孩子不认她,她只是怕自己给孩子丢脸。 “你说你中考那时候要再高两分,学杂费全免,每月学校还给补400的生活费,多好啊。”她总在为这两分不忿,已经不忿遗憾了整个暑假,“平常都好好的,怎么考试就给病了呢你说?” 祝余看着眼前她那双在水里淘洗的皲糙肿大的手,垂下眼睫,愧疚压得他抬不起头,“对不起妈。” 林爱贞哪里是真的怪他,只是心里总也过不去这个坎,不过两分就与全免资格失之交臂让她实在耿耿于怀,因为总念叨这件事还和丈夫吵过嘴。 不怪她俗,家里的钱多数时候只靠她一个人挣,起早贪黑地出摊,花钱的地方又多,丈夫的病,儿子的教育,生活的开支,能省掉这一笔要给她减多少负。 “我会努力得奖学金的。” 她看着儿子,因为低垂着头只能看见乌黑的发顶和皙白的脖颈,一时又觉得眼热。 “你别怪妈念叨,可我和你爸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爸每周三次透析一次也少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匹配肾源,现在能拖一天是一天。我们这一辈子已经望到头了,光靠我们俩是不可能好起来了,只求神拜佛千万别更坏。你好好用功读书,以后家里只能靠你了。” “满满,你就是妈的盼头。” 第二章 告密 “你怎么老站你妈摊子旁边啊?早上那么多人,我同学又认识你,好几个都瞧见了,还来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丢死人了!”闻歆容脸上还残余着当时的难堪,泛出些气恼的红,因为漂亮咬牙切齿也不难看。 祝余生得俊俏,从来干干净净,气质也温润,总让人觉得是很好的家庭出来的。她想起初中的时候,他靠窗坐着,低头做题,光沿着他轮廓勾出一个虚幻的晕,她上课恍神时看过去,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那更干净的侧脸。 上了高中,人又变了一些,尽管都是千篇一律的校服,也要从鞋子和手表上看出些三六九等。在这样一个优生过于饱和的新环境里,祝余就显得没那么出众了,仿佛明珠蒙尘,泯然众人。 尤其她们班又多的是择校生,各个家境优渥穿戴不菲,无形中就有了攀比情绪,她看不上祝余那点干净了。 觉得他穷酸又丢人。 她这样情绪激动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祝余脸上却也没什么表情,乌黑明净的眼睛定定注视她,不说话,无端让她心下发虚。 “班长!” 闻歆容和他一起回头,看见一个干瘦的男孩拎着扫把,估计刚打扫完环境区回来,是祝余他们班周韬,正八卦地嘻嘻笑着,两条浓眉意有所指地耸动,“女朋友啊?” 闻歆容蹙起眉羞恼地撇过脸去。 祝余只朝他笑了笑,没答话。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周韬慌慌张张跑上楼去,闻歆容冷着脸,“你以后中午不用等我了,我和同学去吃。” “好。” 整场谈话,祝余除了最开始对她笑了一下,其余总共只对她说了这个好字。 闻歆容看着他端直的背影,满心愤慨,更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 祝余往楼上走,楼梯间的地板刚被打扫卫生的拖过,有股湿润的腥气。一直走到三楼,三楼尽头有段废弃的天桥,一直说拆,拖拖拉拉现在还留着,因为没摄像头又隐蔽,反倒成了几个择校生的吸烟常据地。 又有人聚在那抽烟,为首那个是他们班李邵东,两指夹着烟,和旁边几个人骂骂咧咧说些粗话。 他倚着生锈的铁栏杆中最粗的那根立柱,他对这根柱子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像在这撒过尿的狗,别人一靠近他就要嘶吼狂吠把人扔开,祝余两次目睹过他因为这根柱子打人。 好像察觉到他的视线,李邵东抬起头阴嗖嗖地剜了他一眼,是一个闭嘴的警告。 祝余自顾自走了。 他其实不想当这个班长。 只因为报道那天选座在中间组第一个,军训期间班主任就近吩咐他做了不少事,结果正式上课后就稀里糊涂委任他做了班长。他从没当过班长,主动跟班主任卸职被好声好气地劝“试试嘛,锻炼一下”,捧了个烫手山芋还推诿不得。 班长成天忙得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会一堆堆地开,年级组动不动就在广播里叫班长,一去就是半节晚自习,开学一个月他的学习节奏都很乱,过于冗重繁杂的课业和班级杂务让他昏头转向。 他是抱了一雪前耻的心思进鹿鸣的,整个暑假都在预习高中知识,结果第一次月考就遭遇滑铁卢,直接落到班上三十三名,年级四百开外,就算整个年级有一千多人,这仍然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 他进来的时候,是全班第一名,年级五十三,没进最好的“辜申班”,辜申是学校创始人的名字,据说是个晚清大儒。 从人生的宏观来看,一次月考的失败实在小得不足为提,可真正经历起来却挫败得一塌糊涂。他看到名次的那一刻犹如当头棒喝,整个人从头僵到脚,脑子空了好一会儿才走回到座位。 他感觉自己直直从云端栽下来,跌得头破血流,面上看起来却没有任何反常,甚至还笑着和同桌说了几句。 晚上坐在书桌前强迫自己把各科试卷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很多题都错得匪夷所思,竟然还填错了答题卡。他从来不是个粗心的人,相反他天生心思就过于缜密,尤其在考试上。 他想起失利的中考,无论是考试时高烧,还是考试前发生的那件事,或多或少给他留下了些不怎么美妙的阴影。 可只有61分的化学,这是不可抵赖的,确实一知半解。 他们化学老师姓方,是个相当漂亮秀美的男人,这两个词用在男性身上似乎不太妥当,可祝余觉得用在化学老师身上却再合适不过了。 他上课节奏很好,谈吐清晰,穿着也清俊,在整个年级人气都非常高,一下课就被问问题的女孩子围得水泄不通,祝余基本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他初中从来没觉得化学难,无非就是背化学方程式再记实验,怎么到了高中突然就学不会了呢? 他妈很急,生怕他初高中没过渡好就这么一落千丈,一次月考就让她上火得嘴里生泡了。 不止成绩,他做了班长就无形和其他人处在对立面了,大家对新环境还不熟悉,不管干什么都先提防着他,人际关系也束手束脚很不自在。 摸底月考过去没几天,学校对高一开始学风整顿,年级组几次强力度排查,揪出好几拨吸烟小团体,在广播通报批评。 祝余午休没睡着,精神困顿,去厕所洗了把冷水脸,再进门时一头撞到来人身上。 在天桥盘查中逃过一劫的李邵东正堵在他面前,他人高马大,在同龄人中显得非常壮硕坚实,正目光阴狠地觑着他,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是不是你告的密?” 祝余不明就里,直觉蹙了眉,“你说什么?” 李邵东呵笑一声,声音扬起来,他站在门口,整个班都能听见,“我们军训那会儿宿舍就寝打牌,被罚站军姿,也是你打的小报告吧?” 他们学校军训期间都是要求住校的,短暂住了一周八人寝,他和李邵东是室友。 祝余还没来得及辩驳,李邵东一把将他拽到走廊。 这么大的动静,班上的人一窝蜂涌了出来。他们班学习委员周敏行,就是那天买煎饼的男生中戴眼镜的,一直挡在李邵东面前,“李邵东你干什么?拉开,拉开他啊!” 周敏行身形比较瘦,李邵东一挥手就把他狠狠推到墙上,眼镜都撞掉了。他弯着腰在地上摸眼镜,重新戴上时祝余已经被李邵东抵着脖子压到栏杆上了。因为呼吸不畅面红耳赤,痛苦的红潮在脸上层层攀升,他看着李邵东,毫无预兆地笑了。 他唇色生得淡,眼睛又冷,扯着嘴角凉凉一笑,显得讥诮非常。 李邵东于是更加恼火,“你笑什么?” 祝余颈子都红了,声音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我笑你蠢。” 李邵东抓着他在栏杆上重重掼了两下,祝余磕得背后生疼,感觉脊柱都断了,一时间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老子最恶心你这副自命清高的穷酸德行,为了捧班主任的臭脚私底下告了多少密啊?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还班长?心情好了叫你一声狗,你都得在老子面前吠。尽早跟你妈摆摊去,你这种溜须拍马打小报告的废物,这辈子也就配推个摊子在街上跟你妈卖煎……” “砰”地一声,李邵东的脸被一个飞速袭来的重物砸歪了。 这一下来得太猛了,像生生撞上一块铁,李邵东只觉脑子里嗡嗡阵阵,耳道轰鸣,眼前蒙蒙发黑,右脸火辣辣的又肿又麻,被砸得眼歪嘴斜,滴下几滴口水。 是个篮球,砸完他,又按原轨道直接弹回到主人手里去了。 梁阁叼着根冰棍搂着篮球站在那,他刚打完球回来,额前还有些汗,照旧是冷峭的眉眼,没有表情的脸。 见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自己,梁阁才后知后觉地说,“被撞了一下。” 他稍微找个不这么敷衍的借口李邵东还能姑且信一信,可偏偏他周围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李邵东顿时暴跳如雷,“他妈哪有人?!” 梁阁眉间敛了敛,左右看了一下,确实没人,“左手撞了右手。” 李邵东一把心火把肺腑都燃着了,“梁阁,你他妈存心的吧?!你当我傻逼啊?” 梁阁终于正眼看他,是居高临下的,漆黑漠然的一双眼,“嗯。” 当你傻逼。 李邵东登时怒不可遏,整个人恶狠狠地顶到梁阁身前,面目狰狞,要拽他校服的前襟,梁阁要比他高半头,低垂着眼睫看他,不冷不热地像在放空。 眼看要打起来。 众人还没来得及拦,午休结束的铃声突然响了,马上要上课,生物老师正从楼梯转角走了上来。 李邵东只得收敛,他指着梁阁,双目有火,怒极反笑,压下声说,“梁阁,我知道你狂,但你别狂到老子跟前还以为老子不敢收拾你,你他妈给我等着!” 梁阁又把冰棍塞进嘴里,垂下眼,含糊地“哦”了一声。 李邵东胸膛起伏,恨恨一罢手,转身走了,走廊上看热闹的也你推我搡地回去了。 祝余还站在那里,于情于理他都该有所表示,“谢谢。” “砰——” 篮球砸到他脚边,又弹起来,梁阁从他身侧跑过去,带起一阵运动后蓬勃的热风,“嗯”。 第三章 因为我操你妈 “梁阁有点酷额。” 祝余的同桌喻彤是个外表文静内心狂野的女孩,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面无表情地跟后桌说道。 祝余停了笔,悄悄偏头看向一组最后一座,靠墙两组都是单人座。梁阁倚着椅背在做题,笔在指尖运旋得飞快,他低着头,祝余只能看到他短刺的发顶和嘴里叼着的……冰棍。 梁阁倏地抬起头来,祝余呼吸一凛,猛然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坐得笔直。 喻彤的后桌叫简希,女孩子,短发英气长得很帅。她第一天来学校时穿着没什么版型的白T恤,黑长裤,五官干净,身材高挑,清爽帅气得几乎全班都以为她是个男孩儿。 简希拄着脸做题,也在转笔,“不就是人高话少表情屌吗?他还挺会诓人,以前我们学校女孩儿就很吃这套,上台舞次剑,把他夸得,不知道还以为金庸遗珠呢。” 她和梁阁都是附中初中部升过来的,这在他们学校很不多见。A大附中、鹿鸣和讼言在市里三足鼎立,其中附中师资最好,讼言基础设施最强,鹿鸣资历最老牌,A大附中绝大部分都会直升高中部,很少有上鹿鸣和讼言的。 她说完这话突然用脚踢踢祝余的凳子,带点懒散却善意的笑,“小班长,你可别担心梁阁。他那张死人脸,来了鹿鸣一天被人堵三次,李邵东想揍他还得排号呢。” 祝余怔了怔,回她一个笑,“谢谢。” 他确实担心梁阁被报复,连续两天都在观察梁阁的情况,幸好一直相安无事,倒是李邵东有天突然就没来了,隔了四天才再来上学,下颌角还有一块比较明显的淤青,可能确实被修理得很惨,他甚至不再走梁阁挨着的后门,每次都绕到前门进出。 祝余就坐在前排,每次李邵东进门都要狠狠剐他一眼,很有些欺软怕硬的劲头。不止于此,他开始频繁地撞他堵他挑衅他,祝余好几次被他带着人堵在墙角拍着脸嬉笑,“打小报告去啊大班长,狗腿子跑起来!汪汪汪汪哈哈哈……”手段低劣又无聊。 可是没完没了就让人烦躁,李邵东似乎迷上这种猫捉老鼠游戏,找到一切机会堵住他然后恐吓他,乐此不疲。 这天学校开完年级大会,喻彤找祝余一起回教室,祝余在人群迅速找到李邵东的眼睛,果然正刻毒盯着他,他对喻彤摇摇头,飞快地走了。 李邵东眼看他要跑,赶紧追上去,祝余走到礼堂和勤学楼中间的小广场时被李邵东捉住了。 “李邵东,你到底要干什么?” 李邵东居然就这么被他问住了,他欺负过很多人,这其中很多仅仅是因为长得怂或者穿得穷酸,只要他单方面认为霸凌条件成立,他要做的就只是想尽办法挤兑这个人,欺负殴打辱骂,一直等到他厌倦欺负这个人为止。 从没人问过他你到底要干什么?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想了想,“老子要你承认就是你这个狗腿子告的密!” “我承认了,你就不堵我了?” “你做梦!” 祝余抿着嘴笑了,黑眼珠定定地看着他,有种早知如此的轻蔑和鄙薄,“我说不是你不信,我说是你又还要堵我,那是不是又有什么相干?” 李邵东真讨厌他这幅自命清高的操行,不管你怎么笑他搡他,他就这么看着你,眼里折出泠泠的光,表情很淡,像根本没把你当个东西,“你他妈少在这给老子兜圈子,怎么可能不是你!”又胡搅蛮缠地加了一句,“我说是你就是你!” 祝余状似不经意地往他身后的拐角处溜了一眼,这是集会后校领导回办公楼的必经之路,他等了一等,才抬起眼睑看他,忽然问,“你听过一句话吗?” 李邵东凶煞地瞪着他。 祝余说,“鱼就是鱼,虾就是虾,我就是我,你不能代表我,除非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爸爸。”他靠近李邵东,低着头脸上带着点含蓄腼腆的笑,“因为我操你妈。” 李邵东勃然大怒,提起腿就是一脚,可这一脚还没踢实,祝余就倒下去了,哀叫了一声,迅速蜷成弱小的一团。李邵东气不过刚在他身上蹬了两脚,随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愤怒的爆喝,“干什么?!” 是他们年级组的纪律老师,叫辜剑,人称独孤一剑,学生都叫他剑哥,他气势汹汹上前来,身后是刚才发完言的几个校领导。 辜剑拎起李邵东的耳朵,呵斥声几乎要把李邵东震聋,几个校领导随后上前。祝余这才从地上起来,他脸蹭了些脏灰,因为白所以格外明显,低眉顺眼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他们两个一起去了年级组,站了两个小时,后来李邵东家长来了,把他领回去了。 结果停课只一周,李邵东又来了。 祝余以为脱离了义务教育阶段,当着校领导打人是要开除的,尤其鹿鸣校训顶着“谦和友爱”四个那么大的字。 他原先也以为像鹿鸣这样的好学校是没有渣滓的,原来只要渣滓家里有钱再好的学校都能进。 李邵东这次已经被记过了,回来之后明面上确实收敛不少,暗地里愈发横行无忌地针对他。他们班主任因为个人原因总也不在学校,经常是隔壁班主任抽空来代班,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祝余连着两科笔记被人撕掉丢进垃圾桶以后,也觉得先前的法子不彻底,李邵东要是因为他被开除,就算不在鹿鸣了,在校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报复他。 这种人根本甩不脱,他是阴魂不散,是跗骨之疽,是进了你血管的蚂蟥。 折腾了大半个月,年级组抓抽烟的力度逐渐松懈,李邵东故态复萌,又和几个择校生上天桥抽烟。 是找人踹了林爱贞摊子的第二天,李邵东从他抽烟时常靠着的大立柱那摔下去了。天桥在三楼,大概七米左右,他的右腿砸到绿化带的水泥缘上,当时就断了,内脏破裂,满脸都是血,不知道有没有开瓢,在地上抽搐着呻吟。 没燃尽的烟下降时脱了手,落在他校服上衣上,烧出一个边缘焦黄的小洞,叫人看着可怕又可怜。 祝余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做英语周报,班上一大半人都跑去看了,他没起身,但从同学们绘声绘色的交谈声中也了解了个大概。 李邵东大概不会再来了。 他中午出去接了次水,再进教室时,发现梁阁望了他一眼,黑瞋瞋的,是很有深意的一眼,像知道什么。 祝余和他对视一秒,好似不明所以,懵懂地歪了歪头,眉眼齐弯,朝他笑出点白牙来,看起来天真又纯良。然后径直回了座位,拿出一套没写完的数学试卷。 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他没时间再应付李邵东了。 第四章 梁阁是我的谁? 没了李邵东,事情显然简单了许多,祝余再不费心思管班务,每次去年级组开会回来就应付了事地在讲台上把事说一遍,也不管别人听明白没有,就回座位看做题。 他化学仍然是短板,高一学科多,基础知识又杂,化学老师上课思路快,引申也多,他前面不熟导致后面也吃力,现在想想暑假化学真是预习了个寂寞。 他大多时候会去请教周敏行,周敏行戴个黑框眼镜,长相普通,但非常正直,而且不嫌教人麻烦,就算整个课间休息都耗在给祝余讲题上,他也不介意,“没听懂下节课再来找我。” 期中考试在十一月上旬,闻歆容的生日就在考试前几天,祝余前一天想起来,斟酌了一下,去女生们常去的精品店给她挑礼物。 总归现在还没说分手,不送礼物不太说得过去,要这会儿说分手,好像专门为了省这点礼物钱,送就送一个吧。 他和闻歆容已经好久没联系,偶尔他匆匆吃完午饭从食堂回来,才看见她画着淡妆和几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起去超市,视线相撞也并不说什么,别过头恍若不识。 闻歆容是他初中班主任的女儿,在他们那个不怎么出名的初中,她成绩好又漂亮,在学校很出风头,而且一个劲地追他。班主任是语文老师,非常喜欢他,总叫他去家里吃饭,指导他写文章,闻歆容就跪在旁边的椅子上守着,背着爸爸偷偷对他笑,少女纯粹明媚的笑,不是不心动的。 中考前几天的晚上,他从班主任家里出来,坐公交回家,闻歆容跟着挤了上来,车厢里全是下班的大人,她把手偷偷塞进他的手心,低头红着脸说,“祝余,我们做更好的朋友吧?” 祝余在店里逛了一圈也没头绪,他没什么给女孩买礼物的经验,店员说冬天到了,送双手套吧。他看着那双手套,毛绒可爱很适合中学女生,六十多块钱,说起来他还没买过这么贵的手套。 他在闻歆容生日当天的晚自习间隙去找她,她们班上很闹腾,他能看到她座位上放了个蛋糕,课桌旁边堆着许多礼物,闻歆容见到他情绪并不太高,接了礼物就进去了。 祝余走到自己教室门口,一摸口袋才发现贺卡忘了给她,稍作思忖又返回去了,然后就在十五班后门的垃圾桶看到了那双手套。 晚上他带着手套回去时他妈正好看见了,警惕地问他哪来的。 他面不改色,“送你的,妈。” 他五官生得漂亮无害,虽然眉眼冷感,但不刻意露出讥诮,平时弯着眼笑,就让人觉得腼腆又真诚。林爱贞不疑有他,她就喜欢这种小女孩的东西,欢喜又嗔怪地接过来,“花了多少钱?要不要二十?以后别给妈买这些东西了,不如你在食堂多打两个肉菜吃,我知道你心疼妈,妈也心疼你。” 祝余一瞬间心都抽紧了,花好大力气才能笑着对他妈点头。 “满满,学校最近有没有考试?怎么样,成绩还好吗?妈不是急你,妈就是怕……” “挺好的。” 她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高一科目比较多,期中考试考了两天,祝余除了化学还是不太称手,其他每一门看完试卷就有了底,鹿鸣阅卷效率很快,考完当天晚自习就可以出分排名。 第二节晚自习,广播通知高一各班派两个人下去领资料。 祝余走上讲台,公式化地问,“要两个男生下去搬资料,我出一个,还有谁想去?” 没有一个人举手。 一个因为打小报告而被同学报复,还当着校领导被揍了一顿,不管班务,也没有朋友,每天拼命学习成绩却也不怎么好的无能班长,可想而知是要被同学鄙夷的,搞不好跟其他班的人说起他这个班长来,前面都要加傻逼两个字。 男生中和他关系近一些周敏行正因为没考好焦躁地翻看试卷,全神贯注,根本没有注意到讲台这一出。班上的男生全都默契地不做声,环着手观赏他的无措,祝余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这种灼人的尴尬,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被排挤了,有些下不来台。 简希都要起身解围了。 “我。” 后排有人随意举了下手,众人惊讶地看着梁阁直起身,直接从后门走到前门来,看他还傻站着,于是偏了偏头,眉眼依然很不驯的样子,“走吧。” 祝余赶紧跟上。 这次期中考试之后,他就准备正式跟班主任请辞。班长实在不适合他,他不是可以失败的人,一次没考好就已经让他妈焦虑得日思夜念,寝食难安了。 班长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活,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而且现在看来,已经影响到他在校期间的人际交往了,虽然他并不太在意有没有朋友,但如果人际关系过于恶劣耽误学习的话,就有些棘手了,就像李邵东。 他们俩一前一后走着,一直到领了资料都没讲话,说起来他还没怎么跟梁阁讲过话,半个学期过去,两人交集很少。 楼道里的声控灯好像坏了,他们下去时没有亮上来时仍然暗着,昏暗中只有脚步交替的声响,祝余正准备打破沉默跟他说“谢谢”,就听见梁阁说,“你根本不适合当班长。” 少年的自尊里最容不得两句话,一是比不过,二是做不到。 楼道里静了两秒,才听到祝余轻浅地笑着, 等他们上到三楼,下课铃正好响了,隔壁班班主任帮他们把成绩单贴在了黑板旁边,所有人都推挤着在看成绩。他和梁阁一进去,挤在门口的人又看向他们,有点不同的神色。 祝余把资料放在讲台,也凑过去,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就在第一个。 班级第一,年级十一。 他终于狠狠松了一口气。 祝余晚自习下课回到家,把成绩告诉他妈,然后就出门了。 天已经很黑了,等他围着小广场跑过十圈,街上基本看不到人影了,他靠着广场上体能攀登架的柱子,肺里有种虚脱的畅快。 整个人热腾腾的,汗都在身上粘了一层,慢慢又冷却下来。四周都是静的,周围只有一盏老旧的路灯,孱弱的冷光斑斑地投在他身上,照出少年韶秀的影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盒什么来,捡出一根叼在嘴里,一束橙红的火花在他手中迸起,然后变成一个忽明忽暗的红点,火光映在他脸上有种漫不经心的冷艳。 他第一回被逼着抽烟时,有只手冰凉地按在他后颈,摸猫一样来回抚摸他颈后的皮肤,他又痒又难受,猛吸一口被呛出眼泪,意料之中听到身后人低而愉悦的笑声,心里对烟厌恶至极。 可现在他觉得很舒服,自在又惬意,好比腾云驾雾。烟从他两瓣淡色的嘴唇缭缭地散出来,融进初冬的寒雾里,变得清冷又呛人,他仰起头,看见天上有零稀几颗很细很小的星。 十一名虽然不算特别拔尖的名次,但在群英荟萃的鹿鸣已经很好了,总归努力没有白费。 夜风凉簌簌地吹过来,把呼出的烟雾又拢回他脸上,连带着一串燃尽的银白色的烟灰,他又被呛住了,一阵疾咳,忽地记起梁阁的话。 ——你根本不适合做班长。 快活的心意霎时变得烦乱。 他知道梁阁说得没错,他就是不适合做班长,而且他本也不准备再当班长,可被人这么一说,他又难免要较劲——你凭什么说我不适合当班长,我只是没有认真当罢了,我要认真起来,一定当得特别好。 可难道因为梁阁一句话,我就要去当班长吗? 梁阁是我的谁? 第五章 傅骧 学校到底是成绩说话的地方,尤其好学校,鹿鸣前五十基本被辜申班包揽,倒也有其他班的能进,也极少有冲进前二十的,因此祝余的十一名就显然十分难能可贵。 祝余再去学校,在其他人眼里就已经不再是我们班那个傻逼班长,而是我们班那个年级十一。 第三节是自习课,他们班纪律一直不太好,班主任不来没人管,班风散漫。纪律委员是个脾气软和的女生,守自习喊过几次安静,下面就有人骂她傻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讲台上的女孩子听得清清楚楚,难堪得面红耳赤。 祝余偶尔也管纪律,管得很形式,自习课前强调几句安静就做自己的去了,他天生自带结界,隔绝噪音,班上再吵他也岿然不动。 上课铃响完,班上还在吵闹。梁阁径直走上讲台,开始分卷子,他是化学课代表。 “做张化学试卷,下课交。” 居然没人呜呼哀哉地抱怨,其他课代表这样班上早闹开了,大家都有自己的学习安排,不乐意额外的学习任务占用自习时间。 教室里安静又规矩地传着卷子,祝余后知后觉地发现,全班都怕梁阁,或者说整个楼层都很怕梁阁。 他觉得奇怪,梁阁独来独往,不跟李邵东一样吆三喝四上天桥抽烟,也从来不大声讲话,除了李邵东甚至没跟班上任何一个人起过冲突,祝余每次看到他,他不是打完球回来就是坐在座位上默不作声地刷题。 为什么怕他? 很快他就没空琢磨了,因为这张试卷好难,做了二十分钟他整个人都开始燥热。 咚咚—— 祝余的课桌被敲响了,他顺着桌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头来,看见梁阁吝啬表情的脸。 祝余有些错愕地看着他,眼珠乌亮,黑漆漆的像猫,梁阁垂着眼,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错,梁阁忽地把脸别过去了。 嗯? “班主任找你。” 班主任来了? 班主任叫项曼青,语文老师,三十来岁,干练美艳很有能力,只是总也不来。好看的人哪里都不乏追求,就算已婚,祝余听过她的逸闻,说她被男学生穷追猛打示爱,毕业后直接堵到她教室公寓门口,项曼青倚门问他,笑眼绵绵,“破坏军婚判刑的,你准备坐几年牢啊?” 这句话现在都时常飘在他们学校贴吧首页。 项曼青把柔亮的波浪卷发别到耳后,先笑着恭喜了他的期中成绩,又问他以后打算学文还是学理,他说学理。 项曼青点点头,“你这次化学,78分,是失误了还是学不懂?” 祝余实话实说,学不懂,78分还大部分是靠死记硬背。 他自己也奇怪,周围都觉得高一化学是比较基础简单的,题也不难,可他就是学不会,总绕不过弯。 项曼青了解他家庭情况,没问他有没有找课外辅导,“我会跟方老师沟通一下,让他平常多关注你。” 他点头,“谢谢老师。” “你和梁阁关系怎么样?” 祝余莫名其妙,“梁阁?” 她很喜欢笑,多情婉转,自有一种明艳,“他语文偏科太严重,总分150他才70,我想着你们可以互补一下。” “他不搞竞赛吗?” “搞啊,数理化生都不搞,他搞NOI(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他还说高一不参加,高二再参加。我说梁阁你不要太自负,他说不会。”项曼青都气笑了,“他倒是天不怕地不怕,我怕啊!这语文成绩没数学一半,他这今年不好好学,明年竞赛要是没保送上,高三一年给他提语文,我头都大了。” 她看着祝余,语气是循循善诱的温柔,“梁阁理科成绩你真的不用担心,他很聪明,特别聪明,不止化学,任何不懂的你都可以问他,他以后肯定不学文,就语文帮他提分。你语文是最好的,文章也写得相当漂亮,梁阁吧,作文上次22,这次28。” 祝余沉默半晌,“梁阁同意吗?” 出人意料地,“他同意了。” 项曼青其实也没想到梁阁会同意,梁阁看起来就是那种很独的男孩子,寡言少语,冷漠直接,不爱浪费时间。她刚开始问梁阁要不要找个同学帮他带语文时,也明显看见他蹙了眉,最后竟然什么也没说就点了头。 “我个人原因这个学期总不在学校,一直以来辛苦你了。老师问你,还想当班长吗?不想当现在可以提出来,以后就专心学习。” 祝余攥了攥拳,小指稍长的指甲抵进他手心。 不要幼稚,不要较劲,不要意气用事。 他抬起乌黑纯澈的一双眼,笑着说,“我还想再试试。” 晚自习下课开始换座位,祝余怀里搂着一沓书,用脚踢着收纳箱往最后一组倒数第二座去。 教室因为换座位闹闹哄哄,前面的人把祝余堵住了,他看见梁阁已经在最后一组最后一桌入座了。祝余一望过去,正好和他对个正脸,梁阁鼻梁挺直,眉弓高,五官拔萃,是个顶招女孩的清峻模样。 祝余想着,既然要互帮互助,先去跟梁阁打声招呼示好吧。他边往座位走边弯起眼睛来朝梁阁笑,眼看走到跟前,刚要说“你好”。 梁阁哗啦一声挤开椅子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从后门出去了。 祝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自顾自把书放下了。 上完晚自习,人潮已经散了,他独自走在出校的林荫路上。 “祝余!” 他愣着神回头,是闻歆容和另一个女孩子,明显不是闻歆容叫的他。 女孩拽着闻歆容跑到他跟前来,祝余不知道她怎么认识自己,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叫住自己。 女孩叫蒋艺,打扮精致,看得出家境优越,笑盈盈望向他,很活泼外向的样子,倒是旁边的闻歆容神色不虞,像是他很不上档次的样子。 女孩子叽叽喳喳一直在讲话,“……所以你们是同一个初中的?初中就在一起了?” 闻歆容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蒋艺突然想起什么来,“对哦,你们都是清泉的,我还去过你们学校呢,去看傅骧!” 祝余几不可见地一僵,一股蛰伏已久的寒意顺着脊梁爬满他后背,他想吐。 蒋艺说,“……还有附中的梁阁,梁阁竟然来鹿鸣了,傅骧一点消息也没有,是不是出国了?” 她凑到祝余面前,笑容明媚,“听容容说你和傅骧很熟,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祝余神色冷漠,“我不认识他。” 清泉中学很不出名,但是清泉的傅骧很出名。 他们初中不太好,升学率不高,管理也乱,刚进青春期的少年好斗耍横,荷尔蒙泛滥。像祝余这种成绩好,长得干净好看,带点自命不凡的清高,又讨女孩喜欢的男孩子是很容易被人看不顺眼的。 但他从没被人欺负过——因为傅骧坐在他身后,而且一直坐在他身后,有时候甚至他走到哪里,傅骧就会跟到哪里。 那时候他们开玩笑,全校都跟在傅骧屁股后头,只有祝余,傅骧跟在他屁股后头。 听了这话,蒋艺怀疑地看向闻歆容,闻歆容急着辩解,“你怎么会不认识他,他一直坐你后面啊,老跟着你走,你忘……” 祝余目光阴沉地看着她,“他跟你比较熟吧。” 闻歆容一愣,她跟傅骧完全不熟,偶尔她去找祝余,傅骧都会对她投来阴冷的一瞥,毛骨悚然。 但是祝余这么说无疑给了她莫大的脸面,跟傅骧熟识好像成了一种荣耀。她上高中之前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傅骧,受教师家庭的影响,她只把傅骧当一个玩得比较开的混混,没想到上了鹿鸣,有那么多人认识傅骧。 祝余却问蒋艺,“你知道梁阁?” 蒋艺怔了怔,热情地答道,“当然知道,附中的梁阁嘛,他在附中可有名了,附中男生很听他的。我听附中的人说梁阁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打架很凶,不知道怎么来我们学校了。好像是因为17班一个女孩子,我去看了,不怎么漂亮啊,梁阁那么帅!” “他骑的那辆公路车,Pinarello的。”她用胳膊肘戳了戳闻歆容,“上次张卓不是讲过吗?光车架就七万多,前天早上我进校门正好看见他也骑着车进来,像阵风一样从我面前帅过去了。” 像阵风一样从我面前帅过去了。 闻歆容果然从对金额的艳羡到忍俊不禁。 祝余一直没有讲话,直到分岔路口才和她们道了别,蒋艺很热情地向他挥手再见。 他独自走在浓重的夜色里,影子拖在地上,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 晚上十一点半,祝余坐在书桌前理清思绪,该怎么收拾烂摊子当好这个班长,肯定不能一蹴而就,但既然答应了,就该全力以赴做好,他讨厌让别人觉得他无能。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爸那时候还健康,是个懿恭秀美的青年,总是清淡地笑着,给他念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面说“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他做事很少后悔,可他现在仍然后悔当初答应了闻歆容,如果没在一起,就不会中考前一天被傅骧堵在教室,中考不会失利,闻歆容也不会觉得有他做男朋友丢脸,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就不会有。 他也后悔今天一时较劲而揽了班长这个烂摊子,又轻率地答应了项曼青坐在梁阁前面——家里有钱,性格暴力,脑袋聪明,这种人危险又可怕,一定不能走得太近,最好一句话都不要讲。 梁阁肯定不至于是另一个李邵东,但感觉会是另一个傅骧——他现在只想到这个名字,都隐隐感觉胃部烧灼,透出想要干呕的欲望。 而且梁阁明显讨厌他,一对视就厌恶地别过脸,再是一靠近就猛然起身离开,那种明晃晃的嫌恶,像他是什么脏东西。 既然这样,为什么又答应项曼青呢? 越想越躁乱,他严重后悔起来。 第六章 丢笔 期中考后两天,班上来了个新同学,辜申班降下来的,而且是自己申请降下来的,坐在倒数第二组的最后一个,和梁阁只隔一条走道。 叫霍青山。 这个名字祝余很熟悉,不止同学的交谈,也常在广播听到,优秀的人里总有他,乱纪的人里也总有他,女朋友总换,总那么漂亮,总之是个风云人物。 他长得高挺,只比梁阁稍矮一点,眉眼风流,唇角上翘天生自带三分笑,一咧嘴能露出藏在左侧的虎牙,是属于少年的轻佻又朝气的英俊。 一下早自习就很哥俩好地搭住梁阁的肩膀,“梁阁,你见着我怎么一点也不高兴,是不是怕我抢了你风头?” 梁阁在做题,抬起眼帘看他一眼都欠奉,他也不在意,继续亲亲热热地跟梁阁哥俩好。 祝余端直地坐在前面,连背脊都显得一丝不苟,他本来是很能隔绝噪音的,可霍青山实在太能吵了,他永远有话讲,就算梁阁嘴都不张,他一个人也能唱一出双簧。 祝余总是做着做着题不自觉就听他们讲话去了,等意识过来已经上课了,一直听到第二节下课。因为下雨,不要做课间操,他竟然听到有人来问梁阁数学题。 他们学校进度快,基本期中考试之前都已经学完了必修一,数学开始学必修二,空间感差一些的人立体几何学起来比较吃力。 梁阁理化生三科加一门数学,通通属于制霸级,四门能有三门年级第一,好得很邪门。 梁阁拿铅笔在卷子上画了条辅助线,在几何图旁边写,“证AG⊥BC。”又把卷子递回去。 女孩子拿着卷子愣住了,“就这样吗?” 不具体教一下步骤吗? 梁阁说,“嗯。” 女孩子迟迟没走,梁阁抬头看她,漆黑利落的眉眼,“就这样。” 祝余听了这一段,觉得完蛋了,他现在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昨天会答应项曼青和梁阁对口互助?这种教人连口都懒得开的人,怎么可能乐意教他,又怎么可能教得会他? 今天是周五,期中考试过后,学校组织高一大扫除,卫生委员午休去开了会,祝余主动找她一起分配人员。 第五节课广播通知完后,祝余拿着安排好的名单上讲台念名单,“其他没念名字的,去打扫女厕所。” 霍青山蹿了起来,“班长!我跟你的名字都没念,我们俩去扫女厕所?我先说好,我不乐意,你自个儿去吧。” 他讲话独有一种诙谐的韵律感,班上一下被逗乐了。 祝余跟着忍俊不禁,他唇色浅,薄薄地抿着,一笑起来就有流畅的上行幅度。 大家后知后觉地发觉,他们阴郁无能的班长是很好看的,尤其笑起来,净白得透出一股子清曜,明明已经笑出来了,却又强装严肃地赶紧止住。他低垂着头,只能看到他密匝匝的睫毛,一挺端秀的鼻梁,灵秀而腼腆。 好看的人是没有过错的,微不足道的小缺点足以被外貌平饰。一个好看的人对你笑,你不至于马上喜欢他,但你一定很难讨厌他。 祝余本意当然不是要让人觉得他好看,他只是想让人觉得他其实是很好亲近的,他并不是个全然冷漠的书呆子,他也会被逗笑,他和所有人都一样,都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 他念完卫生安排下讲台,霍青山直直看着他,一直等到他回到座位上。 霍青山左手肘撑在课桌上,探出半边身来,右手抬到眉沿,对他敬了个礼,很滑稽,说不清他这是少先队员礼,还是军礼。他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和多情风流的笑眼,“原来你就是班长啊,小班长!” 小班长,祝余记得,简希也这么叫他。 祝余也对他笑,还学着他的动作敬了礼,他穿得多,抬起手特别像小企鹅表情包,“是啊。” 霍青山觉得他好有趣,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抵着太阳穴,傻逼兮兮的,活像准备发射激光的奥特曼,“那你罩我,我罩你好不好?” 祝余也跟着把那只手抬起来,笑眼弯弯,“好啊。” 祝余一直觉得,一件事不管多难,只要他真正想做,这件事就开始变得简单。 霍青山坐下时摔了一跤。 祝余打扫完走廊又回去看书,是他奖励自己消遣的书,黑塞的《悉达多》。打扫环境区的人没回来,班上还不能放学,大家都在教室里,熙熙攘攘的很吵闹。 霍青山这时候晃进来,看见梁阁又在吃冰棍,大咧咧地在班上喊,“少吃点冰啊梁阁,小心宫寒!” 小心宫寒……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砰——”地一声暴力的撞击,而后是霍青山惨烈的哀嚎。 祝余和其他被这动静惊到的人一齐回头,看见梁阁摁着霍青山的后颈把他掼到课桌上,霍青山俊俏的脸蛋都被桌面挤歪了。 梁阁左手捏着冰棒棍,满身萧肃的戾气,“再讲?” 好凶! 祝余当即坐得更直了,仿佛再挺直一些他就能离梁阁桌沿十万八千里。 梁阁一眼扫到,聚着眉“啧”了一声,又没忍住踹了霍青山一脚。 祝余看见简希转过身,很轻地皱了下眉,“活该。” 不知道说谁。 祝余一直以来就很讨厌麻烦,现在对他来说,梁阁就是麻烦。他绝不回头,就算递卷子递本子,也只从肩膀上传下去。 可是梁阁会搭理他。 梁阁经常转笔,转得相当漂亮,一杆普通的签字笔在他五指之间翻飞自如,玩得行云流水,有时候也会掉,他会轻轻踹祝余的凳子,叫祝余帮他捡。 他也喜欢打篮球,课桌下面每天都放着只篮球,时不时就要抵到祝余的椅子腿,晃得他整个人都跟着动,很不得安生。 每次打完球回来,梁阁都一身汗,倒没什么很重的汗味,但你会跟着觉得热,尤其他那时候笔又掉了,凑到祝余耳后,身上那股躁动的热都仿佛跟着渡过来,声音是低郁而清朗的,“帮我捡一下笔。” 热气喷到他耳廓,又酥又痒,祝余每每都要猝不及防地瑟缩一下,那一片都被染红。他很不高兴,但梁阁却又不是没有礼貌,每次祝余把笔递回去,他都会说“谢谢”。 祝余每次都只好应“没事”,可是梁阁掉笔越来越频繁,平均每节课他要弯腰给梁阁捡两次笔。 他渐渐怀疑梁阁是在戏弄他,果然在梁阁又一次掉笔之后,他听见霍青山说,“梁阁,你丢笔干嘛?” 第七章剑哥又来骂人啊? 祝余弯腰的动作僵了一僵,还是把笔捡了起来,从肩上传过去,笔帽落在桌面上咚咚两声响,他小声提醒,“小心一点。” 变声期好像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尴尬的影响,他声线很清润,淡淡的有种冷静的温柔,几乎给人一种他在笑的错觉。 梁阁看着落在课桌上的笔,霎时间觉得喉间干渴,攒了一下。突然听见椅子磨着地面发出难听的撕啦声响——祝余搬着椅子再次往前移到不能再移了,看样子妄想离他十万八千里。 …… 霍青山正弓着背躲在课桌里偷吃饭团,爆浆芝士的,腮帮子鼓着像只花栗鼠。梁阁冷冷瞥了他一眼,他一瞬间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像被这一眼直接看断了。 梁阁直起身,示意他,“起来。” 霍青山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包着满口的饭团都忘了咽,口齿不清地拒绝,“不不不,吃饭呢我。” 梁阁拎着他后领子就走,霍青山路上差点被勒死,一只手扣着领口的衣服,一只手负隅顽抗地伸出来求救,“班长,小班长,救命!” 祝余转过头去,正好撞见梁阁漆黑的眼睛,言简意赅,“上厕所。” 又转回去了。 这是节自习课,班上纪律一贯的差,吵闹杂乱,交头接耳讲小话,吃零食睡觉看小说,甚至有人会突然发出爆笑。祝余喊过一次安静,静了没两分钟,又开始闹起来。 项曼青身体原因,下周才开始真正复工,之前喻彤也跟他说过,等班主任来就好了,他们学生硬管是管不了的。 也正因为项曼青没来,祝余才没有换座位,原本在换座位的第二天他就想去找项曼青再调座位的。 他握着笔头疼地在纸上点了点,突然听到一声爆喝,“干什么?!” 辜剑暴怒地站在门口,“还吵!不读书,滚!”他反手指着后门,目欲淬火,“在那里听了你们半天,吵得教学楼都要翻了,这一栋就没有你们这么差的班,一个班都是什么东西,也好意思进鹿鸣的门!?” “班长!祝余出来!” 祝余放下笔出去了。 辜剑个子不高,干瘦有些驼背,剃了个花白的平头,穿件黑色羽绒服,精干矍铄,显得极有气势。其实他大多数时候是比较可亲的,经常会笑眯眯地跟大家开玩笑,可想而知,他们班有多差。 他开始骂人,嗓门又大又粗,嘴里喷出的怒火几乎要将祝余焚烧殆尽,每个字眼都叫人难堪得无地自容。祝余站在他面前,没有低头,仍然是端直地站着,只稍稍垂了眼。 全班噤若寒蝉,他们能看到他们班长清臞挺拔的侧影,对面是凶煞严厉将他们班数落得一无是处的纪律老师,两厢对比,觉得班长简直是顶着台风口的一棵树。 在学生时代,尤其基础教育时期,老师的威望是无与伦比的,好多人被老师无意识瞪了一眼要惴惴难受很多天,更别说是这样一顿劈头盖脸的叱骂。 梁阁洗了把手从厕所出来,就听到走廊上的骂声,直觉蹙了眉。霍青山捂着肚子跟在他后面,也听到了,两人一抬眼就看见祝余站在班级门口,正在挨训。 霍青山直起身来,抬手上挥,带着点明璨痞气的笑,很熟稔地,“哟,剑哥又来骂人啊?” 辜剑止住了骂,怒气未消地瞪着霍青山,警告道,“霍青山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进教室去!” 又看着祝余,原还想说两句,可惜被打断后情绪上不去了,嘴巴动了动,“你也进去!” 梁阁站在霍青山旁边,他更高一些,面无表情,五官给人一种很冷厉直接的英气,眼睛定定瞧着辜剑,瞋黑里透出几分阴鸷,一低头又隐去了。 第八章 那你问我啊 祝余无所谓被骂,他去年级组开会也经常被点名拎出来批评,他就那么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只祷告着剑哥的口水不要喷到他脸上,面上却垂着眼睫,颇有些羞惭但又不卑不亢的样子。 很难说他这是已经免疫了,还是从来就没当回事。 他进教室前门进去,路过讲台,借势环视了一圈,他们班除他外一共56个人,都还稚气未脱,有些人成长高速期没到,看着矮矮小小的像还是个小学生。 他们班其实并不是垫底的班,就算没班主任守着,成绩也一直过得去,聪明是真聪明,毕竟能进鹿鸣,没几个不是原先学校的优等生。可十几岁正是好玩的时候,到了新环境,长时间没人盯着约束,就容易过度散漫自由,群体是很能改变一个人的。 祝余现在已经不再想这些人到底值不值得他浪费学习时间来当班长,只是既然逞一时之气揽了摊子,就想把这个烂摊子理好。 一个班级就是一个小社会,零零散散又分成不同的小团体,如何谋取大多数人的好感——首先你要让他们觉得你和他们是一边的,或者说,你是向着他们的。 第二天第四节课又是自习,他上讲台和大家做个公约,“这节课剑哥还会来查楼,大家不要吵,安静一点我们提前下课去吃午饭。” 大致程序是,先给他们打一剂预防针,再提要求,到达要求后再给奖励。 昨天全班都看到他是怎么被骂的,脸皮薄一些的女生在教室里光听着都要眼框发热,要不是中途旁边班的任课老师出来说影响上课,估计会骂得更过火。 他们当然不是没有愧疚的,群体犯错班长顶包,尤其班长斯文白净比较文秀,昨天下完课就有人来跟他道歉说“对不起班长”。 没有被追究责任,反而被好声好气地劝解,而且还得到了好处。 祝余在讲台上笑起来,是很恰到好处的笑,眼睛羞涩地弯着,“大家配合一下好不好?” 霍青山第一个高举起手响应,“好!” 霍青山来他们班第一天就开始闹腾,不仅下课跳脱,上课也爱找茬,不管怎么课,总要揪一个显而易见的知识点追根究底地问老师,无论老师回什么,他都要再添一句,“为什么?” 大多老师都吃不消这套,叫他不要耽误大家的上课时间,下课再来讨论。 一直闹到化学课,化学老师拿着水笔看他,目光里透出些阴郁的冷漠,“你是在闹着我玩吗?” 班上霎时静下来,以为化学老师生气了,人人自危。 霍青山可不怕,他黑亮的眼睛圆睁,看起来真挚又无知,更无畏,“当然不是,老师,我是诚心诚意问的!” 化学老师愣了愣,竟然饶有兴味地点头,“好啊,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班上一下就躁动了起来,“方老师!你也看《精灵宝可梦》吗?” 化学老师很淡地笑了笑,“家里人在看。” 大家又哇哇哇地八卦,方老师已经有孩子了?! 化学老师立即恢复严肃,真就拿着水笔又把那个知识点讲了一遍,再次问霍青山,“懂了吗?” 霍青山见好就收,“懂了,谢谢老师!” 他明明不停扰乱课堂秩序,插科打诨,大家却仍然很捧场,每次他一站起来班上都有起哄的掌声和笑语,每一个人都兴致勃勃,等着看下一个老师要如何接招。 他就是天生讨人喜欢,帅气,有趣,又懂得见好就收,倘若哪个老师真被他惹恼了,他咧着嘴璨然一笑,也叫人愤懑全消。 他是天生一呼百应的人,好学生坏学生都和他哥俩好,又亲和幽默,跟他搞好关系没什么坏处。 毕竟一个很受欢迎的人捧你场的话,事情会变得好做很多。 果然马上就又有了人跟着说“好!” 祝余从讲台上下来,简希用手肘轻轻挨他一下,她正在做一篇英语的阅读填空,没有抬头,祝余只能看到她清爽的短发和白皙英气的侧脸,语气随意却又不轻慢,“加油啊。” 祝余定了定神,“谢谢。” 今天班上很安静,偶尔有人问题目都低声细气,大概也有昨天剑哥发飙的余悸在,祝余掐着时间提前45秒叫他们去吃饭。45秒是他斟酌后最佳时间,刚好够他们早别班一步跑出教学楼,也不容易被年级组查到。 鹿鸣是很老派的高中,按部就班得很没有新意,不如附中开放,也不比讼言新潮,而且管理严苛。 接下来一连几天自习纪律都保持得很好,辜剑每天来逛也没抓到错处。 化学老师来找他谈过,让他有问题直接问就行,实在要是问不上可以先写下来再交给他,他会详细做标注,末了还建议他,“你可以问梁阁啊,你们俩坐得近,也方便。” 他当然不会问梁阁。 他还是去问周敏行,周敏行坐第二组,祝余每次都要从绕过梁阁去找他,站在他课桌边弯下身听他讲题。周敏行讲得很认真,而且可以随意问问题,再愚蠢他也不会嘲讽,只会推推鼻梁上的黑框眼睛,然后翻出化学书来把那段再给他解释一遍。 他也问过霍青山,霍青山看着很玩世不恭,成天嬉皮笑脸好像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帅哥。事实上他相当聪明,思路特别快,而且偏,一般都是很有独创性的解法。缺点是他的解法里很多知识点都是现阶段没学的,祝余跟不上。 通常就是鸡同鸭讲一堆,霍青山喝口水两眼晶亮地看着他,“懂了吧?” 祝余就看着他笑。 他好几天没跟梁阁讲过话——因为梁阁不再丢笔。祝余很满意,他希望能和梁阁的关系长久地处在不熟的阶段,就是普通又陌生,没有交集理所当然就没有矛盾。 祝余通常会在第一节晚自习完成其他科所有作业并且复习预习,第二节晚自习专攻化学,他们化学老师比较喜欢留一下稍有难度的提目,只要有课就会留,任务比较重。 周四第一节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广播通知班长去年级组开会,他再回来第二节晚自习已经过半了,他的化学周报还剩半版没有做完,所幸都是些基础题,急急忙忙写完了,才看见黑板上附加的化学题。 是道比较复杂的计算题,在CaCO3和MgCO3组成的混合物中加入足量的盐酸,经过一系列的操作和反应后得到蒸干的固体若干,要求原混合物中的物质各为多少克? 祝余一直有些头疼这种计算题,尝试着做了两遍果然都没有结果。 他抬头看了一眼,周敏行不在座位上,他去参加学校合唱队的排练了。 霍青山也不在,他去学物理竞赛了,他同时搞物竞和化竞,晚自习基本见不到人。鹿鸣没有专门的竞赛班,却是老牌竞赛强校,每年保送名单都是一长串。 他开始不断重复计算,越写越热,越看越烦躁。教室的直管日光灯惨白的悬在头顶,折在书上亮得晃眼,盯着字看久了都头昏脑胀。 他正是全神贯注的时候,突然被人用书抵着后背推了两下,梁阁在他耳后说,“我要收化学了。” 祝余不明所以,他原本精神极度紧绷,被这一推,思路全惊没了,烦闷地闭了闭眼睛,“好的。” 又做了两分钟,后背再次被抵了两下,“我要收化学了。” 这次祝余没有说话。 直到又一次,“我要收化学了。” 祝余烦得脑仁疼,太阳穴直跳,当即转过身去,乌黑的眼珠炯炯有光,脸腮上不知是情绪过激还是热的,火烧云似的一片红。他看着梁阁,竭力平复,尽量心平气和,“你先收好不好?我等一下自己去交。” 梁阁倚着椅背,又在转笔,眼神落在他身上漠然而倨傲,像审视,“为什么自己交?” 祝余耐着性子,“因为我没做完。” “为什么没做完?” “因为我不会做!” 梁阁骤然凑到他眼前,四目相对,冷峭干净的眉眼蹙着,显得拧巴又烦躁,“那你问我啊。” 第九章 般配 祝余一怔。 梁阁又把脸侧了过去,眼睫一垂下来气势也跟着低下来,长眉高鼻,嘴唇抿成一线,“为什么不问我?” 祝余思绪卡顿,嘴唇张合呐呐问道,“可以吗?” 问完他就后悔了。 可梁阁旋即注视他,眉心攒了一下又马上松开,只“嗯”了一声。 祝余硬着头皮把资料书和作业本一起拿了过来,两个人同时低头看题,头顶撞了一下,祝余揉了揉,掩饰尴尬地笑了笑。 梁阁低头看题,问他,“你平常怎么做题?” 祝余想了想,把自己的学习和做题习惯说了。 梁阁蹙着眉,很不耐的样子,让人觉得非常傲慢而且高高在上,“你这是盲学。” 盲学,顾名思义,就是盲目地瞎学。 祝余心气高,虽然人前惯会装作温柔和煦的样子,但还什么都没教,先说你平常都在瞎学,少年心性总要不服气的。 他低着头浅浅地笑,“那我自己再盲学一会儿。” 说完当机立断,拿著作业本就转回去了。 “诶……”梁阁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来了,握成拳砸在自己膝盖上。 闷闷沉沉的一声响,周围有人看了过来。 祝余一直听到身后焦躁地发出一些不和谐的动静,过了十来分钟,梁阁又戳了戳他,“我再讲一遍吧。” 祝余稍作停顿,半偏过头,带着笑,温和却又果断地拒绝,“不用了谢谢。” 他回过身时,梁阁猛地捉住了他的手肘,整个人显得异常焦躁而戾气,“我说我再讲一遍!”像意识到什么,声音蓦地又低下去,突兀地软化了,“可、可以吗?” 祝余觉得自己简直鬼使神差,脑子短路了,明明决定了不要和梁阁有任何牵扯,刚才被说“盲学”的时候,心里还狠狠打了自己的脑袋,可还是拿着本子转过去了。 我在干什么? 出乎意料地,真正教起来梁阁却也没有不耐烦,也不傲慢,怕吵到其他人,他压着一点声音,传进耳里低而沉很朗润。 梁阁讲题前先把做题要用到的知识点给他过了一遍,每讲一个点,就会稍稍停顿看他一眼,确认他是否真的懂了,很快祝余开始跟着他的思路走。 梁阁的解题思路要比周敏行清晰很多,跟他人一样干净利落,基本不会有废话,跟着他走就觉得问题简单至极,真正让人豁然开朗。 梁阁记忆力可能并不特别出彩,但他拥有极强的处理问题和识别矛盾核心的能力,思维冷静敏捷而一针见血。 祝余见过梁阁上去写题,数学老师很爱叫他,他每次上去拿着粉笔就开始写,写完把粉笔往盒里一扔又下来。他不会列很长的式子,通常很简洁,数学老师就在他的解法旁边扩计算过程,边写会边兴奋地讲,“你们要学习梁阁这种思维,思维永远是最重要的!” 思维永远是最重要的,数学老师名言。 祝余今天也算领会到了这句话,他觉得这人厉害,不是自己这种因为刷题太多几乎要产生肌肉记忆的熟练,是那种一目了然的聪明。 这让他对梁阁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掺杂着零星嫉妒的佩服,一边觉得他厉害,一边又嫉妒他这样厉害。 但总的来说,教得非常好。 讲完两题,祝余道过谢后转回身,再次被扯住了,他不解地看着梁阁。 “都懂了吗?我可以……”梁阁咳了下,“再讲细点。” 祝余缓了几秒才说,“我懂了谢谢。” 周五下午有体育课,祝余通常解散后就会回教室,但他今天久违地在校园转了几圈。因为体育老师说下课前要再集合清点一次人数,不准回教室,学校最近在严抓体育课。 他被喻彤拽去散步,同行的还有喻彤现在的同桌钟清宁。 喻彤是班上文娱委员,戴一副圆圆的眼镜,有点婴儿肥,她少有太大的表情,看起来是个面容冷静的可爱萝莉,但做同桌的时候祝余听简希评价她是“性格鬼畜的御宅”。 钟清宁是他们班最漂亮的女孩儿,性格很温淳,说话轻言细语却不娇气,美貌程度在年级里都排得上号。因为跑圈她在脑后扎了个马尾,露出只巴掌大的鹅蛋脸和纤白的脖子,皓齿明眸,一颦一笑都娉婷楚楚。 鹿鸣的绿化做得很好,春天绿意盎然,寒冬也勃勃朝气很有生机。冬日的阳光晃白而刺眼,却并不很暖和,仍然是干燥的冷,有风。 祝余安静地走在两个女孩子一侧,脑子里回顾早上背的那篇英语作文里的高级句式,他不主动插话,偶尔女孩子们问他,他就会笑着说两句。 两个女生手挽着手,走路时迈步都一致,说说笑笑绕了两大圈。 他们勤学楼前绕过景观池,走到林荫道旁边的篮球场,鹿鸣的篮球场地很大,室外篮球场就有14个,三个年级有不少班在上体育课,篮球场乌泱泱站满了人。 他们找到自己班的篮球场地,男孩子少有不爱打球的,祝余当然也喜欢,但他打得并不好。除了小学性格还活泼时跟同学乐过一阵子,上中学后就很少再和人玩这种运动量大的球类运动,初中时他没有要好的朋友,现在也难开口加入班上的篮球队伍。 但他很容易被这种恣意郁勃的活力感染,还没完全成熟的属于少年的力量感,汗水,奔跑,队友,你来我往地追逐,青春应该有这样一页。 球场旁边有不少人跟他们一起在看,他们班篮球场子一直很热,有校队的,有梁阁,有霍青山,还有简希。 是的,简希。 简希篮球打得特别好,在一众高个子男孩里丝毫不落下风,在扣下一个篮就要成为校园神话的高中篮球里,简希可以。 她很高,175的个子压了班上大半长势温吞的男生,五官白皙英气,漂亮和帅气毫不违和感地中和在她身上,高高瘦瘦矫捷灵活,几乎有投必中,跑动时带起的风拂开额前的碎发,迎着光笑起来干净飒爽。 场上好像较上劲了,不知道谁在球场那端把球扔了过来,撞上篮板直直朝球场右边斜射出去,就在祝余他们这块。 那一瞬间太短,球来得太猛,划破空气的声音近在耳畔,眼看要砸到脸上,祝余只来得及侧了下身。 钟清宁受惊地“啊”了一声。 有人飞快过来,伸手一拦,球撞到他手心,闷闷地砸在地上,又弹开了。 梁阁站在他们面前,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袖子捋到手肘露出一截小臂,身板精瘦挺拔。他转过身来,五官深挺,汗从鬓角流下,身上带着祝余熟悉的运动后蓬勃的热意。 不知道是因为着急来拦,还是打球运动量大,他略微气喘不匀,“没事吧?” 钟清宁正对着他,两个人挨得近,她几乎能感受到梁阁说话时胸腔的共振,像被那股躁动的热烫到了似的,低下头去,小幅度摇了摇头。 喻彤镇定地说,“没事。” 祝余目睹这场英雄救美,似乎撞见了一场早恋的开端,作为被顺便搭救的旁观者,他了然于心地沉默了。直到抬起头,才发现梁阁在看他,远远地又听到霍青山在球场按着刚才丢球的男生的脑袋,朝这里喊,“没事吧班长?” 他这才醒过神来,对梁阁说,“没事,谢谢。” 体育老师还没来得及集合下课铃就响了,回教室的路上,钟清宁再没讲一句话。 祝余略后她们一步,回头眺了一眼,稀薄的阳光下,正好看见梁阁高高跳起,长臂一抛,投进一个球。 还挺般配。 第十章他演我就演 项曼青周一早自习就来了,她穿着件黑色的束腰大衣,仍然是波浪卷发,双手揣在大衣兜里,微微抬着下巴,看起来高挑又凌厉,站在那就让人心里发憷。 “你们剑哥跟我说,我们班在年级里脏乱差得像个牛棚。”她两手撑着讲台,微微前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怪大家,主要是我的问题,我看了年级日志,这两周你们还是蛮有长进的,辛苦班长了。” “之前的事我都不追究,从今天起,我们重新开始,我先敬告大家。”她笑起来,明艳里带着一股直击人心的凛冽,“我不好惹。” 她是个非常雷厉风行的女人,含笑时温柔可亲,美貌动人,管起学生来较真又铁腕,定下来的班规说一不二,绝不姑息。 毕竟这是群聪明又闹腾,一眼没看住就要上天的孩子。 玩得一手好杀鸡儆猴,周韬自习课玩手机,当天就被家长带回去,直接停课一周。霍青山故技重施在她上课捣乱,被她笑着说,“你这全是因为课文不熟,先把文章抄十遍吧。” 一时间可谓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祝余时常需要出入她的办公室,并不觉得她可怕,她偶尔还会笑着问他小考成绩,或者化学能学懂了吗?梁阁教得怎么样? 其实自从晚自习问过之后他再也没问过梁阁,他本能不想和梁阁交涉过多,倒是过了两天梁阁从他旁边走过去,丢了本书在他桌上,“看不懂的问我。” 祝余看着面前那本《普通化学原理》,有点不明所以,又有点不知所措。 又听见梁阁说,“其他的也可以问。” 祝余想了想,那就问吧,反正不问白不问。 他把握着分寸,不会问得太勤,也不会多话,会适时地点头表示领会,也会诚恳地道谢。 梁阁总回,“没事。” 渐渐地,他也开始给梁阁讲一些语文答题技巧,作文大纲和议论文证例,如何写满八百字,也推一些书,总不能光享受权利不履行义务吧? 祝余觉得他们交集仍旧很不深,他本身不是特别开朗的性格,梁阁也寡言,就是特别公式化的问答,稍微偏离些的话题都不会提起。 但显然在其他人眼里不是这么回事,霍青山时常觉得他俩和外界有结界,不管发生什么,他们都能自顾自地继续讲题。 霍青山在旁边闲得长草,他两腿岔开坐着,手撑在两腿之间的椅面上,腿像小孩一样一搭一搭地抬着往梁阁的方向踹,踹得懒洋洋的,根本挨不到梁阁的边,说是无聊踹空气反而更恰当。 他孩子气地皱鼻子,“你这样我真觉得没劲,跟辜申班那些人一样没劲,早知道你这么没劲,我就不来这个班了!” 梁阁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你为我来的?” “不然你以为我为谁?” “简希。” 祝余眉毛一挑,霍青山微妙地沉默了。 简希正从后门进来,只穿着一件薄款的白色卫衣,身高腿长,在一众臃肿的冬季校服里格外高挑清爽。 “嚯,梁阁好热心啊。” 她手肘熟稔地支在梁阁肩膀上,倾斜着瞅了眼桌上的演算纸,上面有配平化学方程式的完整过程,密密麻麻,连实验装置都画下来了,“不是拽得很,只教思路吗?”她低着头和梁阁对视,意味深长地,“哦?” 说完不等梁阁反应,又似笑非笑地看祝余,“班长,你可要当心开窍的闷葫芦。” 祝余:“啊?” 从她来到走,霍青山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像个做错事局促不安的小孩子。 十一月已经过了大半,晚自习快要下课的时候,项曼青进了教室,站在前门对某个方向点点头。 喻彤收到指示“庄重”地走上讲台,上节晚自习她去年级组开会,学校通知圣诞节那天要连着元旦一起办“双蛋”晚会,各班组织出节目。 鹿鸣约束得太紧,校园各类文娱活动并不太多,这个消息让班上亢奋得仿佛囚犯放风,群情鼎沸。 “我跟班长讨论了一下,先准备两个节目去参选,一个是古典舞,需要六个女生,有舞蹈底子的找钟清宁。还有一个话剧小品,我也准备了两个剧本备选,都是我原创的。” 她原本加入了学校话剧社,可是话剧社一直排老剧,原创剧本压根不排,就算排也轮不到她一个高一的。 这下终于名正言顺,有了一队让她驱驰的人马。 她突然笑了一下,有股阴恻恻的兴奋,森白的光在镜片上一烁,让众人见之悚然,“一个是《荆轲刺秦》,另一个是《梁祝》。《荆轲刺秦王》才学过,我不细说。《梁祝》也都看过吧,就是女扮男装进书院和帅哥谈恋爱。” 青春期对萌芽的情爱是很敏感的,任何放到台面上的情爱逸闻都能叫他们把屋顶掀翻,到底顾忧着守在前面的班主任,情绪不敢太过外露,窃窃私语也惊喜万分。 大家纠结起来,到底是当着全校的面演女扮男装和帅哥早恋的剧情带劲呢,还是杀皇帝不成被反杀更刺激呢? 七嘴八舌,最终早恋殉情战胜了谋杀失败。 又有人提出这个题材不好过审,筛节目可能会被学校刷下来。 项曼青环着手,“别担心这个,只要你们节目出彩,我绝对不会让你们被刷掉。” 可能她平时表现得太过强势,竟然没有一个人怀疑她能不能做到,大家都把心放肚子里了。 喻彤更加胸有成竹,“那今天就把角色人选定下吧,我明天把剧本打印好带过来,谁演祝英台?” 马上有人提议,“简希!” 班上纷纷附议,简希可以,让简希演! 简希在班上人气很高,不论男女,她又英气漂亮,实在很适合这个角色。 简希却兴致缺缺,手拄着脸颇为冷淡,“干嘛叫我,我们班不有现成的梁祝吗?” 众人一愣。 谁? 她拿着笔的手往后一戳,正是梁阁祝余那一角,懒洋洋地,“让班长男扮女扮男,班长还不够漂亮吗?” 这个套娃听着有些拗口,但细想起来噱头很足。 首先,反串本身就是个看点,更不要说祝英台这种套娃反串,男扮女扮男想想就足够有趣。二是,两个男的,不仅基,而且喜剧效果足,还好过审。三是,两主角都长相出挑,“偶像剧”化的小品很有看头。 祝余和梁阁还在讨论题目,班上早已人欢马叫,他们声音还是很低。 因为座位靠窗,只能看到半边侧脸,祝余五官俊俏,轮廓要柔和一些,很虚心受教的样子,一直小幅度点着头,又笑起来,长睫毛盖住一半的黑眼珠,乖觉又干净。 梁阁仍然是冷峭的眉眼,薄唇高鼻,帅得干净利落,目光低垂显出一种清冽的冷漠。祝余凑过去和他讲话,一下凑得太近,梁阁瞳孔骤然放大,椅子拖着地“咣当”一声,居然直接退出去两步远。 ? 简希呵呵。 全班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受气势所骇,也没人敢起哄梁阁,还是简希发问,“喂,你们要不要演《梁祝》?” 两人明显都在状况之外,简希于是解释了一遍。 “我?”梁阁很不确定也很不自信地蹙着眉,“可以吗?” 喻彤接口说,很笃定,“可以,我写的梁山伯是个大帅哥。” 梁阁都有些懵,“什么?” 喻彤站在讲台上,文静可爱的脸上一丝波动也无,面无表情地直言不讳,“我觉得你超级帅。” 班主任还在呢。 班上一下就炸了,全是卧槽卧槽卧槽,鼓掌连带起哄,简直要把屋顶掀翻。 祝余都愣了一下,不愧是你,喻彤。 项曼青环着手,什么都没说,也跟着笑了。 喻彤神色未变,中指冷静地推了腿鼻梁上的眼镜,“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对外貌的欣赏。” 梁阁嘴唇抿一抿,低下头,“谢谢。” “那你要不要演?” 梁阁目光低低的,没有抬起头,笔在右手指尖转,他停了一下,用笔帽抵了抵祝余的后肩,“他演我就演。” 第十一章 你笑得好假哦 祝余被他一戳,很应激反应地跟着一激灵。 眼皮一抬,对上全班躁动探寻的目光。 他从没有在集体活动中作主角的经验,或者说他从来被动,大多数时候只充当一块无波无澜的背景板,大家这样热烈的期盼叫他有些无所适从,但——各类文体活动从来都是快速融入集体的捷径。 “班长,试试嘛!”声线甜亮的女孩子笑眯眯地喊了一嗓子。 “赶紧的班长,就看你了!” “搞快点搞快点!” …… 祝余不动声色地环看了一圈,一直看到梁阁,又看到讲台上的喻彤。 “好啊。” 祝余第二天就拿到剧本,确实写得有趣,各种包袱抖不停,看得他忍俊不禁好几回,是个非常合格而且不落俗套的小品。 喻彤非常急迫,他一看完剧本她就来催他背,祝余记性很好,看几遍基本就背了个大概。 一到下课她就霸占了祝余前座的凳子,给他预热,让他有感情念台词。 祝余第一步就卡住了,“梁兄”两个字他念得怎么也不能让喻彤满意。喻彤说他一点感情色彩也没有,硬邦邦的,哪里有爱人的样子? 祝余反驳,小品还要求这么高? 被喻彤以她的处女作必须完美为由残酷镇压,于是他两天念了三百多次“梁兄”,念得晚上做梦都是“梁兄”、“梁兄”、“梁兄”。 周六早上,祝余把他爸送到A大附属医院做透析。 祝成礼前几年在家做腹透,这两年开始血透,隔天来次医院,一周三次,政策报销掉大部分,每月透析费一千多,加上医药费对他们家来说却也不是小数。 透析要四个小时,还要排队,祝成礼跟他说不用陪,可以自己回去,好不容易周末,让他玩去,别在医院闷着。 他从医院出来时十点,今天天很阴,城市上空像笼了一层灰白的细雾,没有风。 林爱贞昨晚回来受了寒,发起烧来,祝余叫她今天别去摆摊了,反正鹿鸣全校都放假,也没什么客流。可今天一早还没六点,她就收拾好出门了,祝余半梦半醒听到她在耳边嘱咐,让他送他爸去医院透析。 他去公交站坐车,站牌前的椅子有些脏,祝余站在路沿,垂着眼等车出神。 忽然有人凑到他眼前,低低地“喂”了一声。 吓得他整颗心都横跳了一拍,仓促间抬起头,看见简希含笑的眼睛。 简希嘴里含着根棒棒糖,骑着白色的小电驴,她好像是不怕冷的,又只穿一件蓝白色的外套,牛仔裤,帆布鞋,背上是个神奇宝贝球款式的猫包,特别青春休闲。 “简希?”他四处看了一眼,“你去哪啊?” “给猫驱虫。”她将猫包背到身前来,滑开了拉链,大方展示,“这是我的猫。” 是只双色布偶猫,宝蓝色的眼睛大而圆润,皮毛雪白柔滑,布偶猫比较亲人,抬头看他时都有股子娇憨的优雅。 祝余小时候捡过一只流浪猫,养了一阵子,见了这么漂亮的猫不免心生喜爱,“好可爱,叫什么名字啊?” “叫狗子。” …… 简希问他,“去哪班长?我送你?” “顺路吗?” “地球是圆的,到哪都顺路。” 祝余还在踌躇。 她直接把头盔摘了,利落地扣在祝余头上,下巴一扬,已经目视前方,很有说一不二的派头,“上来。” 祝余连忙扣好了系扣,跨了上去,说了地点。 简希开得又稳又快,一路上平顺微风很惬意。 祝余有些佩服,想起什么来,“骑电动车是不是有规定年龄啊?” “十六岁。” 祝余惊讶,“你十六岁了?” “当然没有。” …… 祝余陡然觉得小电驴颠簸了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抓紧了自己的裤子。 忽然听见简希在前面很轻地笑了一声,“怕什么?不是把头盔给你戴了吗?” 祝余说,“我没怕。” “哦,冤枉你了。”她又笑起来,轻快而散漫地,从肩上丢了一颗糖过来,祝余险些没接住,听到她说,“赔罪。” 是颗水果味的棒棒糖,祝余握在手里,“谢谢。” 目的地离医院不算太远,十多分钟就到了,祝余从小电驴上下来,把头盔取下来给她。 又说,“谢谢。” 他年岁小,生长期也晚,现下还没有简希高。又笑起来,眉眼两弯,是他常用的那种笑。 简希一条长腿支着地,扣上头盔,又把猫包背到身后,看他良久,忽然说,“班长,你笑得好假哦。” 祝余愣了一下,眼梢上挑着,还是笑着看她。 简希不甚在意地耸肩,“不过真好看,假的也好看。” 她说完就直接发动,“走了。” 骑着小电驴从祝余面前风也似的走了,汇进来往的车流里,细碎短发被迎面的风吹得后拂,露出清丽干净的脸庞,很恣意自由的样子。 笑得很假吗? 祝余不自觉笑了一笑。 是不是嘴角抿得太紧了,显得太刻意? 他又放松嘴角笑了笑。 难道眼睛笑得不深,太敷衍了? 来回笑了好几次,脸都有些发僵,才发现对面有个挎着编织篮的老太太一直神情古怪地盯着他,似乎怀疑他鬼上身了。 祝余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 第十二章 能加个微信吗? 是个公园,不大,植被丰富,春夏时草木繁茂,常绿林冬天也不凋,还是一派充满萧瑟的绿意。 他在老地方找到了林爱贞,“妈。” 鹿鸣校区偏,没有学生几乎就没有客流,多数时候鹿鸣放假,她就会来这。不像鹿鸣那儿是出了摊位费的,这是偷摸着来摆的,要躲城管,所幸城管不常来这,倒也安全。 她起早贪黑地在室外摆摊,淘水洗菜,冻得手上开裂,贴了好几个颜色变深的创口贴,怕客人嫌脏她多戴了几层一次性手套。 祝余看一眼都觉得眼睛要被那几块创可贴灼伤了,心窝酸汪汪的。 “你怎么来了?不在家学习?” “你生病怎么不在家休息?” “都是小病,哪能因为这点病不出摊啊?一天流水不得挣回来?”她口罩刚取下来,话说得急,一下呛着冷风,猛地咳嗽起来。 祝余连忙给她顺背,“你回去吧,我来做。” “你做什么,赶紧回去学习!你是做这种事的人吗!?” 祝余不由分说把她强按到带来的小凳上,又把带来的药冲给她喝了,自顾自忙活起来。中午客流多起来,他手脚不快,他妈嫌他慢叫客人干等,又急匆匆把他挤到一边。 一点多的时候,他妈接了个电话。 是他舅妈骑摩托车逆行和公交车撞了,没戴头盔,听他舅舅在电话里说,好像是脸上划了条大口子,破相了。 他舅舅是个很窝囊的男人,分明不矮不丑,可人没用又懦弱,叫人看着就觉得是孬种。他在电话里对姐姐哭哭啼啼,他老婆被人撞了,满脸都是血,现在在医院,让她赶紧来。 林爱贞急得手不停在围裙上擦,“诶诶,我就来我就来!爱国你别急……” 她满面急色,手忙脚乱地解围裙,“满满,我要去趟医院,你舅妈被车撞了。” 祝余赶紧说,“我跟你一块儿去。” 他实在担忧这一去最后所有费用又都是他妈垫了。 “不用不用,摊子不好收,你就在这帮妈守着,我就回来。” 她拿上手机骑上运摊子的小三轮急匆匆要走,听见儿子在后面说,“妈,舅舅舅妈都能挣钱的。” 她一怔,看见儿子带着一点乖巧懂事的笑柔和地注视着她,“你还在生病。” 她痴滞地点着头,“诶,我知道,妈知道的满满。” 祝余看着三轮车渐远的影子,呼出一口气来,为什么那么多该死的人不死干脆点,半死不活反叫别人受累。 午饭点已经过了,客人也不多,间或有一两个人停下,等他摊饼时会和他寒暄几句,天好冷,小帅哥几岁了?不上学吗? 祝余笑着说,今天放假。 他随身带着本小册子,前面是数理化的公式小集,后面是英语单词和高级句式,没客人的时候,他就坐在凳子上看册子。 快到四点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天更暗了,云雾悬浮。A市的冬天总是下雨,又冷又潮湿,落到人身上,分明是液态的冰。 林爱贞的摊子有个顶棚,外面一层可以加大,还是祝成礼身体见好时帮她装上的。祝余刚撑开顶棚,好像感觉有东西蹭他小腿,他低头一看。 一条狗。 是条毛茸茸的大型犬,有他大腿高,银灰色的被毛丰厚,眼睛都被遮住了,吐着舌头,看起来傻兮兮的像个大型毛绒玩具,又像熊猫。 祝余认识这种狗,还是在多乐士漆的广告里。 这类犬温顺又活泼,特别黏人,雨才刚刚下起来,它还没淋湿,这会儿很亢奋,脚下像装了弹簧一样羚羊跳,围着祝余“蹦蹦蹦”的四脚起跳,滑稽可爱尤其卡通。 哪来的傻狗? 祝余看着它瞎蹦了半天,终于没忍住摘了手套,先试探着摸了摸,见狗没有抵触,又放心了大揉特揉了几把。狗身上很干净,而且比较胖,喂养得很好,蓬松贵气,应该不是流浪狗,可能是走丢了。 怕有客人来,摸完狗他就用水洗了把手,重新戴上了手套。 冷雨疏疏,行人匆匆,不是饭点,少有人停下。祝余不停把脚抬起来,让狗跨过去,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他听到踩着水的脚步声,比较急,应该跑来的,他一抬眼,正和梁阁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梁阁也是一惊,撑着伞直接愣在一棵幌伞枫前,眼里有种惶乱的清澈。怔了片刻,突然直直朝他走过来,什么话也不说,就站在摊子前看着他。 他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兜帽卫衣,高高挺挺,可能是十几岁体热旺盛,他身板又精瘦,大冬天的让人看着不也觉得冷。 祝余穿得鼓鼓囊囊的,棉衣里还穿着他妈给他打的毛衣,用的是很紧的细毛线,勒得人呼吸都不畅。 两个人隔着一个摊子面面相觑,像在对峙。 还是祝余先问,“梁阁,你住这边吗?” 梁阁摇头,指着他脚边的狗,手里还没熄暗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定位,“来找它。” 他食指勾了勾,狗就激动地扑到他脚边,热情地胡乱拱他。 祝余实在没想到,“这条多乐士狗是你的呀?” 多乐士狗? “嗯。” 这什么运气,怎么一天内连着遇到两个带宠物的同班同学? “它好可爱,叫什么名字啊?” 问完祝余就有点后悔了,他突然很怕这只狗叫咪咪。 “叫发财。” …… “哈哈好有生活气息的名字,真有趣。” “嗯。” 他们俩平时交谈也止步于问题目,实在没什么好聊的,这下又两厢干站着,有些尴尬。 “能帮我撑伞吗?”梁阁说。 祝余于是从摊子后边走出来,接过他的伞举着,梁阁在狗面前半蹲了下去。 冬天的雨寒簌簌的,冻得人手指发僵,梁阁从提着的袋子里拿出一件宠物雨衣,黄黑相间的,很厚实,还有帽子和尾巴套,发财穿上像一只胖乎乎的大蜜蜂。 他以为已经完了,结果梁阁又从袋子里拿出四只圆圆的小雨靴,橙色的像个小橘子,靴子的绑带上印着枚白色的骨头。 然后他就看见梁阁说一句“抬脚”,发财四只小胖脚挨个抬了起来,梁阁把它每只脚都擦了一遍,擦一只脚就套一个雨靴。 祝余觉得这个场面太有趣了,有趣得几乎超越可爱了——梁阁竟然在给狗穿鞋子。 他忍俊不禁。 发财这下全副武装,从头到脚被包了个彻底,只毛茸茸的脸露在外面,傻憨憨地吐着舌头,有了雨衣也不怕淋雨,到处撒欢蹦跶。 “它是跑丢了吗?” “我弟懒得遛它。”梁阁说,“它自己开门跑了。” 相较于狗自己开门,祝余更讶异的是,“你有弟弟呀?” 梁阁“嗯”了一声,怕“嗯”完又没话讲,加了一句,“五岁。” “很可爱吧?” 梁阁说,“不可爱。” “你弟弟会生气的。” 梁阁说,“懒得管他。” 祝余正要笑笑,手机忽然响了。 他爸摔了。 祝成礼透析完身子犯虚,上楼时没踏稳摔了一跤,滚到楼板上好久起不来身,直到邻居的李叔路过发现才把他扶起来,送去医院了。 李叔打他妈电话没通,才打到他这来。 “能麻烦你帮我看一下摊子吗?我马上就回来。”他六神无主,慌不择路地说完,又想人家凭什么帮他看这破摊子,“对不起,我……” 梁阁说,“可以。” 祝余连说了几句谢谢,仓皇就往医院赶,他到医院的时候,祝成礼正在吊水。因为手背上血管不显,针插在了手臂上,他细瘦的胳膊上透析太多,隆起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肉疙瘩。 透析后摔倒是肾病患者常见事故,一直就该小心警惕着,祝余觉得自己千该万死。 不好耽误邻居太久,他一到就让李叔回去了,一直等他爸吊完水,拿了药把他爸送回去安置好。他爸一直说,斯文清俊的脸枯黄而干瘦,“对不起,对不起满满,爸爸废了。” 他总是怕添太多麻烦,稍微好一些就帮着做家务做饭,也写文章投稿赚稿费。祝余不停摇头,他比他爸要歉疚一万倍,“是我的错,我该陪着你的,对不起爸。” 又热了饭给他爸吃了,再一看表,已经七点多了。 他几乎是拔腿就跑,心急如焚地蹿上公交车,到了公园已经八点了。 他头疼得厉害,梁阁肯定走了,留下个光摊子,不知道会怎样,但他不能怪梁阁,毕竟他一走三个多小时,这么冷的天,谁也没义务帮他守这么久。 雨已经停了,他一路疾跑过去,嘴里不停呼出白汽,一直跑到转角的幌伞枫下。 他想到梁阁可能走了,也可能不耐烦地还在那守着,他独独没想到——梁阁在摊煎饼。 天黑得越来越早,公园的路灯五点半就亮了,复古型灯笼状,光晕是黄色的,在冬夜里朦朦胧胧的温暖。 林爱贞的围裙太小,梁阁身量高穿不下,于是把围裙从中折了一褶,只围了下半身,倒像个日料店的年轻厨师。 发财的狗绳就系在摊子的推把上,估计闹腾累了,这会儿很安分,梁阁在地上给他铺了个块纸板,他就蜷在纸板上吐舌头,更像个毛绒玩具了。 祝余有些哭笑不得,摊前有三两个人,等他走近,又走了两个,还剩下一个女孩子,十几二十来岁的样子。 女孩子凑到梁阁面前,笑意盈盈,“小哥哥,可以加个微信吗?” 梁阁一直很帅,尤其站在简陋的饼摊前,深眉朗目,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落拓又利落的帅。 梁阁说,“不好意思。” “加一下嘛,我不常发朋友圈的,就想认识一下帅哥。” 这是个很外向主动的女孩子,不依不饶很有活力,梁阁拒绝了两次,她还是说“加一下嘛”。 “我没手机。”梁阁利落地把饼翻了个面,“家里穷。” ? 女孩显然不信,“你穿Gucci额。” 梁阁面不改色,“盗版,五十块钱三件。” 他闷头把饼做好,装好递给她,“九块五。”似乎也觉得刚才的借口太过拙劣,又说了一次,“抱歉。” 女生走了。 梁阁放下铲子,百无聊赖用脚逗了逗狗,又蹲下去努着嘴逗它,一偏头才发现祝余站在这边。 倏地就站起来了。 祝余原先只觉得好笑,梁阁这一看过来,他又愧疚起来——叫人等了这么久。 半天没走过去,竟然是梁阁先到他面前来。 他回过神,几乎弯下腰去,“对不起,我那里耽误了,真的很对不起,这么晚才过来。” 梁阁神色很淡,“没关系。” “谢谢你,我还以为你肯定走了,你怎么还摊上饼了?” 梁阁有点不自在,“老有人来买,我就……试试。” 不知道为什么,祝余觉得梁阁今天特别有趣,不管是蹲下来给狗穿鞋子还是摊饼,或者找了很笨的借口拒绝女孩子,都很有趣。 他一下就笑了,“真的谢谢你。”看到梁阁还只穿着件卫衣,“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啊?” 突然听到一声吆喝,“老板,给我拿个茶叶蛋。” 见没人来,“茶叶蛋,给我拿个蛋。” 祝余刚要去,梁阁已经敛着眉转过身了。 他浑身上下透着特别不爽的劲,像有股阴森的黑气,极其不耐烦,捞了个蛋出来,用袋子装了就给那人。 “要个裂的,给我个裂的。” 梁阁于是把蛋敲裂了给他,“一块五。” 说完就走。 ?那人拿着茶叶蛋,总觉得自己被糊弄了。 但又不能说他不是,因为这个茶叶蛋它……它确实是个裂的。 梁阁那边已经又跑回去了,他站在祝余面前,高了不止十厘米。 他说,“没事。” 又说,“不冷,我挺热的。” 祝余懵圈半晌,才发觉梁阁是在回答他刚才的话,他又想笑了。 但是,穿这么少真的不冷吗? 他鬼使神差地抓了下梁阁的手,竟然真的是热的。 梁阁一下僵住,喉结狠狠攒动,猛地仰起头一百八十度平行看向天空。 祝余还以为天上有什么,跟着抬头瞧了半天。 梁阁忽地又直视他,眼沼黑魆魆的,炙热又危险,看得祝余一动不敢动。 “能加个微信吗?”梁阁说。 第十三章 你不要怕我 祝余一时没明白,“啊?” 梁阁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眼神又直又有力,“微信,可以加吗?” “哦。”祝余有些仓皇地将手机掏出来,“可以。” “你叫。”手机的光莹白地投在梁阁脸上,掩饰笑意地咳了一声,“民兵葛三蛋?” 祝余一下就不局促了,“你还叫不吃香菇呢。” 民兵葛三蛋,不吃香菇。 谁比谁高级? 被拴在摊子上的发财朝他们低低吠了两声,古代牧羊犬非常亲人,离开主人太久就会不安,它一个劲地朝这扑,拽得摊子都跟着挪动了。 梁阁赶紧喝止它。 他们又回摊子,发财热情地迎到梁阁身前,不停拱着蹭他,梁阁被它拱烦了,敷衍地摸它一下。 刚才光线太暗,祝余都没注意到梁阁卫衣上溅了几处油点,这会儿摊顶的灯光一照,清楚地看到上面还沾着辣椒末。祝余连忙扯了截纸,刚要碰到他衣服,又收住了,把纸递给梁阁,“衣服脏了。” 梁阁接过,低头草草擦了。 祝余盯着他卫衣上那已经被拭去油星的一角,又扫视着眼前这个小而简陋的摊子,那些廉价的调味料,火腿肠,里脊和纸袋,摊顶刺眼的白炽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腻香辣的味儿。 “你这么晚还在外面,家里很着急吧?要不要赶快回去?” “不要,不急。” 他应得太干脆,祝余不知道再说什么,“你吃晚饭了吗?” 梁阁颔首,“摊坏两个,我自己吃了。” 见祝余怔怔看着自己,他又加了句,“我怕浪费了。” 祝余眉头展了一下,将眼神偏移到别处,在地上迂缓地绕了一圈,又抬头看路灯,终于还是笑了。 今天天色不好,天气又冷,公园出摊的人不多,零散地分布在这条客流稍显清冷的枝道上。 有人到摊前,二十多岁的样子,穿一件夹克,冷得缩着脖子左右脚交替着跺,要了三个煎饼,配料加得很足。 梁阁很高,笔直站立时几乎跟摊顶齐平,他之前摊饼时垂着头,脊背下弯,祝余还没察觉。这会儿才发现,梁阁只稍微站直空间就变得局促,祝余当然不能再叫他动手,连忙将他拉到一边。 梁阁于是带着发财立在摊子旁边,严肃又好笑。 这人问他们是不是兄弟。 祝余说,同学。 “创业啊!”那人想当然地说,“了不起,这么小就懂创业,摆摊能挣不少吧?” “摆摊挣不少”这句话他舅妈总也提,“老跟我们装什么穷,姐夫这病是要花点钱,可你摆摊挣得能少到哪去!我邻居亲戚也是摆摊子的,一个月最少三五万。” 那副市侩臃肥的嘴脸,她舅妈很胖,嗓门大,脾气俗恶又泼辣,骂起人来惊天动地,生的儿子也肥胖又霸道,丈夫唯唯诺诺,是个从来不敢在她面前说二话的窝囊废。 祝余没答话。 快到九点的时候,他接到林爱贞的电话,她还在医院,也不知道丈夫摔了,“我给你孙阿姨打了电话,你李叔会帮忙来收摊子。满满,你舅舅这急坏了,妈妈今天要晚些回去,你照顾爸爸早点睡觉……” “好。” 没过多久又接到李叔的电话,他已经到公园了,问他在哪,又过了一会儿,转角开来辆蹭没了几块漆的二手三轮,不大,看着摇摇晃晃的也不稳当。 李叔从小三轮上下来,摸了摸冻僵的耳朵,又搓了几下手。祝余叫了他一声,他应了,看着旁边高挺的梁阁,问祝余,“这谁呀?” “我同学。” 李叔只将将一米七,他是工地上干活的,身材很敦实。他上下打量梁阁,“好高啊,真精神!”又笑着说,“现在小孩营养好了,一个个越蹿越高。” 梁阁没什么表情,朝李叔低了低头,“您好。” 李叔很爽朗,看了眼他身边偎着的大狗,很稀罕的样子,“你好你好!” 两块木板搭下来,他们一起把摊子推进三轮车斗,又用绳捆紧实,李叔开着三轮走了。 “你住哪边?” 梁阁往来的方向一指。 祝余说,“我也走那边,一起吧。” 梁阁牵着发财,他们绕过大半个人影疏疏的公园,祝余熟悉这片,说带他抄近路,穿进条巷子。 是一条有年头的长巷,巷子的老墙皮潮湿斑驳,地上有层雨后的积水,风拂过来,很阴沉的湿冷。 祝余把手揣进口袋,突然触到什么,掏出来一看,是简希给的棒棒糖。 正好没什么话题。 “你吃糖吗?”他摊开手心递给梁阁,借花献佛也不太好意思,“别人给我的。” 祝余常看到他叼根冰棍,就算冬天也不例外,觉得他应该是不排斥甜食的。 梁阁接过来,糖被祝余捂在口袋里,还有些热温,“谢谢。” 祝余这时想起问他,“你不喜欢吃香菇吗?” 不喜欢到微信支付宝都叫这名。 “嗯。” “其他菌类呢?” 祝余明显看到他攒了下眉,只说,“最讨厌香菇。” 他是很沉肃的五官模子,因为挑食做出这种表情,倒显得生动起来,有几分孩子气的任性。 祝余煞有其事地说,“为什么你挑食还长这么高,我一点都不挑食,怎么比你矮这么多?” 梁阁垂下眼看他,因为天气冷,祝余的脸颊和鼻尖都有些发红,说话时哈出白汽,腮帮子微微鼓着,装作气呼呼很不忿的样子。 “对了,你看完剧本了吗?” “嗯。”梁阁点头,“很有意思。” “我们俩还要结婚呢。”剧本里有成亲的一段,祝余又笑起来,清亮亮的很朗润。 巷子里很静,两侧民房的灯光投在地上,只有少年错落轻盈的脚步声,梁阁目光低低的,声线也低着,“好。” 与此同时,“汪!” 发财在身后吠了一声,突然狗绳就拽不动了。 梁阁像预感到什么,闭了下眼,又拽着狗绳重重扯了几下,发财被生生拽着往前拖了几寸,仍然没起身。 梁阁回身走到它跟前,居高临下,一字一顿叫狗的全名,“梁发财。” 梁发财坐在地上,耳朵耷拉着,一蓝一黑的鸳鸯眼,目光凄弱地仰视他,发出些恹恹地呜咽。 祝余不明所以,“它怎么了?是不是饿了?它吃东西了吗?” 梁阁说,“它懒得走。” …… 祝余四处看了一圈,也无计可施,“那怎么办?” 梁阁半蹲下来,冷峻地和狗交涉,“梁发财,走不走?” 发财又呜呜叫唤了两声,依旧没动。 梁阁一下直起身,步子还没移,发财一个劲地用脑袋蹭他的小腿,打滚取宠,可怜可爱极了。 祝余很受不了这种毛绒攻击,像个败儿的慈母,“要不我抱它吧?” 发财看起来比他都重。 梁阁看他一眼,又看发财,径直蹲下身,“上来。” 古牧并不是很聪明的犬种,但梁发财实在聪明得过于出类拔萃,就像之前梁阁一句“抬脚”,它就四只胖脚挨个抬了起来。这回梁阁一声“上来”,它当着祝余的面一下直立,整具身体伏在梁阁背上,屁股撅起来,两只胖爪趴在梁阁肩头,又小心地把巨大的毛绒脑袋也伏上去,舌头憨憨地吐出来,嘴巴大咧着,摇头晃脑看起来惬意又得意。 梁阁冷声警告,“别尿我身上。” 祝余目瞪舌挢。 梁阁背着这么个大玩意儿,活像背了个大型毛绒玩具,又像披了件原生态大皮草,不管怎么说,肯定是不冷了。 “它会经常偷懒吗?” “嗯。” “那你经常背它?” 梁阁冷酷地说,“丢下就走。” 祝余怵了一跳,“它不会走丢吗?” “马上咬着绳子跟上来。” 发财适时地发出委屈的两声呜咽,祝余忍着笑摸摸它,“那你今天怎么没丢下它?” 梁阁面无表情地说,“心情好。” …… 发财活泼热情特别狗来疯,又喜欢偷懒耍小聪明,之前丢过好几回,就给它植入了皮下定位。 发财今天没戴狗牌,他的狗牌上写了他的名字和主人联系方式,之前走丢时还被人打电话勒索过,要花钱赎狗。花钱倒没什么,只是他们去领狗发现发财被虐待了,腿断了一条,浑身是伤,还被火烙掉一块毛皮,那人原本准备虐完狗就走,无意间发现这狗牌很值钱,才打电话过去。 梁阁那会儿还没十四,他弟抱着狗哭得要断气,梁阁就把人打了。 发财受了那种苦,还这么傻乐成天往外跑也是种天赋。 他们断断续续地说话,祝余视线垂着,尽量问得不突兀,“你经常打架吗?” 梁阁攒起眉,“有人堵我。” “为什么?” 梁阁摇头。 祝余突然想起简希说“他那张死人脸,来了鹿鸣一天让人堵三次”。 “死人脸”吗?他斜过脸凝视梁阁。 梁阁是天生长得傲,眉骨锋利,鼻梁直挺,看起来就骄矜不低头,眼焦不聚在人身上时更显得出一种极有侵略性的冷漠,相当目中无人。 可现在发财毛茸茸的胖头磕在他肩头,舌头傻憨憨地往外吐着,一人一狗两张脸凑在一块儿,既格格不入,又相得益彰。 他想起之前因为蒋艺几句无心的评价就臆断了梁阁的人品,觉得他阴鸷,暴力,冷漠,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鄙夷疏远他。 明明他会摊煎饼,也会给狗穿上小雨靴。 “现在还堵吗?” 梁阁摇头。 其实是打得他们不敢堵了。 祝余看着自己的脚步机械地往前迈,“对不起。” 没头没尾的,是个莫名其妙的道歉。 可梁阁应了,“没关系。” 祝余脚下一驻,看向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梁阁摇头,侧过脸迎上他的视线,固执又冷峭的眉眼,“都没关系。” 风大了起来,搀着些冰粒,吹在脸上凉簌簌的,巷口的树被刮得翻飞作响。 祝余一时间愣怔不能言,他只觉得后背都隐隐烧灼起来。 他仓皇收回视线,认定自己是羞惭,梁阁越坦荡,衬得他越小人。 他们在一片沉默中无声前行,梁阁忽然出声,“对台词吗?” 祝余总是跟不上他的话题,“什么?” “一起对台词,可以吗?” 他在说话剧小品。 “哦好。”祝余心里还残存着别扭,欲盖弥彰似的应得很快,“可以。” 巷口的灯越来越近,他们终于走出了这条弯曲潮湿的长巷。 外面的街道很清冷,行人车流都稀少,夜沉沉压下来,只两排路灯孤零零亮着。 他们要分开走,祝余和他道别,匆匆穿过马路,迎面的冷风刮过脸颊,阴飕飕的,像能吹进皮肤里直达骨头,他缩了缩脖子,从兜里拿出口罩戴上了。 “祝余。” 祝余步子一顿,闻声回过头,山雾一样的眼睛。 他们横隔着一条街道相望,梁阁被夜色勾出一个萧肃挺拔的影子,他说,“下雪了。” 祝余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才刚落下来,细细的雪在路灯下烁耀,像星星的屑。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我,还不错。”梁阁端直地站着对街,强压着些零星的赧意,两肩平直,坦坦荡荡的,莽撞而赤忱,“你不要怕我。” 原来他知道。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一个男孩子,这样直白又热烈地告诉他,你不要怕我。 雪絮翩翩,可他无端温暖起来,雪落在脸上好像都是热的,毛茸茸散开的热。 祝余笑起来,夜色里映出一片路灯光,睫毛很长,“好。” 第十四章 琵琶 梁阁进门的时候,被家里的地暖烘得打了个喷嚏。 他这会儿才觉出些冷来,指尖发僵,胸膛却诡异地滚烫。他刚才一路跑回来,一点也没感觉冷,他觉得热,冰天雪地,寒意料峭,他春风得意。 家里没人,太晚了,他懒得给发财洗澡,吹干打理太麻烦。 发财今天格外黏他,不停探脑袋地抵着他脚踝不让走,梁阁只得蹲下身摸摸它。结果越摸它越亢奋,吐着舌头傻乐,一个劲往他怀里扑,梁阁险些叫这胖子扑倒,脸被狗毛蹭得酥酥发痒。 只得抱着它好好呼噜呼噜了一阵,无可奈何地,“乖啦。” 总算安分。 他回卧室拿衣服洗澡,走到门口才发现门上贴了张字条,高度只到他腰那,他揭下来。 是他弟的字,用彩笔画了很多表情,涂得纸上五颜六色。 “发财不是我的错 是他自己出去的(生气小脸)我只是一个小朋友 我还小小的(委屈流泪小脸)你一点也不爱我 我也不要喜欢你了 我永远不会回来了 梁阁大魔鬼王” 大魔鬼王?梁阁眉梢一挑。 纸上有两滴疑似干掉的水渍,还有他弟做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注解,“我没哭,下雨了”。 他弟明年才满五岁,字很早就跟老师练,稍显幼圆了些但框架笔锋已经小有模样,只是还不太会打标点。 梁阁唇角稍稍往上抿,把纸折了几折收进裤兜,少作思忖又展开来,用手机拍了一张照,备份到icloud。 等他弟长大了,再拿出来示众。 他冲完澡,擦着头从浴室出来,微信上民兵葛三蛋没有发消息。 祝余的头像是个戴着朵小红花的小孩,抿着嘴脸蛋红红,老照片分辨率低看得不甚清晰,但是已经足够腼腆可爱。 他打开电脑进洛谷,每刷十分钟题就看一眼手机,没等到民兵葛三蛋,等到了樱桃大坨子。 樱桃大坨子:“奆佬在否?” 是梁阁的初中同学,叫陶颍,顶聪明的一男孩子,物竞玩得风生水起,初三学了一段时间noip,学人自称蒟蒻。 不吃香菇:“否。” “在干嘛呢?” “洛谷刷题。” “卧槽,赶巧了不是!小猫坐火车,回家路线那题” 他一手滑不小心把对话框发出去了,第二个对话框还没打完,梁阁那边已经回了。 不吃香菇:“暴力。” 在nio中不是正解的算法都叫暴力,最简单的就是枚举,简易dp,暴搜,管你多复杂的算法上去就暴搜,乱拳打死老师傅。 樱桃大坨子:“……” “我知道!我问加强版,改了数据范围的那个!” 不吃香菇:“暴力。” “……” 梁阁初中参加noip提高组拿一等奖头名,被迫国旗下讲话,发表演讲,“(noip)全是暴力,暴力出奇迹。” 陶颍一度怀疑梁阁对暴力定义是,他没用脑子的都叫暴力。 樱桃大坨子:“这他妈也能暴力?求教。” 不吃香菇:“洛谷有题解。” 梁阁把链接发给他,“他讲得我比我清楚。” 又解释说就是暴力,决策单调性,斜率优化。 樱桃大坨子,“不懂。” “你还是搞物理吧。” “看不起我!” “物理比NOI难。” “那你还搞NOI?” 不吃香菇:“闲。” 闲当然只是相对来说,比起数学物理这种动辄几万人参加的大热门竞赛,信息要冷门许多,竞争当然也要小许多,自然要“闲”一些。但信息不属于高中正式学科,又有门槛,起步比较困难,梁阁小学开始学编程,按现在胎教开始java的标准也不算早了。 “听说鹿鸣NOI教练特别厉害,你去听过吗?” “听过。” “怎么样?” 他生怕梁阁说出什么惊天妄语。 梁阁说,“厉害。” 陶颍发来个傻狗被“哈哈哈”填满的表情包,“11号NOIP复赛,你真不参加了?” “明年再说。” 两人开始连线刷题,梁阁放在手边的手机响了,他一怔,连忙拿起来——是个电话。 他躁乱地在头上抓了一把,手指在鼠标敲了几下,才接起来。 是把柔亮的女声,带点晕陶陶的微醺,却颐指气使不容置喙,“过来接我。” 梁阁直起身,将视线投到窗外,夜已经深了,“在哪?” 那边说了一个地点。 “嗯。” 不吃香菇:“我下了。” 樱桃大坨子:“诶诶诶,没做完呢,哪儿去啊?” 不吃香菇:“接人。” 梁阁走到玄关刚要出门,又折回来一趟,拿了东西走了。 街上雪已经停,大约只下了二十来分钟,一点痕迹也无,像从未造访过这座城市。梁阁骑着单车,车轮辗着街道驶向更深的夜,他发梢还稍有些湿润,寒风拂过脸廓,像结了层稍纵即逝的霜。 一直骑到一家正在营业咖啡厅,远远就看见有个女人潦倒地伏在露天座的桌上。 他在街边停下,一手提着单车龙头的横杆,人和车一齐走到那人面前,敲敲桌子。 唐棠这才察觉到动静,眼神朦胧地抬起脸,脸上还沾着几缕乱发,两腮是醉后的坨红。梁阁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仰头和他对视,两眼一弯,明媚又傻气,“哟,儿子!” 她穿一件卡其色系的羊绒大衣,盘发,细高跟,难得画了全妆,饶是醉醺醺的也自有一股不落俗套的绰约。 梁阁波澜不惊地取下单车上挂的纸袋,拿出双她常穿的平跟一脚蹬,弯下腰放在她脚边,“换上回家。” 等唐棠慢吞吞换好了鞋,梁阁又把她换下来的高跟装进纸袋,提起她随手扔在桌上的包,一并挂在单车车把上。 唐棠站起身,上下打量着这辆平平无奇的黑色单车,“你那辆Pina……什么呢?几十万买了辆自行车,还不用来接你妈!” 梁阁抬起眼看她,“你想坐轮上吗?” 公路车没后座。 唐棠不理会,把包夺回来,坐上单车后座,“冷,我抱着还暖和点。” “别摔了。” 两侧街灯琳琅,风在夜色里摇曳,唐棠侧坐在单车后座,两条长腿交叠着轻轻晃悠。 “我在后头偷偷抽根烟你会发现吗,儿子?” 梁阁:…… “你不抽我就不会发现。” 唐棠在后桌沉默良久,打火机蹦嚓一声,缭缭的白雾从红唇里飘散,“梁阁,你背着你妈进修了哲学吗?” 梁阁静默。 “你今天又怎么梁榭了?气得他离家出走跑你外婆家去了,电话里哇哇对我哭了俩小时。这小孩声带可以啊,哭完也没见哑,嘿,他话怎么那么多?” 梁阁习惯了她这一跑三千里的话题,“可能像你。” 唐棠置若罔闻,“你明天得去把他接回来,不是我给你找活干,他指名道姓要你接,去了抱抱他啊,可爱你了那小鬼。” 梁阁“嗯”,想了想问她,“今天聚餐好玩吗?” 唐棠在A大教武术,副教授,A大在全国算不上top2,top3肯定是有的,学术氛围浓厚,学术实力强劲。但要问A大最强专业,众口一言那必须是——武术,所谓出征必胜,所向披靡,回回都能升国旗,历来是A大为国争光的顶级专业。 “不好玩。”可能是因为喝了酒,唐棠看着眼前匆匆掠过的街景,忽然觉得落寞,“她们都有人来接。” 梁阁说,“你也有啊。” 唐棠两条腿又像小姑娘一样晃着,“是啊,谢谢儿子。” 夜深寒重,唐棠冷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胳膊。梁阁直起身,替她遮住迎面袭来的寒风。 唐棠看着儿子直挺端正的脊背,慢慢笑起来,“你在学校谈恋爱没?” “没。” “真的假的,你行情这么差吗?不应该呀,你们学校女孩儿都不喜欢你这款的?少年,你不要太酷哦。” 转角离开了僻静的街区,到了十字交口,闹市繁华,冬天的寒夜十一点了也人头攒动,谁往街边多眺一眼,就能看见沉静冷冽的少年骑着单车载着风韵美丽的女人穿街而过。 又驶离了闹市,唐棠叫他靠垃圾桶停一下,她要丢烟。 “对了,你今天练琵琶了吗?” 梁阁识趣地没说话。 “你又没练!你怎么老是不懂我的一片苦心?你以为只要考完级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弹琵琶对你有多大好处吗?” 梁阁还真不知道,“多大好处?”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爱弹琵琶的男孩运气不会太差。” …… 梁阁回到家过了十一点,练完琵琶出来已经过了十二点,从冰柜里拿了支冰棍,打开微信,扎堆的消息。 霍青山,“哈哈哈哈哈哈哈梁阁这条狗你亲生的吧,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简希,“数学周报T18答案。” 外公,“明天来【房子】吃【碗】。” …… 他滑到那个顶着小红花的小孩头像,还是没消息。 他打了一段话,看了眼时间,又把话删干净了,整个人往后仰躺在床上,含着冰棍看手机,还是那句“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为什么不找我? 他眉头攒一攒,直接坐起身,打字然后发送,“你到家了吗?” 那边马上就回了,“你还没睡?” 不吃香菇:“没有。” 民兵葛三蛋:“对不起,家里有点事,都忘了问你有没有安全到家,我到了,你也到了吧?” 他发过来一个眼睛弯弯捂嘴笑的小狗表情包。 梁阁盯着手机端详良久,找陶颍,“表情包,可爱的,发我。” 陶颍简直惊悚,“可爱的?老大你要干嘛哦?” 不吃香菇:“快。” 又说,“谢谢。” 陶颍一头雾水,干嘛啊帅哥,先兵后礼吗? 却也不敢耽搁,唰唰唰成吨发送,一时间可谓倾囊而出。 梁阁回了个小企鹅点头栽进沟里的表情包,“你现在要睡吗?” 祝余猝不及防被萌了一下,“还没有。” 不吃香菇:“对台词?[冷酷小猫俯视.jpg]” 民兵葛三蛋:“我还只练习了一句,你不要笑我。” 不吃香菇:“好。[我小猫对天发誓.jpg]” 梁阁收到一条两秒的语音,他愣了愣点开来,祝余的声音经过电流变得有些许陌生,但还是清润的。是梁阁坐在后面听他一遍遍念过的那两个字,他是真的念不好,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半遮半掩的,含蓄而清透,几乎能透过声音想象得到他抿嘴笑着低下头的模样,“梁兄。” 梁阁的卧室门砰地一响,倒在沙发上醒酒的唐棠被这声巨响震得浑身一激灵,还以为家里爆炸了,腾地坐直了身。 结果看见梁阁直直走进水吧,仰起端起水壶,吨吨吨,灌了一整壶的凉水。 唐棠眼睁睁看着他又走到自己跟前来,木头桩子一样戳在那,眼潭灼灼精亮,像燃着簇炽盛躁动的火。 “干嘛啊,臭小子?” 梁阁喉结滚动,整个人仿佛热蒸了,“打一架吗?” 第十五章女儿 祝余回到家时发现他爸有些低烧,前车之鉴,很怕是后续感染,他不敢睡,坐在外头写征文比赛的文章,每隔二十分钟就轻手轻脚去探探他爸的体温,顺便等他妈从医院回来。 冬天没有供暖设备的老房子,很静又很冷,祝余坐在小凳上脚脖子冰凉。他故意不回房里,不用书桌,他两腿蜷着坐在小凳子上,上身伏在椅子上,手脚僵木,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在自我惩罚,带着点神经质的自虐,不止是他提前走了让他爸自己回家而摔了一跤,是因为他今天嫉妒了梁阁。 他嫉妒了,在他拿着纸要去揩梁阁卫衣上沾着的油渍的时候,恍惚间他觉得真奇怪,明明两人交谈的时候只是两个人,但是只要往外化一点点,甚至只多一件身上穿的衣服,就天差地别。 他忽然就不想碰梁阁的衣服了,只多看一眼他都觉得眼睛红得发烫。 他开始想自己为什么会出生这样一个家里,穷苦贫病,一地鸡毛,松懈一天都觉得明天无望。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活得轻松又快乐,一切他望之不及的东西那些人唾手可得,为什么家庭不可能选择?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生来就懂事的孩子。 林爱贞最开始决定摆摊的时候,他是觉得很丢脸的,他很害怕有一天班上的同学会碰见他妈妈,然后在班上大声喊,“祝余,我看见你妈妈在xx摆摊了,在卖煎饼。” 他一定会羞窘得躲进老鼠洞里去,他也很害怕学校发的家庭情况登记表,上面要写父母的职业,虽然祝成礼已经被学校开除了,他仍然会心虚地在父亲后面一栏填上“教师”,母亲那一栏写家庭主妇。 后来他学到一个新词,叫“个体经营户”,看起来比摆摊高尚,还代替了撒谎,那时候他虚荣又幼稚,为自己的小聪明洋洋得意。 林爱贞摆摊的地方离他们学校很远,她从不要求他去帮忙,她只要他在学校好好读书,他那时候被某种膨胀又可笑的自尊裹挟着心安理得地逃避。 那只是暑假里很偶然的一天,他和同学约好去市图书馆,中午去了麦当劳,下午一起回家。他们路过一个市场,有人在争吵,很多人围观,好事的同学拽着他挤开人流去看热闹。 他看见了他妈。 一个像小姑娘一样爱着小东西,连抱怨都习惯了小声的女人,对着一对矮而壮实的父子破口大骂,泼妇般骂出一个个污秽又恶毒的字眼。 她的摊位被他们占了,她毫无形象地用骂声驱赶他们,那对父子操着一口地方腔调浓重的普通话,半分不让。 他从来不知道他妈妈有这样大的胆子,她直接冲过去拽他们的摊子,被人一把搡开,她蓬头散发,一脸热汗,又起来了,这次被推得栽倒,半边身僵了,好久起不来身。 周围议论纷纷。 “两个男人欺负女人……” “你知道什么?这叫什么欺负,谁赢了谁就做生意,男人活该饿死?” …… 祝余人生第一次明白血气上涌什么感觉,眼前血红一片,可他表现得实在过于冷静,他同学毫无察觉,在他旁边不停啧啧啧,说好可怕,我们快走吧祝余。 他视线梭巡到树下,找到半块碎了的水泥砖,在同学震惊的眼神中,操起来就冲过去往那两个人头上砸。 可他妈一下拽住了他,他像个蛮牛一样横冲直闯,一定要把那两个人砸死。 他妈死死抱住了他,手揽着他脑后,和他面颊相贴,哭腔哽咽,亲昵又可怜,“满满对不起,妈妈不想让你看见的,对不起满满,妈妈丢脸了……” 她竟然还给他道歉。 祝余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个市场有多少来往的人绕着他们走过,又回头,那一双双眼睛,白里夹着黑,好奇的好笑的怜悯的,匆匆一瞥转头忘掉,他和他妈的抱头痛哭成了路人笑料谈资一场。 他甚至已经不记得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同学去了哪里,最后又是怎么回去的,他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一双双眼睛和他妈孱弱的闷在他脖颈的哭声,他站在人群中间像抽离了。 他怎么有脸觉得他妈给他丢脸了,他一水一饭就是他妈这样给他挣来的,他觉得自己是他妈生下的一条吸血虫,寄生,贪婪,心安理得。 那半个暑假他都在蹲那对父子,只要他们一出摊,他就立刻找城管。那几年的城管执法还并不像现在一样温和,他睁大眼看着他们点头哈腰,看着他们仓皇而逃,看他们摊子被缴,东西全被扔在地上。 我知道人人各有苦,可你别欺负到我妈头上。 他怎么能嫌弃这个家,明明他就是这个家所有的希望,如果连他都看不起这个家了,这个家该多可悲? 他爸妈还能盼着谁? 他那转瞬即逝的羡慕都成了一种贪婪的背叛。 他一下觉得很冷,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像有人在扯眼后的神经,眼周一圈涨得厉害,头疼欲裂。 手机叮咚一声。 他如梦初醒般张开了眼,是微信。 “你到家了吗?” 他这时才想起梁阁。 一回来就开始收拾饼摊,又发现他爸低烧,情急之下竟然忘了确认梁阁有没有安全到家。一块儿回家不管怎样都该问候一声,何况梁阁今天帮了他那么大的忙,这话怎么说也该是他问。 他自愧又内疚,觉得这件事做得很不体面。 手忙脚乱地回复,又手忙脚乱地道歉。 可梁阁发来个小企鹅表情包,呆头呆脑,一想到是梁阁可能是面无表情发的,他又觉得有种可耻的萌感。 他一下来了兴致,在这种寒夜里能有个人聊天,就算隔着屏幕,他也觉得像被人用手掌捧着脸颊一样暖洋洋的。 说好了要对台词,也明明说好了不笑他,他可把“梁兄”发过去,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梁阁回,他自己也觉得尴尬,偷偷又把语音撤回了。 梁阁去干什么了?和发财在玩吗?他一定住又大又暖和的房子,真好。 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以后也会有的,温顺黏人的大型犬,昂贵漂亮的衣服,我靠自己也会有的。 等我有钱了,就给我爸我妈买一百套衣服,住特大特暖和的房子,给我妈的摊子都镶钻,让所有人都看见。 想着想着又闷闷直乐,他都有钱了,哪还能让他妈摆摊啊。 这简直跟农夫想着皇帝用金扁担一样,他笑着骂自己土鳖。 好好学习,考最好的大学,挣最多的钱。 他一点也不讨厌有钱人,因为他最想做有钱人。 他看着眼前的作文纸,突然想起前些天看的黑塞,“悉达多,我的路时常艰难,时常昏暗。” 周一的早上起了雾,寒气茫茫看起来就冷得叫人缩脖子,祝余兜里揣着他妈塞的两个热鸡蛋,不紧不慢地往教学楼走。 上周喻彤就知会他,无论如何,从这周起他们就要开始正式排练了。 上次晚自习选角的时候霍青山学物竞去了,没赶上趟,一回来角色都选完了,大闹一场,“怎么我还没来你们就定了,我怎么说也该是男主角啊!我哪不比梁阁帅啊?” 可惜喻彤大公无私,油盐不进,“审美是很个人的。” 霍青山多次抗争未果,勉为其难地退而求其次,“那马文才总该是我了吧?” “定了简希,你去找她愿不愿意换吧?” 霍青山一下噤了声,怂眉耷眼地,小猪拱地般哼哼唧唧,“那我哪能跟她抢……” “现在还有一个主要角色,你要不要演?” 霍青山一听还有转圜余地,跃跃欲试,忙问谁谁谁? “祝英台的爹。” “你是真的恨我吧?啊?合着梁阁演男主角,我只能演女主角他爹,我霍青山就是饿死,从这里跳下去,也绝对不会演一个反派老头!” 祝余推开教室后门正撞上霍青山明亮招人的笑脸,修眉俊眼,说不出的少年风流,“女儿,你来了!” 第十六章公公 祝余:“……” 他险些栽一跤,而且霍青山这一嗓子让班上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你不是不演吗?” 霍青山扬手扔了手里的书,两三步蹦到他跟前来,眉目飞扬,“那都是我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我一想到马上要做梁阁爱情路上的绊脚石了,还能把他逼成一只大蛾子,哈哈哈哈哈太爽了,昨晚上兴奋得眼皮都闭不上。” 怪不得今天这么早来了。 霍青山瞥到他手上的东西,“没吃早饭?手里提着什么呢?” 祝余低头看了一眼,“糯米油条。” 他其实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没有个官方名,只是把做油条的面粉换成糯米粉,长度比手指稍长,炸至金黄后,裹一层白糖,吃起来外酥内糯,满口甜香。 霍青山弯着笑眼,“我能尝一根吗?” 祝余点头,扯开食品袋,霍青山伸手拣了一根,一口咬掉半截,两眼冒光,惊喜地说,“好香!” 祝余眼眸清亮,“那我明天给你带,这是给梁阁的。” 霍青山一下就有意见,“喂喂喂,你跟梁阁整天摸摸索索说小话就算了,怎么还带上早餐了?这就背着你爹和他暗度陈仓了?果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他嘴上没门,满嘴跑火车,越说越离谱,偏偏动静还不小,好多人又看过来。祝余鲜少和同学开这种玩笑,有点招架不住,连忙扯住他,低声说,“不是,他帮了我忙!” 今天气温低,他脸腮冻红,又天生皮肤薄,急起来就上脸,脸颊蒸粉。 霍青山觉得他活像个生气的番茄,他又不高,五官秀气,小女孩似的漂亮,看着很招逗霍青山犯手瘾,低着身凑到他眼前,笑眉笑眼,露出左侧的虎牙,捧着他就脸颊往中间揉,挤得两瓣嘴都嘟了起来,“什么忙啊?让我也帮帮看。” 祝余人际关系游离,当然也少和人这样亲密接触,冷不丁被他这么捧脸一通揉,干燥温暖的掌心触着脸颊,脑子里咣当一声直接宕机一秒。 他难得有这种痴滞的时候,还没回过神反抗,霍青山就叫人拎着后领子扔开了。 祝余再一恍神,眼前已经换成了梁阁。 他刚从外面进来,一身冷冽的寒气,像霍青山那样稍弓着身凑近了这么俯视他。他头发剃短了一些,五官轮廓更加明晰,深目高鼻,眉上有块微红的擦伤,漆黑的眼瞳空而淡,嘴唇薄薄地抿着,书包还挂在背上,显得尤其萧肃不驯。 祝余仰着头眼睫扑棱扇了几下,“梁阁?” “嗯。” 稍重的鼻音。 霍青山被他扔到旁边课桌上,这会儿才站起身,应该是真的撞疼了,骂了句脏话,“梁阁你妈的,来了不知道说一声,腰都给你撞断了,男人的腰多重要你不知道?” 梁阁直起身,竟然直接伸脚去踹,“再说踹断。” 他虚虚抬了抬腿,霍青山故作夸张地跑了。 他这厢还愣着,梁阁手揽在他右肩把他往后一转,祝余在他臂弯里像个小陀螺一样旋了半圈,转得脑子迷迷瞪瞪的,直接被揽回去按在座位上了。 梁阁也坐自己座位上,摘了书包,抽了本语文书出来,又抬起眼帘看他,漆黑的一双眼睛。 祝余有些怯于和他对视,他总觉得梁阁寡言少语,却能轻易洞悉人的内心。可他又想起那天晚上,冷风莽莽,梁阁隔着一条横街对他说,“我还不错,你不要怕我。” 他强自镇定,不躲开视线,撑了一会儿,才想起手里的糯米油条,“你吃早餐了吗?” 梁阁看着糯米油条,又看他,摇头。 祝余笑起来,“那你试试,前天晚上谢谢你啊。” 梁阁吃了一根,“好吃,没事。” 他一说话,鼻音更加明显。 “你感冒了?” 那天晚上还说不冷,转头回去就感冒了。 梁阁很轻地“啧”了一声,也没抬头,怕糗似的垂着眼,“嗯。” 祝余不知道该不该笑,又看见他低下头时眉骨上那块显眼的擦伤,“你骑车摔跤了吗?” 梁阁琢磨了会儿他在说什么,眉梢动了一下,“不是,被打了。” “你又被堵了?” 梁阁说,“不是,我妈打的。” 被妈妈打的……祝余一时间在家暴和梁阁竟然会被他妈妈打之间犹豫不决。 “我自己找揍,我妈教武术的。”梁阁指尖在自己眉上摸了摸,“我们练手,狗进来扑我,蹭了一下。” 他语言描述能力不强,听得祝余稀里糊涂,又看见梁阁蹙着眉,冷隽的脸上有些淡淡的烦躁,“梁发财这两天,好像发情了。” 祝余联想到泰迪,顿时觉得十分可乐,“发财是公的还是母的?” 梁阁稍作思忖,“是公公。” 祝余愣了半秒,一下就笑了。 他是真没忍住,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伏在梁阁课桌上抖了好一会儿,他从没笑得这么凶过,再抬头时整张脸都笑红了。 他肤色白润,眉睫乌黑,脸一红倒显出些蓬勃的生气来,像个稚气讨喜的少年。 霍青山回来迎面就见他这笑模样,“哟,怎么了?乐成这样,眼睛笑得跟俩豆角似的。” 祝余毫不犹豫地指出祸首,“梁阁。” 霍青山惊骇地瞅着梁阁,“你?”又看祝余,骇上加骇,“你看梁阁都能笑?” 祝余强压下笑意,“他说发财是……” 梁阁接口,“是公公。” 祝余笑得趴下去了。 梁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乐,看他半晌,唇角紧紧抿着,把脸侧到一边去,很轻地嗤了一声。 霍青山重点有误,“发财?你见过梁阁他们家那条油漆狗了?” 油漆狗? 霍青山撸起袖子,已经有了攀比心理,“他这算什么笑话,原来你笑点这么低,我正经给你讲一个,我的笑话比他强多了。” 正要大显身手。 早自习铃不合时宜地响了,项曼青走了进来,眼风扫到这,霍青山只好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早自习去了一半,霍青山的新同桌才姗姗来迟,倒不是迟到,因为训练。 霍青山原先没有同桌,他一来就自己搬了副座椅坐梁阁边上,一直孤零零坐着,也没老师移他。 项曼青给他找了个伴,他新同桌比梁阁还高,校篮球队中锋,是他们班的巨塔,叫艾山。军训时艾山上去做自我介绍,说他妈妈是疆区维族人,爸爸姓艾,给他取名叫艾山,在维语里代表吉祥,有日月晨星的意思。 两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举着本语文书在那胡侃,项曼青一进门就声势浩大地读两句,一走就又开始闲嗑,霍青山边偷吃早餐边觑着艾山那件粉色的卫衣,“还日月晨星,我看你是派大星。” 艾山也不恼,被他这说法逗得自顾自乐了一阵,他和霍青山一起从鹿鸣初中部升上来,体育课又老凑堆打球,关系很近密。 艾山之前跟李邵东走得近,祝余本能地对他抱有敌意,觉得他和李邵东一丘之貉。但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很快能融入周围圈子,无关好坏,几乎能和所有人和平相处。 坏有坏的处法,好有好的处法,霍青山也是这种人,说不清这是一种后天的圆滑还是天生包容度高。霍青山比艾山还要更讨喜一些,他生得俊俏,见人三分笑,又喜欢主动招人说话,很近人。 艾山也在《梁祝》里演了个角色——李逵。 是的,李逵。 时间紧急,他们周一体育课就开始排练,不能回教学楼,在实验楼找了个堆课桌的空教室。 祝英台在这个小品里是个学霸,剧本开头梁祝二人去鹿鸣书院求学途中相遇就有了初步体现。 “梁山泊(bo)何在?梁山泊何在?”没有道具,艾山把两本书攥在手里充当一双板斧,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梁阁一回身,“正是在下。” 艾山演技浮夸,两条眉毛挤作一团,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哥哥传书给俺叫俺速上梁山泊,你这厮说自己就是梁山泊。我们可有108名好汉,你可受得住?!”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虎狼之词!虎狼之词! 喻彤你竟敢公然搞黄色,还搞到梁阁身上去了! 旁观排练的众人既悚然又钦佩又兴奋的目光一齐投到喻彤身上,心下暗自齐呼,搞快点!搞快点! 学霸祝英台此时挺身而出,“这位仁兄,斗胆一问,你哥哥叫你上的可是梁山泊?那个字念泊,跟我念,破哦(po)泊,梁山泊。” 艾山怒目金刚似的竖着眉,“你说我是文盲?” 祝余摆手,“不不不,泊是多音字,兄台认错实属情有可原。只据我所知,梁山泊位于山东省寿张县境内,离此处十万八千里。我劝兄台即刻启程,再晚你哥哥都要被朝廷招安了。” 又转过脸,眼神晦暗不明,红嘴唇凉薄一笑,“一杯毒酒正好毒死这厮。” 喻彤对这part非常满意,对祝余另眼相看,“演技不错,阴险狠毒。” 排练之前,原本今天没轮到排练的霍青山一直在游说喻彤给他加戏,说开头应该加截祝英台离开家的戏,怎么能一下就在去书院的路上了呢? 喻彤说,拢共十多分钟,男女主还得发展感情,没闲暇工夫搭理配角。 霍青山懊了好一会儿,抱着手气呼呼坐在旁边课桌上,转眼等艾山排练完,又把这茬忘了,两个人盘腿坐在课桌上开始玩手游。 等祝余中场休息还欢欣地招手叫他,“女儿过来,爸爸带你吃鸡。” 祝余第一次收到这种属于男孩群体的邀请,但这种大热手游太耗时间,他是不玩的,“我不会,你找梁阁吧。” 梁阁说,“我不玩。” 祝余抬头看他,很有些同道之人的惊喜,“你也不会玩?” “不想玩。” 祝余情绪低了一点,“你平常玩游戏吗?” “玩,dota2。” 祝余虽没玩过,但多少也听过,梁阁是搞NOI的,他本能觉得梁阁很强,“你很厉害吧?” 梁阁说,“天梯8000+” 祝余自然不了解天梯8000+是什么概念,“那很厉害吗?” “这个水平。”梁阁眉头舒展,眼睛稍稍往上抬,手在裤兜里揣着,又傲又拽,祝余觉得他起码得国服前十。梁阁说,“鹿鸣不超过四千个。” 他们学校一共都没四千个人。 祝余轻易被他逗笑,一发不可收拾,脖颈都笑得一片红,眼睛弯弯的真像霍青山说的一样成了笑成了俩豆角,他仰头看着梁阁,“真的吗?” 梁阁又半俯下身,看着他,“假的。” 第十七章顺路 下半场排练问题就开始显露——梁阁记不住词。 他忘词时很平静,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众人就看他那么端肃挺拔地站了十秒钟,然后低下头,“对不起,我忘词了。” 霍青山见机自荐,“导演,换我吧导演!我不忘词,真的,我过目不忘!” 马上就有人起哄,真的过目不忘?过目一遍试试? 喻彤维持了几次纪律,根本压不住他们躁动的热情。 一直闹到下课也没排多少,他们这届没广播操比赛,这算是高中组班后第一次集体活动,又是首次排练,都新奇又兴奋,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回教室。 简希打完球回来,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一截白皙有力的手臂,仰头灌了口功能饮料,看见前桌的喻彤闷闷不乐地趴在桌上,探身去问,“怎么了?” 喻彤摇摇脑袋,没说话。 第八节课是自习课,喻彤去跟项曼青请假排练,项曼青还有些意外,“这么急吗?” 祝余被项曼青喊到办公室修改征文,周三校内截稿,今明两天必须修改完成。项曼青简洁地跟他重申了这个比赛评委比较喜欢的文章类型,又挑出几处给他做了修改,等讨论完,祝余一看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 匆忙往排练教室去,进门时没刹住脚,冷不防差点撞上等在门口的梁阁。 他偏头一看,排练教室里空无一人。 “怎么只有你了?他们人呢?” 梁阁说,“吵架了。” “吵架了?” 排练现场太吵,喻彤屡禁不止,发火朝他们吼了一通,摔了剧本后走了。 其他人被吼完也不是太想给面子,毕竟之前也都是学校的优等生,老师同学家长一路捧过来的,有人剧本一丢也甩脸走了,剩余的人相顾无言,也三三两两地走了。 祝余有些头疼,怎么就一会儿没来就闹翻了。 不可能就此不排了,那就只能再去把人找回来。喻彤不是会妥协的性格,这件事班主任不太好管,班主任一掺合进来就变味了,本来是同学之间的矛盾,还好解决,要是班主任开口就变成了强制性的命令,最后反而又僵又尴尬。 他来调节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高中开始还不到三个月,班上很多人还是勉强知道名字的关系,没什么凝聚力,更谈不上团结。一大群性格迥异的人聚在一起,不可能没有矛盾,真麻烦啊。 祝余了解完情况就开始打腹稿,开始挨个找人。 他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删繁就简,颇得要领的说服工作。他音色很清润,不端着,不疾不徐,加上神色温柔,就算公式化的劝解也让人觉得十足真诚。 好在班上多的是性格中庸的和平派,也有人嘻嘻哈哈不拘小节,“没事啦班长,就是她突然生气我们吓了一跳,也是我们太吵了哈哈哈,小事,你不用专门解释的……”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好说话。 “她怎么自己不来?几个意思啊?”黄奇个子比较矮,瘦,生物成绩很好,嘴毒而且愤青,“谁他妈有义务忍她,下回再突然发火怎么办?随便你们怎么搞下去,爹可不奉陪了。” 黄奇顶看不上这群班干部,觉得他们特蠢特无能,过家家一样的东西,还特把自己当回事,看祝余时眼里透出十足的轻蔑与“爷不奉陪”。 “那就换人。” 祝余这才发现梁阁站在他身后。 黄奇正要讥讽换就换,谁稀罕,最好所有人都被换光,一看说话的是梁阁又有些怯了。尤其梁阁站着他坐着,目光泠泠地瞥下来,平时梁阁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也不怎么理人更不至于欺负人,哪像今天,阴鸷又冷漠,好像他一张嘴就要捏死他。 祝余是没有考虑过换人的,换人势必要结怨,他只好耐着性子劝说黄奇。 黄奇每想反驳,一抬头就对上梁阁箭簇般射来的目光。他心火一起,再起,终于被梁阁吓熄了。 一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祝余讲了什么,就被迫自愿了。 祝余舒了一口气,再去找其他人也有了些底气。 很多人并没有真正想闹事,既然班长来解释,已经给了台阶下,也没怎么为难就答应了。 当然很大一部分是看到梁阁,已经不敢说话了。 他们在这种高压下,愈发觉得班长真是温柔解意,尤其在梁阁的映衬下简直春风拂面,好比圣母玛丽亚。 祝余直到把最后一个人说服,也不知道梁阁为什么一直跟在他背后,“你怎么一直跟着我啊?” 梁阁眼神往上挑,不经意地说,“啊,顺路。”擦着他错身过去了,又停下,伸手摸了摸他脑袋,“辛苦了。” 祝余站在原地,心里觉得怪怪的,又热热的。 最后他去找喻彤,已经快上晚自习了,他们在走廊尽头,夕阳西下,正是暮云合璧。 喻彤有些难堪,她生气跑出去时,简希已经追上去哄过她一回了。 她知道自己这次光火很没道理,但她就是小辣椒脾气,平时看着冷冰冰的,特别容易爆。她事后也觉得这事做得够跌份的,导演管不住排练现场,多没本事。 这次排练,祝余不在,霍青山和艾山借口排练溜去玩了,还没排到戏份的简希后半节课要再来,梁阁半路还出去了一趟。 全是些想要躲自习课插科打诨的小角色。 一堆讨厌的男孩子,正是变声期前后,声音粗嘎难听,再加上女孩子们尖细的笑闹声,简直要把教室吵翻,她喊的“安静”被轻易淹没。 每次开始排练就有人闹,屡禁不止,过了半节课进度为零。 她心烦意燥,肺管好像都着了火,她第一个能有演出机会的剧本,写得时候亢奋得整晚没睡。想着一定要通过审核,全校面前演出,要一鸣惊人,却好像根本没有人当回事。 “好吧大导演,我代表大家跟你道歉。”祝余玩笑地朝她鞠了个躬,“今天确实太闹腾了,我又不在,不怪你生气。你放心,我跟大家说好了,下次排练一定打起精神遵纪守律,再不给你添乱了好不好?” 喻彤错愕了好几秒,猛地抬起头来,她以为今天这通火一定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没想到祝余又去给她把人拢回来了。 祝余又说,“但我觉得如果纪律不乱,排练氛围轻松些更好,太严肃了反而没意思,是不是?” 喻彤好一会儿才别扭地点头,她看着祝余,“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特无理取闹?” 排练第一天就发脾气摔了剧本,自己跑出来还让你们挨个来哄。 “没有。”祝余说,“我觉得啊,你剧本写得超好,台词超有趣。”朦胧的冬日藏在霭霭的雾红里,他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点白牙,“你超棒的喻导!” 喻彤两只手不自然地插进冬季校服的兜里,眼神不自然地乱飘,终于还是笑了,“还行吧。” 这趟补救工作还算灵敏有效。 晚自习铃响了,他们一起回教室,快要进门的时候,喻彤轻声说,“谢谢。” 祝余脚下稍顿,又继续从容地走进教室,他低下头,微微笑着,“我是班长嘛。” 好在没耽误上晚自习。 第十八章 热闹 祝余第二天特意问了老板,小油条原来叫糯米糖饺,也不知为什么叫饺,压根没馅,这回裹白糖的和裹黄豆粉的各买了一些。 霍青山看到还怔了一秒,“你真给我带了?” 祝余笑吟吟递给他,“你不是说好吃吗?” 霍青山被他笑得心绪飘然,觉得他乖觉又贴心,刚吃下一根,正要说好吃。 就见祝余笑容更盛,“你吃了我的东西,以后排练都不准逃。” 霍青山吃他这个小亏,其实并不恼,佯装作牙痒痒的样子逗他,“好啊,你敢阴我?!” 早自习铃响前几秒,梁阁才喘着粗气出现在后门,应该是一路跑上来的,进了门才调匀呼吸。 霍青山架着本英语书,“怎么这么晚?” 梁阁瞥到桌上的蔬菜鸡蛋卷,抽出英语书摊开,“起晚了。” 祝余昨天说为了谢谢他帮忙守摊,给他带一个月的早餐。 他在祝余肩上点了点,“转过来。” 梁阁凑得近,祝余被他的气息烘得酥酥发痒,见英语老师没注意,才猫着身转过去。 梁阁昨晚似乎睡得很差,眼下稍有青黑,睡眠不足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低压,阴郁凌厉,他从书包里拎出一个白封金边的纸袋包装,塞进祝余怀里。 是巧克力。 祝余不常吃糖果零食,也不知道这什么牌子,不明所以地看看巧克力又看看梁阁。 梁阁:“我弟的。” 怎么把弟弟的巧克力带过了? “他吃多了胖,还蛀牙,你瘦。” 祝余脑子无端浮现出梁阁弟弟张牙舞爪要把巧克力抢回来,被梁阁一只手抵着脑袋两手乱挥的画面,顿时不厚道地觉得十分可乐。 梁阁让他尝尝。 是心型的黑巧,入口醇苦,融在唇齿间就变得丝滑,含破了中间的夹心,苦甘醉人,“好吃!” 霍青山正在吃糯米糖饺,笑眉笑眼凑过来,“喜欢吃巧克力啊,下回我给你带,这么大一盒。” 他用手比了一下,两手环抱,比课桌还大。 祝余被这巨大的盛情骇到了,正要拒绝,前面的英语老师警示地咳了一声,“小话说个两句差不多了,书又没长后桌脸上。” 祝余后脊一僵,就见梁阁把桌上的英语书放到了脸上。 冬天的早晨,教室空调开得暖烘烘的,早自习读得人晕晕欲睡,下课铃一响,梁阁就趴书上睡着了。 喻彤拿了重修过剧本给他,改动不少,一共分了6幕,小品一般是不分幕的,但是喻彤既然是当话剧小品来写,分幕倒也没关系。 四五个脑袋凑在祝余旁边看新剧本,一翻页他们就叫唤,“班长慢点翻,我还没看完!” 祝余等到他们看完,才翻到第二幕,看到上面赫然写着——“祝英台风雪山神庙”。 …… 《水浒传》这茬是过不去了。 祝余开玩笑说,“早知道要‘风雪山神庙’,我就跟李逵一块儿上梁山伯了。” 毕竟林冲“风雪山神庙”之后就上了梁山泊。 话落音他就察觉过来自己口误了,把po念成bo了,梁山泊成了梁山伯。 还没待改口,紧接着就有人调笑说,“班长,你还怕没机会上梁山伯啊?” 周韬用胳膊肘挨了挨他,两条眉毛淫邪地挑动,“你是梁山伯的老婆额!想怎么上怎么上!” 周围哄然大笑。祝余很少被同学调侃,更别说这种黄笑话,他觉得烦恼,却也没有表现出来,神色温和得体不至于冷漠。 伏在桌上补觉的梁阁都被他们放肆的笑声吵醒了,拧着眉抬起头,四处的笑声十分识趣地隐下去了。 只有艾山还不嫌事大地起哄,“梁阁你说是不是?” 梁阁困得眼皮都没掀开,阴郁地皱着眉,“嗯。” 说完一头栽下去,又睡了。 他们笑得锤肚,还捂着嘴不敢出声。 午休通知排练的时候,几个人特意来得拖拖拉拉,到了排练教室也垮着脸发出切声。 “对不起,我太急于求成,昨天发了脾气,我知道错了。”喻彤鞠了个快有90度躬,“真的很对不起大家,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再抬头时,女孩子脸蛋和眼睛都红红的,再没有人说一句重话。 她是真的可爱,真诚又泫泪欲滴的样子,又将这种可爱乘了十倍。 然而可爱的时效性终究太过短暂,排练没多久喻彤就开始忍无可忍地挑错,梁阁都被挑,祝余被挑得尤其多。 祝余也很想达到她的要求,可是她的要求委实太复杂了点。 喻彤:“首先我们要懂人物定位。你,是个女孩儿,在假扮男人,声音动作都要故作粗犷!但是呢,你又爱慕梁山伯,不经意要流露出一点娇怯的情态。可同时你仇男啊,你一旦发现自己羞涩了,就疯狂地自我厌恶,自我唾弃。怎么可能?区区一个男人,男人都是蚕食我斗志的蛀虫,是天下的祸害!你恨这个让你堕落让你艳俗让你沦为平庸的男人,恨梁山伯!” 祝余:…… “祝英台这个人物这么有层次吗?” 内心竟然如此挣扎? 喻彤学究似的正了正鼻梁上的圆框眼镜,“当然,你不要小看我的处女作,每个都是很饱满的圆形人物。” 祝余不厚道地决定祸水东引,“那梁阁呢?” “他啊,冷酷吐槽役。” 祝余不平衡了,“就这样?” “就这样,你才是主角,他只是镶边男主,不然他台词怎么那么少?” “不是因为他背不下来吗?” “确实是的。” “……” 喻彤义正词严,“但,正因为他背不下,你才有更多的展现机会,你要把握住机会,继续!” 祝余继续,“梁兄。” “你爱他!你知不知道你爱他!?” 喻彤要疯了,祝余也要疯了,其他人要笑疯了。 女生在隔壁排练,选的舞蹈是《采薇》。他们时常趁中途休息去偷看女孩子排舞,挤在后排窗户,透过几扇方方的玻璃,看见六个女孩子膝盖跪在地上围成一个圈,上身往后一倒,叠在腿上,腰肢上弓,拱成六座柔韧的软桥。 没见过世面的男孩们不由齐齐发出惊呼,“哇!” 听到动静的女孩气呼呼地冲出门来,“不准偷看!” 祝余垂着颈子伏在栏杆上透气,耳边一阵笑闹,七八个男生挤在走廊上一窝蜂朝他奔过来,青涩、肤浅、喧嚣、快乐,像小时候廉价的橘子汽水,在舌面上咋咋唬唬地乱滚,冬日呼啸,青春好热闹。 第十九章拽也犯法啊? 初审临近,排练已经走火入魔,体育课和自习课几乎全部遭殃,晚自习都胆大包天地借过几节。 冬天难得的晴日,惠风和畅,又不做课间操,趁喻彤找来前,几人第二节下了课就夺门而出。 祝余被广播叫到年级组领笔记,赶上年级主任体察学情,等他和九班班长李致一起出年级组,正见走廊尽头他们班一行人打完球回来。 打头的是梁阁,霍青山和艾山跟在旁边,简希懒散地搂着篮球缀在最后,霍青山不住地扭回身对简希咕囔些什么,简希并不理会他。 个个身高腿长,长相漂亮,连艾山都是深眼高鼻的周正,连光仿佛都要偏爱一些,走在一块儿是很风光意气招人顾盼的。 李致由衷道,“你们班这排场够浩荡的啊。” 真养眼,哦不,真耀眼啊。 祝余笑,“嗯。” 两人继续上楼。 “对了,你们班最近好点了吧,班主任来了。”李致叹气,“不知道学校之前怎么想的,你们班都那种情况了,还半个学期不给安排个临时班主任!” “哪种情况?” “你不觉得吗?你们班还不够吓人?你不还被你们班同学打了吗?多少次开会被拎出来骂了?卫生、纪律、打架,课间操都罚你们班重做一遍,乱糟糟的,到处惹事,比十五班还不如呢。” 比择校生最多的十五班还不如,这么说来,他们班俨然成了鹿鸣“公害”——公认的害虫。 “梁阁就够吓人了,又来个霍青……” 祝余看着他,“梁阁成绩很好,我们班挺好的。”又说,“你们班那个秧歌扭得怎么样了?” 李致心说我知道他成绩好,你是没见过梁阁在附中的样子,又听他问起秧歌又有些讪讪,他们班这节目实在乡土得太过出类拔萃,让人提起来都不免羞耻。 他还有心把话题绕回去,但见祝余虽然笑着,但眼神冷清清的,识趣地换了话题,夸项曼青长得漂亮。 祝余有种奇怪的心理,他知道他们班之前是不怎么样,但叫其他人一说,就格外难以忍受——我自己这么想想也就算了,轮得到你来说? 祝余右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侧过头,没人,他正纳闷,有人凑在他左耳畔低低地“喂”了一声。 青天白日,他浑身都颤了一下,短促地“啊”了声。 然后就听到身后几人得逞的哈哈大笑声,他和李致一起回头,始作俑者梁阁正直起身,霍青山和艾山勾肩搭背地笑在一处,简希拿着球,也是个闲适的笑模样。 梁阁手按在他肩上把他搂过来,霍青山笑他,“怎么都吓抖了?胆子这么小。” 他还模仿祝余受惊的样子,惟妙惟肖地,艾山和他又一起笑起来。 李致还没祝余高,在这一行光彩照人的同级生面前感到一种可怕的身高压制和自惭形秽,他咽了咽口水,对祝余说,“我先走了。” 说完麻溜儿上楼了。 祝余环看他们一圈,脖子都泛酸,“你们吓了我还笑我?” 艾山笑着问,“班长你地理卷子做了吗?借我参考一下。” 祝余故作不忿,“不借,生气了。” 艾山立刻反水,“我错了班长,是梁阁吓的你,我给你吓回去,给你报仇!” 艾山如法炮制,拍了拍梁阁右肩膀,正要去另一边说“喂”,被梁阁冷酷无情地一肘击中胸口,当即重伤,西子捧心,“卧槽,谋杀,救命啊班长,我的心被梁阁打碎了,快点,我需要地理卷子抄抄才能好。” 祝余一下就笑了。 初审是十二月十五号,星期五下午,喻彤手气不旺,抽中的初审顺序是第二个。 去初审前简希有些不舒服,说想吐,要他们先走,她会马上赶来。因为要签到,他们只得先去,走到楼梯间,霍青山忽然停下,“我在这等等。” 初审的地点在报告厅一楼,排练这些天大家熟稔起来,一路上都在说笑,编排各种审核可能发生的笑话,一转角就撞见守着那的辜剑。 辜剑板着脸,手背在身后,他有些条件反射,一见到祝余或者说一见到十班本能地就想指责几句,“干什么都能看到你们违规犯纪!” 他的话祝余从不过耳,公式化应了几句就走。 梁阁跟在他后面,眼神倨傲地在辜剑头顶掠了一眼,看起来轻蔑又目中无人。 辜剑身为老师的威严被明晃晃地轻视了,当即喝止他,质问他怎么不喊老师好。 梁阁侧过脸来,“哈?” 辜剑被他扫过几眼,觉得他危险又阴沉,警告他,“你别给我拽!” 梁阁居高临下地看他,“拽也犯法啊?” “你目无尊长!” 纪律老师是最不容许被挑战权威的,眼看剑拔弩张,都觉得梁阁要和辜剑干起来了。 祝余横插进他们中间,把梁阁揽到身后,“不是的剑哥,是梁阁太高了,可能没看到你。” 梁阁因为他这一揽愣怔了一瞬,祝余还没开始拔个,堪堪到梁阁鼻尖,轻易能嗅到他清淡的发水气息。梁阁的目光从他短短的发际到绯红的耳畔一带,薄嫩的皮肤仿佛伸指就能掐个印,就算冬天穿得层层叠叠,还是这么细骨伶仃的单薄。 辜剑眉毛倒竖,“你说什么?” 梁阁太高了看不到你,这不说他是矮子吗? 这些学生都听出了弦外之音,低着脑袋窃笑。 可祝余坦荡地直视他,眸光清澈,正直得滴水不漏,“真的,不信您问梁阁他看到没有?” 梁阁:“没有。” “嘿!你!” 祝余说,“我知道我们班一直以来表现不太好,之前又没有班主任,整个年级都对我们有成见,您这样……”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辜剑赶紧撇清,“我可没成见啊!我一视同仁的!” 祝余适时地露出落寞,“我知道您为我们好,每次开会您跟我讲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但是这次梁阁确实不是故意的,您要因为这个误会,我去找项老师来跟您说清……” “行了行了,走吧走吧,赶紧走。”又罢罢手说,“别跟你们项老师告状啊,我惹不起她。” 祝余一回头就冲他们笑,见眉不见眼,“走吧。” 喻彤都觉得自己挖掘了一个影帝。 每个人经过辜剑跟前都要探头笑着朝他挥手,挨个排着队,“剑哥好。” 一米九的艾山甚至浮夸地弯下腰来,笑脸凑在他跟前,“剑哥好。” 辜剑差点一脚踹过去,看着这一堆小犊子嚣张离去的背影,吼得比他们闹得还大,“好好演!别给我们年级丢脸!”说着又笑了。 候场室已经有不少班到了,等了好一阵,不仅简希没来,连霍青山也没来,手机还不通,只好梁阁去找。 喻彤特别紧张,面上看不出来,小拳攥得紧紧的,悄声问祝余,“你说我们能过吗?” “当然,项老师不都说能过吗?” 喻彤迷茫又忧虑,“项老师说有什么用,又不是她说了算。” 就九班扭那个大秧歌,九班班主任——也是十班数学老师,五十多岁的老头,排练还全程陪同。可项曼青几乎完全没怎么管过他们排练,也就最后来验收了一趟,笑完后表示,“挺好的,能过。”就走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候场区来了不少班主任,多是来陪同初审的,嘘寒问暖,众人这时候也觉出点微妙来了,他们只有班长。 祝余迎上齐刷刷掷来的视线,不明就里,惯性地弯起眼角朝他们笑。 霎时如沐春风。 祝余察觉过来,也开始向他们交代事宜,嘘寒问暖,他流程理得很清楚,隔壁班的班主任还来请教了他。 什么只有,我们可是有班长啊! 初审开始前,梁阁总算不负众望地把人带回来了,简希脸色泛白,喻彤关切地问她打戏还能不能打?不行就略过。 简希和梁阁有场打戏,是梁山伯和马文才的,马文才抢亲,按喻彤的说法,叫“修罗场。” 简希正色说,没事,从小打到大。 高二某班审核完毕,他们忐忑地进了报告厅,对未知的结果充满焦虑。 一进门就见到了评委席,项曼青正拿着笔和打分表坐在中间,风姿绰约地朝他们,“嗨。” 第二十章 你不行啊梁阁 一见到项曼青,众人心里的大石齐齐落地。 稳了。 表演没出岔子,祝余没笑场,梁阁也没忘词,简希和梁阁的打戏流畅得几个评委都哇出了声,还鼓了掌。 应该是彻底稳了。 出来后大家都面露喜色,她们班舞蹈的初审顺序是十六,等女孩子们初审完毕,第八节课已经过半,祝余说不用回教室了,去吃饭吧。 人太多,没和女生们坐一起。 祝余除了刚开学那一个月和闻歆容一起吃饭,后来都是一个人,偶尔会和周敏行同行,很少这样浩浩荡荡跟这么多人一块儿。 他打了两份饭,阿姨因为认识他还给他添了一勺,把饭压得很紧,像个洁白的蒙古包。 霍青山都吃了一惊,“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祝余就笑。 祝余食量比较大,他迷信地认为这跟他名字有点关系,《山海经》里祝余是招摇山上一种吃了就不感到饥饿的草。他放开了吃可以吃很多,可他人纤薄又不是很高,他妈总怕他撑坏了。 霍青山挨着他坐下,因为第一印象好,他很喜欢这个小班长,觉得他心思单纯,长相也干净漂亮,性格又傻兮兮的很可爱。最可贵的是,之前排练休息,霍青山无聊,cos动漫人物用手结印,“火遁 豪火球の术(火遁·毫火球之术)。” 没人理他这种中二行为,祝余竟然回了他,“水遁 水龙弹の术(水遁·水龙弹之术)。” 霍青山惊喜得不行,这种民工漫的梗高中生能接不奇怪,但祝余这种满腹心思都在学习上的学霸接了梗就比较令人惊喜了,霍青山觉得太喜欢他了。 祝余解释说,“小学看过一点。” 小学的时候,他爸还没生病,他还天真又自由,有很多傻气又快乐的爱好。 霍青山忽然想起来,“你那句忍术的日语讲得不错,你喜欢看日剧吗?” “差不多吧。”祝余把饭咽下去,“我喜欢看抗日剧。” …… 这他妈差得还不多啊? 霍青山笑得打跌,梁阁站在他旁边,端着餐盘抵着他的一推,咣当一声,霍青山的餐盘登时圆润地滑到了对面。 梁阁冷眼俯视他,偏了偏头,“过去。” “梁阁你妈的,你知道这个凳子多凉吗?我好不容易坐热,你就坐享其成!” 梁阁把他拎开,拿纸擦凳子。 有人问霍青山,怎么今天不和女朋友吃饭? 霍青山说分手了。 上次下雪他和女朋友走在雪地里,女孩子娇羞地依偎着他,“好想跟你一起到白头。”第二天霍青山就焗了油。 祝余看霍青山撅着嘴不高兴,“要不你坐我这吧,我坐那边去。” 梁阁猛地拽住他手臂,“没事,你坐。” 霍青山也说懒得换了,祝余就坐下了。 梁阁瞥到他打了两个菜,一个香菇油菜,一个香菇炒鸡,“你喜欢吃香菇?” “嗯,我挺喜欢吃的,我知道你‘不吃香菇’。”祝余笑起来。 梁阁咳了一下,“也,也没有一点都不吃,还可以。” 对面的霍青山听了这话脑袋上的黑人问号都要打上天了,心说梁阁你变态了吗?你不是吃一口香菇绝食三天吗? 结果一抬头就见梁阁夹了个鸡腿到祝余餐盘里,目光如炬,祝余还没反应,他先嚎上了,“梁阁我也要吃鸡腿!” 艾山紧跟其后,“我也要鸡腿!” 因为排练熟稔起来,其他人也没那么怵梁阁了,跟着起哄要吃鸡腿。 祝余顶不好意思,把鸡腿给他夹回去,“我不要了。” 梁阁把饭卡往桌上一扔,“去买,爱刷几刷买几个。” 众人欢呼。 他对祝余说,“没事,你吃。” 因为每个人都有,祝余也不好说什么,“谢谢。” 一群男孩儿聚在一起,又开始讨论起节目了,“是选14个节目吧?” 周韬说,“高一高二两个年级40个节目选14个,教师有2个节目,特殊班也有个节目,总共17个。” 众人为他情报之详细表示震惊。 周韬很受用,眉飞色舞,“我听说,这次学校打算玩大的,因为三校同一天办晚会,搞直播平台,我们和附中、讼言之间不得互相攀比?我们学校之前虽然土,但是自己窝里土啊,要是放出去被笑话,多丢人啊。这次学校晚会节目,要观众投票排名,有奖金的,一等奖4888!” 艾山问,“你上回不都停课回家了吗?哪听来的八卦?” 周韬不切尽在不言中地摆摆手,“不影响不影响,我路子多着呢。” 吃完饭,祝余和梁阁还有霍青山一起从天桥回教室。 今天天色阴暗,寒风湿润而凛冽,快要下雨的样子。 梁阁从口袋里拿出包橡皮糖,撕开递给祝余,祝余拿着橡皮糖走在中间,三个人边走边吃橡皮糖,梁阁的零食都是他弟的,每样都非常好吃。 霍青山喝水不忘挖井人,“梁榭这孩子打小买的零食就好吃,你对他好点儿。” 梁阁有点烦躁,“他最近天天在家闹。” “怎么了?” “非要养只羊驼。” 梁阁的弟弟热衷于养一切小动物,小到蜗牛,蟋蟀,蚂蚱,还养过蚂蚁,大点儿的金鱼,兔子,仓鼠,迷你猪,前一阵还养过一只鸭子。不是专作宠物的柯尔鸭,就是普通的肉鸭——是他上次离家出走……到外婆家,和外婆去逛早市见着的,茫茫人潮中和那只鸭一见如故,站那就不走了,非要买回来养。 鸭飞狗跳养了几天,和那鸭俨然是前世的兄弟今生的情人了,上周出去遛狗,给鸭脖子上绑了根绳也要溜鸭,果不其然鸭被车轧死了。 那司机起先还以为是只柯尔鸭,忧心要赔个几万,“小朋友,这是你的鸭子吗?” “不是,我的不是死的。” “……” 司机知道是肉鸭后松了口气,大方地抽出一百块钱赔给他,见他实在可爱,又摸摸他的头,“回家把鸭煮了吧,刚死肉还嫩呢。” 梁榭差点和司机同归于尽。 回去做了鸭血粉丝汤,他边吃边哭,眼泪啪嗒啪嗒落进汤里,“对不起鸭鸭,你太好吃了,对不起。” 梁阁问他,“咸吗?” 他哭得抽抽,小脸蛋通红,砸砸嘴摇头说,“正好。” “……”祝余笑得呛了一下。 霍青山也不甘落后,“我妹妹也很可爱,又漂亮又聪明!她小时候可爱我了,粘着我,经常让我背着她。”他把手交叠在脑后,漫不经心地走着,难得显出几分怅惘,“现在她都不爱我了,不搭理我,也不叫我哥哥,生病也不跟我说,好想把她变得小小的,还是最粘我的样子。” 祝余想起小时候,他妈好像也问过他想不想要弟弟妹妹,他当时还太小,也分不清弟弟妹妹是来分走他的爱的,还是来陪他玩的。他还是个乖而糯的小孩子,看见妈妈眼里的期盼,就贴心地说想要。 可他爸说不要了,说有满满一个就好了。 有满满一个就好了。 天桥上风渐渐大起来,他已经不太能听到耳边霍青山说的话,因为旁边站了两个高挺的男孩子,体热旺盛,他也不觉得冷,甚至还有些热。 快要插肩而过时,祝余才发现迎面过来的几个女孩子中有一个是闻歆容,她化了妆,祝余还花了点时间才分清她。 太久没见,他都差点忘记这个人了,也是这会儿才想起来,好像还没提分手。 闻歆容的视线也怔怔定在他身上,不是那股子看不上眼的傲慢了,她身边的蒋艺又热情朝他挥了挥手。 他内心无波无澜,正要礼节性朝蒋艺弯弯嘴角,梁阁的手按着他左下颌生生把他拧了过来,他的手修直而有力,祝余被他按过来的时候差点抻着筋。 梁阁朝那边看了一眼,低下头问他,“认识?” 祝余抬头对上他幽邃的眼沼,黑魆魆的有种锋芒毕露的锐利,无端有些促狭,“不认识。” 也不必再认识。 回到教室时,喻彤正侯在门口,他们一去就被她全数网罗。 因为之前初审时间比较紧,为了赶进度,喻彤一直抱着排着排着就好了的想法,让祝余得过且过。直到今天他和剑哥交锋,她才发现祝余是有演技的,而且是大大的有! 排练教室里,喻彤用“梅布斯”三个表演体系来回启发他。 “不要像木头一样,饱含感情一点。” “你想象一下少女怀春的样子。” “梁阁这么帅,你一点不心动吗?” ??? 这话祝余消化了好几秒,“他是男的呀。” 霍青山和艾山坐在旁边课桌上边打牌边看戏,摇着头满口啧啧啧,风凉话一套一套的。 “完了,完了梁阁,到现在你老婆都对你没感情,嫌你是男的。” “梁阁,你不行啊梁阁。” 两人一唱一和在那演双簧,时不时被这么调侃,祝余多少已经免疫了。 可梁阁也垂下眼看他,眉毛故作苦恼地敛着,回来时受了风,有稍重的鼻音,“那我得想想办法。” 第二十一章 清泉的祝余 周一一早筛选后的节目单就出来了,小品选上了,舞蹈落选了。 舞蹈因为教师出了一个,舞蹈社出了一个,合唱团和特殊班出了一个,另有一个开场舞,过于饱和,他们班的《采薇》就被筛了。 女孩子们很低落,她们练得很勤,又十分苦累,努力全白费理所当然要挫败的。 项曼青建议她们,把舞蹈删简一下加进小品里,只留一分多钟应该没关系,辛苦不要白费了,有条件一定要上。 因为过了审,周一的体育课喻彤大大发慈悲没有排练,但天公不作美,天色很阴,刚一解散,就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室内篮球场没开门,他们不得不回教室。 钟清宁走在前面的楼梯上,她是身形很纤细的女孩子,抱着一堆垒高的政治作业略显艰难地在楼梯上走着,他们正要上前帮忙,钟清宁没站稳,突然往后一倒。 她身后的梁阁动作迅捷,伸手就抵住了她的背,“没事吧?” 钟清宁转过身看他一眼,双瞳剪水,横波涟涟,直要把人看酥,欲语还羞,什么也没说,抱着那垛作业跑上楼了。 咚咚咚咚,女孩子的鞋底踏在楼梯上,仿佛思春期怦然的心跳。 祝余站在旁边都嗅到了那股即将发酵成酸臭味的早恋气息。 艾山故作不忿,“梁阁你故意站班花后面的吧?” 霍青山问,“钟清宁是班花?” 周韬接嘴说,“是啊,我们年级排得上号的,一班的夏岚,十九班周一朵,我们班钟清宁,公认的。” 这个公认显然不包括霍青山,他对这个名单里没有简希极其不满。他声称简希的后脑勺饱满圆润,不管长发短发,丸子头还是高马尾,披发还是大波浪,都会是万里挑一的美人,简希应该是校花!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梁阁进教室的时候收到了钟清宁的早餐,用外形精巧的便当盒盛着,郑重地递给他。 她以为只有梁阁一个人,没想到梁阁背后呼呼啦啦一下进来一群人,所有人都看见了。原本闹闹哄哄的全部噤了声,眼神里却含着十足戏谑和揶揄的意味,那眼神你来我去,穿针引线,暧昧得仿佛要在空中织一件毛衣。 祝余看到钟清宁的脸唰得一下就红了,低着头万分羞窘,脸颊绯红。 她一定是家人全力呵护着娇养长大的女孩子,从头到脚哪里都精致,娇憨天真,性情也温顺可爱,亲手做了早餐想给心仪的男孩子。 祝余看看她,又看看梁阁,由衷地觉得娇憨美丽的少女和冷酷英挺的少年真是最相衬不过,连身高都合宜。 多么赏心悦目。 祝余感觉梁阁掠了他一眼,又瞥开了。他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干什么?不会以为我要告密吧? 万众瞩目中,梁阁接了过来,“谢谢。” 钟清宁立刻转身跑走了,蝴蝶一样轻盈。 早自习下课有五十分钟,喻彤带了戏服,开始试妆,她声称要祝余的妆发要保密——其实是祝余觉得女装被起哄实在太羞耻,想表演那天直接上台。 他进去的时候,一群女孩子摩拳擦掌等着打扮他,换好衣服就开始围着他化妆。 “班长你好好看。” “眼睫毛好长,你其实是女孩吧!我摸一下,操,没胸。” “不要趁机调戏班长!我也摸一下。” …… 他还没长开,脸部的骨骼还薄而透,轮廓不显棱角,秀致昳丽,眼珠乌黑灵稚,一挺端秀的鼻梁,漂亮得雌雄莫辨,恰到好处,淡妆浓抹总相宜。 喻彤说,“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顶级小白花的长相。”见祝余懵懂,她解释说,“就是那种柔弱貌美,很容易被虐,但又宁死不屈,非常能激起人凌虐的欲望。” 祝余:“……听起来很惨。” 喻彤:“其实内心阴险毒辣。” “……” 他有两套戏服,一套是在书院时的男装,另一套就是成亲的喜服,他们班的服装和道具全是喻彤动用内部关系从话剧社借的,很齐全。 钟清宁偷偷开门进来,她是汉服爱好者,来给祝余戴假发套。 她稍微离得近一些,祝余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似有似无的精致清甜的馨香,她两颗大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祝余,冁然一笑,“你好漂亮。” 祝余错愕偏了偏头,不知道该气该笑。 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又回过身,她夸赞得直白又热烈,“你真的好漂亮!” 祝余差点要脸红。 他心累地想,我哪有你漂亮? 他闷烦踢了踢累赘的大红色喜服的裙摆,没有镜子,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他装作不经意地往窗户那遛了一眼,只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窈窕的轮廓,断然别过脸,囧得不敢再看。 门被叩响了,霍青山带头在叫门,“开门!把我女儿牵出来看看。” 女生们赶紧去拦,又拉好了窗帘,一回头就看见祝余七手八脚把衣服扒了,两手乱擦,把脸糊得像调色盘一样脏兮兮的。 他仓皇地对上女孩子们问罪的眼神,理不直气也壮地说,“行了吧,那样可以了。” 女孩子们气呼呼围着他,“你以为随便擦擦就能抹掉吗?” “你现在脸像个乞丐!” 祝余被念得头疼,连忙开门出来了,众人一见他只穿着校服还灰头土脸的大失所望。他跑去隔壁,梁阁正在试大红色的喜服,他人高,修颀挺拔,肩膀又宽,很撑得起衣服,喻彤剧本里写他“琼枝挺秀,玉叶资神”,真是这样,不像书生,像个意气风发杀伐果决的少将军。 祝余仰头看着他,“你好帅啊梁阁。” 梁阁冷戾的眉眼都被这身大红衬得深情起来,“爱上我了吗?” 祝余被他逗得直笑,“差一点了。” 他依照女生们的嘱咐去找钟清宁借卸妆水,才走到她桌边,看到她低着头手里捧着早上的便当盒,原封不动的样子。 上面贴了一张便签纸,“吃过早餐了,谢谢,不用再送。” 干净利落,是梁阁的字迹。 吃过早餐了? 他这才想起来,今天自己给梁阁带早餐了,早知钟清宁要送,他就不带了,有种毁人姻缘的罪恶感。 不过看这句话,梁阁应该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那早上为什么要收呢? 祝余想,当着那么多同班同学,被拒绝应该是很难堪的,尤其是钟清宁那样脾气软乎娇贵的女孩子。 他好像撞破了某种不经意的内敛的温柔,属于一个沉默而凶戾的男孩子体面的温柔。 他不自禁笑起来。 汇演原本定在圣诞节,因为教育局通知不让过圣诞,又改成了元旦放假之前。这中间还考过一次月考,祝余进步了三个名次,第8名,势头稳健,很大程度上证明了他不是昙花一现的虚假黑马。 当然有梁阁帮他辅导化学的成分在,化学89,对祝余来说,已经算是前所未有的好成绩了,不过让他挫败的是梁阁的语文仍然没有及格。 周三晚上六点二十晚会开始入场,每个班在体育馆前列好队,祝余在清点人数,从排头数到排尾。 简希,艾山,梁阁都站在队伍末尾,霍青山站在艾山前面。 梁阁看着他穿得厚厚鼓鼓像个企鹅,数数的时候脑袋随着眼睛来回点动,脸腮冻得有些发红,难得可爱又笨拙的样子,走到身边时一把将他扯进队伍里来,祝余不防备趔趄了一下。 梁阁把他安置在自己前面,问他,“紧张吗?” 虽然已经在舞台上彩排了好几遍,但他还不是太适应做主角的滋味,“有一点,你呢?” “习惯了。”又听见梁阁说,“不过,第一次演小品。” 祝余看到有人三三两两地指着这,能听到她们窃窃的私语“是附中的梁阁额”,这种情景祝余并不陌生,平常走廊上也经常有女孩子装作上厕所瞥过来看梁阁。 但是他觉得奇怪,已经过去半个多学期,她们都还是叫梁阁“附中的梁阁”,好像成了某个标志。 他问,“为什么他们叫你附中的梁阁?” 梁阁想了想,“因为我之前是附中的啊。” 祝余并不信服,“那怎么没人叫我清泉的祝余?” “你想吗?”梁阁说,“我叫啊,清泉的祝余。” 梁阁手肘碰了碰旁边的艾山,指着祝余煞有其事地说,“喂,是清泉的祝余诶。” 祝余没想到被他反客为主,还没来得及拦,旁边的霍青山和艾山迅速接梗,“哇,这就是清泉的祝余啊!” “卧槽,是上次月考全校第八的清泉的祝余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连简希都咬着棒棒糖散漫地鼓掌,笑着说,“都来看啊。” 周围熙熙攘攘地看了过来,不止他们班的,还有好多别的班的,人群中有一阵不断外扩的骚动,“什么东西?谁?是谁?” 祝余羞耻得恨不得掘地三尺,面上还强自镇定,“不是的。” “是他是他全校第八!努力学习小行家!” 祝余皮肤白而薄,一急就上脸,肉眼可见的一层层红起来,可疑的玫瑰色红雾迅速攀上他的脸颊,“不要说了。” 他是那种汲汲营营的努力家,做足准备后可以坦然地出现在奖台上接受注目,而不是身边围着一圈校园名人,然后被他们簇拥着成为众人的焦点。 “脸红了!脸红了!” 他到年末的最后一天才满十五,还不足以应对这种无措的场面,要不是实在太娘气,他简直想捂住自己的脸,像一个熟坏了的苹果。他感觉自己热得喉咙都发哑,被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烧得思绪全无,像个放狠话的小孩子,“再说我走了!” 刚要转身,一只手拢在他眼前,把他往后一拽,他踉跄着撞到梁阁怀里,少年精瘦而热量丰沛的怀抱。 他眼前黑漆漆的,梁阁手心几乎盖掉他整张脸。 “脸这么小。”他背抵着梁阁的胸膛,能清晰感受到梁阁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好像在笑,“脸皮还这么薄。” 他被捂着眼睛,也不知道梁阁笑没笑,只感觉他朝虚虚地旁边踹了一脚,“别欺负他了。” 还不是你带的头! 第二十二章 我就爱看观音 进场时发了节目单,他们节目是第九个,前一个就是9班的大秧歌——因为喜庆又整齐过了审。 这回学校确实下了本,体育馆里布置新敞规整,灯光音响舞台led大屏都非常高级显档次,众人着实吃了一惊。 高一是最先进场的,然后等高二进完场,再等高三,等得人都困了。 有人抱怨,“怎么还不开始啊?讼言六点四十就开始了。” “你怎么知道?” “论坛有帖,还有直播链接呢,你去看。讼言是真有钱,我们已经这么打肿脸充胖子了还是不够看的。” 不知道哪位“先贤”建了个三校交流论坛,初衷是为了让三个势均力敌的学校学子们交流学习,当然现在也仍然这么使用,但时常也一言不合开始掐架,更有三校鄙视链,三校之间通常互相鄙视。 对A大附中 鹿鸣:游手好闲 讼言:投机取巧 A大附中:天纵奇才 对讼言 鹿鸣:花花公子 A大附中:人傻钱多 讼言:天之骄子 对鹿鸣 A大附中:书呆子 讼言:土鳖 鹿鸣:踏实稳健,求真求实 鹿鸣在其他两校眼里,都有点“死读书的土鳖”那意思。 鹿鸣往年并不太重视这种晚会,也不给什么准备时间,节目大多乏善可陈,学生兴致其实并不很高,都是玩手机躲懒,间或节目中出现什么出彩的人会在论坛贴吧或者群里激情讨论。 艾山慷慨激昂,“我已经通知我们球队所有人我演了李逵,他们必须来看,我还在论坛贴吧发了好多贴自炒,势必要让所有人看到我的精彩演出高光时刻。卧槽,我们队长已经跑了!” “妈的,还没开始他怎么就跑了?不行,我一定要把他求回来!” 艾山队长是高三的,篮球实力超凡出众,已经和大学提前签了合同,是艾山在球队里的偶像。 喻彤也参演了,她在其中扮演祝英台的丫鬟,也女扮男装充当书僮进入书院,这个角色主要作用于打破“第四堵墙”——简要概括就是故事中的角色与观众之间的一堵无形的墙,打破第四堵墙则是指观众出现在表演之中,例如演员直接开口与观众对话,这并不少见,具体就像每年春晚尴尬的小品互动。 现场看小品尤其是学校这种氛围和场合,其实非常容易被逗笑,今天第一个小品,单纯模仿各科老师的口头禅,也有许多人笑了。 他们并没有怎么看节目——彩排时也都看过了,一进场没多久就开始化妆,今年的节目学校花了大心思应该确实精彩,听得到一浪一浪的掌声。 等到9班的秧歌上场,他们就侯在舞台边。 祝余有些忐忑,梁阁低下头,“别紧张。”祝余刚要谢他,又听他说,“清泉的祝余。” ……气得想踹他。 主持人说完串词,他们就开始上台,祝余根本不敢看台下乌泱泱的人头,精神亢奋到忘了紧张。 他们这个小品期待度很高,已经有很多人听到风声,知道他们班祝英台是个男生演的,大都以为这是个反串搞笑的丑角,没想到是个眉清目俊相当好看的男孩子。 祝余刚说“此番去鹿鸣书院求学”下面就已经有人笑了,而后艾山演的李逵上场,“哥哥传书给俺叫俺速上梁山泊,你这厮说自己就是梁山泊。我们可有108名好汉,你可受得住?!” 台下先是大笑“李逵?!”,然后邻座间开始色眉色眼地互指说“我们可有108名好汉,你可受得住?!” 祝英台出声解围,“这位仁兄,斗胆一问,你哥哥叫你上的可是梁山泊?那字念泊,跟我念,破哦(po)泊,梁山泊。” “你是说我文盲?” “不不不,泊是多音字,认错实属情有可原。只据我所知,梁山泊位于山东省寿张县境内,离此处十万八千里。我劝兄台即刻启程,再晚你哥哥都要被朝廷招安了。”转过脸后,凉薄一笑,“到时一杯毒酒正好毒死这厮。” 李逵一把攥住祝英台的手腕,“你比那梁山伯更是俊丽,不如……” “啊打——”扮演祝英台丫鬟的喻彤从身后摔一根塑料制的双节棍,往艾山头上一劈又迅速夹到臂下,一抹鼻子,模仿李小龙经典动作,“区区反贼,竟敢觊觎我家小……公子!” 台下爆笑如雷。 祝英台因为天资出众,为人臭屁,在书院招人妒忌,遭人暗害被困山中,山中大雪,饿狼四伏,祝英台左避右闪,躲进了山神庙。 山神庙中还特意出了个同学来演山神像,脸上涂得乌漆麻黑坐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一堆同学顶着纸画的狼头,对他扑来吼去,祝余在舞台上胡跑乱滚,故意演得非常笨拙,打戏十分之可笑,最终使出龟派气功将狼歼灭。 他拍了拍手,自满道,“幸得我武功盖世,身手无双。” 往后一看,梁山伯正立在身后,祝英台吓得一耸。 梁阁面无表情地说,“wow,you can really dance(哇,你真的很会跳舞)。” 每次排练到这里,祝余都会笑场,终于这次祝余没笑,台下笑了。 等到第三幕,才开始没那么无厘头,有了正经的感情戏。 梁祝二人书房温书,梁山伯发现祝英台的耳洞。 梁阁伸出手,指尖触到他耳垂,“英台不是女儿身,为何耳上有环痕?” 祝余因为紧张浑身燥热,耳畔有如火烧,梁阁指尖冰凉,触上时祝余不自禁打了个抖,后脊一片酥麻。 他按照剧本不自然地偏过头掩饰。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他转回来看着梁阁,眼里波光流转,是一副宜喜宜嗔的机灵模样,带着些虚张的责怪,“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衩裙!” 原着这里梁山伯该是要有些羞惭的。 可梁阁直直看着他,“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他是很干净的胸腔音,怕喷麦刺耳,压着一点声音,一扩出来便显得尤其低郁清朗,万般深情,听得人喉咙都开始渴。 祝余感觉台下都齐齐静了一瞬,然后是山呼海啸的起哄和掌声,甚至有人吹口哨。 “卧槽!是偶像剧吧是偶像剧吧是偶像剧吧!?” “不敢看?你这叫不敢看?!” “腿软了腿软了,这都不结婚?!” 等到第三幕结束,他们可以下场了。后面就是霍青山和马太守的戏,正好把《采薇》作为他们共赏的歌舞插在其间,马太守(马文才的爹)是周敏行演的,周敏行为人严肃,演技却意外地生动。 这次元旦晚会的地点选在体育馆,而不是礼堂,体育馆的舞台光鲜,后台却简陋,就是舞台后面那一方之地,灯都不能太亮。 只有三分钟多钟的时间换衣服,祝余还要戴假发套,时间很紧,一下来大家就围着他们换服装道具,一边激亢地告诉他们,“特别特别好,下面一直在笑,掌声特别大!” 过了一分钟,跳舞的女生就下来了,观众的注意力都在小品上,霍青山人缘太好,他一上台就不停有人叫他的名字,她们短暂的舞蹈并没有得到太多掌声。 后台都忙着给祝余和梁阁换衣服,钟清宁穿着舞蹈服,外面披一件长款的羽绒服,和其他跳舞的女孩子聚在一起捧着热水取暖。 梁阁还好,祝余比较麻烦,最麻烦的是马上要上台的简希不见了。 后台急作一团,钟清宁也忧心地四处张望。 简希不知道怎么从观众席跑回来,步伐轻捷,她已经化好了妆,还没套上服装,穿着件灰色的卫衣,身形高挑,剑眉星目有种模糊性别的俊美。 负责人员统筹的组织委员活像见到救星,“简希你去哪了?要上台了,快来穿衣服!” “快点快点!” 简希在迭起的催促声边退边转过身来,对着这群跳舞的女孩子,手背在身后,上身微微前倾,一笑起来神采湛然,“跳得好漂亮啊。” 被夸赞的女孩们无一例外地红了脸颊。 简希进后台时,祝余终于整妆完毕,他穿着大红喜服,被众人簇在中间,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真正方桃譬李,神清骨秀,眉心描了一点花钿,更是艳光照人,秾秀不可方物。 很多人包括梁阁都是第一回见他女装,特别惊喜,不住地围着夸他闹他。 有人说“像个仙女一样。” 祝余臊得腮红都遮不住脸热。 梁阁看着他额间那点红,“像个菩萨。” 后台更是哄堂大笑。 简希利落地把外袍套在卫衣后面,“不是从此不敢看观音吗?” 后台光线昏暗得暧昧,梁阁眼潭漆黑,眼神又野又有力,祝余要是块木头,能直接让他看得烧起来。 梁阁说,“我就爱看观音。” 第二十三章 秘密 祝余还没琢磨过来什么意思,头上就被喻彤盖了红盖头,催着上台了。 他们上台时霍青山正下来,擦身而过时轻浮地撩起了他的盖头,祝余猝不及防对上他露出虎牙的英佻笑脸,“我女儿真漂亮!” 他麦还没关,话原原本本地扩了出去,他又说得真情实感,搞得台下大为躁动。 祝余赶紧把盖头阖上了,快步上了台,他和梁阁在台下的笑闹声中有条不紊地拜堂,又有条不紊地被简希抢亲。 简希手里的长枪挑飞了他的盖头,led大屏上是他被梁阁护在身后山眉柔唇,雍雍穆穆的脸蛋,听得到台下此起彼伏的卧槽声。 “卡。”拿着话筒的喻彤骤然出现在三人之间,正是打破第四堵墙的时机,她对着台下,“同学们,又到了我们的千古难题,深情竹马对超帅天降,拉票时间到!” 简希穿着玄色衣袍,飒爽俊俏,“唯愿两心朝暮,日日不移。” 梁阁红色喜服,背负长剑,修眉深目,“英台。” “学校疯了,真的疯了!这真的是我在学校能看的吗?” “卧槽,这什么狗血淋头!” “牛逼了,我们鹿鸣终于出头了,本土古装偶像剧都有了,还敢说我们学校是书呆子土鳖集中营!” 然后就开始打,梁阁用剑,简希用长枪。 众所周知,一寸长一寸强,剑在枪面前不占优势。红缨枪尖对着梁阁的头左扎右搠,动作快得让人觉得眨一眼梁阁就要被捅穿脑袋,众人一颗心简直提到嗓子口。打斗不到一分钟,按梁阁的说法是用了很多炫技的花架子,光是几个空翻舞花腾空后旋都帅得人热血沸腾。 辜剑守在礼堂二层观众席的出入口,高二的年级主任抱着手站在他旁边,“你们年级这个,蛮有意思的嘛。” 辜剑把手背到身后,咳了两声,肩膀抖了两抖,尾巴简直要翘上天,嘚瑟之情溢于言表,“还行吧。” 祝余两下把头发揉乱,将指尖的红浆抹到脸上,又狼狈又美,眼角含泪,凄艳磕绊地跑过来,“你们两个绝世大帅哥不要再为我打架了!” 与此同时使出一招绝技“女主平地摔”,在毫无障碍的平地上左腿绊着右脚,摔倒了,额头磕到石头,死了。 为了在时限内,梁阁干净利落捅了简希,抱着祝余从低矮的道具山崖上跳了下去。 祝余回到后台,都没功夫听台下经久不息的卧槽和同学们热烈的迎接,也等不及让人帮忙,乱七八糟地拆了头上的发包,又胡乱拽下喜服的外袍,套上校服就要往外冲,一看外面又踌躇起来。 梁阁赶紧拽住他,看他神情隐忍又痛苦,“出事了?” 祝余嘴唇紧抿着,眼含水光,“厕所在哪?” 梁阁怔了怔,往体育馆门口一指。 祝余撇开他拔腿就跑,提着碍事的裙摆朝体育馆门口一路疾驰,他从晚上开始就没上过厕所,化妆时被女孩们一直投喂水果零食,上场前过于紧张根本没有感觉,这会儿才察觉出难堪来。 杨兆琥拿着手机骂骂咧咧地进体育馆,本来他早在网咖里打游戏了,艾山一连给他打了十个电话,哭爹喊娘非得让他回来看表演,这会儿不知道完没完,妈的,多事玩意儿尽特么烦人。 他一转角,不知道从哪蹿出个人像颗小子弹一样撞到他身上,胸口都被撞碎了。杨兆琥疼得想骂娘,体育馆里正在唱歌,高音震耳欲聋,那人缓缓抬起脸,然后杨兆琥听见自己勃勃的心跳声。 祝余被这结实的大高个撞得眼冒金星,鼻梁生疼,“对不起,你没事吧?” 见这人呆滞的也不说话,自己又急得厉害,“没事我走了。” 祝余回来时已经是教师们的歌舞串烧了,舞台上项曼青正在跳弗朗明戈。红裙曼妙,细腰长腿,头颈高昂,捻动手指,用脚踏击,节奏热烈奔放。整个十班,和其他项曼青带语文课的班级都疯狂鼓掌,放声大喊“项老师好漂亮!” 他们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项曼青能当评委。 虽然十班都对一等级信心满满,野心勃勃,但最后只得了二等奖。 他们输给最后一个节目——特殊班和合同团一起唱的校歌和舞蹈,特殊班就是特殊教育班,是一些身心有残疾学习生活远比正常人困难的学生。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 君若傲贤隽,鹿鸣有食芩 ……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 合唱清澈而柔静,空灵有穿透力,带着股慷慨蓬勃的力量。led大屏上是鹿鸣学子从高一进校到高三高考的快速日常,朝升日落,进校时挥别父母,毕业时挥别师长,他们看见自己的脸,青涩的,羞涩的,艰涩的,直到人潮退去,鹿鸣校区巍峨的大全景,所有老师站在印着校名的大石碑前笑着招手,字幕上浮现老土的“鹿鸣永远以你为荣 ”。 这样土又这样套路的东西,好多人抹了眼泪。 节目散场时大家还颇不舍,艾山说要请客,箍着祝余脖子一定要把他掳过去,几乎所有参演人员都去了。 出校门时他妈还在外面出摊,等着晚自习放学后再迎一波客流。 祝余去跟她报备,难得带着点活泼的笑意,“妈,我和同学去吃东西,今天晚点回去。” “吃什么?妈给你点钱。” “不用,同学请客。” 他妈拽住他,悄声嘱咐,“下回你请,别让人觉得你占便宜。” 祝余点头,“好,我知道。” 他朝他妈挥挥手,朝大家跑过去,自从六年级那次和同学一起碰见他妈之后,他再没和人出去玩过,心里竟隐隐有种久违的躁动,街上的冷风吹过来都灭不下这股邪门的绵热。 他们到了一家搭着透明雨棚的街边烧烤店,远远闻得到滋滋冒油的肉香。艾山家境应该很好,平常吃穿都阔绰,“这家特绝,特好吃,你们能吃多少吃多少,都算我的!” 艾山叫一箱夺命大乌苏,他们给祝余倒了一杯,“没事你就放着,不用喝,别呛着,再给你叫个饮料?” 这家烧烤是真不错,师傅烤得有功夫,肉质极好,肉串肥瘦相间,吃进嘴里嫩滑焦酥,配着大乌苏,又劲道又香。祝余喝了那杯,又自己倒着喝,其他人没察觉,还以为他那杯一直磨磨蹭蹭没喝完。 两瓶乌苏下肚,艾山已经迷糊起来,突然对祝余说,“班长,你妈摆摊这事儿,你别自卑,我们都没……” 仿佛平地惊雷,这张小桌上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横跳,梁阁提腿就蹬了他一脚,艾山“嗷”地一声惨叫。 祝余平静又疑惑,“什么自卑?我不自卑啊。” 艾山是真的醉了,吃了苦头还不消停,大着舌头,“你怎么会不自卑呢,我妈要是学校外面摆摊的,我肯定自卑。” 梁阁看着祝余稚秀的侧脸,稍稍低垂着,玉一样静穆清曜,有股仿佛神性的温柔,他说,“所以你妈妈不是摆摊的啊。” 艾山被他绕得发晕,还没再开口就被霍青山按着后脑勺压在桌上了,“闭嘴吧傻逼。” 吃完结束已经十一点了,所有人中只有艾山醉了,其他桌都只喝了一瓶,可是箱子里已经只有两瓶了,霍青山说喝了艾山六瓶乌苏是找死,艾山醉醺醺地还坚持自己只喝了两瓶半。 不是他喝了还有四瓶去哪了? 祝余脸上有很淡的熏红,眼底明澈,看起来像没卸干净的妆,梁阁低声问他,“晕吗?我送你?” 祝余有些微地错愕,“不会。” 祝余和他们告别,轻轻往后退,脸被夜风一吹,更潮红了一些,他笑着朝梁阁挥手,“再见梁阁。” 梁阁回过神,他已经消失在街角。 “再见。” 梁阁他爸正在一条街外等他,梁译元今早才回来,大概因为工作关系,身型精壮偏瘦,年轻英气,非常有力量,疏眉朗目,凌厉感强,剑走偏锋似的英俊。 梁阁坐进后座,寡言的父子可有可无地寒暄了两句。 “爸,我有喜欢的人了。” “啊?” “我以后会把他带回来。” “嗯。” 车内静了下来,沉默地行驶过几个街区。 忽然,“我可以告诉你妈妈吗?” 梁阁:“不行。” “哦。” 梁阁洗完澡擦着头从卧室出来拿瓶冰水,他妈正在暴走。 “梁译元你故意的是不是?!你告诉我你知道一个秘密,竟然不告诉我这个秘密是什么?赶紧给我说!” 梁阁:“……” 他爸若无其事地用新泡的茶淋茶座上一对羊脂玉的鳌鱼茶宠。 梁阁问,“这么晚喝茶?” 梁译元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今晚不睡。” 梁阁看着唐棠的脸蹭蹭红起来,一句“梁译元你妈的不要脸”仿佛已近在嘴边,最后竟然生生压下,忿然转头看向梁阁。 “梁阁,我要跟梁译元离婚了,你准备跟谁过?” 梁阁径直转身回卧室,“让我爸跟你吧,我自己过。” 第二十四章 分手 再去学校时,祝余得到一个外号——祝观音。 祝余小时候也被取过外号,都是很幼稚的,煮鱼小猪小鱼这些,还有个口音很重的老师喊他时总把“祝余”叫成“侏儒”,所幸那时候小,没几个人懂这什么意思。 他刚开始特别不适应,以为他们顶多叫他祝英台,没想到“我从此不敢看观音”更深入人心,他觉得怪异,像在冒犯菩萨。 项曼青竟然说,“这有什么,好多人取名叫观音,李世民嫂子还叫郑观音呢。” 班主任带头,他们于是更加来劲,霍青山一叫起来,全班都跟着叫。 很多任课老师开玩笑,“来来来,你们班祝英台起来说一下。” 二等奖的奖金是2499,只一等奖的一半,喻彤和项曼青建议,说主演戏份重比较辛苦,一人分十分之一,其他充作班费,全班表态通过,于是他和梁阁一人得了250,真是个吉利的数字。 霍青山对此颇有微词,因为梁阁一共就十三句台词,就这还得了奖金?! 但梁阁确实是很有舆论基础的,三校论坛里开的帖子里全被附中的人占领了,“是梁阁吗?”“真是梁阁!”“梁阁梁阁梁阁!”盖了好几百层。 霍青山“啧啧”两声,“梁阁当年在附中,也是有手有脚的人物。” 祝余被这个“有手有脚”逗得乐不可支,然后霍青山就被梁阁一脚踢歪凳子跌得四脚朝天。 艾山下早训来教室时,拿着一盒很大的巧克力,一瘸一拐,他宿醉醒后小腿青了很大一块,他醉迷糊了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简直像撞上了钢板,早训都只能在篮球场观摩。 祝余还以为他是要去告白,结果艾山来给他道歉了,苦眉耷眼满脸懊悔,“我那晚上就是喝醉了,我他妈嘴欠呢。”他作势扇了几下嘴,“霍青山说你喜欢吃巧克力,你收了吧!你们家煎饼是真的好吃,我今天给我们球队一人买了一个,我们队长都说好吃呢,我真不是故意的。” 祝余原本没觉得怎么,他这么郑重其事地反而尴尬起来,“没关系,真的,我不喜欢吃巧克力。” 艾山一拍桌子,凶神恶煞,最凶的脸说最怂的话,“你必须收下,要不然就是没原谅我!以后我找谁抄作业!?我求你了。” 祝余无奈地接了过来。 霍青山老神在在地对艾山邀功,“我就说他喜欢吃巧克力,多亏了我吧。” …… 节目的余韵在,一整天都在被起哄,晚自习下课收拾书包回去的时候,周韬在门口吆喝,两条浓眉意有所指地挑动,“班长你女朋友找!” 祝余一愣,看见了门口的闻歆容。 霍青山高高挺挺地站着,一只手揣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亲昵地搂住祝余的脖子,俊俏的脸上笑意潋滟,“小小年纪你学坏啊,梁阁你说怎么办?祝观音背着我们交女朋友。” 梁阁往门口眺了眼,眼底晦暗不明,没有说话。 简希轻快地从一边过去,无端笑出声,好似幸灾乐祸,“气死了气死了。” 祝余挣开霍青山,“我先走了。” 闻歆容显然有话要说,可祝余并不打算和她同行,于是和她一起到走廊尽头。 闻歆容已经好久没和他说过话,甚至都不曾遇见,他们都懂这种心照不宣的疏远是什么意思。 可那次在天桥,他迎面走过来,被两个很高的男孩子簇在中间,三人并行。 左边那个他认识,是霍青山,以前辜申班的,风流俊俏,笑的时候轻佻又迷人,让人想起春日山花遍野,闻歆容都曾被他的笑迷过眼睛。 旁边的同学惊喜地说,“是附中的梁阁!” 是个很修颀挺拔的男孩子,很高,五官清冽,眼部线条锐利,眉眼距较近,眼神极有力量,像块冰似的立着,是那种就看起来非常高不可攀的人。 可祝余一和他说话,像迁就似的,他会微微俯下身来听,不知道说了什么,霍青山和祝余一起笑了。 她愣愣地,不知道什么时候祝余和这两个人关系这么好了,错身过去后她回过头,发现梁阁觑了她一眼,阴冷地,看得她心里一凛。 她忽地记起蒋艺之前说,梁阁在附中的时候有小混混在校门口跪在他面前哭着磕头,她被那一眼吓得不敢吃饭。 那天晚上,祝余就在微信上和她说了分手。 元旦汇演刚开始她都没发现那个祝英台是祝余演的,在她心里祝余就是那种埋头苦读的怪咖学霸,只不过要干净漂亮很多,顶多做个背景板,直到有人兴奋地说那是十班的班长。 贴吧论坛群里铺天盖地都在讨论这个祝英台,说他男装俊挺,女装昳丽,台词温软清晰,争相打听他是哪个年级,什么班,叫什么名字,他仿佛一夜成名,全校都知道他了。 她有种离奇的失控感,像空空失去了什么,特别不甘心。 下课班上都有人在说,“最漂亮的就是那个演祝英台的,要不告诉我他是个男的,我特么都能冲!”他做了个很猥琐的手势。 “怎么?是男的就不能冲了?” “哈哈哈哈哈,能!” 恶心又低俗的荤话,她简直想把笔袋摔在那两张长满痘印的丑脸上。 这还不止,蒋艺竟然来问她,“你跟祝余还在一起吗?” 她本能地抵触和防备,“怎么了?” 蒋艺说不清是天真,还是有恃无恐,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喜欢这种干净的学霸啊,他好可爱,刚开学那阵子他站他妈妈摊子旁边帮忙的时候,我们还偷偷叫他煎饼西施,以前每天等你的时候特别好看。” 祝余虽然一直对她淡淡的,但别人做的事他也是做的,早上给她送早餐,中午陪她吃饭,晚上送她回家。有时候她出来得晚,他也不会催,身姿秀挺地站着,看到她来了会微微地笑。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时候,祝余成绩不好,穷酸,不出众,大家也是羡慕她的。 她说了谎,“在一起啊。” 她冒冒失失地把他从班上喊出来,听到他们班同学起哄说“你女朋友”的时候,她一时间还红了脸。 可一见到祝余,她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祝余五官生得很好,初看只觉得标致,细看就发现眉眼很冷感,像含着层薄薄的刀光,既温润又凉薄。 “你之前微信上和我说分手……” 她说着却又说不下去了,倒是祝余接了话。 “其实我也觉得微信上说分手不好,但又没有见面的必要。” 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不卑不亢的,从容又自我,很干净,清冷舒服,像大雪初霁时天地间盛大洁白的颢气。 艾山问,“一块儿走吗梁阁?” 梁阁怔了片刻背起书包,点了下头,“嗯。” 他们走到二楼的时候,梁阁突然驻了脚步,“我有东西忘了,你先走。” 他背著书包快步从二楼尽头的楼梯跑上去,放轻脚步一直走到楼梯和三楼交界,那边有人在讲话。 “你为什么和我分手?” “其实你能看出来,我这人不太会谈恋爱,又挺自我的,不懂照顾人,家里条件也不好,你生日都送不了你什么好礼物,我们不太合适。” 闻歆容觉得刺耳又委屈,“你觉得我很虚荣是不是?” 耐人寻味地,好一会儿,祝余才说,“不是。” 他声音不是太高,照样是朗朗的,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怎么能叫虚荣呢,你就是有了更好的新朋友而已,圈子不同要求肯定不一样,这有什么?”他说,“我也很喜欢钱啊。” “那你为什么跟我分手?” 梁阁贴着墙面,微微仰起头,喉结紧张地攒了一下,楼道里黑漆漆的很空旷寂静,能清晰地听到那边的回答。 祝余眼睛弯起来,是一个腼腆干净的笑,堪称温柔,“当然是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啊。” 第二十五章 早恋 霍青山早自习偷吃完早餐,在一片朗朗的读书声中晕晕欲睡。他看着斜上角祝余端正地坐着,吐字清晰,在念《氓》,从早自习开始他已经把必修一所有必背课文背过一遍了,坐姿仍然那么端正,吐字仍然那么清晰,他有点少年腔调,柔软又清润,听起来很舒服,让人更想睡了。 他一偏头,发现梁阁也正在看祝余,他想,梁阁一定也被祝观音念得困死了。 他正准备伺机睡一觉,就见项曼青朝他走了过来,一下精神抖擞,欲盖弥彰地大声背诵,“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 结果项曼青整个早自习站在他背后,直到快下课在他桌上敲了敲,又在梁阁桌上敲了敲,把他们叫去了办公室, 项曼青和学生谈话的时候喜欢翘二郎腿坐着,散漫中又透着股班主任惯有的强势,没有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有没有谈恋爱啊?早恋。” 毕竟两个长相这样出挑的男孩子,又聪明,优秀,家境优越,是很有资本发生些青春期躁动的邂逅的。 梁阁端直地站着,并不说话,霍青山就信誓旦旦地替他否决了,“项老师你怎么会找梁阁?梁阁绝对不可能,我压根没见过他跟女孩儿说话。” 项曼青白皙的手支着脸,话说得意味深长,“是吗?我怎么觉得有点苗头啊?” 她显然听到了上次钟清宁送早餐的风声。 “真的老师!你放心,梁阁绝对不可能早恋的。”霍青山目光苍远而坚定,斩钉截铁,“女人,只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 项曼青笑了笑,矛头一转,“那你呢?” 霍青山一笑那股傻气就散了,显得佻薄又玩世不恭,“老师,您觉得跟我说有用吗?”他直起身来,“但我告诉您,从来都是女孩子追我,也从来都是女孩子甩我,要是没有漂亮女孩儿追我,我就不谈恋爱,要是她们不说分手,我就能一直和她们谈下去,您说这样行吗?” 他从小就非常聪明,恋爱和学习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两件事,那么点难度的知识还没达到会被情绪影响的层次,恋爱得太勤分手时毫无波动,也不足以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年轻老师其实对早恋并不是太苛刻,但也有自己的考量,知道管是管不了的,项曼青又问了几句,就放他们走了。 梁阁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 冬天八点的清晨,空中朦胧的冷雾刚被破晓的太阳驱散,阳光照在身上分不清是冷是热。 他们出办公室门的时候,祝余正从门口的走廊过去。 梁阁伸手就扯住了他帽子,祝余不防神被拽得往后倒了一下,眉头轻蹙着,脸上有很淡的不虞,转瞬隐去,抬头一看是梁阁,霎时弯起眼梢笑起来,“梁阁!” 梁阁摊开手心给他,是一支奶酪棒,他非常喜欢吃这个奶酪棒,有一点点惊喜,“谢谢。” 他撕开外壳,握着柄咬了一口,梁阁忽然说,“我很有钱。” ? 祝余对他突如其来的炫富不明所以,看着奶酪棒,“这个很贵吗?” 梁阁却又不回答,只悄悄挨近一些,看他良久,手肘突然戳戳他的腰,又去正他背后的帽子,扯了扯他头发,像个精力过剩的小孩子四处捣蛋,幼稚又顽皮。 祝余被他戳得想笑,“干什么?” 梁阁昨天回家,上下学的通勤路被他骑着公路车以快60的巡航速度狂飚,刺骨的寒风吹到脸上,都仿佛要烧起来。今天见到他简直喜欢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特别想碰碰他,这会儿察觉过来,赶紧站直了,“讨厌吗?” 祝余摇头,他真的不讨厌,他就是想笑,“没有啊。” 梁阁眼神低低的,看着奶酪棒,“我想吃一口。” 祝余其实很不习惯和人和吃同一个东西,但手已经抬起来了,也不好再放下,梁阁在他齿痕旁边小心地咬了一口,“谢谢。” 谢什么?不是你给我的吗? 祝余无由来觉得梁阁心情非常夷悦,脸部线条都不似之前冷峻,眼瞳亮而有神采,有种少年蓬勃的意气。 像被感染了一样,他无端也觉得心神旷怡,手里被梁阁被咬去一口的奶酪棒似乎也并不难接受,朋友之间也应该不拘小节吧,他接着吃起来。 霍青山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们吃奶酪棒,眉心的褶越来越深,越来越深,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背叛感,答案已经明显到昭然若揭。 终于,他大吼一声,“站住!” 梁阁和祝余闻声一齐回头。 “你们两个……”他眼睛微眯着,像颗子弹一样带着巨大的冲击波冲进他们中间,俨然洞悉了一个天大的阴谋。 “是不是想背着我偷偷世界第一好!?没门!快给我也吃一口!” 过完元旦回来已经进入期末了,很多人都开始疯狂备考,以期得到一个过得去的成绩回家过个好年,顺利的话还能多得点压岁钱。 晚自习教室的空调开得很足,惨白的直观日光灯照得人发晕,祝余正反坐着,在梁阁的课桌上做题,梁阁左手支着脸,在看一本叫《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典型试题剖析》的书。 有时候祝余的问题多,懒得转回去,就让梁阁把桌上那垛书放到收纳箱上,霸占一半的空间来做题。这道化学计算题是梁阁给他出的,在已学知识的基础上改动得非常刁钻,他做得有些烦闷起来,心浮气躁,猛地一抬头,正对上梁阁注视已久的眼睛,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缠绕。 祝余不自觉咽了下口水,“你看我干什么?” 梁阁好整以暇地反问,“那你看我干什么?” 祝余一愣,理所当然道,“因为你在看我啊。” 梁阁点点头,“你也在看我啊。” 这是什么?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吗? 祝余眼神飘忽,握着笔的手紧了紧,“那你不要看我了。” 梁阁又学他,复读机一样,“你也不要看我了。” 一时间两人却都没错开眼神,祝余觉得怪怪的,空调似乎热得过分,燥得他后背都冒汗。他率先低下头去,看了一会儿题又偷偷抬起脸来,撞见梁阁沉默却专注的眼睛。 他莫名其妙磕绊起来,“是、是你在看我。” 梁阁看着他,倏然一笑,天舒气清,朗月繁星,“是啊。” 第二十六章 春雪 这是祝余第一次见他笑,一时间怔怔地,觉得他好像没那么酷了,又好像更酷了。 高一上学期的期末,他关于学校最鲜明的记忆就是梁阁这个笑。 那天回去,他爸就开始发烧,烧到全身发颤,呕吐,送到医院退烧验血,发现是细菌感染,连续输了一个多星期的消炎药也不见好,后来发现可能是胆囊里的细菌感染,又住了半个月院,准备切除胆囊的手术。 整个一月祝余都奔波在学校和医院之间,他妈停了摊在医院陪护。艾山还问祝观音你们家摊子怎么不开了,我们队长可喜欢吃了。 病房住了四个病人,有两个半身瘫,还有一个脑梗。脑梗的那位是儿子来陪的,是个非常精神有活力的年轻人,总说会好的,会好的,他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放假就会带来。 有时候祝成礼精神好,就会和小女孩说故事,那人和祝成礼攀谈,发现他博闻强识很有学问,多问一句才知道他是s大毕业的,90年代的名牌大学生还是非常值钱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清贫。 晚上祝成礼烧得神智不清,一直说,“拖累你,我不如死了……” “祝成礼,你活一天,我才活一天。”林爱贞哭腔梗在喉咙里,吞刀子一样痛,“求求你求求你……” 祝余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一种静默的无力的痛苦压在他身上,他坐在医院花坛上抽烟。 他很小就知道,他妈是把他爸当神的。她年轻时在s大食堂帮工,那时候的祝成礼少年俊采,光风霁月,系里捧着教授宠着,神仙一样的人物,她根本就不敢想。天天只盼着他来这个食堂吃饭,这个窗口打菜,可他偶尔来一回,她又只敢低着头把满满一份饭菜递给他。 她在学校打了五年菜,变成一个老姑娘,有同乡追她,她不愿意,她知道自己痴人说梦,可她就是不愿意。渐渐地,他来得越来越少,她才知道他要公费出国了,她连哭了好几夜,眼睛都哭坏了。 可不知道怎么祝成礼又没去成,退了学去找工作,那样优秀的学历和履历不知道为什么处处碰壁。她执迷不悟辞了工,就跟着他,恬不知耻地偷偷跟在他身后。 他察觉到了,刺猬一样警惕起来,见到是她,明显松了一口气,无奈又好笑的样子,“是你啊。” 他竟然记得她。 林爱贞鬼迷心窍地想,死在这一刻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最后胆囊切除手术没有做成,医生查房时发现做过腹透手术,说做不了,可这期间没有再发烧,全身上下查了个遍也一切正常。 祝余期末成绩是全校12名,退了四名,尚在正常浮动内,算一个还不错的成绩。 过年回了他爸老家,是个景色宜人的山村,祝成礼当年考上s大,是村里最争气最风光的大学生,最后只在一个小小的私立学校做了老师。 祝余喜欢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他大伯家背靠青山,门前是水田。Y市今年冬天没什么雨雪,降水很少,收割完的稻田里很干燥,只剩一个个枯黄的禾墩。 吃过晚饭,他跟着几个堂姐堂弟,在田里刨了一个洞,放了几个大小适中的红薯进去,捡了些干树枝,堆着干稻叶生了火,还没熟,已经能闻得到阵阵甜香。 天渐渐黑下来,到处有人在放烟火爆竹,啪啪乱响的鞭炮声,除夕夜各家各户灯火通明,田野的空气中都能闻到淡淡的炮火气息。 他手机突然响了,没存过的号码,“喂?” 然后他就听到了梁阁的声音,透过电话传进耳朵里,有种失真却清朗的悦耳,“我是梁阁。” 祝余很惊喜,“新年……除夕快乐,梁阁!” 那边静了一下,说,“生日快乐,祝余。” 仿佛万籁俱寂,祝余感觉旷野的风喧嚣又柔和地朝他拂过来,天上有几颗零稀的星子,他低着头微微笑着,“谢谢。” 祝余生在除夕晚上,他爸开玩笑说生他的时候,电视里春晚主持人说,“祝大家年年有余!”于是给他取名叫祝余。 没什么人知道他过农历生日,他也很少有朋友,并不会有太多祝福。 他们在大伯家住了十来天,他大伯每隔一天就送他爸去一趟县医院做透析,他是个憨厚耿直的庄稼汉子,很疼爱这个弟弟,也很感激弟媳妇。 祝余和堂弟一起睡,他带的书多,也能按计划学习,他平时作息很规矩,但难得的假期就会有一个小时的游戏时间,他和梁阁连麦——玩贪吃蛇。 他真的没想到梁阁竟然也喜欢玩贪吃蛇,他以为梁阁玩的都是很复杂的端游。 梁阁问他平常玩什么游戏,他说贪吃蛇,梁阁说他也喜欢玩。 他们每天玩贪吃蛇的团战,实在过于弱智容易,玩了一阵子之后他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了。就下了个大热的手游,他第一次玩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梁阁在麦里一点点教他,他刚开始分不清视野和移动,少见地紧张又无助,着急起来总叫“梁阁梁阁!” 等回到a市,正好赶上上次征文的复赛,再回家时他舅妈就揣着懦弱窝囊的丈夫和仿佛有多动症的儿子上门来拜年了。 他舅妈上次车祸,自己突然逆行撞上公交车,带着娘家兄弟去公交车公司闹了好几天,终于讹来一笔赔偿金,肥胖的脸上也留下一条明显的大疤。 她拉着林爱贞,“姐夫这病我觉得该看中医,很多病就是这样,西医怎么样都治不好,可中医慢慢调理就好了,我认识一个老中医……” “哪个医院?” “中医院里能有什么好中医?好中医都在民间,我说的这个老中医,听说治好了好几个尿毒症了,去抓几副药来给姐夫试试?” 她儿子胖得像个皮球,看见什么都想拿,还想抢祝余手机玩游戏,祝余笑着对他说,冷森森地,“玩我的手机会断手。” 他被吓得哭着去找他妈,祝余舅妈黑着脸,说满满你给弟弟玩一下嘛,他还是小孩子。 祝余说,“舅妈我在学网课。” 她只好骂了儿子几句,又奈何不过儿子哭,把自己手机给他了。他拿着手机洋洋得意地在祝余房里到处捣乱,一会说“姑姑我要吃大虾!”一会说“我想要哥哥的这个笔。” 不知道怎么突然摔了一跤,脑袋上磕了个大包,鼻血直流,把他妈手机内屏都给摔裂了。他妈气得扒了他的裤子,在屁股上啪啪一通扇,这下饭也不吃,拽着哭得流青鼻涕的孩子就走了。 过完元宵节,正月十六去学校报名的时候下了雪。 他拿着缴费单到项曼青办公室报道,办公室没什么人,项曼青笑着说,“小朋友穿新衣服了?” 祝余就朝她笑。 项曼青第一次见他时,他五官还稍显稚秀,眉眼清透,带着些恰到好处的恭顺,不会懦弱也不会狂妄,不卑不亢自有一股少年人向上的坚韧,看起来机灵又有担当。 “这学期还当班长吗?” 祝余想了想,点头。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被叫班长了,而且其实当班长也没那么无聊。 “这学期班干部变动,徐立卉不当纪律委员了。我们班纪律是好了点,但是我不在就闹腾,纪律委员重选,得找个能镇住他们的,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梁阁!” 他出办公室门,梁阁和霍青山正从走廊那头过来,他喊了一声,朝他们跑过去。 他穿一件白色的棉袄,糙一些的男孩子穿白色是挺灾难的,可他肤色皙白,眉眼精致,穿起白色来也玉雪漂亮,十分得宜。 霍青山逗他,“怎么还蹦着来的?来,也喊喊我。” 祝余一个寒假没见他们,也有点新鲜,总觉得已经好久不见,他真正笑的时候,没那么冷静温柔,眉眼齐弯,显得活泼乖觉。 梁阁把手放在他头顶,“长高了。” 祝余听他这么说,霎时站得笔直,像一棵挺拔俊秀的小树苗站在他跟前,“真的吗?” 梁阁点头,“以前到我鼻子这。” “现在呢?” “也是这。”梁阁说,“我也长了。” 鼻尖到头顶有十多厘米。 祝余一下就泄了气,郁郁低下去,挺拔的小树苗被打击蔫了。 他转头问霍青山,“你长了吗?” 霍青山悲哀摇头,“没有。” 祝余于是想站他旁边去,被梁阁拖住帽子,真好有人叫霍青山去帮忙搬书,霍青山低骂了一声走了。 祝余突然想起来,问梁阁,“你想不想做纪律委员?” “什么?” 祝余重申了一遍,“纪律委员。” 梁阁稍作思忖,“好处呢?” “你就可以当我的左膀右臂了。”祝余伸出两条穿得笨重的胳膊,“怎么样?” 梁阁随意地拎起他小细胳膊晃了晃,蹙着眉仿佛不解,“为什么选我?我很菜。” 祝余比自己被污蔑还生气,眼睛溜圆,“你哪里菜?你这么高,又很帅,除了语文其他成绩都很好,还会打篮球,会武术,会noi,会打游戏。” 他一条条罗列,每一条都诚恳又认真,他从没这样长篇大论罗列过一个人的优点,甚至还想说你还会给小狗穿雨靴,会摊煎饼,你弟弟的零食也很好吃! “是吗?” 祝余重重点头,瞳光干净得天真,“你怎么会觉得自己菜?” “我没觉得。”梁阁俯下身看他,嘴唇微微往上抿,有点痞气,“我就是想听你夸我。” 回家时雪已经停了,太阳刚探头,正月十六正好立春,春雪总让人觉得比冬雪要柔和温暖很多,像遍地开满皑皑的绒花。 祝余想起小时候,他爸抱着他给他讲二十四节气,说如果把大地想象成一个泥土小人,所有寒来暑往、日晒雨淋都会有更切肤的体会。 他轻轻踩在新雪上,抬起头,枝叶间射下稀薄箭簇般的阳光。 祝余想,要是这时,被雪埋掉多好啊! 第二十七章 好看 梁阁寒假参加了一个为期一周的集训,鹿鸣作为老牌竞赛强校,老师和资源都是顶尖的,但这次有个他比较喜欢的教授,他就去了。 全国各地的oier,各式各样地卖“菜”,导致梁阁集训结束后脑子里只剩一个“菜”字。 “我太菜了,noip才540,奆佬暴力妥妥上580。” “菜到我这个水平(省一),远不是一个蒟蒻可以概括了。” …… 梁阁习惯潜水,不管是群还是线下的,他不怎么说话,喜欢自己刷题。他选择noi,一方面是noi提分快,二是竞争小相较来说闲一些,唐棠一直觉得中学时代是金色年华,希望他能在同龄人中体验少年的成长期。 梁阁集训期间有个室友,也来自A市,是讼言的,之前初三集训的时候认识了陶颍,陶颍这次虽因为物理集训身未至,但积极促进两人的邦交。 室友矮矮瘦瘦的戴副眼镜,来的时候背了个很大的包,都是一个市的竞赛生,他当然认识梁阁,知道梁阁初中参加niop提高组卡的600分,在附中无敌有名,各方各面非常非常厉害。 人都有点慕强心理,他对奆佬有种天然的崇拜,但梁阁长得很帅,又气质高冷不近人情,尤其一双眼睛黑瞋瞋的,被他掠一眼身上都好像要多两个冰窟窿。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敢壮着胆子去搭话,说一句话咽三次口水,说完搭讪的话口都干了。 梁阁看着他,神情冷冷的有一点放空,点了下头,“你好,我是鹿鸣的,多指教。” 室友内心痛哭流涕,我当然知道你是鹿鸣的啊!我能指教你吗奆佬!? 好在梁阁并不难相处,问他就会答,只是答得简练,集训结束后两人还是一起回的A市。 Hello world:梁神!在刷题吗? ioer也顶喜欢互膜,平时称呼时不是x神就是奆佬。 不吃香菇:玩游戏。 他知道梁阁玩dota2,雀跃地发出组队邀请。 Hello world:dota2出了新英雄,你玩过了吗?组队吗? 不吃香菇:玩贪吃蛇。 “……” 梁阁看着游戏界面,在贪吃蛇这个充满了“王国军”“xx定制窗帘批发商”“快乐人生”的x智游戏中有个人的ID叫“民兵葛三蛋的小粉丝”。 是的,民兵葛三蛋的小粉丝。 ID叫民兵葛三蛋就算了,玩贪吃蛇还能有小粉丝? 祝余非常热爱抗日剧,之前霍青山还吐槽他,“长得这么文艺,内心这么热血。” 祝余用贪吃蛇做消遣很久了,等级非常高,点赞也很多,在这个小游戏里确实很有名气,但梁阁还是很有写个程序监控一下他俩的冲动。 只是冲动。 开学的第二天开始正式上课,早自习前班主任公布了新排座位表,十分钟收拾妥当换好座位。 祝余看了眼座位表,他坐第一组倒数第二个,也是靠墙的单人座,前面坐的是简希,但和梁阁分开了,霍青山和艾山也都换开了。 坐他后面的王洋小心地戳了戳他,很高兴似的,一笑起来本来就小的眼睛只剩一条缝,“班长!我坐你后面。” 祝余发现从小到大班上好像永远都有个胖同学,大家就默契地叫他胖子,有时候有两个,就叫大胖小胖。 祝余他们班就有王洋,大家叫他胖胖。 王洋胖得并不讨厌,白白胖胖的,祝余偷偷觉得他像一只伙食太好的大仓鼠,十分温吞可爱。 祝余对他笑,“好。” 梁阁踩着早自习铃进教室时已经换好座位了,他懵了一秒,才看着大屏上的座位表坐下。 英语早自习祝余少见地心不在焉,他没意料到突然会换座位,他已经习惯有问题就转过身,习惯晚自习霸占梁阁半张桌子,习惯霍青山和艾山耍宝说笑插科打诨,习惯装得笨拙一些被他们逗笑。 他悄悄环看一圈,没有什么能形容他这一刻的怅然若失。 其实一个班就算不坐在一起也不会生疏,而且也不是朋友就要坐到一起的,可是……还是下课以后去找班主任换到梁阁前面吧,项曼青挺喜欢自己的,应该不会不同意吧。 他想自己真是虚伪,刚还笑着和王洋说好,转头就谋划着换走了。可他真的舍不得,舍不得转身就能得到的最简练的答案,舍不得梁阁那半张课桌,也舍不得梁阁。 还有霍青山和艾山,和梁阁的奶酪棒。 刚得到不久的嬉笑怒骂的友谊,他像第一次得到玩具的小孩子,一定要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才觉得安全。 可一下早自习梁阁就过来了,正式上课他穿了校服,高高挺挺地站在王洋桌前,照旧没什么表情,声音低低的,“王洋,换个座可以吗?” 温吞可爱的大仓鼠王洋抬头一见梁阁就怯了,显然和班上其他人一样十分畏惧他,忙不迭地点头抱着东西起身。 梁阁说,“谢谢。” 祝余仓皇又惊喜地回过头去,正对上梁阁的眼睛。 梁阁眉梢一挑,“不想我来?” 祝余抿嘴笑得眉眼弯弯,啄米般点头,“想的想的!” 梁阁换过来后,霍青山和艾山也换过来了,加上前面的简希,祝余周围又变得生机闹腾起来。 开学前一周不要做课间操,第二节下课,霍青山拽着梁阁的脖子叫他下去打球,梁阁问祝余,“打球吗?” 祝余握着笔,想去又不想去,选了个折中的回答,“我不太会。” “教你。” 祝余还没说话,艾山就上前绑他,“起来起来,包教包会,能长高的,走吧祝观音!” 他们四个加上简希一行人下楼了,昨天还在下雪,今天就出了太阳,雪后的太阳总是很璨烈,晒久了很热。 下来占了个场,四个人站在一边,真就只教他,从最简单的原地运球教起。旁边还有一圈人,原本是来看他们打球的,都变成看祝余运球了。 祝余压力很大。 “抬头,不要看球。” “大力气。” “压重心。” 运球时间一久手臂酸胀,祝余喉咙干渴,净白的脸被运动和太阳上了一层薄薄的红釉,额前有细密的汗。 他平时少见阳光,发泄时喜欢在夜里长跑,在太阳下机械性的运球无趣且疲惫,他有些后悔没留在教室做完英语周报。 梁阁像看出了他的低迷,过来问他,“要不要试试投篮?” 祝余抱着球踌躇,“我投不进的。” 梁阁站在篮架前,幽邃的眼神定定注视着他,无由来地笃信,“投,没事,一定进。” 怎么可能进? 祝余在他的注视下忐忑地站在三分线内,呼了两口气,原地起跳把球投了出去,投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投远了,眼看着抛物线顶点过高,要撞上篮板。 梁阁蓦地跳起来,右手截住球,“砰”地一声利落地把球灌进篮框里。 球场外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喜的呼声。 梁阁转过身来,煞有其事地朝祝余鼓掌,“哇。” 霍青山立刻响应,“厉害厉害!一投就中!”艾山使劲鼓掌,简希侧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也开始鼓掌。 祝余被他们的掌声簇在中间,差点都以为是自己投进去的了。 他笑起来。 梁阁过来教他投篮,艾山苦逼地被支使站在篮筐下,随时准备捡球。 梁阁身架修颀,站在他身后,他们隔得很近,梁阁只穿一件白色的长袖,教他扶球时几乎把他环进怀里,“找压腕最舒服的位置。” 今天有点热,祝余头发乌黑,被晒得面颊红润,净白的脖颈都热得仿佛敷上一层粉。 “你知道吗?”没头没尾地,梁阁指尖触到祝余耳后那块皮肤,明明只轻轻点了一下,祝余却觉得那一块都烫起来,他听到梁阁说,“你这有颗痣。” 痣? 祝余下意识摸了摸,回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梁阁别过脸,闷闷地,“很好看。” 祝余觉得奇怪,“痣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他似乎很热,扯着衣领不自在地拧了拧脖子,外突的喉结滚了一下,“好看啊。” 简希站在场边,状似无意地对霍青山说,“你看梁阁现在的样子。” 半蹲着的霍青山一时被她主动和他说话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好一会儿才扭头去看梁阁,一头雾水,“他什么样子?” 喜欢一个人根本藏不住的样子。 第二十八章 春雨 刚开学,大家心思都很散,高一没什么包袱尤其逍遥,课业也轻松,祝余也闲散起来,和他们一起下去打球。 他学得很快,渐渐学会v字运球,也会带球过人,累了就和他们一起坐在球场边嗦冰棍,乍暖还寒时候,凉风习习,刚运动完吃冰棍简直爽得要打几个颤。他从这件事上得了趣,新奇又乐此不疲,运动后面颊红润,少年挺秀,整个人生机又活力。 然而他并没有闲散太久,英语课下课,英语老师把他叫去了办公室。 英语老师参加工作不久,很年轻,姓田,长相甜,声音也甜,同学私下叫她甜甜。 校内有个英语演讲比赛,是个命题演讲,主题是“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happiness”,她推荐他去参赛。 这个英语演讲比赛早先她课上提过,但是感兴趣者寥寥,除了英语课代表之外没人报名。 祝余英语成绩很好,卷面分基本有140,花体字飘逸流丽,相较起来就口语显得拉垮,他跟国情中的大多数学生一样精于听和写不精于读。 因为他成绩拔尖,各科老师都比较关注他,也希望他各科都无短板。英语课经常有free talk,英语老师之前就和他提过口语有很大提升空间,她的意思是想把这次演讲比赛当作一次试历和学习的机会。 祝余其实不太想参加这种比赛,一是他并不擅长,二是他觉得浪费时间。 “老师,我不一定要参赛,我可以去当观众。” 英语老师甜美地笑着,“参与感很重要,远不是当观众能比的,你相信老师,这会是一次很有意义的经历,你不要小看人短时间爆发出的潜能。” 他无奈又头疼地从集体办公室出来时,霍青山正从楼下上来,“你去哪了?” 霍青山两步跨上来,亲热地一把搂住他,一双笑眼多情迷人,写尽风流,“谈恋爱啊。” “又谈恋爱?” 霍青山两只手懒懒地叠在脑后,似乎也无可奈何,“没办法啊,女孩子太可爱了嘛。” 是可爱的女孩子太多了吧。 春天这种万物复苏,情潮郁勃的季节,不说身边漂亮女孩儿不断的霍青山,就连艾山也在密切地接触女生发展暧昧,梁阁竟然毫无动静。 他们进教室的时候,突然有个女孩子拉住了祝余,她刘海有些过长,披着头发,低头很拘谨的样子,“麻烦你叫一下梁阁。” 她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祝余一眼,祝余看到她的脸,杏眼小嘴,眼里怯怯的,是个漂亮但不很自信的女孩子。 经常会有人来找梁阁,梁阁很少会出去,但这个女孩来找过梁阁好几次了,每回梁阁都会出去。今天也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把自己的物理参考书拿出去给她,女孩子仰头看着他,再不是怯怯的,眼里有光,竭力掩饰也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梁阁那么话少的人,竟然和她站在门口说了五分钟。 周韬正从厕所回来,他是有名的百晓生,祝余有时候怀疑学校没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他看着离开的女孩子,恍然大悟,“哦!这不是7班那个……” 梁阁眼神凌厉地觑着他,“闭嘴。” 周韬一下噤了声,缩着脖子赶紧跑了。 祝余很少见梁阁生气,今天显然为了维护这个女孩子动了怒,这是喜欢吗? 已经这么喜欢了吗?喜欢到不让别人说一句,怪不得拒绝了钟清宁。 原来春天也降临到梁阁身上了。 他忽然觉得有一点孤独。 英语演讲只有一个半星期的准备时间,祝余当天晚自习就写好了演讲稿,第二天拿给英语老师。他书面表达一直少可指摘,观点有力,结构严整,论证过程清晰严谨,可谓咳唾成珠,只在几个表达上稍作了修改。 清泉是实力非常一般的初中,祝余口语底子并不好,也没有特别看重口语,口语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速成的,这个历练的机会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他开始紧锣密鼓地背稿练习,春季多绵雨,有时候不能出去打球,周围一圈人就开始围着他指导,俨然各个都是演讲专家了。 艾山:“语气,节奏,语速,你要传递出情绪和感染力。” 霍青山:“要有台风,注意肢体语言的运用,以及适当的eye contact。” 他两指作挖状指指自己的眼睛,又反手去指祝余的眼睛,祝余瞳光一晃,受惊地往后倒了一下。 就连简希也会在他背稿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是mundane。” 祝余跟读了一遍:“mundane。” 霍青山接嘴说:“是mundane!” 祝余:“mundane。” 艾山窃笑:“是mundane。” 祝余猛地站起来,“我要去找田老师,把你们每个人都报上。” “诶诶诶!” 七手八脚把他拽住了,抬回座上。 “什么呀祝观音,这就生气了?” “哥哥们不都是为你好吗?我口语什么水平你不知道?我拿过多少奖!”霍青山恨恨扯他的脸颊。 祝余扭过脸不让他碰,脸蛋肃穆完全不搭理他们。 “别闹他了。”支着脸刷题的梁阁在他背后抬起眼,把他们逐开,凑到他耳后,放低了声音,简直像在哄他,“跟我练好不好?” 被赶走的霍青山和艾山临走前还摸了摸他脑袋,笑着放话,“不准生气了。” 祝余恍惚间惊觉自己正在恃宠而骄,他年岁小,长相又稚气漂亮,他们都对他很好,喜欢逗小孩一样逗他,有时简直是宠爱了,跟他们在一起久了,他竟然开始耍性子。 他以前从来不这样,就算是对父母他也不这样,他一直自视冷静懂事,在别人眼里伪装温柔机敏。他觉得很不妙,像离弦的箭一样失控,却也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 英语演讲中口语优秀与否占很大的成分,只好从音标开始纠音,然后开始单词发音,再练语流。 梁阁给他纠音,说到th音标的清音和浊音。 梁阁说,“舌头。” 他本意是让祝余模仿他把舌头放在上下齿之间,结果祝余懵懂地探出一截滑嫩的舌头,水红的舌尖似有似无地往上勾了一下。 空气仿佛都烧灼起来。 梁阁只掠了一眼,就错过脸去,低低咳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没忍住又转回来。 祝余被艾山塞了一颗话梅,腮帮子鼓出一块,酸得嘴巴眼睛都闭得死紧,脸都皱成了一颗话梅。 “……” “啊——梁阁你又踹我干嘛?!断了断了救命!” 祝余吃过午饭匆匆从食堂出来,距演讲比赛时间愈近,他准备越紧张。 天桥上落起了小雨,三月雨声细,春天的雨明亮而暄和,滴在人身上都酥润凉爽。从天桥上看得到学校里夹道的樱花树,早樱已枝叶婆娑,将盛未盛,校园里绿林扶疏,已是早春好光景。 雨并不大,细线一样地斜斜地飘着,他懒得再下楼,索性淋着这场清爽宜人的春雨回去。 他小跑着,在漾漾的雨幕里看见前方高挑的身影,戴着连帽衫的帽子,视线不知道停在哪处,雨仿佛都避开她落下,四处都寂静。她在慢慢地踱步,形单影只,有种天地间只她一人的茫然的孤独。 好像一缕风。 “简希。” 疏雨斜风,雨雾落在眼睫上,祝余的眉眼都湿润。 简希久梦乍回似的侧过头来,愣神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你长得好清澈。” 祝余怔了怔,“什么意思?” 简希笑起来,祝余这时才发现她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内眦稍垂,眼尾上挑,像噙着一汪春水,眼底有清亮的光辉,似曾相识的迷人,她说,“很喜欢你的意思。” 祝余还没反应,她就解释了。 “不要误会啊,不是那种喜欢,就是……”她蹙眉沉吟半晌,像在斟酌措辞,“欣赏,很单纯的喜欢。” 其实她不解释,祝余也不会自以为是到认为她对他有意思,简希自由又恣意,根本不会留恋任何人。 简希把手遮在他额前,可能因为她高又打篮球,手比一般女孩子要大,手指白皙修长,她微微笑着,声音低柔,“不要淋雨啊。” 晚上祝余坐在书桌前例行阅读,读到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上面有一句,“在根本处,也正是在那最深奥,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是无名的孤单。” 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到简希。 第二十九章 马上 祝余是很舍得下苦工做一件事的,一旦确立了目标,就闷头努力,吃饭都匆忙,是一种在别人看来异常刻苦但他习以为常的状态,毕竟他之前就是这样从400开外到年级11的。 白天见缝插针不断练习纠错背稿,晚上回去反复看优秀演讲视频,这在其他人眼里简直是晨兴夜寐了。 他几乎每节下课都对着梁阁演讲,他都觉得梁阁要烦,可梁阁只说,“不会。” 他也问其他人,他们都说,“很好!”“很有感染力。”“进步很大!” “真的吗?” 霍青山点头,“当然,我要是评委你肯定一等奖!” 今天下午就要比赛,中午祝余和其他人一起去礼堂看了一趟流程,回来经过礼堂和勤学楼中间的小广场,他忽然记起上学期还在这里挨过李邵东两脚,于是他让李邵东断了腿。 无意间一瞥,看到林荫道后面有一群人在抽烟,中间那个是霍青山,他旁边有六七个男生,很多高二高三的,有比较混世的,也有高大的体育生,都是学校里比较招摇的熟面孔。他看见霍青山浑不在意地提腿踹了其中某人一脚,留下个鞋印,笑着骂了句什么,一圈人都笑起来。 因为这学期梁阁做了纪律委员,霍青山就也不甘落后地去竞选了个体育委员,每天做课间操的时候都站在最前面,十分俊俏讨喜。可他现在丁点儿也不像平时在班上阳光跳脱的大男孩,他虚虚咬着烟,唇角翘着,笑得嚣张又放肆,五官都显得邪气。 祝余失神片刻,别过脸,当作没看见,快步要走。 可霍青山眼尖发现了他,上挥着手,明亮而热情,“祝观音,过来过来!” 祝余在原地定了两秒,还是过去了。 他一过去霍青山就用鞋底把烟碾了,“掐了掐了,都他妈掐了,没见好学生在这吗?” 又站在他身后,两手扶着他肩膀,问他,“呛着没?” 祝余拘谨地笑着,像个从没闻过烟味的好学生那样羞涩。 霍青山赶紧把他周围的烟挥开,又是那个明亮讨喜的样子,“都认识吧?我女儿,元旦演祝英台那个。” 一片响应声,“知道知道。”“谁不知道?” 霍青山很满意,“他今天下午演讲比赛,到场的都使劲鼓掌,热情点儿,好好捧场,听见没?” 他们很爽快地应了,有个人问祝余,“你是清泉的吧?我认识你们学校傅骧,你……” 他还没说完,祝余就出声打断了,“我不认识他。” 那人看着他,“清泉还有不认识傅骧的?” 霍青山轻蔑地嗤笑一声,“多稀罕,鹿鸣还有不认识我的呢!” “哎哟,还有人不认识霍小爷?”“哪个有眼不识泰山的?”…… 霍青山弯下身,冲着他粲然一笑,“不要怕。” 他们学校这种活动,很多是高一高二轮岗做观众的,这次是高二,应该就是抽一些班去,比赛的那两节课项曼青组织考试,他们大概率去不了。 祝余自己倒不太在意,这种校内小比赛全当试炼了,完全没到需要人助阵加油的地步,他不至于这点小场面也怯。 他从容自信地去了。 到了才发现判断严重失误,整个高二都来当观众了,其他参赛的全是每班口语最好的,听到一号演讲时祝余脑子就空了,太地道标准了,完全不是他这种一周速成可比的,旁边有人轻声背稿,每个都流畅优秀,自信大方。 他站在其中,觉得自己就是人参中的白萝卜,鸡蛋里的狝猴桃。 但他是那种八风不动的人,诚然内心已慌如乱麻,面上愈加不动声色,当英语课代表来和他搭话时,他还若无其事地清浅地笑着,游刃有余。 “其实我们班口语最好的是霍青山,这种演讲比赛的奖他拿到不想拿了,他演讲特别有感染力又幽默,评委都能笑。” 霍青山这个骗子,竟然还说他当评委自己肯定一等奖。 号码越来越近,祝余发现自己怯场了,至今他听到的每一个都比他好,要不是太怂他差点想临阵脱逃。他很没有底,因为并不是他擅长的,这简直是一个陷阱,以己之短搏人之长——这能学到什么,这完全是来丢脸的。 终于叫到他名字,他从容自若地走上了台,背脊端直身姿挺秀,甚至走出些少年翩然的风度。 但他知道自己一开口,所有人都会发现他是白萝卜,是狝猴桃。 他是高一的,没有本班同学的加持,本来只是一些惯常的稀稀拉拉的掌声,可是高二那几个调皮又很能出风头的男生疯狂起哄鼓掌,声音之大让低头开小差的人都抬起了头。 很多人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那几个男生,又回过头去看台上的祝余,想看这个人到底何方神圣,“妈耶,这人谁呀?” 他是个顶俊秀的男孩子,五官漂亮,乌黑明澈的眼睛里有惶乱的不安,那股易折的脆弱感,简直要叫人心生不舍,可又被一种清冷的阴郁强压着,下颌微仰,看起来怯生又高傲。 整个高二都在台下,有一千多人,还有三个外教,乌泱泱的黑脑袋,一千多双眼睛投在他身上,远不是在班上开会时那几十张熟面孔能比的,就算他不断心理暗示,台下都是猪,是大白菜,也无济于事。 喉咙像黏在一起了,后背手心都是冷汗。 他无端回想起寒假时和梁阁玩那个大热的手游,他几乎没接触过这类操作复杂的游戏,刚开始玩笨拙又紧张,甚至分不清视野和移动,手忙脚乱。梁阁像看穿他的慌张,“如果你害怕,就叫我的名字。” 他不想那么没用,可危险时脱口而出,“梁阁!” 他听到耳机里梁阁低低地“嗯”一声,“马上。” 每次都这样,有时他甚至不知道梁阁在哪里,就看见对面被梁阁冷静利落地一击爆头。 “梁阁。” “马上。” 他没想过会这样依赖一个人,明明是在游戏里,可他觉得特别安全,什么也不用怕,因为只要叫梁阁的名字,梁阁就会出现。 他甚至觉得梁阁就在他身后,手把手教他开枪,强大又沉稳,万无一失的可靠。 ——如果你害怕,就叫我的名字。 “梁阁。”他在这种无助中,几乎是应激地,悄悄在心里叫了一声。 他深呼了口气,渐渐放空自己,再不如人也要开始演讲了,他抬起头来。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穿着春季校服外套,高高挺挺地站在观众席最后,隔得很远,祝余看不清他的神情,只依稀看到少年英挺神秀的轮廓。 梁阁一路跑过来,还气喘不匀,先利落地抬起手朝他招了招。 祝余有一瞬间的失神,紊乱的心绪一下镇住了。 他站在台上忽然笑起来,迢迢地凝望着,眼里星河摇晃,又诚挚又羞涩。 整个人都稳下来了,像之前对着梁阁练习过上百次的那样,演讲词清清朗朗地流泻而出,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已经结束了,他说完谢词下台,脚底还隐隐发麻。 下台时被霍青山被知会的那群人又开始疯狂鼓掌,还带着一群啰啰,掌声雷起,不管成绩怎样,排面肯定是最大的。 祝余出后台时,梁阁已经在外面了,祝余见到他又笑起来,“梁阁,你是我的召唤兽吗?” 一叫你,你就出现了。 梁阁没有听清,不解地敛了眉:“嗯?” 祝余却又不解释,“你怎么来了?不是在考试吗?” 梁阁稍作思量,眼神不知道看哪,虚虚倚着墙,放空又随意,“啊,考试太紧张,我就跑了。” “紧张得跑了?” 梁阁说,带了点夷悦的上声调,“对啊。” 明显是在逗他。 梁阁把奶酪棒给他,他是跑过来的,身上和手心都很热,怕把奶酪棒热化了,只提着个角拿着。 祝余靠在他旁边,从礼堂打开的大花窗看得到外面葱郁的榉树新枝,春日清和,他把奶酪棒含进嘴里,眼睫覆下来,“你胆子这么小的。” 回教室的时候,语文考试刚结束,一群人蜂拥涌在门口正要去看他的演讲比赛。 下午语文考试刚开始二十分钟,梁阁起身说去厕所,结果一去一小时,气得项曼青抱着手站在教室门口冷笑,就算憋死一个也不让他们出去了,提前交卷都不行。 祝余整个人下雨一样灰败,一声不吭地回到座位上。 “哟?这怎么了?结果怎么样啊?” 梁阁拿着祝余的奖品,一本黑色硬壳笔记本,“三等奖。” 霍青山批评他,“三等奖不错啊,有奖呢,怎么了祝观音,别要求那么高,不准难过!” 祝余转过脸来,还挺凶,“每个人都有奖。” 只有一二三等奖,没有参与奖,安慰奖,三等奖已经是最差的奖了。 “啊?那有分数排名吗?他排多少?” 梁阁说,“倒数第二。” “呜。”祝余再次被会心一击,脑袋郁卒地磕下去,像滩史莱姆一样难过地黏在了课桌上。 第三十章 兄弟 但祝余很快抬起头,泰然自若地抽出缺考的那张语文试卷,“一个演讲比赛而已,没什么。” “祝观音你不要难过……” 祝余风淡云清地笑,“没有啊,比赛输赢很正常。” 晚上没有回家,直接去小广场,春寒料峭,早春薄寒仿佛侵人肌骨,他在这种寒冷里围着小广场跑了快有十圈,仰头靠着体能攀登架的柱子,仍忿然不平。 他一想到当时站在台上被那黑压压的观众怵得开不了口,都觉得难堪又没用,再也不能这样丢脸了。 他心里其实是不太看得起英语的,所有科目中他觉得英语是最简单的,根本不怎么花功夫,他敢说今天这要是场笔试,没什么人能考过他。他是偏应试型的人才,他不在乎英语口语,无外乎是因为高考不考,高考要是考,明年他绝对一等奖。 他又较劲起来,英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殖民语言吗? 第二天早自习前项曼青发了语文试卷,所有人都没念分数,单单念了梁阁,“梁阁,22分,把整张卷子抄一遍。” “好。” 祝余觉得自己倒数第二的名次,都对不起梁阁抄的这张试卷,平复下的心绪又躁郁起来。 早自习下课英语老师就把他叫过去了,她知道他演讲拿了倒数第二,原是想激励开导他。 祝余一见她就想起自己在台上的那种渺小和无助,觉得自己是生生被她推上去的,有种闷闷地怨恨感,很不理智地直接说,“老师我知道语言很精深,但我只把英语当工具,我不会学这个专业,我只要能沟通。” 英语老师说,英语是一门国际化语言,说一口地道流利的英语会给你带来很大裨益。 他较劲起来,“谁知道?搞不好以后是汉语呢?” “你这么有自信吗?” 他有强烈的民族自豪感,“是啊。” 他杠得办公室几个老师都笑了。 英语老师本来有些生气,也发现他钻牛角尖在较劲,也跟着笑了。 祝余在老师们和善的笑声里出来了,觉得自己犯了蠢,颇为郁闷地回到教室,梁阁他们不在,只有喻彤站在简希桌边和简希说话。 祝余昨晚跑完步回去洗过澡,在床上一想起演讲就翻来覆去,如今眼下青黑,十分困怠地打了个哈欠。 旁边两个男生见了,猥琐地开荤玩笑,“嘿嘿,班长你不会是晚上在被窝里三上悠亚看多了吧?” “谁?” 两人不敢置信地看他。 “你不认识?” “不是吧班长?三上悠亚你不认识?!” 祝余说,“我不知道。” 前面的喻彤突然说,“不会吧,一哭二闹三上悠亚额?” 男生震惊,“喻彤你!” 简希也回过头,“真不认识?” 他们再次震惊,“简希!你们怎么知道?” 简希耳朵上架了支笔,很淡地一瞥,“知道怎么了?你们以为在班上大声说这个很了不起吗?” 两个男生被她说得讪讪的,不好也不敢反驳。 祝余其实已经猜到了,无非和性有关,高中男生的脑子里大多是这些东西。 梁阁从后门进来,看见他们,“在说什么?” 祝余眼神纯澈,“‘一哭二闹三上悠亚’是什么?” 梁阁阴测测地掠了一眼。 两个男生霎时一耸,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低着头也不敢走,战战兢兢仿佛在那罚站。 祝余觉得梁阁天生有种可怕的气场压制。 当时纪律委员就任,他上去只说了句,“麻烦大家配合。”点个头就下来了。但从此全班仿佛笼罩在白色恐怖中,纪律肃然一清。 梁阁从来不记名字,多数时候都不说话,只偶尔自习课提醒一句,“不要吵。”祝余能明显察觉到梁阁说完这句话后,班上同学的脊背都坐直一些。 他记得军训教官特别喜欢梁阁,“梁阁出列,和我演示一下,你当首长。” 梁阁神情肃冷地立在教官面前,无由来一种狠厉阴沉的气势,仿佛寡言俊美的少年军官,“一令一动,立正,稍息,立正,站军姿一小时。” “是!” 教官在队伍里直挺挺戳了两分多钟才反应过来,当下笑骂,“嘿!梁阁你他妈……” 全班都笑了。 其实最开始他们没那么怕梁阁的,就算早就听过他的名字,但他平时不怎么说话,也不惹事,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刷题看似没太大危险性。 真正开始怕他,第一个是李邵东,李邵东那时候鼻青脸肿遇见梁阁都要绕着走的样子太深刻。第二个是霍青山,霍青山虽然成天嬉皮笑脸,看似并没有什么距离感,但压根没人敢动他一下,梁阁第一次在教室里把霍青山掼到课桌上的时候,全班都吓得够呛。 别说霍青山后来整天黏在梁阁身边,偶尔耍宝还要被梁阁踹一脚。 梁阁说,“……是个对子。” 所有人都对梁阁能这么冷酷地胡说八道为之一惊,又为之一敬。 祝余都愣了一秒,“对子?那有下联吗?” 简希怀疑梁阁这辈子的文学细胞都用来救这一刻的急了,他稍作沉吟,“嗯,四五分裂六小龄童。” 你是真的牛逼。 祝余晚上回家还是搜了“三上悠亚”,他房里有部老台式,百度百科上说歌手演员,他还以为是自己思想太龌蹉。 直到看到下面“在日本有个叫三上悠亚的女孩,她命运多灾多难,在学校当老师被学生侵害,在医院当护士又被她的病人侵害,在别人家当保姆又被男主人侵害……” 底下关联着“三上悠亚 SM”“三上悠亚 无码”“三上悠亚 中文字幕”……以及露骨大胆的写真图,让人脸红心跳。 “满满,还没睡吧,你的校服……” 林爱贞象征性敲了下门就直接进来了,祝余手忙脚乱返回到桌面,惊魂未定地看向门口。 林爱贞看看他,又看看返回到桌面的电脑屏幕,就站在那里,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她进来把校服放在祝余床上,出门前只嘱咐了句,“没事,早点睡。” 还贴心地把门碰上了。 祝余感觉蒙受了不白之冤。 他当然不是不看这些,他极其偶尔地会看一下,胡乱看,并不记名字。他更喜欢文字,那种不直白的,含蓄而给人十足想象余地的。 下次还是用手机查吧。 当天又睡得晚,脑子里十分淫乱,第二天年级组通知开会,回来时浑浑噩噩蹭掉梁阁桌上一本书,叫《金牌之路》,应该是竞赛教材,他捡起来还给梁阁。 随口一问,“你们noi很多比赛吗?” “嗯。” 梁阁的解释向来简短,祝余懵懵懂懂也没明白他说什么noip,省选,冬令营,国集,ioi,直到他说,“大学还能参加ACM。” 瞌睡一下醒了,“SM?” 托昨晚网页的福,他把ACM听成了SM,并瞬间回想起那些热辣的写真图,既惊又骇,竭力掩饰,“你以后也要……SM吗?” “不一定,如果我读计算机的话。” “计算机压力这么大吗?” 还要去搞SM。 梁阁想了想,“挺大的。” 毕竟秃头的不在少数。 “哦。”祝余故作平静地颔首,愣愣回到自己座位,没一会儿又缓缓转过来,“我挺尊重这个的,没事,很正常,虽然不被主流社会接受,但是压力还是要释放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我可以理解。” “什么?”梁阁终于发现了端倪。 主流社会?释放压力? 上课铃响了,是政治课,政治老师是个很热情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上课很有激情。 课上了两分钟,梁阁突然递给他一张纸条。 祝余展开纸条一看: “我说的是ACM,不是SM。” ACM后面还附上了(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 祝余那一瞬间尴尬得都静止了,这个世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他狠不得把自己嵌进水泥墙里。 实在无知又无耻。 尤其梁阁还在他后面笑出了声,低而短促,但因为上课安静,所以格外明显,梁阁平时又很少笑,好多人扭过头来。 虽然知道这些人都是因为梁阁笑才转过来的,但祝余潜意识总觉得他们在旁观自己的愚蠢。 社死不过如此。 自从参加了那个丢脸的演讲比赛,就接二连三出这种岔子,假笑都维持不下去了,像鸵鸟一样把脸埋进了政治书里。 他是那种很讨老师喜欢的学生,成绩好,上课非常专注,两只眼睛总像望灯塔一样望着老师,后背像放了把尺端正笔直,老师询问他就会点头示意,偶有互动,很多老师上课会格外关注他。 他刚埋下头一分钟,政治老师就发现了,“祝余怎么了?抬头抬头,还因为演讲比赛难过?倒数第二没有什么……” 祝余这会儿才想起来,政治老师和英语老师一个办公室。 他好像被命运扼住了咽喉。 “虽然还没学到,但老师今天简单和你们提一下发展观。发展的实质是事物的前进和上升,事物发展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前进性与曲折性的统一……人是不断发展的,现今的挫折并不能代表什么,明白了吗祝余?” 祝余脸火烧云一样的红,他人白,脸一红起来,眼睛就显得水雾濛濛尤其氤氲,好似噙泪欲滴,他点了点头。 这下全班都知道班长演讲比赛倒数第二,还沮丧得哭了!下课后一波波来安慰他。 后面几节课祝余都没有抬起头也没有说话,梁阁在背后戳了他很久,他也岿然不动。 一直等到晚间广播,广播里通知四月初月考,又通报了一下上次英语演讲的获奖名单。祝余察觉到好多人都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他,担心他又怕刺激他。祝余都没力气假笑了,反正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在强颜欢笑,索性低着头。 梁阁又戳了戳他,“转过来。” 他没有动。 “给你看个东西。” 还是没动。 “别后悔啊。” 他斟酌两秒,好奇战胜了尴尬,握着笔转过去了。 梁阁疏懒地倚着椅背,手里有张扑克牌——是他之前缴获的霍青山和艾山的那副牌。梁阁在牌中间折了一褶,两指一弹,纸牌就像暗器一样朝祝余旋了过来,很快,祝余还没眨眼,就从他耳边飞出去了。 他立刻转过头,看到飞出去的纸牌在空中打了个弯,从另一边又回到梁阁手里。 祝余见过飞牌射击,从来没见过能回来的。 他舌桥不下,“它、它、它灰回来了!” 梁阁学着他磕绊的样子,还恶劣地故意也把音发错,“它、它、它灰回来了!” “你又学我讲话。” “你又学我讲话。” “梁阁!” “嗯?”梁阁凑到他眼前,眉梢一挑,生动又痞气,梁阁看着他,幽邃黑沉的眼潭深不见底,像要直直把他拽进去,放低了声音,“不难过了。” 祝余愣了半晌,才慢慢笑起来,眉眼齐弯,他想起他爸的话,“高中的朋友,很多都会是一辈子的朋友”。 心底柔软又感动,朋友都不足以形容梁阁了,第一次这样直白,“梁阁,你真是我一辈子的兄弟。” 梁阁觑着他,两指一挥,牌又扔出去了。 这次没有飞回来,梁阁起身就走了。 第三十一章 好笑 祝余有一瞬间的无措,他觉得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满了,让梁阁不适。 他有些如坐针毡起来,他一贯是含蓄内敛的性子,要不是实在被情绪冲昏了头脑,是绝不会这样剖白的,谁知道梁阁抽身就走。 梁阁桌上还放着那张被罚抄到一半的语文试卷。 他空空坐在座位上,尴尬得后背刺痒,极度无所适从。 一直等到晚自习上课后梁阁才回来,祝余听到背后有椅子拖动的细微声响,他碍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内心的异样难堪,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梁阁,这个二氧化硅的……” 梁阁应该在水龙头下冲了把脸,脸上还湿着,没干透的水珠沿着利落的眉棱滴下来,眼神漆黑阴郁,整个人锋利得像把开刃的剑,仿佛看一眼就能把他刺穿。 祝余和他对视时整颗心都横跳了一下,他感觉梁阁身上笼罩着阴森的黑气,又冷又刺,好在梁阁很快垂下眼,把他的化学卷子拿过去,却只看了一眼拿笔写了两个化学方程式,又递给他。 祝余看着试卷,又看梁阁,梁阁没有抬头,却像知道他要问什么,“思路。” “只有思路吗?” “嗯。” 祝余恍惚了两秒,才点头说好。 过了一会儿,他像往常一样把梁阁桌角放的那摞垒高的书放到下面的收纳箱上,准备在梁阁桌上做题。可刚放下去,梁阁又放上来,他愣怔了一瞬又把书放下去,结果梁阁又放上来,他赌气般又放下去。 项曼青正从窗外看晚自习纪律,就看见他们俩较劲似的把那垛书搬上搬下,搬下搬上,终于看不下去了,从外面拉开了窗户,“没完没了是吧?你们不烦书还烦呢。” 祝余一下收回了手,自知失态地垂下头。 “好样的,班长跟纪律委员在这带头乱纪呢?” 梁阁站起身,声线沉郁,“老师,我的错。”又侧过脸,整个人拧巴又烦躁,并没有看祝余,“你写吧,我去机房。” 他背上书包就出去了。 祝余看着他萧肃的背影,有些委屈起来,为什么突然这样? 他很少有关系这么好的朋友,他和谁都是淡淡的,常用温柔来平饰疏离的内核。他没有过朋友,理所当然就没有和朋友闹过别扭,更没有处理这种别扭的经验,他只能感觉梁阁在生气。 整个晚自习梁阁都没有回来,祝余晚上翻来覆去烙煎饼一样睡不着,第二天早自习梁阁也没有来。 艾山喜欢穿粉,春天气候回暖就更加明显,校服里的内衬几乎全是粉的,霍青山说他骚包,叫他派大星。 他不仅衣服是粉的,心也粉了,他们打球时,年级里漂亮出名的十九班的周一朵偶尔会来看。周一朵长得非常精致,身材娇小,是真正的萝莉型妹子,爱好lo裙,初中就在网上小有名气。 但艾山比较不走寻常路,他喜欢上了周一朵旁边那个不太起眼的小姑娘,两人已经眉来眼去好一阵了,眼看临门一脚就要事成,在球队里喜上眉梢炫耀的时候,被他们队长残酷镇压。 艾山罄竹难书,“我们队长太自私自利了,他自己得不到爱情也不让我们得到!我们队长那个中意对象是上一学期元旦晚会撞到他身上的,也不知道是谁,他怦然心动啊,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娶到她’!他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我们队长吧,就是那种形而上学的文青……” 霍青山说,“你还知道形而上学?” “我们队里有个人老说,其实我都不知道哪几个字,接着听我说。我们队长是个形而上学的文青,他说刻意地找人,缘分就不是缘分了,一定要是不经意地再邂逅。他不是和大学签合同了吗,也不愁高考,现在每天就在学校里乱逛。我叫他去食堂蹲人,他非不,他说那么漂亮的人怎么会吃饭呢?不吃饭吃什么你说,不能漂亮就不活了吧?喝露水喝西北风?他凭什么把自己一己私欲强加在漂亮的人身上?!” 艾山气得滤镜都碎了,“我差点就拿祝观音举例了,祝观音够好看了吧?一顿最少八两饭吧?” 祝余无辜被牵累,正想说为什么拿男生跟女生比啊? 一转过身,发现梁阁来了,低着头正闷不作声刷题,仍然满身低压。 祝余无端小心起来,声音都是柔而软的,“梁阁,你怎么没来上早自习?” “不想来。” 他又问了几句,梁阁都是嗯哦作答。 他看着他,“梁阁,你在生气吗?” 梁阁仍然低着头,“嗯。” “为什么?” 梁阁掀起眼帘,黑瞋瞋的一双眼,璨若寒星,锋芒毕露,倨傲而冷漠,他说,“不告诉你。” 不告诉你。 祝余愣滞地看着他,一时间荒谬又怫郁,太阳穴突突直跳,好一会儿才低着头笑起来,是他常挂在脸上的客套的假笑,冷冷地,平淡又温柔,“是吗?那不打扰你生气了。” 说完就转过去了。 他原本就没有想过要在高中交朋友,他的计划里根本没有这一项,他做好了当三年疯狂努力的书呆子冲刺最好大学的准备,是梁阁自己说“我还不错,你不要怕我”。 好笑。 第三十二章 别扭 他闭着眼睛,竭力平复自己生气而过重的呼吸,嘴唇因为情绪过激微弱地颤动,他握紧了笔,低下头又开始写起来。 他本来就是那种清高自许的性格,不至于被这种明晃晃的冷漠与恶意针对后还死活往上凑。 你不想搭理我,就遂你的意好了,我也不搭理你。 他开始把梁阁当陌生人,不说话不接触,霍青山他们叫他去打球,他都会笑着拒绝,因为月考临近,他们也没有怀疑。 男孩子的友情大大咧咧惯了,他们一两天甚至完全没发现祝余和梁阁没有任何交集。 他有时候课业会有问题,仍然是化学稍弱,他先是找前桌的简希讨论。可简希太敏锐,第二次问,简希也没看他,只低头漫不经心地转笔,“吵架了?” 他不想提及,因此就难以招架,笑了笑没说话,下次就去找周敏行。 他和周敏行很熟稔,时常一起去年级组开会,周敏行和他差不多是一种人,沉默刻苦,也不会多话,只要他去问就挖空心思给他讲通。 他们都属于努力型,吃饭都匆匆,吃完午饭正好在天桥上遇见,边走边聊,大多在谈学习,氛围正经且融洽。结果在走廊上也狭路相逢遇见梁阁,梁阁跟一个女孩子走在一起,是那个常来找他的女生。 梁阁视线落在他脸上,他偏过头对周敏行笑,迎面仿若不识。 回教室时,霍青山不在,艾山似乎已听到风声,调侃梁阁,“怎么个事啊?听说你都把人女生送班上去了?17班都炸了。这是有情况了?怪不得这些天都不稀得搭理我们了,什么时候把弟妹领来瞧瞧?” 梁阁下意识往前瞥了一眼,又觉得多此一举,睇着艾山,“再胡说?” “嫂子!嫂子行吧?” 梁阁直接起身,示意他,“出来。” 艾山那么大高个,被他拎着后领子鬼哭狼嚎地拽出去了。 祝余无聊又好笑,原来是谈恋爱了,谈就谈啊,凭什么就生气不理人了,谈恋爱了不起吗? 互不理睬就互不理睬吧,梁阁偏生又要来招惹他。 祝余走在走廊上,梁阁突然把篮球在他脚边重重一拍,声音之响,吓得祝余心直跳到嗓子口,浑身一耸。 上课还把篮球放在课桌底下,时不时就要晃到祝余的椅子。 祝余把椅子往前移,贴着课桌,椅背和梁阁课桌中间空出一大块来,明摆着楚河汉界。结果梁阁把自己课桌移得碰上他椅背,祝余挤在两张课桌间,局促得像个沙丁鱼罐头,又不想和他说话,只好暗暗用手肘抵着梁阁的桌子往后推。 祝余也不回头,递试卷递作业就直接从肩上传,可是梁阁不接,祝余直接松手,试卷掉到地上。 两人都不捡。 梁阁竟然站起来,“老师,我没试卷。” 老师纳闷,怎么会?试卷是够的呀,没多的了,祝余那有没有两张? 祝余只好给他捡起来,又转过去带着气重重放到他桌上。 梁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谢谢。” 真讨厌。 祝余觉得他简直是个恶劣又幼稚的小学生。 但四月初就要月考,祝余没有太多精力和他较劲,复习起来真正晨兴夜寐,准备得很充足,月考考了两天,这次是年级第7。 周会课上做了表彰,年级组老师念前十念到他的时候还重点提了一下,夸了他,“前十唯一一个不是辜申班的,这是第二次了,很了不起很努力。”后来念单科第一又念到他,“英语单科第一,祝余148。” 好多人带着错愕的惊羡回头来看他,霍青山还笑着说,“祝观音你就是争气机吧。” 演讲倒数第二,月考就要拿单科第一,威武! 祝余这回抬起了头,迎着众人的目光略显腼腆地笑了。 梁阁理科好得霸道,名字也被提了好几次。但他语文拉垮,文科又较弱,尤其政治,就算理科再霸道再拉分,在群英荟萃的鹿鸣名次也一直在年级50-70徘徊。 祝余为他的语文费过许多功夫,虽说语文素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解题技巧掌握了也能加分不少,但梁阁最高分也就92,唯一一次及格,拖语文的福,那次年级39。 晚自习下课人流退潮后,祝余没和其他人一起,独自背著书包走在稍显僻静的林荫道。 万物回暖,校园里处处盎然春意,枝叶勃发,鹿鸣的绿植做得非常好,除了一些校园常见的花草,还有夹道的樱花树,清风一拂,真正落英缤纷,烟景如画,早上学校的垃圾车里运的都是一车车零落的碎花。 身后热情甜亮的一声呼唤,“祝余!” 他回过头,看见蒋艺笑着朝他跑过来,祝余跟她并没有什么交集,可她却天生自来熟。 女孩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怎么好久没见你去找容容了?” 祝余说,“分手了。” 蒋艺虽然早已猜到,却还是问,“啊?怎么分手了?” 早该分手了,就不应该在一起,当初要是没和闻歆容在一起,他现在也坐在辜申班上课了。 他怎么会想到傅骧喜欢闻歆容呢? 他要是知道傅骧喜欢闻歆容,他绝对不会自惹麻烦一时情热和闻歆容在一起。 中考前一天清泉放了一天假,是在放假的前一天,他被傅骧堵在空教室。 他被逼到教室后面,整个脊背都贴住了墙,因为恐惧闭着眼,睫毛颤动,仰长的颈项优美而脆弱,像伸手就能掐断。 傅骧的脸对男孩子来说俊俏得有些艳丽了,他逼近了他,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脸廓,危险而轻佻,带着笑,“谁让你和闻歆容在一起的,啊?” 祝余还没回答,蒋艺激动地用手肘碰了碰他,祝余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前面两条大道的交汇处有一个披着头发的女孩子,过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但祝余还是认出来了,是梁阁一起走的那个女孩子。像察觉了他们的目光,女孩子头低得更低,避着他们匆匆走了。 蒋艺说,“她就是附中那个‘清白女孩’!”她看祝余没有反应,“你不记得了?” 祝余记得,他只是不想议论,原来她就是那个女孩子。 那是他们初三时A大附中的一起校园恶性事件,在中考前一个多月,女孩子长期被造黄谣霸凌,最后被班主任一句“我怎么知道你清不清白?”逼到情绪崩溃从三楼跳下,幸得楼层低又命大。 正好被拍到传到网上,网上吵得非常凶,沸沸扬扬了一阵,直到被另一件耸人三观的事夺取公众注意力,这件事才慢慢淡出网络。 “最后中考也没参加,直接保送的鹿鸣,听说梁阁就是因为她来鹿鸣的,也不是很漂亮嘛。” 祝余蹙起眉,“别说了。” 蒋艺是那种没什么坏心眼,但是聒噪又莽撞的女孩子,心很大,她并不在意祝余的话。 自顾自说,“梁阁也很可怕,我听说附中的小混混在校门口给他磕头。上学期我们班有人去堵他,四个吧,被他打得蹲在地上不敢起来,听说梁阁当时手揣在兜里,说要把他们踢得一路滚到校门口,拽得要命。”她看着祝余,“你不觉得可怕吗?” 祝余几乎是本能,“谁让他们堵梁阁?四个堵一个打不过,梁阁这不是可怕,这是厉害。梁阁就是很……”忽然停了,很轻地笑了一声,分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诮,“也就那样吧。” 蒋艺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而且带着情绪,前半句明显在护短,不知道为什么话锋一转又变了。她也不纠结,又兴致勃勃地问他,“你为什么和容容分手啊?” 祝余觉得她过于没有边界感,“性格不合。” 女孩子笑着凑近了他,娇俏大方,“那你喜欢什么性格的女生?” 祝余愣了一下,忽然听到背后一阵链条摩挲着轮盘发出的“嘶撕”声,金属感十足,公路车没有车铃,多用花鼓充当,花鼓非常响,闷骚且炸。 他们一齐回过头,看见梁阁戴着骑行头盔,上身前倾,眼神漆黑,不驯而冷峻,骑着公路车直直朝他们中间来,蒋艺吓得慌忙往旁边退。 梁阁风一样从他们中间过去,带来一阵清凉的气流,经过祝余的那一刹那,他伸手把祝余身后的帽子扣他头上了。 “啊。” 全程几乎一秒不到,祝余往前踉跄了一下,有片刻的眩晕。他郁恨地看着梁阁远去的背影,忿忿地把梁阁扣上去的帽子又扯下来了。 蒋艺看看他又看着远去的梁阁,惊魂未定,“这、这是梁阁吗?” 祝余气得说不出话。 可蒋艺兴致盎然,“你和梁阁霍青山他们好像关系很好,我老见你们一起打球,你怎么和他们玩到一块儿的?” 祝余也不知道,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也没对他们很好,校园里疏落的路灯照出少年韶秀的影子,他烦躁地说,“因为我长得好看吧?” 第三十三章 滚 蒋艺没料到他这样直白,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祝余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略微有些难为情。不过,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自己的优点,确实外貌优势是最直观,而且他们也总说他好看。除了这个,他这样乏善可陈的人好像也没什么优点了。 他们离校门越来越近,夹道的樱花雨走到了尽头,校园的静谧渐渐褪去,隐约能听到一些城市的嘈杂。 女孩子的声腔柔细,锲而不舍,“那,你长得这么好看,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祝余停住了,侧过脸看她。 他是真的好看,长相与气质并重的好看,蒋艺觉得他比之前要长开了些,身形也更加清瘦挺拔,五官似乎已经长到了极处,稚气淡下去,清俊漂亮。 他看人时眼睛乌亮而专注,有淡淡的朦胧,像洞穿了她那些旖旎的心思,她这样不拘小节的女孩子也羞怯起来。 祝余说,“我高中不打算恋爱了。” 晚上祝余躺在床上,开始思考蒋艺那个问题,为什么霍青山他们会和他一起玩? 他们最开始都是梁阁的朋友,是因为梁阁总和他一起,他们才也和他一起玩的。 那他现在跟梁阁吵架,是不是意味着连带他们也要一并疏离? 他有些闷,把脑袋埋进被子里,于是更闷了。 第二天午间广播通知,祝余去年级组领了奖,他们班“学雷锋月”出的黑板报得了“精神文明建设奖“。板报的字是他写的,他的字很出挑,是挑剔如项曼青都点头夸好的字。 他练得杂,小时候他爸带他练的是文征明,文征明行、草、隶、篆各体皆工,尤其小楷清劲秀雅,后来也练端雅正宜的馆阁体,钟繇王羲之,初中还跟风练过一段时间瘦金,软笔硬笔都极出彩。 班上都说祝观音的字好看,让他来写。可是祝余以为梁阁的字更好看,字体偏长,有棱有角,每个字都仿佛裹挟着金戈铁马,快意恩仇。 他还问梁阁练的什么体。 梁阁玩味地看着他,“梁阁体。” 梁阁没练过字,连江湖体都算不上,就是信马由缰写的,按理说正经练书法的该看不起这些的,可祝余就是觉得梁阁的字好看。 除了他自己没人认为梁阁的字比他的好看。 他对梁阁有种“晕轮效应”,盲目地认为梁阁一好百好。 祝余回教室时,霍青山和艾山正在瞎侃,他目不斜视地坐在座位上,决定先尝试一下疏远他们。 艾山人高大又毛发旺盛,球队平时训练多在室内,不然也在球裤里穿条弹力紧身裤。四月份开始热了,梁阁他们多在校服外套里搭球衣,下身直接穿球裤,青春期的男孩子身高腿长,球衣配校服格外挺拔清爽。 艾山也懒得穿弹力裤了,可他捂了一个冬天的体毛太长,一撸起裤腿实在有碍观瞻。 霍青山似乎有些感冒,鼻音稍重,“好家伙,这你不说是你腿毛,我以为你穿了条毛裤呢。” 梁阁难得分神掠了一眼,“能做顶假发吧。” 祝余抿住了嘴。 霍青山伸出手,快如疾风,薅下艾山一搓腿毛,拿在手里啧啧惊叹,“真长啊。” 艾山疼得鬼哭狼嚎,声泪俱下地谴责霍青山,“沸羊羊,你真粗鲁!” 祝余终于受不了了,面无表情地起身出去。 这些人真讨厌,为什么在他后面说相声? 他再冷静下来回教室,简希问他去不去打球,他想了想说不去。 “月考都考完了,你还成天读书啊?”霍青山笑嘻嘻地戳他脑门,出色的口语把简单的谚语说得相当漂亮,“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必须去。” 祝余被他硬绑着去,瞧见艾山的空桌子,“艾山呢?” “脱毛去了,昨天就找我借了我女朋友的脱毛膏,等会儿就来。” 脱毛? 霍青山又叫梁阁,梁阁低下眼,拧巴地说,“不去。” “那太好了。”简希搭住祝余肩膀,“你想不想看周一朵?大眼睛,婴儿肥,很漂亮,你喜欢这种女生吧?以前女朋友也是这种。” 祝余愣愣地被她和霍青山揽着走了。 他们刚到楼梯口,梁阁就跟过来了。 简希边走边笑。 祝余被他们簇在中间下楼,觉得他们也不一定就是因为梁阁才跟他一起玩的,搞不好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呢? 因为他好看,他们觉得看了他心情好,才喜欢带他一起玩的吧? 是的吧?就是这样的吧? 快要走到球场,他还是问了,“你们为什么跟我一起玩?” “哈?”霍青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莫名,反问他,“你说为什么?” 祝余自己都说得心虚彷徨,“因为我长得好看。” 霍青山和简希极有默契地笑出了声。 “不是吗?我不好看吗?” 霍青山笑着看他,“你还挺自恋,我以为你属于美不自知的类型。” “有这种类型吗?我从生下来就被夸好看,怎么不自知啊?”他语气天真又真诚,皙白的侧颈对着梁阁,状似不经意地说,“我耳朵后面那颗痣都有人说好看。” “什么变态?!” “你小心点。” 梁阁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冷风一吹,霍青山突然打了个喷嚏,狂吸鼻子,往兜里掏了掏,只摸到饭卡和手机,吸着鼻子暗啐了一句。一抬眼就看见祝余递来的纸巾,祝余手递给他,眼睛却是看着简希的,像根本没注意这,还在执着地要一个答案,“是的吧?是因为我好看吧?” 简希被他缠得发笑,“嗯,是。” 他又看霍青山,希冀地,手里还拿着那包纸,“你是吗?” 霍青山想起他们一起吃饭,祝余吃得很多又很快,吃相竟然还斯文。吃到最后他都留一个小角的饭,就坐在那乖巧地等他们,安安静静地也不催,偶尔有人说冷笑话没人理,他就弯着眼睛捧场地笑起来,等他们吃完了,他就一口吃完那个小角,拆一包纸,给每个人发一张,小女孩似的爱干净。 霍青山又把纸巾接过来,他专注时给人一种多情的错觉,“是啊!” 祝余有点安心了。 他们打了没多久,周一朵和她的小姐妹真的来了,可惜艾山还在楼上脱毛,没赶上表现的时候。 祝余有一阵没和他们一起打球了,在场上跑来跑去,也乐得捡球,他好奇地问简希,“周一朵是来看谁的?” 他在梁阁和霍青山中间看了一眼。 “他们?”简希凉凉一笑,“一个傻瓜,一个哑巴。” 霍青山登时指着梁阁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梁阁,说你是哑巴呢哈哈哈哈哈哈……” 梁阁面无表情,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霍青山后知后觉,“嗯?说我是傻瓜?” 祝余没忍住笑得蹲了下去。 他于是指着祝余,对简希说,“祝观音才是傻瓜吧,你看,他笑得都站不起来了!” 正闹着,有人过来拼场,说一起打。 他们也是四个人,两个18班的,两个17班的,领头来和他们搭讪的校牌上写着18班张志和。 张志和是篮球队的,学校篮球队有13个队员,高一招了5个,除了中锋艾山其他都还是替补,张志和暗自认为这是艾山成天狗腿队长和教练的结果。 他喜欢周一朵,正因为周一朵老来看霍青山他们打球,他才气不过,想来煞他们的锐气。 霍青山转过来征求意见,“4对4打不打?” 简希无所谓,祝余第一次和其他人打,有些跃跃欲试。 只有梁阁上前和对方说, “我们有刚学的,别晃。” 他们来得晚,这个球场是鹿鸣唯二两个水泥球场中的一个,还没铺塑胶,摔了肯定要蹭层皮。 他声音低,祝余又站在三分外,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张志和大方同意。 张志和原本不以为意,他刚开始对上的是简希,简希有176,脸庞清爽,跑动能看出些少女的曲线。 简希真的很会打,两次轻松破他的防上篮就算了,有一次球甚至从他胯下过去的,场边登时笑倒一片。 张志和一想到周一朵也看见了他的窘态,很有些抹不开面子,再打时就不再温和,眼神都变得凶狠,还是几次被过防。他开始暴躁,截简希的球时恶意往上怼了一下,简希小指被狠狠一挫,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张志和截了球就走,遇上祝余。祝余刚学会不久,和这些从小就和篮球为伍的男孩子们比,是要逊色的。但是他打得很聪明,冷静而有判断力,永远能找到最佳的时机传球,绝不逞能让球断在自己手里。 但不管怎么说,他相较其他人都是薄弱的一环,张志和也有意给他们好看,一个大幅度急停拉回,祝余猝不及防被晃倒了,手心膝盖登时火辣辣的疼。 张志和笑了一声,春风得意地上篮,篮下的梁阁一下跳起来,不是切球,直接把他盖下来了,非常生猛吓人的力气,不说篮球,张志和整个人都被他压得生生跌了下来。 梁阁逆光站着,看不清神色,张志和几乎整个被他笼在阴影里,梁阁居高临下地觑着他,又冷又拽,“你有事吗?” 这语气摆明了不是关心。 “你有事吗?”——你脑子有病吗? 早跟你说了别晃。 张志和中指被他盖帽时挫伤,正钻心的疼,他一个校队队员,虽然暂时只是替补,但被人盖火锅了怎么说怎么丢脸,还是当着周一朵的面。 他忍着痛,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狼狈地起身,凑近了梁阁,恶狠狠地找回场子,“梁阁,我告诉你,在附中我可能拿你没办法,但在鹿鸣……” “在鹿鸣你能怎样啊兔崽子?”霍青山舌尖低着腮帮,他站在梁阁身侧,笑了一下,戏谑又轻蔑地乜着他,“有你说话的份吗?” “你叫谁兔崽子?” “叫谁你不清楚?非加上你狗名,兔崽子张志和,你也算个东西?” 张志和气极,年轻气盛,管他对面是谁,正要动手。 简希小指红肿,一脚猛力踢中张志和的膝窝,张志和痛呼一声,当时就跪下去了。 他后面几人一下涌上来,眼看剑拔弩张,场边的人都觉得要干架了。 有个声音过来,“什么事?” 张志和恨恨从地上起来,一见来人,顿时有了底气,“队长!队长他们弄我!” 杨兆琥走上前,他长得高大帅气,不是梁阁这种仿佛雕琢的冷峭的俊美,他是运动系的粗犷英俊,并不很精致,但眼睛亮皮肤黑,非常阳光英武。 他眉头紧锁,看了眼场上的情况。他是校篮的队长,又要懂技术,又得懂套路,在鹿鸣三年,已经是老油条子,对高一这些小矛盾不怎么放在眼里。 祝余手心还一片火麻,但怕生事,迅速判断了一下局势,连忙上前去。 杨兆琥的视线祝余身上移过去,又快速回来,眼睛一下就直了。先是直直看着他的脸,又快速地上下扫了他几眼,简直瞳孔地震,气势一下就垮了,英武的脸上又红又白,“你你你你——” 你了十几个,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杨兆琥正要冲过来确认一下,梁阁瞬间把祝余揽到身后,在他耳边低声恫吓,“不准过去。” 他倨傲地回过头,和杨兆琥的视线陡然撞到一起,冷利又直接。 张志和看出不对,连忙拽住杨兆琥,“队长队长!” 杨兆琥烦不胜烦,声势有如虎啸,“滚!” 第三十四章 拉扯 杨兆琥羞愤又痛苦,他简直怀疑自己神经错乱了,不然就是眼瞎了,这怎么能是个男的呢? 从元旦晚会到今天,三个多月了,他魂牵梦萦,苦苦寻觅了三个多月的人,是个男的? 那晚拐角那一撞,哪是撞到他身上,分明是撞进他心里。 他盯着梁阁被护在身后的祝余,一时百感交集,怎么就是个男的呢?男的你还穿裙子?穿裙子也就算了,穿得那么漂亮还乱跑?这他妈不是害人吗?! 一个即将十八岁的妙龄少男思春三月,对象竟是同性! 他痛定思痛将视线从祝余身上移开,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跟他齐高,倨傲又冷厉的男孩子,“梁阁是吧?” 他对梁阁和霍青山都颇有耳闻,这其中有艾山一份功劳在,艾山这个跟屁虫成天跟在他后头喋喋不休地叨逼叨。 梁阁眼神又冷又空,视点明明落在他身上,偏偏给人一种目中无人的傲慢,“不认识你。” 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杨兆琥被噎了一下,一口气没咽下去,差点气笑了,好歹把火压下去,勉强维持着一点高年级学长的风度,“我是杨兆琥,张志和和你们班艾山的队长。” 梁阁说,“哦。” 杨兆琥感觉自己的愤怒值瞬间拉满,即将爆表,拳头都硬了,这他妈还有得说吗? 祝余印象里梁阁极少这样不给人留面子,而现在简直是为起冲突而起冲突,为针锋相对而针锋相对,也顾不上别扭了。 “梁阁,梁阁。”他扯着梁阁的袖子拉了好几下,梁阁都没动,他只好又牵住梁阁的小指,往后拽了拽,“梁阁。” 祝余手心有些湿,却不脏,也不热,凉润润的,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汗还是他皮肤本就瓷滑。梁阁被他握住指头的那瞬间像通了电,周身都麻了一下,喉结攒动。 他严重怀疑这是一种蓄意的怀柔,他狠狠闭了下眼,暴躁忽然就哑了火,仿佛泄了气,回过身低头看祝余,冷利的眉眼都低下来,耐人寻味的颓然的无奈。 祝余一无所知地看他,“我来讲。” 他一站出来,杨兆琥就鬼使神差地退了一步,忐忑又紧张地端详起这人来。 当时撞上的时候,估摸着应该也就一米七二七三的样子,他浮想联翩时还沾沾自喜地想女孩子这个身高配他是顶好的。现在似乎又高了一些,仍旧是山眉水眼,薄薄的小红嘴唇,端秀的鼻梁上点了颗淡痣,衬得整张脸又灵又倔。 不管他是男生还是女生,杨兆琥都不由自主地小心起来,他都怕自己呼吸过大要把他吓碎了,“你你、你说吧。” 张志和刚被吼了一通怂眉搭眼的,这会儿见队长磕磕绊绊地又将主动权拱手让人,“队长,是他们弄我!” “谁弄你?不是你被梁阁盖了帽,恼羞成怒要找我们麻烦吗?校队的这么输不起吗?还要把队长叫过来……”他带着笑意的眼神在杨兆琥脸上稍作停留,“主持公道。” 杨兆琥明明知道他是男生,可一对上这张脸就难以自控地喉咙发紧,又听到张志和被盖帽,登时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怒火,“你被盖帽了?!” 篮球场上被盖帽其实常见,但校队的被盖帽了就有些煞面子了。 张志和垂着头支支吾吾想要辩驳。 祝余又说,“我本来在想校队是不是都这种水平,一个球都没进就算了,还直接被梁阁盖帽,可是梁阁也从来没盖过艾山啊。” 杨兆琥也面上无光,连忙找补说,“他现在高一,还是替补。” “哦,替补啊。”祝余看着张志和,故作恍然大悟,唇角稍稍翘着,淡淡地仿若讥诮,“替补就是替补。” 张志和眼睛怒睁着,作势就要冲过来,“你!” 被杨兆琥一手拦住。 “勤能补拙,你人笨天赋低就多努力,早到人艾山那个水平,也不用当替补了。”他又看杨兆琥,眼梢上挑,笑得弯起来,是他常挂在脸上的那种假笑,“是吗,学长?” 杨兆琥真感觉自己精神错乱了,这是让他怦然心动了九十七天,写了四十多首酸词情诗的人,他眩晕般失神,竟然应和地点头,猛地回过神来,炯炯直视他,“你、你是谁?” “注意你的语气。”不甘沉寂的霍青山将手肘搭在祝余肩上,觑着杨兆琥,“说归说,闹归闹,别拿我大班长开玩笑。” 他这话实在逗乐,祝余缓缓后仰过头看他,在这双方交锋的严肃时刻竟然扑哧一声笑了,那股冷淡的薄讽忽然就成了一种天然的乖觉与羞涩。 几乎是同时,霍青山伸手掩住了他的嘴,梁阁遮住了他的脸。 混乱中,他听到霍青山在说他,“嘿!这倒霉孩子,笑什么你笑?!” 祝余想到他们两只打过篮球的脏手盖在自己脸上,赶紧拨开,霍青山的手倒是扒拉下来了,梁阁的没有,不仅没有,还直接搂着他脑袋转身就走,“算了,走了。” 杨兆琥也没想到他们就这么走了,抓心挠肝地,“诶!你……” 简希全程没讲话,祝余一被松开,就问她,“你手是不是挫伤了?” 霍青山眼神一暗,慌忙看她的手,“‘吃萝卜’了吗?张志和弄的?” 梁阁问,“去医务室吗?” 简希摇头,“买瓶冷饮敷一下就行。” 她的成长期几乎与篮球为伴,在很长一段低潮期也靠篮球度过,挫伤是常有的事,她简单做了一下关节伸屈,极疼,取下手腕上的篮球腕带简单做了固定。 快要走出球场时,霍青山回过头,他看着张志和,嘴角勾起来,没有出声只嘴唇在动,是个危险的暗示,“等着。” 上楼时正遇上脱完毛浑身清爽,姗姗来迟的艾山,“怎么就上来了?” 霍青山烦躁地说,“不打了。” 艾山如闻噩耗,“怎么就不打了?我刚脱完毛!” 话音刚落,楼梯间前后几个路人齐刷刷看向他光洁无毛的小腿,顿时露出惊悚又了然的表情。 艾山夹着腿讪讪地补救,“毛……毛衣,刚脱完毛衣。” 他们都在往楼上走,艾山抓耳挠腮却也只好跟着上去了,边走边问到底怎么了?祝余简明和他说了事件经过。 艾山一听张志和,“操,那智障,纯傻逼!” 不愧是队友,短短七字将此人此事概括得如此精准扼要,滴水不漏。 祝余带着歉意和艾山说,“刚才用你激了张志和,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艾山摆手,“没事,本来就不对付,气死那傻逼正好。” 下一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是隔壁九班班主任,五十多岁,正边讲题边讲思维的重要性。简希举起了手,数学老师说题说得兴起,不怎么乐意地停下来看她。 简希站起来,“老师,我手指骨折了,出去一下。” 全班包括老师都被这平地惊雷惊懵了。 简希右手小指红肿得像根胡萝卜,有不自然地弯曲——应该就是张志和怼的那下害的,经历过的人都知道篮球挫伤巨痛无比,她朝梁阁稍作示意,神色平淡地出去了。 霍青山招呼也没打一声跟着就跑了。 等他们出去了,数学老师才回过神,“诶!怎么都……你们项老师呢?” 他连忙掏出手机来联系项曼青,一个学生上着课突然手指骨折了,另一个跟着跑了,这叫什么事啊? 祝余心里也着急,不知道简希情况如何,刚一偏头就听见梁阁说,“没事。” 他们还没正式讲和,虽然之前在球场短暂地亲密,但因为没有说开,隐隐还是有些别扭,“哦。” 一直到晚上简希和霍青山都没回来,霍青山的女朋友还上来找了他一趟。这是个很温婉的女孩子,脾气柔和讨喜,霍青山从开学就和她在一起了。 霍青山没有知会她自己出去了,不能陪她吃晚饭,她在下面等了一阵子自己找上来了,听到霍青山不在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祝余心里拉锯了整个下午,不管是盖张志和的帽,还是和杨兆琥交锋时拦在他面前,梁阁全程都是护着他的,何况课后还拿了酒精棉布和创可贴给他,虽然看似只是路过时顺手放在他桌上,一句话也没说,但祝余以为这是种示好了,再不济也是实打实的关心了。 他也不能显得太小气,既然梁阁已经先示好了,他就先讲和好了。 晚自习刚刚开始,祝余转过身去,眸光熠熠地看他,“梁阁。” 梁阁撩起眼帘对上他殷润的眸子,又迅速低下去,干咳一声,“嗯。” “我能过来写作业吗?” “嗯。” 祝余又问了几句,梁阁全程没再抬头看他,只“嗯、哦”地应和,仿佛爱答不理。 “你要这么不想搭理我,我去找项老师换走。” 祝余起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冷静又冷漠。 梁阁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祝余人瘦,腕子也细,梁阁握得很紧,紧得血液都不畅,松开后肯定要留下一个先白后红的印子。 祝余被他攥得生疼,腕骨好像都要被握碎了,咬着牙使劲挣也没挣开,悬殊的力气使他的挣扎都徒劳,他有些急了,拔萝卜似的往后扯,“干什么?” “不要换。”梁阁低着头,祝余只能看到他执拗而冷峻的侧脸,“不准换。” 艾山刚晚训回来,洗完澡头发还湿着,晚上没吃饱,翻箱倒柜从霍青山桌兜里掏出个饭团,三两下撕开包装,大口偷吃得正香,就见他们在那拉扯。 作壁上观瞧了半天,终于瞅出点门道了,“你们怎么搞得跟谈恋爱一样?” 第三十五章 拥抱 祝余觉得他胡说八道,他和闻歆容谈恋爱时从没这样过。 梁阁愣了一下,迟滞地转过头,艾山还以为梁阁一定会用眼神在他身上射两个冰窟窿,可梁阁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而艾山竟然诡异地从中参悟到某种夷悦。 他因为这惊悚的臆想浑身一激灵。 祝余顾不上他们这些暗流汹涌,他现在只想把手腕从梁阁那里夺回来,他气极了。 不准换? 凭什么?凭什么你忽冷忽热,一会儿捉弄我,一会儿又护着我,钝刀杀人,文火煎心,好玩吗? 还没等他挣脱,梁阁猛地站起身,不由分说地牵着他就出去了。 艾山拿着饭团看着他们走了,现在的班干部可真能耐。 一回过头才对上班上其他人齐刷刷探寻的目光,顿时惊得一倒。就说怎么这么大动静没一个人发现,合着都怵梁阁不敢回头,全竖着耳朵在偷听呢! 徒留老夫一人对抗魔王! 祝余一直被梁阁强拽到楼道的监控死角,才终于狠狠甩开他的牵制。 梁阁回过身站在他面前,明明是他把人牵出来的,却一句话也不说。 祝余受不了这种仿佛在比谁更晚开口的沉默,他抬起头,眼底有层薄薄的冷光,“我确实把你当最好的朋友,可能他们都是因为你才和我做朋友,但是我可以没有朋友。” 祝余看着他,“我一个也可以不要。” 声控灯暗了下来,楼道里黑而静,幽幽地空旷,只有隔壁高二教学楼的光透过教室的大窗明亮而苍白地投过来。 祝余脸上很冷静,冷静得近乎残忍,看起来那样不在乎。 因为傅骧,他整个初中都没有关系亲密的同学。有些东西从没有得到过,有或没有仿佛都无关紧要,可是你自己拿来给我的,又擅自地拿回去,凭什么? 当初他被闻歆容嫌弃穷酸,礼物被闻歆容丢进垃圾桶,和闻歆容分手,都比不上这半分生气。 莫名其妙,忽然就不理人了。 像小时候那种幼稚的玩伴关系,昨天还玩得好好的,今天就伙同别人一起孤立你,你根本猜不透缘由——当然梁阁不可能这样恶劣。 祝余自以为脾气不错,多数时候都给人一次机会。 当初鹿鸣高一军训,为了锻炼新生,条件刻意弄得很艰苦,连热水都不全天供应,很多时候甚至要学生提着开水壶去存热水洗澡。祝余在憧憬中一直把鹿鸣这种学校想象得十分崇高而自带光环,他单纯地认为进入到鹿鸣的每个人都天资聪颖素质极高,然而他第一天就被人顺走了开水瓶。 学校那时候不许新生外出,校内的生活超市垄断市场,开水瓶价定得很高,他买第二个的时候为了防窃很老土地在瓶身上用马克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而又不见了。 他再没买开水瓶,也没有交好的同学,那段时间都只洗冷水,可军训快结束时他再用桶去提开水,在一众茫茫的水瓶中竟然看见了写了他名字的开水瓶,用修正液很拙劣地掩饰过。 就算周围并没有人,他也没有提回来—他只是拧松了开水瓶的瓶底。 他慢条斯理地接好了热水,再慢条斯理地提着水回去,快要走出开水房时,听到清脆的瓶胆迸裂声,而后是一声凄烈的惨叫。 他稍作停顿,没有回头,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了。 惹我一次没关系,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逮着我欺负,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包子—所以才被狗追着咬。 对所有人和事他差不多都是这种心态,可对梁阁他从来是偏颇一些的,说白了就是偏心,几次三番的恶意捉弄他都完全没放在心上,但今天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他也不会收回来。 他像对峙一样觑着梁阁,下颌昂着,纤尘不染的孤傲,用单方面的剑拔弩张来彰显他断交的决心。 可梁阁无动于衷,他只是稍稍低下眼看他,眼底漆黑漠然仿佛没有情绪涌动,像看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祝余难堪于他的漠视,觉得自己的狠话像小学生吵架,也不想继续这种胶着,话已经说到这里,他没有必要再待下去,“就这样。” 可梁阁蓦地倾身过来,他还当梁阁要打他,眼前倏忽一暗,一瞬间天旋地转,紧接着他被束缚到一个清洌的怀抱。 梁阁毫无征兆地拥住了他,他嗅到梁阁校服上被太阳晒过后棉质衣料干燥的香,混着洗涤剂的清新和少年蓬勃的体热,吸到鼻腔里有种奇妙的微醺。 他眼前是梁阁的锁骨,稍抬起来就是梁阁的脖颈,能感受到梁阁郁勃的心跳声,他有些惶乱无措,眼睫慌张地扑棱了几下。 而后艰难地挣扎起来,意识到他的抵抗梁阁手臂收得更紧了,几乎将他整个桎梏住,祝余肩膀都上耸起来,胸腔挤痛,呼吸都不畅。 梁阁就这么要揉碎他一样地抱着他,不说话也不动,沉默而固执。 他不知道梁阁为什么抱他,他从没被除父母之外的人这样正面地抱在怀里,他见过很多拥抱,存在于各种关系,各种情绪,各种场景中,他定神思忖半晌,仍然不知道梁阁为什么抱他。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可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渐渐放了弛,机体都松懈下来,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几握,才迟疑地抬上去,攀上梁阁精瘦的背脊,是个安抚的动作,“梁阁,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嗯。”梁阁下弓着,头埋在他侧颈,声音低低的,显得闷,“很生气,很难过。” 他自己闹别扭不和祝余说话,但他又很不爽祝余不理睬他,非要干点什么来招惹祝余。 他笃信自己是被那句“你真是我一辈子的兄弟”打击得智商降维了。 他这样虚弱而落拓,祝余几乎要感同身受他那股看不到头的无望的悲哀,声音不自禁放得柔和,“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梁阁半晌没有回应。 “对不起。”梁阁闻到他身上宜人的味道,柔软而清新,几乎是认命般地投降了,“我的错。” 祝余原本认定自己是绝对无辜的,不管是情感上,还是道德上他都是站在绝对高地上的,他没有任何错。 可这一刻他恍惚间竟然觉得自己肯定做错了什么,至少绝不该让梁阁这么难受了还来和他道歉,那股难消的自以为是的躁郁忽然就被梁阁这句“对不起,我的错”浇得蔫头耷脑。 他想说“没关系”又想说“你不用和我道歉的”,矛盾又纠结,难得拙计笨舌。 梁阁低低地在他耳侧问,“兄弟,是什么意思?” 祝余愣了半晌,“就是最好的……” “朋友”两字还没说出口,梁阁就打断了他,“最好的?” 祝余点头,“嗯,唯一的。”又带着十成十的底气,像小孩子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地许诺,“世界第一!” 是最好的,唯一的,世界第一的。 梁阁觉得自己可悲到家了,靠这样断章取义来骗取一点甜蜜,“是吗?那我就先当着。” “你可以一直当!” 梁阁说,“可能你以后不想让我当了。” 祝余认定他在质疑自己对友谊的忠贞,“怎么会……” 可梁阁在他耳边“嘘”了一下,祝余一下就不敢大声说话了,声腔都瑟缩起来,又任梁阁抱了一阵子。 尽管天气还算得上凉爽,但两个男孩子紧紧抱在一起还是有些热的。 “你现在还难过吗?好点了吗?” “嗯。” 祝余想,那拥抱确实是一种很好的分担情绪的方式,“那你以后难过告诉我。” 不要偷偷地生闷气,悄悄地难过。 “嗯?” 祝余有些耻于表达,稍显支吾,“我就……抱抱你。” 梁阁现在面前要是有面镜子,就要看见自己这辈子最傻的样子,可他这一刻脊椎都要化作蝴蝶,心跳都失去,他无声笑起来。 祝余只感到耳畔温热的,酥麻麻的气息,在静悄悄的黑暗里滋生出一阵极有存在感的热与痒。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很渴,既渴又羞赧,想藏起来。 他隐隐觉得不自在,“你既然不难过了就松开我吧。” 他还记挂着回去上晚自习。 “不行。”梁阁不松手,深深嗅他,直到肺里都浸满他的气息,耍赖似的,用低朗的甚至有零星笑意的语气说,“还很难过。” “骗人。”可就算知道他在耍赖,祝余也没有推开他。 他们在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继续了这个不为人知的拥抱,四月的夜晚还是湿润的温暖,不冷也不热,万物都带着种绵绵的温柔,春风都沉醉。 祝余刚过十五岁,从头到脚都干净漂亮,还没完全长开,仍然稍显秀稚,梁阁抱着他就像抱着一棵挺拔俊俏的小树苗,皮肤下透出股勃勃向上的生命力。 梁阁的鼻梁在他颈间迂缓地游移,祝余缩了脖子却没再躲,仍然任他抱着,乖巧得仿佛予取予夺,梁阁几乎溺进这独此一份的纵容里,与四月的春风一同沉醉。一切都近在咫尺,他闭上眼睛,任由贪欲控制着将唇落下去,却只克制地吻在男孩清爽的发梢。 楼道的声控灯亮了,投到墙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情人间交颈的热吻。 这场幼稚闹剧的结尾,梁阁得到一个无限期的拥抱,和一个窃来的,自欺欺人的吻。 第三十六章 让他摔 祝余晚上回家,楼下有家小烧烤还开着,在放歌,“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话……” 虽然梁阁没有把心里话和盘托出,但和他抱了很久,他并不贪心,觉得已经很好了。 他当晚睡得很安心,几乎看完书就躺下了,什么也没有想。 这个周日他妈生日,他舅舅舅妈又来了,再次游说他妈该去看看她说的那个老中医,“真特别神,我弟说治好好几个了,姐夫到这份上了,该什么法子都试试,就是费用贵了点,但人家真本领能续命啊……” 林爱贞眼见着有些动摇,祝余等那对讨嫌的夫妻走了,“妈,看中医可以,但咱们去正规的中医院好吗?爸禁不起乱七八糟的折腾。” 林爱贞愣愣地回过神,忙不迭对他点头,“我知道的,妈知道的满满。” 周一再去学校,简希小指用石膏固定住了,为了正骨还把相邻的无名指一块儿绑了,拿笔都不方便。 霍青山于是开启了他全方位的保驾护航,早餐午餐晚餐零嘴甜食都直接送到桌上,课业讲解作业完成,连简希去上厕所,他都想在女厕前拉个人叫她帮简希提裤子,被简希用眼神杀得噤了声。 霍青山把她前桌的人撵走,霸占了位子反坐在凳子上,看她左手拿着勺子不甚灵活地挑菜吃。 霍青山恹恹地撅着嘴,“你一点也不爱我。” 简希拿勺子的手没有停,仍然不疾不徐,只抬头很轻地看了他一眼。 他真的委屈起来了,整个人上空仿佛有一片积雨云,声线都低落,“你都从来不主动和我讲话。” “反正你会来和我讲啊。” “你受伤了也不告诉我。”他看着简希受伤的小指,“看你疼,我也觉得好疼。” 简希愣了一下,看着他,半晌才说,“你还真是一点也不像霍律师。” 霍青山正要申辩,辜剑就找过来了。 张志和上个周末被人阴了,把手脚各打断了一只,现在人还躺医院呢,那地方没监控,证据不足,也不知道是谁阴的。 但张志和断定是霍青山,于是辜剑就来找霍青山了,霍青山可不怯他,十分游刃有余,他那天有不在场证明——他正陪简希在医院复查。 他站在年级组办公室,坦荡荡地,“不能因为狗朝我吠过,您就怀疑是我打了狗吧?” 而杨兆琥认为是梁阁,那天梁阁那种明晃晃地轻视让他想起就火大,恨不能没事找事和他干一架。 艾山见了苗头,赶紧做和事佬,“队长,你别跟梁阁杠上,他妈是A大武术教授。” 杨兆琥斜睇他,“我还怕他是吧?” 艾山识趣地慌忙摇头,又暗戳戳说,“你知道A大武术队吧?很牛逼的,金牌不知道拿多少了,连春晚都参加好几次了。” 杨兆琥没耐性了,“你他妈说这么多屁话干嘛?” 艾山咽了下口水,他当然不能让球队和梁阁他们起冲突,要不然他都不知道该帮哪边,两头不是人,忍着队长的白眼接着说。 “A大武术队都是从小找好苗子然后培养的,很多都是我们本市的,都和梁阁一块儿训练长大的。梁阁招呼一声,他们保准过来撑场子,十几个世界、全国冠军,咱们找他麻烦,对上了也不好吧?” 艾山故意夸大其词,说得神乎其神,但他也确实从霍青山那听说梁阁是被那群师兄师姐“盘”着长大的,每个都牛逼哄哄非常能唬人。 当然梁阁也不弱气,初一就拿了少年组的全国冠军,后来精练散打和MMA,MMA就是综合格斗,各种格斗技,无限接近于实战,绝不是花架子,真正和人打起来一打一个残废。 杨兆琥冷笑,“我找他麻烦,还是他触我霉头?” 艾山笑呵呵打马虎眼,“过去了就过去吧,他也不是冲队长你,他是冲张志和那傻逼。” 杨兆琥心里门清,梁阁就是冲他,可他没反驳,沉吟半晌。 “你们班那个班长,咳……”他别扭地低下头,言语含糊又支吾,“那个,他,他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什么的?” “啊?” 从那天到现在,杨兆琥已经又辗转反侧数个夜晚,就算艾山疑惑又明确告知了他“祝观音是独生子女吧?可能有堂姐妹,亲的应该没有。” 他浑浑噩噩,决心要切断这段源自可笑误会的畸恋,说做就做,半夜诈尸一样跳起来,跑到楼下公园把写的酸词情书全给烧了,烧到一半碰上寻哨的保安以为他在烧纸钱,又以为他在纵火,吓得屁滚尿流差点把他逮去局子。 他只好拿着那些酸词又回去了,自己半夜看了一遍都觉得难受又难堪,心酸流泪。第二天早上继续那股子行尸走肉,准备早起去学校把满腹的怨气失恋的痛苦全发泄在早训的队员们身上。 结果好死不死在校门前的小摊吃早餐,就见祝余站在自己常吃的那家煎饼摊前,登时眼珠子都要黏在祝余身上。 还是祝余率先察觉,他对杨兆琥没什么恶意,只觉得这人呆呆的,他走到杨兆琥面前,“队长,你吃煎饼吗?” 他学着艾山叫他队长。 他一下隔得太近,杨兆琥身体里再次涌起那种迷乱的晕眩。 杨兆琥确信自己当时对他一见钟情就是因为见色起意,单纯地因为美色,导致就算如今知道了他是男的,他也无法抗拒诱惑,是他十几年来对于未来伴侣梦寐以求的那种漂亮。 “你、你怎么在这?” 祝余笑起来,浅浅的恰到好处,“这是我们家摊子,队长你要吃什么?” 他是那种内敛的男孩子,端方正宜,笑起来周身光晕都温柔。 杨兆琥觉得自己是海上迷途的水手,祝余就是用相貌和歌声蛊惑水手的海妖,姿容昳丽,声音美妙,何止要为他赴汤蹈火。 他强自镇定,勉力压下磕绊,手忙脚乱地找话题和他攀谈。 祝余突然被人扯着后领轻轻拽了一下,他一回头。 “梁阁!” 一嗓子叫得清脆而朗润,尾音上扬,好多人的视线都聚了过来,他分明还是端直地站着,但杨兆琥总觉得他已经开始蹦蹦跳跳了。 梁阁叼着支冰棍,骑在公路车上单脚触地,不驯地看着他。 祝余又笑起来,要不是这两种笑隔得这样近,杨兆琥都不会如此直观地察觉,他方才朝自己笑得很精致漂亮,心神怡旷,像专门笑给人看的。 这回笑得眼梢都要更弯一些,腮上起了些雾一样的隐隐的红,喉间有仿佛气音的笑意,带着点小孩儿似的毫不设防的娇憨。 原来他真正笑起来是这样的。 梁阁的视线在杨兆琥身上毫不停留几乎是漠视地掠过去,礼貌地对林爱贞点了点头,“阿姨好。”又利落地朝祝余一偏下颌,“走。” “妈,我走了。” 连林爱贞都笑着说,“高兴的那样儿。” 杨兆琥看着他们一同走了。 梁阁把祝余的书包拿过来,挂在车把上,他骑得很慢,只踩半个圈,配合祝余的步伐龟速前进。 祝余问,“你怎么这么早吃冰棍,这什么冰棍?” 梁阁很喜欢吃冰棍,一年四季都不落下。 梁阁说不知道,路上随便买的。他单手骑着公路车,匀出只手捏着冰棍柄让祝余咬一口。 祝余凑过去借着他的手在冰棍左下角咬了一口,淡红的嘴唇微微抿湿了一些,显得饱润。他尝到海盐混着柠檬的味道,很清新凉爽,像迎面有春天的海风,眼睛都更亮了,“好好吃,我还吃一口。” 他握住梁阁的手,踮起脚把冰棍另一边的角也咬掉了。 冰棍已经有些化了,上头融了的汁水黏腻地流到下面来,就要滴到梁阁指尖,梁阁舌头抵在祝余咬痕把融化的汁水吮舐干净,又咬了两口,把剩下的小半支冰棍全含进了嘴里,骑到前面垃圾桶把棍丢进去。 又回过身看祝余,“快点。” 祝余跑上前来,并不真情实感地抱怨,“你骑车轻松,我走路很累的。” 他想起之前霍青山嘲笑梁阁,“他这二轮敞篷又没座,以后女朋友跟着车跑?” 梁阁从公路车上下来,又把祝余挂在车把上的书包取下来提在手上,“那你骑。” 他和梁阁出了校门就要往两个方向走,平时一起回去,梁阁都是推着车和他一起走,他还没骑过梁阁的公路车,有些跃跃欲试。 公路车车架是依照身高决定的,梁阁很高,这辆Pinarello立管有52cm,上管55cm。祝余比他矮不少,身高和这辆炫酷的公路车十分不适配,骑上去摇摇晃晃,龙头方向都把握不好,怕他摔倒梁阁站在他身侧一直护着他。 四月的韶光透过林荫道上的法桐和润楠摇摇晃晃地筛下来,投到校门口鱼贯的少年们身上,春风裹挟着校园里花木的香袭过来,清润宜人。 就算在营养充沛铆足了劲突破长辈基因蹿个头的新生代中,梁阁仍然高得十分出类拔萃,矫矫不群,轮廓又冷隽深挺,是在人潮中后边的人抬起头一眼就能清晰锁定他的程度。 能看到他修直挺拔的背影,肩上挂着个书包,手里还提着一个,稍稍侧着身,有个俊俏漂亮的男孩子骑在他价格不菲的公路车上,被他护着很不娴熟地骑进校园里。 鹿鸣夹道的早樱已经谢了,接替的是枝条弯弓的垂枝樱,凉风一拂,樱花就簌簌落了他们满身。 祝余本就骑得歪歪扭扭,又被这阵花雨乱了眼,车子不稳地往右边一倾,他动作倒灵敏,倒的瞬间整个人往左攀住了梁阁的肩,梁阁迅速从身后揽住了他,他再次闻到梁阁身上清爽好闻的味道。 公路车被祝余腿绊着,将摔未摔,旋转的脚踏板在他脚踝上击撞了一下,很疼。 祝余被自己的笨拙弄得笑个不停,丢脸又好笑,短促温热的气息不断拂到梁阁颈间。 周围人来人往,都能看到祝余骑着一辆倾斜着的摇摇欲坠的公路车,整个人以一种扭曲而滑稽的姿势攀在梁阁身上。 梁阁脖颈被他的呼吸弄得一片灼热,眉间不自在地蹙起来,喉结滚了一下,皮肤有些出汗。 祝余现在是松开梁阁就要和公路车一起摔下去,不松开就要一直这么丢脸地挂在梁阁肩上,进退维谷。 梁阁说,“你脚抬一下,我把你抱下来。” 祝余还在笑,他都不好意思抬头,“不行,它会摔的。” 他犹记得蒋艺说梁阁这个车很贵。 “没事。”梁阁右手搂在他腰侧,竟然真就把他提着抱起来了,祝余右脚适时地往上抬,公路车砰得一声倒下去,梁阁说,“让它摔。” 第三十七章 不是这朵 路上折腾了一通,再去单车棚锁车,等到教室已经快上早自习了。 祝余一路跑上来,倒不见喘,只是面上有些泛红。刚一落座,简希就转过来了,手里端着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吃食,“吃吗?” “这是什么?” 简希说,“不知道。” 应该是霍青山给她的。 祝余问,“我可以拿两个吗?” 简希点头。 他于是拿了两个,一个自己吃了,一个喂了梁阁。 简希看着他们,扯着嘴角凉凉地笑了一声。 霍青山一觉睡到早自习下课,原本要直接睡到第一节课上课,被广播一句“请各班体育委员迅速赶到年级组开一个短会”催到了年级组。 大家都了然,运动会要开始了,果不其然,霍青山一回来就开始四处游说同学报名参加项目。 之前张志和的事,就算报了警,但因为没有监控,证据不足也只能不了了之。更何况霍青山他妈妈是首屈一指的红圈所合伙人,非常有名干练的律政佳人,霍青山干了什么阴事儿想抵赖,装逼摆谱的时候最喜欢说,“有事您和我的律师谈。” 学校没有接着找霍青山的麻烦。 晚自习时雨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地上渐渐湿了,由点成片,带着湿润的凉气浸染了黑夜。 祝余下楼的时候,正看见霍青山和他的女朋友。 女孩子温温柔柔的,就算穿着校服仍然打扮得很精致妥帖,漂亮地笑着,踮起脚帮霍青山拍了拍领子,非常喜欢他的样子。 霍青山原以为她有伞的,没想到她也没有,而且他今天没穿外套,稍作权衡,牵着女孩子的手跑进了雨里。 听得到女孩子惊讶但欢快的笑声。 祝余分明看见霍青山是带了伞的。 他在那站了一会儿,简希从他身后出来,撑开了一把黑色又花哨的仿佛漫展周边的自动伞,侧过脸问他,“没带伞?” 祝余清晰地认得,这把伞是霍青山的。 他其实觉得霍青山这样不好,既然喜欢简希,为什么又要和别的女孩子谈恋爱呢? 简希这样剔透,难道看不出来?霍青山对她如此与众不同。 可他什么也没说。 “和我一起?”简希又问,见他还是没回答,把伞塞进他手里,自己迳自走进了雨幕,“给你。” 祝余猛然醒过神,连忙跑上前,伞把他们一并罩住,空气中有淡淡湿润的土腥气,他眼里惶乱又羞愧,“不用的,我带了伞。” “那你站在那干嘛?” “我等梁阁。” 简希一下就笑了,不是那种凉飕飕的,意味不明的笑,是难得开怀的笑,她凝视着祝余,“又这么要好了,不气了?” 祝余思量两秒,乖乖地摇头,“不气了。” 简希的笑淡下去一点点,祝余觉得这种腹诽是该心里想的,可是简希清透地端详着他,直截了当地说,“有时候觉得你精得可怕,有时候又觉得你傻得可爱。” 祝余有秘而不宣的愕然。 她把伞柄接过去,转过身,抬起来那只受伤的手背对着他挥了挥,“走了。” 酥润的春雨清爽地滴在祝余脸上,凉凉地漾开,祝余抬起头,看着雨疏疏细细地落下来,就要浸润他全身,有把伞倏然出现在他视野上空,梁阁塞进他嘴里的奶酪棒打断了他关于春天的做作的遐思,“走吗?” 他本想怪罪一下梁阁出现的时机不对,打扰了他切身地感受天地与四季,“这个草莓味的好好吃。” 第二天课间操后班长和体育委员又去年级组开了会,主要是关于方阵和仪仗队的,等祝余回到教室,梁阁说刚才有人来找他,祝余问是谁,梁阁说不认识。 “长什么样?” 梁阁蹙着眉思忖,“长得像……苯环。” 苯环? 这是什么形容,怎么会有人长得像苯环? 直到他第二天午休再被人叫出去,亲眼见到长着一张正六边形脸的文学社社长时,他才惊觉梁阁还是有些文学造诣的。 太像一个苯环了,这就是一个苯环吧! 祝余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从他的脸型,转移到他的说辞上,文学社社长是高二的学长,个子不高,其貌不扬,陈词却激昂。 他夸祝余文采流丽,锦心绣口,探骊得珠,“去年雕心杯校内审稿的时候,我就看了你的那篇《给橘子的摇篮曲》,立意和文风非常棒!你肯定过复赛了吧?”又说,“这次高一月考,优秀作文栏里我又看到你了,太投我的意了,你一定要加入我们文学社!” 祝余并不打算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不仅要花费时间精力,而且对高考没有什么裨益。 可社长直接拉着祝余就走,“你来看看,来我们文学社看看。” 他真的当即就带祝余去了文学社活动室,很大很规整,活动室里还有三四个社员在校稿。亲切友好地接待了他,有个学姐特别热情,“社长!真把帅哥学弟拉来了!祝英台是你吧?那个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鹿鸣的文学社和校报是一体的,办月刊和周报,叫《见真章》,每个班发十本。 “你要想当小记者,还可以申领一个单反去拍新闻图。”社长直接拿给他一个佳能5D,含笑看着他,“要不要玩玩?” 这是梁阁第二次送那个女孩子回17班了,女孩子生在冬天,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陈凇雪。 他们初中时是同班,她以前是个很开朗活泼的女生,人缘很好广受喜爱。梁阁并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有时候遇见就会沉默地和她走一程,他有时觉得她像在和他求救。 有人正进来,经过他们时,故意大咧咧地嚷嚷,“哟,陈清白!” 全班的视线都聚过来,陈凇雪的脸一阵青白交加,咬着下唇难堪地低下了头。 尹昊是个择校生,不是那种只差几分买进来的择校生,是那种成绩奇差,托关系花大钱进来的择校生。 他因为家里有几个钱,性格本就流气又自视甚高,来了鹿鸣和几个臭味相投的聚在一起愈演愈烈,这其中就包括张志和。 那天打球起了冲突,梁阁那么傲,他本就有气的,回到班上想起还有这么个和梁阁传过绯闻的“清白女孩”,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自己。 他原先就喜欢和几个玩在一块儿的不干不净地编排陈凇雪,那次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时常故意在她后面说一些低劣下流的荤话。 “陈清白,你多少钱一次啊?” “梁阁在你身上花过多少?” “陈清白,梁阁活儿好吗?” 被班上的人制止过,他浑不在意地“开个玩笑都不行啊?” 陈凇雪好多次,都不想来学校了,更多次想到了死。 她来学校,不过是为了让父母宽心,也不过想看一眼梁阁——她觉得自己卑鄙地在用可怜绑架梁阁。 尹昊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因为难堪低下头的陈凇雪,又去看梁阁,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提脚就要走。 “嘭——”地剧烈一声响,人撞着门,门撞着墙。 梁阁横着手肘抵住尹昊脖子把他顶在了门上,没有情绪地审视他,“你再叫一次。” 尹昊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怀疑自己喉骨都碎了,不停去掰梁阁梗在他脖子上的手臂,脸因为缺氧飞速涨红,逐渐变得狰狞,颈下和太阳穴的青筋一根根可怖地暴起,他有种血液上涌地窒息感。 不少人虽然觉得尹昊为人低俗行为恶心,但也不想真闹出什么事,尤其是平时和尹昊交好的几个,马上就冲过来了——单枪匹马来我们班门口打人,你再牛逼也得让你吃点苦头。 他们刚上前来,刚把女朋友送回20班的霍青山就搭上了梁阁的肩膀,他似乎情绪不错,把梁阁叫得很亲昵,“打人呢阁儿?这又哪来的臭虫啊?” 他扶着梁阁的肩膀,笑意潋滟,很轻慢地拍了拍尹昊涨成猪肝色的脸,“孙子,你谁呀?干了什么讨打的事?”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这个当时跟在张志和后面的臭虫。 尹昊都要翻白眼了,梁阁才松开手,尹昊像滩烂泥一样栽倒下去,趴在地上掐着喉咙剧烈咳嗽。 梁阁转身要走,陈凇雪嗫嚅着说,“谢谢你,也谢谢阿姨。” 梁阁回过身看她,脸上还残存着些隐隐的暴躁,“有那么多正常人,不要只盯着垃圾。” 陈凇雪仰视他,眼里有朦胧的希冀的光。 他是那种寡言的男孩子,并不太会开解人,好一会儿才又憋出一句,“你很好。” 霍青山跟在他后面,双手叠在脑后吊儿郎当地走着,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铁树开花了?” 梁阁停了一下,“不是这朵。” 这次之后,传言愈加甚嚣尘上,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梁阁和陈凇雪就是一对。众口铄金,传得有声有色,没什么比高冷的理科学神为饱受流言侵扰的小白花冲冠一怒更有话题度。 祝余最近每天都会被苯环学长拉去文学社,偶尔是教他用单反,偶尔是带他选稿校对和排版,今天是跟学姐一起做选题。 好吧,他承认他被学长学姐们的小花招诱惑到了,反正最近课业轻松也没考试。 通常大选题已经确定了,比如三月开学季+学雷锋,四月的运动会,六月的高考……但是他们也需要一些吸引来稿的小选题,像实时热点,争议话题,或者校园热议,时常需要在各个软件切寻找。 祝余跟着学姐无所事事地切换软件,学校贴吧首页有个贴陡然跃入眼帘,熟悉的名字让他的心突地一跳。 “谁有梁阁女朋友照片,17班陈松雪到底是哪个?” 第三十八章 不是 祝余点开了这个贴,发帖时间不长,在已经没落的贴吧回帖数居然相当可观。 “啊这……偷拍不好吧……” “我听说梁阁就是因为她来鹿鸣的。” “好像是初中就在一起了吧?” “是不是双向暗恋啊?” “人我见过,普通美女,总低着头,看起来挺阴暗的,啧啧” …… 学姐突然探过头来,惊奇道,“谁发的这贴,怎么还没被删?” 祝余想起之前他和梁阁冷战,艾山就说起过“弟妹”“嫂子”之类的话,可梁阁一直没提这件事,他也就忘了。 既然梁阁谈恋爱了,那以后也要跟霍青山一样和女朋友一起吃饭上下学了,也不能陪他玩贪吃蛇了,不知道还会不会给他带奶酪棒——高钙的,能长个儿,他不喜欢喝牛奶,但他喜欢吃梁阁的奶酪棒。 他有转瞬即逝的落寞。 紧接着又有些难言的梗涩,梁阁恋爱了竟然都没告诉他,他们坐得那么近,每天都在一起,竟然没告诉他。 祝余不是那种对朋友特别有占有欲的人,但朋友恋爱了,他是最后知道的,怎么说都会有些丧气。 然而回到班上,班里却没在为这事起哄,也可能是他错过了波峰,他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即将到来的篮球赛,祝余一进门就被艾山拽过去了。 学校要赶在五一前结束运动会,篮球赛和排球赛要先行,从下周开始,每天七八节课都有球赛。 他们要开始选队员,并且紧锣密鼓地训练和磨合了。 祝余听他们说战术,分析哪几个班综合实力比较强,最好第一轮不要对上哪班,怎么配合怎么训练,隐隐也有种战争前夕的热血沸腾,又把梁阁的事给忘了。 晚自习第一节课广播通知,各班派一个人去年级组抽签决定比赛对手。 梁阁说,“让简希去。” 霍青山附和,“对!” 其余人不解,“为什么?” 梁阁说,“她运气好。” 霍青山补充,“超好!” 祝余想,运气这么玄学的东西也信? 简希说,“我初三一年没上课,中考分数是鹿鸣分数线。” 众人立刻簇拥着她去了年级组,在走廊焦急等待仿佛产房外的丈夫。 没多久简希出来了,把纸条往他们身上一扔,提脚就走了。 ——3班 只有一个田径体育生,没有特长生,实力最菜的3班! 简希一进教室,有人担忧地告诉她,有人来找她,“好像是高二的,很高,挺凶的,有三个人,他说在楼道等你,别去了吧简希。” 李趐正等在高一教学楼二楼和三楼的楼板处。 他是众所周知的超级富二代,有钱跋扈又张扬傲气,看上了高一19班的周一朵,大小算个网红,他也还算花心思地追了小半个月。谁知道那女孩相当富贵不能淫,直截了当,“我喜欢十班的简希。” 十班的简希? 李趐无所事事地等了一会儿,两个跟班在他耳边进言,“那小子不会不敢来吧?” 李趐还在思量,不来是去逮人呢,还是就这么算了呢? 楼道的灯刚暗下去,三楼的楼板就有个人顺着拾级而下,不疾不徐地仿佛散步,很闲适的样子。 李趐打量那人,不是很高,但也算不矮,一米七五往上一点,就是白,是在这种半昏的光线中都能清晰感知的白。 李趐自己有些黑,黑得很野性,一身奢侈品的俗贵也压不住那股子张扬莽撞的野,瞳孔豹子一样精亮有神,这种野性本该是很招人的,可他却有一双稍显圆润的眼睛,鼻头有肉,嘴也薄而圆。 他是嚣张又恣意妄为的性格,偏生有张和可爱还算挂得上钩的脸。 但他是顶看不上这种小白脸的。 简希走到他面前。 “你就是简希?”他准备给这小白脸一点下马威,居高临下地睇着他,“我是高二的李趐。” 他一开口,楼道的声控灯倏地亮起来,明亮的光辉连同着简希的模样一并映入李趐的眼底。 他看到一个清瘦高挑的轮廓,肤色白皙,没有喉结,清爽又英气。 她是个女孩子,虽然是短发,嗓音也并不柔软。简希不怎么在意的样子,淡淡地仿佛在笑,她说,“学长啊。” 李趐不知道为什么喉咙猛然紧缩了一下,视点跳跃,前所未有的紧绷感席卷了他,他在一片离奇的混沌里预见了自己的追逐。 正常程序他该质问警告她离周一朵远点儿,可他现在知道了简希是个女生,就应该问清楚她的性向——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可到嘴边又变成了,“你喜欢、喜欢……男的吗?” 他不知道简希是不是T,校女篮的几个T他也认识,多是寸头球衣戴耳钉,总给人种装酷的腻感。但简希不是的,她相当清正,是骨骼里的清正,有种超越性别的力量感与帅气。 简希攒起了眉,没听清似的偏了头,“哈?” 李趐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他原就站在楼梯边缘,这一退更是脚下不稳,顷刻就要往后栽倒,两个跟班还没来得及拉他。 简希没受伤的左手一把握住了他,把他拽了回来,像是被他的冒失逗笑了,她眼梢上挑,清亮多情,“没事吧?” 李趐激素紊乱,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语言系统当即失灵,“我……” “简希。” 简希听到祝余一声呼唤,茫然地回过头去,才发现三楼的楼道口乌乌泱泱,全班的男孩子都严阵以待地站在那里,霍青山脸色阴寒,要不是梁阁拦着已经冲过来了。 都生怕她被欺负了似的,她有种类似于好笑的感动。 “还有事吗学长?”她对李趐说,“没事我走了。” 她又散步似的走上来 梁阁问,“没事吧?” 简希耸耸肩没说话,松懈下来男生们自觉分开一条道,她才看见被拦在后面的女孩子们,简希从中间走过去,脸上清清淡淡地带着点笑,“谢了啊。” 第二天的体育课,他们就开始选队员,明明艾山才是校队的,霍青山才是体育委员,却是梁阁在操持。 班上的男生对梁阁的感情很复杂,又怕他,又爱簇着他,抖m似的还挺喜欢跟着梁阁的。 梁阁拿著名单,突然问,“王洋要参加吗?” 王洋人比较胖,大家都以为梁阁这么说是在取笑他,都捧场地大笑起来。 王洋性格柔软,人也害羞,他一直在这徘徊就是想玩,又怕大家笑话他,挥手回避说,“我太胖了。” 梁阁说,“没事,玩一玩。” 王洋有些踌躇,祝余鼓舞他,“试试没关系啊,我一个月前还不会打呢,现在我都能晃过梁阁了。” 艾山蹲在一旁,“卧槽,梁阁你又放海。” 祝余刚学会那阵还被霍青山笑话“人菜瘾还大”,要不是和梁阁闹别扭没再去球场,月考估计还考不了全校第七。 今天太阳出得很璨烈,春日骄阳,不比夏天那样毒辣,阳光温煦,浓郁,明亮地流淌着,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们在春光里你追我赶地运球。 王洋打过一阵后有些体力不济,但他玩得很尽兴,主动请缨出校门帮他们带晚饭,祝余请他买一份拌面,“你不知道是哪家就问我妈。” 他们校门口有家拌面,麻辣鲜香,便宜大碗,非常好吃。 快到七点,天色近黑,整个校园都在一片雾红的春日黄昏里,草木蔓发,清风骀荡,一行人从树下打打闹闹穿行着回教室。 祝余端着那碗巨大的拌面,他饿狠了,一次性筷子在碗里搅了几搅,筷尖上卷了猛大一团面,众人就看着他面不改色地一口吃进嘴里,腮帮子竟然都没鼓起来。 霍青山叹为观止,“祝观音你嘴里藏着个防空洞吧?” 祝余被太阳晒得两颊火红,这厢抿着嘴羞涩一笑,腼腆纯真得简直让人想抱怀里揉。 他们回去就上晚自习了,要在路上把面解决,他嘴里还没咽下,又夹一筷子抬手喂给梁阁。 因为饿,又赶时间,也顾不得雅观,很不拘小节地边走边吃,祝余吃了几口被这面辣到了。运动,又晒,这下又辣,整张净白的脸盘和嘴唇都红彤彤的,他辣得不停吸气,把面给梁阁,拧开梁阁冰过的宝矿力猛灌一口。 他喂梁阁时不停抬手,胳膊都酸了,索性由梁阁来喂他,他刚张嘴咬过梁阁递到嘴边的面。 陈凇雪正从图书馆那条大道上过来,身边还有个和她身高相仿的女孩子,没那么灰暗了。她也看见了梁阁,弯着眼睛,小心地笑着,拘谨地朝梁阁挥了挥手。 一群青春期躁动的男孩子,显然对梁阁和陈凇雪的事颇有耳闻,见了苗头就立刻起哄。 “哟,这是嫂子吧?” “嫂子!” “梁阁在这呢!” 陈凇雪像被吓到了一样,红着脸,羞赧地匆匆别过头。 祝余突然就不好意思吃了。 起哄得正酣的男生们听到一声肃冷的否认。 “不是。” 梁阁垂下眼看着祝余,又说,“不是。” 第三十九章 妈的 陈凇雪已经走了。 梁阁皱着眉,有淡淡的隐忍的焦躁。 就算梁阁可能是被起哄了害羞才否认的,但祝余还是无端松了口气,至少没有当着梁阁女朋友的面让梁阁喂他吃面——那太怪了,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反正是奇怪的。 回去的路上,他没有再让梁阁喂他。 祝余最近忙得连轴转,班级课业球赛训练,还有文学社。 这种忙碌中他在文学社发现一个秘辛——文学社的主管老师竟然是辜剑,他有个笔名专门在校刊《见真章》上放他自己写的现代诗。 “雨啊,你落下数吻 愁与苦,朦瞽中 与我一同消亡” …… 很难不起鸡皮疙瘩。 祝余蔫坏,跟社长说想借鉴学习一下往期的校刊,实际上是为了鉴赏剑哥以往的缠绵大作。 去体育课的路上他把这些诗念给霍青山听,笑得霍青山乐不可支狂打艾山的肩膀。这节体育课一起上的班级不少,篮球赛临近,球场变得紧张,简希小指骨折好请假,索性去帮他们占球场。 李趐以竞赛的名义翘了课带着跟班去打球,结果球场被占得满满当当,正骂骂咧咧就看见有个场只有一个人站在那,他们就想把人赶走。 结果简希闻声一转过来,李趐原只稍显圆钝的眼睛霎时圆乎乎的,“简简简简……希?” 简希一瞬间以为他是只眼神湿漉漉的小狗,“学长啊。” “你在这干嘛?” “占球场。” 她一和他说话,李趐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高兴,浑然忘我地高兴,他居然也有颗虎牙,笑起来有种奶乎乎的野气,“你会打球啊?” 简希很会远投,或者说超远投,她最开始练远投是为了强化三分球,后来青春期男女体力上拉开了差距,篮下对抗不占优势,于是愈加精炼远投。 之前她和梁阁1v1对抗时,就扔过一个中圈远投,把祝余惊艳得好几天看她时眼里都带憧憬崇拜的神采。 简希现下手上的绑带已经解了,只有小指还打着石膏。 李趐看着她弯腰捡起篮球,目光定定地注视球框,侧脸清透而空灵,动作漂亮熟练,行云流水地将篮球投出去。 她侧过脸,对李趐笑,“会啊。” “嗖”地一声,球落进了球网。 等祝余他们解散了来练球,李趐一行人刚走。 霍青山警惕地瞅着,“那人谁呀?” 简希忘记了他名字。 “一个高二的学长。”她想了想,不自觉笑了一下,“他有点结巴。” “艾山队长也有点。”祝余不解,“高二高三的怎么都结巴?” 他最近频繁遇见杨兆琥,几乎每天早晨林爱贞出摊他就到了,今天还非要帮林爱贞把摊从小三轮上推下来,结果反被划伤了手,祝余只好给他贴了个创口贴。 艾山当即挺身而出为偶像正名,“我们队长才不结巴呢!他顺口溜念得可溜了,八百标兵奔北坡……他的目标可是简自昀,每天训练骂我们的时候气贯长虹!” 周一篮球赛就开始,他们班训练时间虽然不长,但底子厚,配合也好。班里拉拉队领头的是钟清宁,肤白眼大的漂亮女孩,往球场边一站自成一景,被她看一眼猴崽子都得进化成金刚。 祝余上了两场,他人聪明,运球灵活而有节奏感,真正对抗起来上手很快,球感非常好,两场都赢得轻松,他很有些自矜得意,意气风发,直到对上17班,梁阁叫他下场不要上了。 祝余愣了一下,17班倒还算得上强劲,虽然没有校队的,但人高劲足都是球场常客,他比起来是要弱气一些,过了两秒才笑起来,“好啊。” 梁阁看着他蔫下去了又强装无事,有些好笑,“他们打得脏。” 上回和梁阁杠上的尹昊就是17班的,他街球很厉害,当时没进校队就是因为打球小动作多且手段脏,杨兆琥看不起这些。其他遑论,主要是恶意伤人身体,在裁判视角盲点攻击对手的膝盖,脚踝,腹部,非常恶劣。 祝余并没有释然,他隐隐有种被看低的感觉,好像他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个。 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把梁阁的话听进去,和17班比赛当天他向社长申请了一个单反,因为申请单反必须得是新闻需要,为了走流程社长又给他发了个“校园记者证”。 这场比赛比较关键,赢了17班这场他们就该进半决了,但今天下午班主任会议,项曼青和17班班主任都不在场。 陈凇雪也在场边,尹昊拍着球从他后面出来,“你给谁加油啊?别是来给我们喝倒彩吧?” 旁边有几个人说尹昊你别这样,太过分了。陈凇雪鼓起勇气回望他,即使眼神仍然怯生,“反正不是给你。” 尹昊眼神扫到球场对面的梁阁,发出一阵刺耳的怪笑,“哎哟,好稀罕哦!” 看来那天的苦头并没有让他长太多记性,让他这么快好了伤疤忘了痛。 梁阁远远看着觉得他像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样恶心,篮球在地上一下下拍着,不像鼓励更像训诫,“好好打。” 上场的人一致觉得这场要是掉链子了,在地上拍的可能就不是篮球了,是他们的脑袋。 尹昊穿23号球衣,众所周知穿23号的除了乔丹,还有鲁本·帕特森,刚开场就阴招和小动作不断,极惹人烦,结果被裁判吹哨的是10班。 训练伊始梁阁就说过如果被吹黑哨,不要和裁判起争执,及时回场调整心态,情绪没控制好极有可能被裁判针对。 然而球场上实在很容易情绪化,被吹哨的男生反身就呛裁判,“吹的什么哨啊?他们的!” 就算霍青山及时拦住那人,并笑着朝裁判做了个抱歉的手势,那年轻裁判还是记恨上了。黑哨最恶心的是“吹你很严,对方球队很松”,而篮球场有条狗屎规定是“无条件服从裁判”。 出师不利,得罪了气量小的裁判,原本篮球很大程度就要拼身体对抗,你遇到人打球脏,大不了就脏回去,可他们动作只稍微大一些,裁判就会吹哨。 尹昊连带着几个队员专往梁阁身上怼,祝余眼看着梁阁上篮起跳,尹昊防守时直接双肘叠着撞他,裁判都视而不见。 简希让拉拉队们喊“黑哨”向裁判施压,却并没有缓和多少,仍然频繁被争对,艾山都差点罚下场了。 篮下对抗时霍青山游刃有余地笑着,“孙子,你给我等着。” 尹昊小人得志,浑然不惧,“你来呀。” 祝余站在场边,嘴唇紧抿,他冷静地看着对方出脚,甚至下膝卡,梁阁的腹部和胸口被尹昊肘子连怼了好几下,隐而不发的愤怒已经到了临界点。 他终于明白梁阁为什么不让他上场,就算只在场边看着,他也感受到那种痛,他看见梁阁两次蹙了眉,又生生忍了。10班上场的所有人都气急了,但他们绝对不能先动手。 太阳这么大,祝余浑身寒气,又无力,眼神阴郁地暗下来了。 他们班打得很艰难,但比分大致还是领先,不过17班咬得很紧,祝余定神想了一下,拿起单反跟在裁判后面跑。 对方17号长得非常黑壮,黑得有点脏兮兮的,一抬胳膊腋毛郁郁葱葱,而且腋味宜人,根本近不得身,一米内都得屏息。 如此焦灼的情况下,17号起跳扣篮,霍青山不怕死地紧跟着起跳防守,跳到一半被熏得眼前发黑,手迷迷瞪瞪往前一掏,场上一阵惨叫——他薅下了敌方17号一把腋毛。 霍青山当时就觉得这手不能要了,“操!呕。” 全场爆笑。 刚吹完哨的裁判发现了跟在后面拍照的祝余,也反应过来他拍照是要赛后投诉,跟学校申请仲裁,很凶戾地瞪着他,“你跟着我干什么?谁让你在我后面拍照的?” 到这个份上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去,祝余不矜不伐地回望他,“我是校报记者。” 他拿出校园记者证来。 “我管你是谁?” 这场势在必行的架是17班开始的,被薅了腋毛的17号觉得受到奇耻大辱,情绪上头推了霍青山一把。 霍青山就等他这一推,有理有据地还手,场上10班的都动手了。 梁阁一肘下去直击对方后心,尹昊像一口血闷在胸口,梁阁面无表情地提起膝又在他腹部重顶了两下,尹昊内脏仿佛绞在一起了,要从嘴里吐出来。梁阁扔垃圾一样扔开他,反手就拧着17号的胳膊往上一卸,惨叫和清脆的骨节错位声一同响起。 霍青山笑着伸出舌头润了润干枯的唇,上抬着手鼓起掌来,不嫌事大地一吆喝。 “王牌打架员梁阁申请出战!” 整个10班都有种大仇得到的快感,祝余朝简希一偏头,全班都涌过去拉偏架。 “给我滚开点!”裁判一见场上打起来了,恼羞成怒,把纠缠他的祝余狠狠挥斥开。 裁判正要赶去拉架,就见中间那个长相冷洌的高个少年朝这瞥了一眼,紧接着就朝他走过来了。 梁阁穿着球衣,手腕上戴着两个篮球手环,肌肉线条精瘦有力,汗顺着脸廓滴下来,在太阳下冰一样立着。裁判还没看清楚,梁阁一脚就过来了,平时霍青山和艾山总说梁阁爱踹人,天地良心那绝对是玩笑,天知道今天这脚多大力气,所有人都能感觉他明显收敛却仍然恐怖的力量,一脚蹬到裁判左肩,那年轻裁判半边身都麻了,整个人往后飞倒出去。 梁阁从没讲过脏话,在他童年也就是他妈还是张扬气盛的年轻时代,在学校为人师表压抑久了,回到家放松下来就会带些无伤大雅的“口癖”。梁译元纠正她别教坏孩子,唐棠倒在沙发上不以为然地冷笑,“他能说话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说脏话。” 梁阁眼神低低地看着倒地的裁判,整个人阴鸷又烦躁,他说,“妈的。” 第四十章 满怀 场上一片混乱。 项曼青跟17班班主任,差不多是和辜剑同时赶到的,辜剑怒发冲冠,所有人都以为要被揪去年级组了。 可剑哥还没发话,项曼青就说,“现在,所有事不用理,受伤的全去医务室,其他人回去上课,参与打架的吃过晚饭以后去年级组。” 她看向祝余,“祝余。” 祝余当即会意,点头,“知道。” 剑哥向来有些不可一世,可项曼青说完他也没反驳。两个班主任和辜剑一起把受伤的裁判和鬼哭狼嚎的17号送去了医院。 学校医务室里挤满了穿着球衣的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有拥挤的汗味,护士姐姐忙不过来,把酒精和药水分给他们,让他们互相帮忙擦。 男孩们脸上有打架后的青紫,却都笑着,还开梁阁玩笑,说打人那么凶,是不是帮陈凇雪出气? 梁阁神色显得阴沉,“到底在说什么?” 只有一个人回答,“贴吧里……” 一直看梁阁乐子的霍青山也终于不厚道地看厌了,“换个人闹吧,梁阁说不是那朵。” 都不说这事了。 艾山撩起球衣露出结实的腹肌,自豪道,“看看咱这腹肌,真材实料,都能当搓衣板了!” 祝余又看了看梁阁的,可能因为梁阁比较瘦,人也白,肌肉紧实漂亮,没艾山那么夸张,但极有力量感。 每个人都吃了几肘子,都没有梁阁多,他腹部、前胸和后背都有明显的淤青,触目惊心。祝余帮他擦药都擦不完,只感觉隔近了少年的体温都在烘他的脸,好热。 一群人闹闹哄哄,校医进来催他们擦好药的就赶紧走,别在这闹。霍青山还想趁机找个床睡一觉,被护士姐姐板着脸驱逐了。 只剩祝余还在给梁阁擦药,梁阁伤全是打球被阴的,只鼻梁打架时被指甲刮了道血痕。他坐在病床上,祝余弯下身给他贴创口贴,梁阁一直盯着他,盯得祝余都有些惶乱,迟迟没有贴下去。 梁阁还反客为主,问他,“怎么了?” 祝余仓促垂下眼,把创口贴贴上,“你怎么这么白?” 明明每天打篮球,艾山都成黑猩猩了。 梁阁看他,再看自己,到底谁白? “冰棍吃得多。” 哈?冰棍还有美白效果? 第八节课是英语课,十班经过一场篮球赛和群架,情绪亢奋,窸窸窣窣,交头接耳,小动静不断。 年轻的英语老师讲过两次纪律后依然如故,她原就因为私人原因情绪低落,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爆发,“你们要吵到什么时候?还有没有人管了?你们班纪律委员呢?!” 她话音刚落,从医务室回来的梁阁和祝余就到了门口。 梁阁走进来,看着他们,“干什么?” 所有人都觉得后面还有一句——要造反啊? 像被从身后抽了一鞭子,霎时精神抖擞,满室懒懒散散一扫而光。 祝余在他身后探头,对英语老师笑,“对不起老师,继续上课吧。” 英语老师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尚处在适应期,任课的班上纪律混乱,而她的威信甚至比不过一个学生——她歇斯底里地发了脾气,比不过一句“干什么?” 她觉得挫败,人生仿佛一塌糊涂,男友突然分手,父母从来不睦,工作毫无成就感。她生活在樊笼里,处处受制,屡屡不顺。 下课后混沌地走下楼。 “老师!” 她转过身去,看见祝余朝她过来。 “对不起老师,今天上课纪律不太好,因为上节课球赛和别的班起了冲突,大家比较激动。我们班每个人都很喜欢你,年轻可爱,私下里都直接叫你甜甜。”他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手里,“老师不要怪我们。” 他是个漂亮剔透的男孩子,羞赧似的低头笑了一下,朝她挥了挥手,转身就走了。 她愣了良久才后知后觉展开手心,是一支草莓味的奶酪棒。 春日的天穹苍蓝,看得见团团的悠闲的白云,薰风和畅,她忽然就笑了。 祝余舒了口气,他隐隐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操心的老妈子,但这么一件小事让任课老师记恨他们着实得不偿失。 梁阁靠在拐角的墙上,突然一把将他搂过去,“把我的东西给谁了?” 祝余让他吓了一跳,偏过脸看他,可能因为鼻梁上贴了创口贴,梁阁显得痞,冷冷的痞。 祝余一想到刚才的话都被他听到了,有些羞窘,“你偷听我讲话!给我就是我的了。” 他们一起去吃了晚饭。 之前梁阁打架过于利落帅气,很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势头。一回到班上,英语课上还被一句“干什么”恐吓得正襟危坐的同学们又都嬉皮笑脸地围上来,梁哥梁哥地起哄,“梁哥罩我!” 后来吹大了,又变成“梁神!”“梁老师!” 直到项曼青出现在班级前门,“来年级组。” 所有上场球员和祝余都去了,一行人跟在项曼青身后可谓浩浩荡荡。 项曼青的高跟鞋铿锵地踩在地上,忽然转过来看梁阁,好笑又好气,“人家打架是正经打架,你卸胳膊卸腿是要把人打残啊?” 霍青山和旁边几人乐得笑出了声。 项曼青说梁阁踹裂了裁判的肩膀,又卸了17号的胳膊,祝余抓住梁阁的小臂,他很怕梁阁会因此停课或背处分。 可梁阁低下身告诉他,“没事。” 祝余不说话,早在去医务室之前他就把单反给项曼青了,不知道有没有用。要是梁阁因为这件事受了处分,他一定要把17班那几个人整死。 快到年级组,项曼青顿住脚步,略有些忐忑的男孩们听到她低却可靠的声音,“放心。” 她进去时,坐在中间的年级主任说了一句,“项老师来了。” 除了被送医院的裁判和17号,其他人都到齐了,辜剑还起身搬了张椅子给她。 项曼青是那种非常舍得为学生和工作付出的人,上一届她带辜申班,在学生高三下学期的时候她怀孕了,怕换班主任耽误了学生高考不敢休产假,是生生累到流产的,而且没过几天就重新回到了岗位上,她带出了那一届的状元。 辜剑是真不敢跟她杠上,何止是不敢杠上,每见她都要有些说不上来的内疚——他是看着这个漂亮聪明的小姑娘从鹿鸣毕业的,又看着她回到鹿鸣成为一个优秀干练的女教师,看着她嫁给当初早恋的男孩子,而她现在本该是一个温柔美丽的母亲。 17班的班主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比较和蔼,也比较弱势。 这些班主任和领导们显然已经把这件事处理好了,祝余一路听下来,他们班好像并没有什么事,而且篮球赛判了他们赢。 倒是对面17班几个一直在抵赖,还说要不是因为打架,霍青山被吹哨后应该被罚一个球,那比分就是平的。 直到辜剑把单反储存条插到电脑上,一张张照片放出来,他们还狡辩“打球本来就有身体冲撞!” 辜剑直接冲他们吼,像个封建独裁的暴君,“谁叫你们动手打架,就按那个分算!打球输打架又输,还有脸在这争争争,回去!” 17班一行人十分不服气地走了。祝余他们也要走,可出门时辜剑睇着梁阁,“那两个被你打伤的你怎么办?” 梁阁说,“给钱。” 辜剑吹胡子瞪眼,“人家父母叫你去给他们赔礼道歉!” 梁阁阴郁地看他,“我父母叫他们给我跪地磕头。” “你!” 霍青山笑着一拍掌,“好啊好啊梁阁,叫你爸妈来!看谁怕谁!?” 项曼青扇了拱火的霍青山一下,暗自对辜剑摇头。祝余都不敢相信,他们就这么平安无事地回到了班上,都没有叫家长。 结果第一节晚自习下课,17班的体育委员就找来了,说虽然年级组判十班赢,但他们不服气,想私下里再约一场。 “打不打?”霍青山踩在椅子上,问。 梁阁说,“打。” 艾山顶着下颌角两块青,豪情万丈,“打不死这群狗比!” 他们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消息一传起来人尽皆知,刚开始版本还是十班输不起,污蔑裁判吹黑哨,把裁判打了。后来又成了十班和17班打球赛,17班打球脏,裁判吹黑哨被一脚踢飞了。 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但不管怎么说,踢飞裁判都太劲爆了! 他们约在第二天也正好周五的最后两节课,这天春光照旧灼灼明媚,球场边涌来好些看热闹的人,两个班主任,连同辜剑都抱着手站在场边上,好像这才是一场真正的比赛。 祝余看见他们文学社的社长和学姐都来了,社长扛着摄影机,学姐拿着话筒狡黠地对他眨了下眼,他以为和他们还不太熟,但又有些自作多情地觉得,学长学姐是来给他撑腰的。 找的裁判是高三的体育老师,来的人多,昨天被梁阁狠狠怼了几下的尹昊竟然还上了场。可打球没那么脏之后,十班真就是压着他们打,昨天束手束脚,今天大仇得报,打得格外酣畅淋漓,艾山光灌篮就灌了两个,狠狠出了风头。 一直以绝对优势打到下半场,17班有一点可贵,没到最后一秒也没放弃,尹昊带球过人来到篮板,最后能进一球也算挣些面子。 结果被梁阁一下截了过去,时间已经只剩几秒,梁阁跨过半个球场,扔出一个超远投,在众人的注视中命中球框! 场边山呼海啸。 “卧——槽!这球特么够吹一辈子了吧!” 简希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抄袭。” 说完果然看见身旁的祝余眼睛亮得仿佛藏了两个小灯泡,比他当时见到简希远投后的眼神有过之而无不及。 简希无语。 文学社社长和学姐来采访祝余,“好的,同学们欢迎来到我们的‘运动真英雄,球场《见真章》’……采访高一十班班长祝余小同学,请评价一下你的对手。” “今天的17班很诚实。”祝余黑眼珠往下瞥,露出淡漠而显而易见的轻蔑,“真是高超的球技,磊落的球风,可敬的对手,我们向17班——” 球员们笑着勾肩搭背地站在他身后,齐吼起来声势震天,“学习!” 17班几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站在对面。 “来,抱一个!”霍青山敞开怀抱,玩笑地朝女孩子们扑过去,女生们笑着做鸟兽散。 只有祝余还站在后面,乖觉和煦地笑着看他。 霍青山扑过去一把搂住他,黏黏糊糊地,“还是你最好啦,祝观音!” 还没抱热乎,被拎着后领扔开了。 祝余重新被揽进双臂之间,闻到熟悉的运动后蓬勃的热意,还有少年身上清冽的气息。 梁阁把他抱了个满怀。 第四十一章 我是梁阁 艾山大出了风头,心情极佳,四处吆喝要请饮料,“梁阁喝什么?宝矿力?” 梁阁直起身,“嗯。” “祝观音呢?” 祝余不常喝饮料,少数几次都是打球时喝梁阁的,“我喝水就可以。” 艾山脸上有运动后的热汗,不满地囔囔,“班上就有矿泉水啊,我请客!说说说,喝什么?” 祝余为难又好笑,“我又没上场,做什么非给我买?” 艾山还较劲上了,阔气地说,“就要给你买,喝什么?说!” 梁阁说,“给他买大麦茶。” 艾山问,“什么牌子?达亦多?” 梁阁点头。 艾山很快就拎着一塑料袋冰饮料回来了,大剌剌地招呼,“快来快来!喝饮料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刚把饮料发到梁阁,陈凇雪就捧着瓶宝矿力来了。 她扎了一个马尾,露出清秀婉约的脸庞,看起来阳光了许多,她看着梁阁手里的宝矿力,有一点点拘谨无措,还是说,“可以请你喝水吗梁阁?” 原本这时候男生们势必是要起哄的,但因为梁阁之前沉过脸,众人这时都默契地三缄其口。 梁阁和陈凇雪走之前把宝矿力给了祝余,“在这等我。” 祝余朝他点头。 原本众人都和他一起在等,但日头渐渐晒起来,又打过一场球赛,都有些倦累了,霍青山说,“走了祝观音,别等了,他跟女孩儿说小话,你在这站岗啊?” 祝余没有走,他兀自抱着两瓶饮料,站到一旁的梧桐树下遮阴。 祝余能猜到陈凇雪是来干什么的,很明显她喜欢梁阁。这没什么稀奇的,祝余想,如果他是女孩子,他肯定也喜欢梁阁。 他等得有些无聊了,拧开艾山给的大麦茶喝了一口,他蹙了眉,冰冰的稍微有些苦感,又喝了一口。 梁阁耐心地等她言语吞吐地说完,“我有喜欢的人了。” 女孩子神色一滞,“那我们能做朋友吗?” 梁阁往正站在树下等他的祝余眺了一眼,祝余脸被晒得有些红,见他忽然望过来,不解地歪了歪头,又弯起眼睛朝他笑,梁阁把视线收回来,“抱歉,我不习惯和喜欢我的人做朋友。” 女孩子低下头,娴静隐忍的落寞,“我知道了,谢谢。” 梁阁说,“你很好。” 陈凇雪抬起脸,视线氤氲地凝视他,眼眶里有强忍的涌动的泪,哽咽时呛了一下,又低头笑了一笑。 她其实知道梁阁是不喜欢她的,但她不甘心,她抱着那么点微末的奢望,觉得梁阁帮她不是在可怜她,梁阁也是对她有意的。 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到附中的第一天就开始喜欢你。 她记得初中,她也冒昧地给梁阁送过一次水,那次梁阁没有要,“谢谢,我有水。” “我要走了。”梁阁又朝那边树下掠了一眼,慢慢往后退,他提起手里的宝矿力,对陈凇雪说,“谢谢你的水。” 陈凇雪看着他高高的个子,微风吹起球服下摆,他走进阳光里。 我好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你是我理想中少年的样子。 她又想起梁阁表情极淡却又真诚地说,“你很好。” 别人这么说她肯定觉得是假意的敷衍,但她知道梁阁是不屑于敷衍人的,一定是她真的很好,梁阁才说她很好的。 他有喜欢的人了。 她的眼泪一直到看见等在后面的好朋友才落下来,女孩子温柔地抱住她,“没事,没事的啦。” 梁阁走到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祝余因为等他晒得两颊通红,正在咕噜咕噜狂灌大麦茶,好一会儿才发现梁阁来了,“梁阁,这个好好喝,你喝。” 梁阁接过来喝了一口,又恶劣地把冰冷的瓶身去贴祝余晕红的脸,祝余凉得缩脖子,眸子殷润地看他,“好了吗?” 是问他和陈凇雪话说完了吗? 梁阁点头,他们于是慢慢走回教室。 第八节课已经上课了,但因为是周五,这节课比较自由,太阳渐渐西沉,有湿润而温暖的晚风。 梁阁忽然说,“我们只是初中同学。” 祝余顿了一下,懵懂地偏过头看他,梁阁又说,“我不是因为她来鹿鸣的。” 梁阁印象里陈凇雪是个非常活泼的女孩子,是初三的时候从一所不那么好的初中转去附中的。 她扎一个高马尾,开朗漂亮,学习底子差一些却很努力地迎头赶上,很好地融进了新集体,和女孩子们关系好,也有男孩子喜欢,但作为一个从不那么好的学校转来的新同学,她表现得过于张扬扎眼了。 最开始她坐在梁阁周围,很热情地跟梁阁搭话,跟在梁阁身后跑,脸颊有不自觉的红,存着些昭然若揭的少女思春的心思。 虽然常被简希嘲讽“死人脸”,但梁阁在附中确实极受追捧,说校园偶像众星拱月毫不为过。 她是忽然之间被孤立的,似乎毫无缘由,最开始是她拒绝过的一个男生和人说上过她,又有人说职高那边人人都和她上过床,传她是校妓,多少钱就能上一次,各种狎昵恶心的谣言沸沸扬扬。 谣言是不需要经过证实的,只要有人传就有人听了一嘴之后开始以讹传讹,“校妓”这么耸人听闻又低俗下流的事一传出来全校都暗自沸腾了,是“校妓”额! 梁阁那段时间在准备noip,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回学校上课的那天,在班主任的指示下,陈凇雪在给讲台上给全班道歉。 她低着头嘴唇微弱地抿动,脸色苍白,不知道有没有哭,说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会反思自己,希望大家原谅我。 她这样可怜,放低姿态,却仍然没有获得冷眼旁观的同班同学的原谅。 祝余一直觉得初中远比高中可怕,尤其十三四岁,他们暴戾、冲动、混沌、是非观尚未成型,受荷尔蒙驱使,以暴力和反抗规则为荣。 群体对一个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尤其是心理脆弱得好似花骨朵儿的青春期,她那时候已经不坐在梁阁周围了,梁阁也没特地留意过她。 她在那种恶意浓度超标的群体中压抑而阴暗地过了几个月,竭力缩小存在感,终日恍恍惚惚,靠努力才够得上中等的成绩更加一落千丈。 她不知道怎么办,渺茫地求助班主任,班主任对差生不再有耐性了,“大家为什么不喜欢你?为什么那么说你?叫你多反思一下你自己!我怎么知道你清不清白?!” 情绪到了一定程度死就完全不可怕了,她麻木地出了办公室,直接就从三楼跳下去了。 视频被放到了网上,引起轩然大波,众说纷纭。 年轻群体多的平台比较共情,市场下沉些的平台很多都在指责她不懂父母培养的苦心,或者是为什么不反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世界上多的是愚蠢又自以为是的人,对别人的苦难高高在上指点江山仿若当世诸葛亮,那种狭隘又冷漠的愚蠢让人齿冷。叫人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那些人不自知的坏与蠢。 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作为导火索的班主任公然在家长群里发了一句,“我问心无愧。” 发完后十多个家长在群里排队回复,“老师教训的是,请老师多多管教!” “老师教训的是,请老师多多管教!” …… 把梁阁他妈气得肺管子都蹿火,在群里把那几个排着队吹捧老师的一个个艾特出来指名道姓地骂。 “骂了很多脏话。”梁阁说。 骂得很脏,简直把人祖宗十八代从坟里掘出来泼粪骂。 而且骂得非常有韵律感,让人看了她那些脏话都忍不住跟着在脑子里念出来。 祝余想了想,“你妈妈不是大学教授吗?” 他倒不是觉得大学教授不能骂脏话,他就是想这件事闹得那么大,聊天记录传出去可能对他妈影响不太好。 “嗯。”梁阁沉着地点头,“所以她拿我爸手机骂的。” 祝余:“……” 梁阁他爸是部队的。 “你别在附中念了,附中根子都烂了,什么狗家长,狗班主任,教得出什么好东西!?”唐棠气头上还迁怒儿子,“我说你怎么越看越不顺眼了,我还以为是你越长越像梁译元,原来是附中这个破学校,狗老师把你教歪了!” 越来越不顺眼的梁阁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吃冰棍。 因为唐棠的怒火,他中考前都没有再去学校了,“反正理科也不用学了,语文什么的学也学不出什么名堂,你就待家弹琵琶吧。” 梁阁不太喜欢琵琶,不是因为在大众印象里琵琶偏向女性乐器,是因为他妈少女时代暗恋的是他大伯。他大伯跟他爸是两个极端,非常温润风雅,琵琶声铮铮悦耳,是少女旖旎的梦,“我在台下看他,就觉得这辈子都是他。” 她因此认定大帅哥就该弹琵琶。 更可怕的是,他爸那么“不要脸”且善妒的人竟然从无异议。 当然这些他没有跟祝余说。 他确实是因为陈凇雪而没有直升附中的高中部,却绝不是因为陈凇雪来鹿鸣的。 原来是这样。祝余垂下眼,看着两人前行的步伐,下意识调成一致,他清澈地笑起来,“幸好你来了鹿鸣。” 要不然,我就不能遇见你了。 晚自习前,祝余又去了文学社,他最先去文学社只是新奇,渐渐地,又发现学长学姐都很好,而且像爱护小树苗一样爱护他。 他进去时学姐正在看下午的采访视频,一把将他拉过去,“你好上镜!脸小小的真好看!”又说,“你们班帅哥真多,一眼望过去,个个都适合早恋!” 被社长镇压后,苦逼兮兮地又开始找选题,她再次点进贴吧,惊愕道,“学校怎么回事?这帖竟然还没删?这么高的楼!” 祝余本来没有在意,直到学姐说,“这个不吃香菇是谁?” 不吃香菇? 祝余忙探头过去,是之前那个“谁有梁阁女朋友照片,17班陈松雪到底是哪个?”的贴,在一贯冷清的贴吧竟然快有三百回复了。 在昨天,所有猜测臆断的楼,“不吃香菇”都回复了,“不是。” 楼主估计也被惹火了,回帖质问不吃香菇,“怎么每楼都见你不是不是的,你谁呀你?” 不吃香菇:“我是梁阁。” “这帖明天没删,我会黑掉。” 第四十二章 死得好 周一落了雨,周会课由各班自行组织进行,祝余讲过几点也没什么说的了,“班干部来交代一下班务。” 他视线在班上迂缓地绕了一圈,好似经过深思熟虑,“就梁阁吧。” 梁阁走上讲台,他有些寡言,静了一会儿,“英语课,都懂吧?” 前一阵子他们班英语课确实纪律松散,态度散漫,吃准了英语老师年轻没威信,英语老师那通气生得不是不应该。 台下的头点得万众一心,“懂!” 梁阁看着台下某处,“霍青山?” 霍青山蹦起来,装得点头哈腰,“太君,我懂滴干活!” 梁阁说,“艾山,宰了这个二鬼子。” 艾山一下蹿起来,敬了个军礼,“为人民服务!” 全班大笑,项曼青都环着手笑了。 篮球赛一路打到决赛,他们输给有两个篮球特长生和四个体育生的4班。惜败,真的是惜败,输得非常令人惋惜。前半场都还占着优势,后半场霍青山崴了脚下场,换了其他人上去,以两分之差遗憾败北。 第二名已经相当厉害,前八强都有加分,第二名运动会能加七分。 当天并没有什么,大家都挺坦然,结果第二天梁阁黑云压顶,满身低压。 早自习下课去打球,梁阁打得横冲直撞,压根没人敢拦他。艾山苦不堪言地嘟囔,“他昨天要这状态打4班,妈的,靠他一人我们没准都能赢,跟疯了一样。” 他手撑在膝上,咽了口唾沫问梁阁,“怎么了今天?” 梁阁阴沉地说,“不要惹我。” 艾山立即退避三舍,并且危言耸听地奔走相告,“离魔鬼远一点!” 他打完球去学校超市买零食,看见有酸果条——就是一种长矩形彩虹软糖,想着祝观音每天都吃奶酪棒,可能也喜欢这种小孩的玩意儿,就给祝余买了两根。 祝余从年级组回来,刚开始艾山给他,他还推拒“不用了,我不喜欢吃这个,谢谢”,没过两分钟就被跟霍青山艾山强拽过去cos彩虹糖。 霍青山当牙买加大叔,艾山当被挤奶的牛,非让祝余演彩虹糖。 祝余觉得羞耻,又没法脱身,想求助梁阁,艾山危言耸听地吓唬他,“别惹他,凶死了。” 祝余朝艾山点完头,顺势就转头梁阁,“怎么了吗梁阁?” 梁阁神色阴郁,“我弟。” 梁榭非常黏梁阁。 因为梁阁几次没有搭理他,他趁梁阁洗澡,扎破了梁阁珍爱的签名篮球,还踢翻了梁阁拼了小半个月的乐高,他气哼哼地做完这些,又心虚后怕起来。正好他哥推门进来,梁阁看着满地乐高积木,和被扎破的签名篮球。 梁榭心虚地站在中间,两只手紧张地交握着,还仰着小脑袋嘴硬,“你为什么不理我,你根本不喜欢我……” 梁阁面无表情,一眼也没有看他,转身就走了。 梁榭空空站在那里,慌张又委屈,他知道自己错了,但不想认错,又很怕梁阁不理他,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小朋友。 第二天早上梁阁背著书包推开房门,梁榭就张着手拦在外面,梁阁视若无睹地绕过他,径直走了。 被无视的梁榭眼泪一鼓,迈着小短腿跟在冷漠的哥哥后面,哭得直打嗝,“梁阁大魔鬼王,不理我,不可以……” 从那天开始,在梁阁眼里,世上就没有梁榭这个人了。 这实在是个难题,祝余左思右想,“你吃酸果条吗?” 各班都为校运会开幕式的方阵准备得如火如荼,隔壁九班班长李致显得十分惬意,祝余问他们班准备什么。 李致自得地说,“秧歌啊!喜庆整齐,生机勃勃!” 神情与去年为元旦晚会准备时的支吾丢脸截然不同。 喻彤为此思量了很久,别出心裁地决定“舞剑”,动作由梁阁或简希来教,但剑需要自制——他们在学校超市拿了很多硬皮纸箱,又去买了许多彩纸,在自习课上各自做了一把剑,每个人都中二地给自己的剑取了名字。 祝余转过身问梁阁,“梁阁,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梁阁心情阴翳,“没有名字。”又怕他觉得冷落,“你的呢?” 祝余认为自己的剑名十分拿得出手,“叫孙国强。” 怎么还有名有姓的? 梁阁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剑吗?” 祝余眼瞳黑亮地点头,“对呀。” 梁阁看他良久,竟然就这么笑了。 周五那天因为高三事宜,高一高二都只上了半天课,祝余很快跑出校门,放假中午客流太多正好帮他妈的忙,结果林爱贞居然没有出摊。 简陋而采光不佳的卧室因高大的男人站在床前,变得更加狭小逼仄。 男人穿着昂贵的西服,格格不入,俨然一个天生的上位者。 祝成礼看着手里的书,“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男人那张冷峻威严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你说话越来越狠了。” “你倒是一直这么下贱,丝毫没有长进。” 叶连召顿了一下,“我知道你恨我毁了你,我是错了,但我不后悔,没什么能比恨永恒,你到死都记得我。” “恨?什么恨?”祝成礼抬起头,鄙薄一笑,“你不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从来不会记起你,就算见到你,也只觉得恶心,哪有恨这么高贵?” 他想起自己拿著录取通知单走出山村,踏进S大的校门,以为自己前途无限是初升的太阳,结果成了天边刹那消逝的烟火。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初被外派公费出国时自己如何踌躇满志,心里时时铭记刘步蟾那句,“此去西洋,应深知中国自强之记,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结果,结果。 祝成礼尝到自己嘴里涌动的腥甜,拳头紧攥,“我一脚踩死你,都嫌脏了我的鞋。” 叶连召对他尖刻的话语无动于衷,“我不管你说什么,你一定要跟我去治病,你耗不起了。” “我这条命但凡跟你有一点关系,我立刻就死。” 谁知道余生依靠机器生存是什么感觉,每隔一天就要去医院报道、扎针、然后躺4个小时,他变成了一个没用的废物,一个拖垮全家的累赘。 前半生辉煌折陨,后半生苟延残喘。 灵魂早已衰竭,身体油尽灯枯,他早该死了。 但他是生是死,都不要和叶连召有半分关系。 叶连召有些隐怒,“祝成礼,你一定要拿自己的命跟我赌气吗?你每一张病历单透析单我都看过,你要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竟然看到祝成礼笑了,是当年叶连召年少气盛满身戾气被压去s大报道,看见十八岁的祝成礼被几个同专业的簇在中间,那种意气风发、天真自衿的笑容,病态枯瘦的脸都仿佛重焕了生机。 他说,“死得好。” 祝余一路跑回家里,看到母亲低着头隐忍地坐在沙发上,脸上有哀恸而沉默的泪水。 情急之下甚至没发现屋里还站着两个人,“妈,怎么了?” 有个高大而阴沉的男人从主卧走了出来,朝这扫了一眼,对上了祝余的脸。 祝余和他视线相时心脏都缩了一下,仿佛初出茅庐的小兽对上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庞然大物,几乎不敢挪动,男人久久注视他。 林爱贞立刻把孩子护到身后,用满脸的泪痕和这个可怕的男人对峙。 男人转身走了。 那天之后,家里有了中药的味道。 第四十三章 哥哥罩你 祝余非常不赞同,他不知道为什么林爱贞会真的相信他舅妈那一次次牛头不对马嘴的游说,而他爸竟然也愿意接受那个来路不正的江湖郎中的治疗。 “没事,挺好的。”祝成礼靠在床上,看着来去忙碌的林爱贞,眼底有哀悯的温柔,“让你妈宽心。” “你不能只吃中药,你必须继续透析!” 祝余在家里一直有独立的话语权,即使并不富裕,但父母从来愿意倾听他的想法,也给予他足够的包容和尊重。 祝成礼幽邃的因为病痛而稍稍下陷的眼睛仿佛溺爱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好。”枯瘦的手伸出被子去碰孩子已经并不小巧柔软的手掌,“满满,在学校跟大家关系还好吗?” 祝余怔了半秒,神色不那么严肃了,露出一些属于少年的柔软可爱,“很好呀,我跟梁阁、霍青山简希还有艾山都很好,其他人也不错,我是班长嘛。” 我是班长嘛!跟父亲说起时语气难免要带上一些撒娇似的自得。 祝成礼眼底的宠爱渐深,“是好朋友吗?” “嗯,从上学期就很好了,是排小品的时候关系变好的,跟你讲过的。” 祝成礼歉疚地说,“爸爸有点忘记了。” 祝余并不生气,他耐心地再次跟父亲说起,让人生气又解恨的篮球赛,文学社苯环脸的社长和热心的学姐,还有梁阁的弟弟,很可爱很会买零食,但因为最近和梁阁闹别扭,已经好几天没吃到了…… 直到祝成礼困过去,他才出去帮他妈做饭。 讼言的运动会和鹿鸣是同一天,附中的要早一些,午休时他们就聚在后面看论坛里附中的运动会开幕式。 鹿鸣很少有人不羡慕附中的生活,下午五点就放学,高一没有晚自习,没有作业鼓励全面发展,还有各种各样叫人眼花缭乱的社团和活动,天堂一样的日子。 只有霍青山忠实拥护鹿鸣,揽着祝余告诉他附中的险恶。 他问梁阁,“你们附中是不是有个叫颜什么的?挺有名的。” “有吧。” 霍青山曾短暂地谈过一个附中的女朋友,有一次在离附中不远的网吧等她,结果那女孩qq上告诉他“我喜欢上别人了”,霍青山平生第一次被绿,气得摔了耳麦就骂“奸夫”,老子去你妈的颜xx! 瞬间半个网吧的人都站起来了。 霍青山撸起左边的裤腿,“这是当时留下的伤疤。” 他骂骂咧咧,附中这群人真不是东西,主场作战就算了,还他妈十七打一。 他问梁阁,“你以前不也是附中的精神领袖吗?跟这个颜xx比怎么样?” 梁阁说,“不知道。” 霍青山摩拳擦掌,“那我今天去试试。” 第二天,霍青山娇弱地依偎在祝余肩上,撸起右边的裤腿,“这是昨天留下的伤疤。” 他立刻借题发挥,“看吧,你是没去过不知道!附中那群人,又自私又坏还喜欢搞个人崇拜!梁阁和简希是弃暗投明,你可不能崇附媚讼啊祝观音,壮哉我大鹿鸣!” 谁想祝余说,“我去过附中啊,我中考就是在附中考的。” 简希转过来看他,“你中考在附中考的?” 因为清泉不是考场,中考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附中,第一天还在发高烧,烧得昏昏聩聩,戴着口罩不停咳嗽,看什么都模糊而昏红。直到最后那天温度降下来了,他才有心思逛一逛这个许多人挤破头想进来的中学名校。 附中非常大,初中部和高中部毗邻,更加大得离谱,规整新敞的校舍,新式昂贵的器材,优秀专业的老师,一排排杰出校友铜像,处处充满浓厚的文化底蕴和人文气息,和混乱老旧的清泉校舍仿佛天壤之别,确实是能唤起人无限向往的归所。 祝余笑起来,眼里有乌亮的神采,笃定地说,“但我还是觉得鹿鸣最好。” 鹿鸣的运动会终于来了,为期三天的无晚自习自由让所有人大肆狂欢。学校运动会开幕式方阵一贯花哨,cos大热民工漫的,有跳宅舞的,有汉服表演的,有穿卡通布偶头套的……五花八门。 高一是最后进的场,十班由梁阁举校旗,钟清宁举班牌走在方阵的最前方。 当时他们班的入场式口号想破了头,霍青山高谈阔论,“我们班这数字多好!有0有1的,0 1创造世界啊同志们!” 二进制里,0 1创造世界。 最后各班交口号的时候,他信心十足地写了个“十班十班,猛虎下山,管他几班,全部干翻!” 被辜剑严厉打回,斥之肤浅粗鄙,最后只好交了个无功无过的上去。 进场完毕后就列队站在观众席前的运动场,梁阁和钟清宁仍然站在队伍最前方。 梁阁很帅,是很纯粹的帅,不需要氛围不需要角度,他挺拔、利落、线条干净,像块冰一样立着,是非常直观的帅。 而且男女通杀,不会有家里没镜子还没尿的男的酸唧唧地说,“长得像个娘们一样。” 因为要举牌,钟清宁精心打扮过,穿着长裙,露出优美的肩颈线条,比之平日毫无修饰的美丽又要乘以十倍。 看台上所有人都觉得这两人站在一块,简直天造地设。 梁阁一直拿着校旗肃正地站着,有意无意地这边打量的人发现他隐隐左右摇摆起来,幅度渐大,是真的在动。 ? 祝余站在梁阁身后,梁阁太高了,几乎把他遮了个透,他完全看不到其他班的开幕式,只好左右探头,结果梁阁竟然跟着他动起来了,偏不让他看。 祝余从身后攥住梁阁腰侧的衣服,“你不要动了!” 梁阁恶劣地说,“就要。” 祝余又徒劳努力了几次,终于气不过,直接从梁阁身侧钻过去。 看台上的众人就见梁阁旁边突然探出了个脑袋,被梁阁一把搂住,梁阁很轻地笑了一下。 被挟住脖子的男生忿忿抬起头,双眸乌湛,五官清曜,秾秀英华,有股玄之又玄的灵动。 一个肃肃如林下风,一个濯濯如春月柳。 是那个祝英台! 等各班入场完毕,校领导讲话结束,第一场比赛正式开始时已经过了十点。 鹿鸣的运动会允许家长来参观助威,梁阁跑完接力就看见唐棠在人群中朝他挑了挑下颌。 梁阁朝她走了过去,围观家长比较拥挤,怕孩子蹭倒了,唐棠把梁榭抱在了手上。 梁榭跟梁阁并不太像,小孩子五官没张开,是个顶精致的模子,他留着长发,唇红齿白,好看又骄纵,生来就含着金汤匙是个千宠万爱的宝贝。 他被妈妈抱着怀里,怯怯地朝梁阁张开手,“想抱抱……” 梁阁冷着脸,无动于衷地觑着他。 梁榭的眼底渐渐氤氲,噙满了可怜的泪花,卷翘的睫毛都泪沾湿了,他用手把眼睛遮住,“没有哭,下雨了……” 梁阁终究还是伸手把他接了过来,梁榭立刻死死搂住哥哥的脖子,委屈地把脸蛋埋进哥哥修长的侧颈,嚎啕大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唐棠笑着,作势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 梁阁任他哭了一会儿,才轻轻拍抚他因为哭泣而起伏的后背,说话时还是显得冷,“不要哭了,肿泡眼。” 梁榭几乎是在哥哥怀抱里长大的,对哥哥有种天然的依恋和崇拜,却还是忍不住打着哭嗝反驳,“是内双!” 他气鼓鼓地把脸上的眼泪悉数抹在梁阁了肩头。 梁阁转过头和唐棠示意,抱着梁榭往10班看台去了。 一路上好多人看见冷着脸煞神似的梁阁用一种标准熟练的姿势单手端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他用那双被泪浸过的黑眼睛看着这群哥哥姐姐,翘了翘嘴又抵触地往哥哥怀里钻。 直到两边人群渐空,周围变得宽敞明亮,他听见哥哥说,“去,让他抱你。” 祝余正在看比赛单,他们班给每个参赛运动员都分配了后勤,转过身突然一个温软的活物搂住了他脖子。他看到一个奶乎乎的孩子,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柔软的长发有几缕被泪粘在了脸上。 日头大,祝余皮肤有些沁汗,他怕会有气味,下意识地往后隔开一些,不让孩子碰到自己的皮肤。 “梁阁,这、这是你妹妹?” 不对,梁阁怎么会有妹妹呢? 梁榭落入一个明显没有哥哥那样精实有力的怀抱,有些单薄,甚至都能察觉到怀抱的主人那种无措的忐忑。 他看着祝余,用一种软软的,稚声稚气的语调,“你好,我是梁榭。” 祝余都能闻到他身上甜甜的不知是奶还是糖果的味道,他没跟小孩子特别亲近过,也不太会抱,稍微有些手忙脚乱,“你好,我是祝余。” 才刚认识,梁榭就忙不迭发出邀请,“你要来我们家玩吗?我有一个发财,你可以骑在它身上让它给你叼球,好吗?” 骑在发财身上让它叼球? “我还有一个元宝,不在这个家里,在临西那边有院子的家里,我可以带你去,但是它可能会吃你的头发。” 发财他知道,但元宝又是什么? 梁阁说,“羊驼。” …… 居然真的买了羊驼。 祝余看着怀里人小鬼大的小朋友,“为什么要我去你们家玩呀?” 梁榭悄悄朝哥哥溜了一眼,他有些哭累了,没精打采地把婴儿肥的嫩脸蛋磕在祝余肩上,咕哝说,“因为你身上好香香,还长得很帅。” “我哪里帅?你哥哥才帅吧,你有没有看到他入场举旗,那么帅。” 其实他走在方阵中间,哪里能看到前面的梁阁,但他就是知道。 梁阁看着他,嘴唇薄薄地抿着,“帅吗?天生的。” 他刚说完就有只手搭在了他右肩,同时一张清丽的脸出现在他左肩,“帅吗?我生的。” …… 梁阁看着突然出现的唐棠,猜到她心里一定在想——哈哈哈哈我就是天! 唐棠不化妆的时候,其实是比较少女,五官清晰、立体,天生的混血感,清丽而妩媚,看起来很显小,但她有股利落的英气,让人觉得十分不好惹。 “我妈。” 祝余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局促,抱着梁榭像偷了人家孩子一样,“阿姨好。” 唐棠笑着看他,“你好。” 梁阁把梁榭接过去,抱到班上,引起一阵轩然大波,霍青山坏笑着揪梁榭的脸颊,“哟,梁榭来了。” 梁榭拨开他的手,躲进哥哥怀里。 简希笑,“小鬼。” “为什么你们可以一起上学?”他看着霍青山和简希,眉毛拧成结,“我也要跟哥哥一起上学!” 霍青山作为体育委员,难免要关注各个项目的比赛进程。 去看他们班跳远的,人一跃起来,两条腿就各跳各的,也不知道跳了一米没有。 当然也有厉害的,扔铅球就跟投石器一样。 他自己报了跳高,班上没什么人有跳高基础,跳高需要两个人,另一个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周敏行。 周敏行是那种做什么都非常认真的人,正直又死脑筋,第三次尝试跳杆失败后脸色灰败,离场时低着头羞惭地和正在候场的霍青山道歉,“对不起。” “没事啦学委!还有我。”霍青山迎着阳光笑起来,周敏行看见他上挑多情的笑眼和藏在左侧的虎牙,光彩熠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运动会风风火火地过去,紧接着就是五一。 这个中药似乎没什么害处,祝余出乎意料地看见祝成礼人都精神了一些。 林爱贞每天都自我催眠一样神经质地念念叨叨,像攥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会好的,会好的,这药真有效。” 4号上午他陪他爸去A大附属医院做透析,梁阁微信上问他,在做什么? “我在A大附属医院。” “我在A大。”梁阁问,“要不要来找我玩?” A大附属医院就在A大附近。 祝余愣了一下,好几次周末他们找他出去玩,他都因为学习婉拒了,他爸看他表情放空,“怎么了?” 祝余不太好意思,“我同学找叫我去玩。” “去吧。”祝成礼笑着看他,“去玩。” 祝余好像顷刻间有了某种动力,但他又没忘记上次透析完他爸摔得那跤,“那我先去,等你做完之后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要不然我四个小时之后直接来找你。” 祝成礼微笑点头,“好。” 祝余轻快地跑出去,自从那次遇见林爱贞和人争摊位之后,他再也没有跟同学出去玩过。他笑着朝他爸挥手,雀跃地像要飞起来,乘着一阵快意的风,跑到A大门口,却遍寻不到梁阁。 五月初已经近夏,残余的春光即将消逝,毒辣的暑气大肆侵略。祝余出了些薄汗,微微喘气,给梁阁打电话,问他在哪里。 “就在A大门口。” 祝余握着手机四处张望,“我没有看到你啊。” 说完后脑勺就被人点了一下,手机里和身后同时响起,“后面。” 祝余惶惶然转过身去,五月里叶茂枝繁,梁阁穿了一身黑色的剑道服站在他面前,深眉朗目,有种清肃严正的俊美。 他眼瞳放大,由衷道,“你好帅啊梁阁!” 他其实是那种对外界有本能好奇的男孩子,对新奇的事物抱有十足的热衷与探寻,只是被生活和环境逼迫着只能按部就班地往前看,压抑而苦闷。 他围着梁阁绕了两圈,“这是剑道服吗?你会剑道吗?” “初三开始玩的。” 真的只是玩,中考过后A大附近开了家剑道馆,他有点兴趣,就偶尔有空来学一下,剑道非常严苛讲究,但并不如何实用。他急着过来,没来得及换衣服。 但祝余仍觉得厉害,他想起前阵子班上起哄梁阁,都说“梁哥罩我!梁哥罩我!” 他弯着眉眼笑起来,如法炮制,“梁哥罩我!” 可梁阁好似懊恼地攒了眉,“我叫梁阁,为什么都叫我梁哥,不叫……” 他适时地停顿了一下。 “阁哥?”这个念法拗口又别扭,祝余好玩似的又叫了几声,“阁哥,阁哥……” 他有些少年腔调,清脆而朗润,很甜,听起来就像在叫哥哥。 祝余后知后觉,板起脸觑着梁阁,有虚张的忿然,“哦,你占我便宜。” “不白叫。”梁阁走到他身后去,突然往前倾着压住他,祝余被他压得半弯下去,真就被他罩住了。 他听见梁阁清朗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哥哥罩你。” 第四十四章 阁儿 梁阁要去把剑道服换掉,这种天气穿剑道服在街上走,既热又招摇。 祝余和他一起去了剑道馆,剑道修心,不骄不躁气质沉郁。祝余站在场馆悄悄张望,有两个穿着剑道服扎着马尾的女孩子热心地上前问他,是要报名还是观摩? 祝余正想解释,我在等人。 梁阁就换好衣服过来了,他穿一件黑T配卫裤,干净帅气,他手放在祝余后背肩胛骨的位置,是一种半护着半揽着的姿势,“在等我。” 祝余只在A大附属医院附近吃过午饭,对A大周边并不熟悉,也不知道该去哪玩。 梁阁不一样。 梁阁从小就被A大的各种附属包圆了,他一路从A大的附属幼儿园,附属小学,再到附属初中,差一点就要升进附属高中,生病也是附属医院,他妈还说,“你以后要没什么出息,就来A大教书好了。” “要不要去喂我弟?”梁阁说。 听起来就像要不要去动物园喂猴子。 祝余懵懂地看着他。 他们先去幼儿园前的零食店挑了一堆儿童零食,而后梁阁轻车熟路地带他穿进一条巷子,这条巷直通附幼的后园。 幼稚园4号就开学了,透过后园的彩色栏杆看得到各种幼儿园的游乐设施,沙地、组合滑梯、游戏木屋、攀爬架、木荡床……现在还没有小朋友光顾。 梁阁说,“马上,要下课了。”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孩子跑出来了,他们这个位置比较隐蔽,那些孩子都没注意。 又过了一会儿,梁榭终于出来了,虽然穿着幼稚园的卡通园服,还围着一个小象兜兜,但仍然非常有派头,巡视国土的小国王一样傲慢,有好几个孩子簇在他身后,他也爱答不理的。 “梁榭。” 傲慢的小国王一听到哥哥的声音精准定位,喜滋滋地一溜烟跑了过来,灿烂洋溢地透过幼儿园地栏杆,仰头看着梁阁,高兴地直蹦跶,“哥哥!你想我了吗?”又看着祝余,小脸蛋灵慧可爱,“小哥哥,你也想我了吗?” 他转过身炫耀似的对小跟班们说,“是我哥哥,他们很想我。” 梁阁撕开包装,把一颗小小的手指胡萝卜塞进了弟弟得啵不停的嘴里,“想你,张嘴。” 梁榭苦着脸,闷闷不乐嚼嘴里的手指胡萝卜。 梁阁把包装袋给祝余,“喂吧。” 祝余到现在都还有种极不真实的荒谬感,他半蹲下来,自己先尝了一颗,甜脆甜脆的,又拿起一颗送到似乎并不怎么乐意的梁榭嘴边,“梁榭要吃吗?” 好在梁榭乖顺地把胡萝卜叼走了,又指着装零食的袋子,“我要吃那个布丁。” 祝余笑着说,“好。” 因为他舅舅的儿子,他一直对小朋友有跋扈肥胖且霸道的刻板印象。但梁榭不一样,梁榭臭屁又可爱,再说他吃过梁榭那么多零食,怎么说也该要喜欢梁榭的。 梁榭嘴巴又软又嫩,偶尔会碰到祝余的手指,他在这种奇怪的投食活动得到某种无限的乐趣。 梁阁就倚在一边看他们。 梁榭其实不怎么喜欢吃这些零食,他自己买的好吃多了,但他享受这种被伺候的感觉。 那几个孩子看着梁榭吃,简直是酷刑,眼巴巴咽口水,眼神可怜地瞅着梁阁。 可梁阁冷酷地说,“我只能对我弟负责。” 他们吃坏了他可管不了。 几个小孩子馋得不行了,小脑袋都要从栏杆的缝隙挤出来,倒也不哭不闹,“哥哥,这个胡萝卜和布丁我吃过,可以吃的。” 梁榭扭过身,奶声奶气,蛮横地冲他们说,“他是我哥哥,你们不能叫哥哥!想吃要在我后面排队!” 他还小,对哥哥很有独占欲,十分骄纵地宣誓主权。 几个孩子很听梁榭的话,连忙排好了队,又软软糯糯地请示他,“那我们要叫什么呢?都听你的。” 梁榭很满意,想了想,倨傲地下了定夺,“就叫叔叔吧!” 一直到走出那条巷子,祝余都还能听到梁榭稚嫩嘹亮的哭声。 祝余一想起离开前梁阁还阴着脸勒令哭嚎的梁榭“午饭要吃光”就忍俊不禁。 梁阁回过身看他,祝余笑着追上他,“你弟弟好可爱。” 梁阁敛着眉,“他很烦,很喜欢哭。” 祝余是独生子,对这种兄弟间的相处也觉得新奇,“那他哭你怎么哄他?” 梁阁说,“不哄。” 这么冷漠吗? 可梁阁看他瞳光都暗了,又说,“叫他表演节目。” “什么节目?” “表演‘不哭’。” 很奏效,每次说完,梁榭就瘪着小嘴,眼泪在眼眶里憋得直打转也不落下来。 梁阁用没有起伏的声调毫无诚意地说,“哇,演得好。” 眼底的泪都还没干,梁榭就两手插腰,被这么轻易一哄就嘴角直翘,骄傲地抬起粉森森的小脸盘,“我还可以演得更好,再演一遍!” 梁阁太闷了,到三岁前唐棠都以为他是个哑巴,实在没有养孩子的乐趣,政策一出来,就生了二胎。结果梁榭和他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闹腾得要疯了,简直是个闹海的哪吒,所幸他最爱闹的是他哥。 梁榭非常黏梁阁。 “你爱我吗?哥哥,你是不是很爱我?” 他每天都迈着小步子跟屁虫一样颠颠跟在梁阁后面,发财就跟在他后面。 发财是梁榭的陪伴犬,古代牧羊犬忠诚又粘人,从梁榭两三岁时牵着狗绳遛发财,梁阁就跟在后头面无表情地牵着儿童安全绳遛梁榭。 梁阁“嗯”一声。 梁榭就摊开双手袒着小肚子倒在沙发上,像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喜滋滋地,“我就知道你特别爱我!” 也经常使性子,哭得脸蛋红红,上气不接下气地打哭嗝,还跟在梁阁后面,“梁阁大魔鬼王,我只是一个小朋友……” 偶尔左脚绊着右脚还要摔一跤。 梁阁时常拎着他,挟着他,扛着他,他乖的时候也抱他。 “很无聊吧?”梁阁说。 祝余觉得有趣可爱极了,“没有啊,你好会带小朋友。” 梁阁看起来冷冷的,竟然这么会带孩子。 “如果你……我也……” 他声音低而含混,祝余没听清,“什么?” 梁阁侧过脸,“没什么。” 中午吃的凉拌荞麦面和辣猪蹄,很韩式的吃法,但猪蹄很香辣,荞麦面也解腻,味道倒不错。 唐棠之前很喜欢这家店,冲动消费充了很多钱,结果狂吃了两顿后直接腻到一辈子不想来了。已所不欲,可施我儿,梁阁除了不吃各种菇外,基本不挑,她就让梁阁常来。 祝余辣得嘴唇红肿,一直嘶嘶吸气,眸子像被春水浸过,一张脸鲜活又漂亮。 吃完午饭一点了,两点半就要回医院去,祝余偷偷怪时间过得这样快,“我们现在去哪?” 梁阁稍作思忖,“武术馆去吗?” 不知道是太久没和人出来玩,还是因为是和梁阁,干什么祝余都觉得很有趣。 武术馆就在A大校园,现在馆里没人,放假期间不是训练日,多数队员都出门旅游去了,武术馆都没开。 “等下,我问问。” 祝余视线无意间在他手机上掠了一眼,梁阁似乎在什么群里发了消息,一下就看到那边蜂拥而至的回复。 很奇怪。 梁阁每天冷着脸,按理像是根本不会有朋友的样子,事实上到哪儿都前拥后簇。 然而却是他自己,之前每天都挂一张敷衍的笑脸,却根本没有交心的朋友。 可能是因为梁阁真心,而他假意。 梁阁很快拿到了武术馆的钥匙,打开了门,“要不要教你几招?” 区别于梁阁一直练的真对抗型格斗技,教他都是些简单又实用的防身术。 祝余学的很快,做出对抗的手势,“我们来比赛,你不要放水。” 他严格依照梁阁教的,推、拉、闪、避,再借势一绊! 梁阁顺势倒在武术软垫上,祝余手撑在他身侧,覆在他上空“制服”了他,抬起下颌,眼里有自满而怡悦的光彩,“你被我打败了。” 可梁阁没让他得意太久,手一扣,脚一移,祝余偏着倒下来,他们的位置就颠倒了。 梁阁覆在他上空,眉梢生动地挑了一下。 祝余不服气,进行了多种徒劳的挣扎,都被梁阁压制住了,额前都浮了层薄汗,终于偃旗息鼓。 “好吧,是我被你打败了。” 他笑着,白润的脸上有运动后的红潮,用一双弯弯的明澈的眼睛毫无防备地望着上方的梁阁。 梁阁看见他凌乱的领口上方清晰柔和的锁骨线,净白的脖颈,空气都在烧,仓促地移开视线,一个翻身就起开了。 祝余也从软垫上爬起来,看见梁阁坐在了武术软垫的边沿,想去和他说什么,却又发现他的异样。 他在软垫上膝行着移到梁阁面前,他跪着,身位要比坐着的梁阁高,于是低下头,“我刚才是不是打到你了?” 他一下挨得太近,两张脸几乎只隔半段呼吸的距离,梁阁看见他茂密漂亮的睫毛,端秀的鼻梁上浅浅的痣,和张合的淡红色的唇,连脸上透明的细绒毛都清晰可见。 梁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 “啊”了一声。 意味不明,不知道是疑问还是单纯的放空。 祝余目光锁定在他脖颈,男生筋骨比较粗,脖颈修直,他看得到梁阁上下攒动的喉结。他用一种孩子一样的天真而好奇的腔调,瞳光专注,凑得更近了,梁阁几乎能感觉到他嘴唇翕合时微微拂动的气流,温热的指尖触到梁阁侧颈的皮肤。 他说,“你脖子好红。” 他指尖像轰然点燃了一把漫山遍野的烈火,梁阁脖子上那种浅浮的红一下蹿到了耳根,躁郁地低着眉拧过头去。 不知道为什么,梁阁不说话了,一直梗着脖子看别处,祝余偶尔说点什么,他就嗯啊作答,场面莫名其妙冷下来了。 祝余也感觉自己待得有点久了,已经过了两点,他正好去医院接他爸,今天他已经玩得很圆满了。 可梁阁直起身,“我去买水。” 梁阁刚走没多久,祝余就发现梁阁的手机躺在旁边的软垫上,不停有微信提醒弹出来,他还想梁阁没带手机怎么付钱,正要追过去,梁阁就回来了。 梁阁拿着饮料的手递到他面前,祝余看见他手腕上一蓝一白两根好看的篮球手环,和梁阁很相得益彰,“没有达亦多。” 是一瓶橙汁,梁阁自己拿了瓶脉动。 祝余接过来,“谢谢,我都可以。” 他看着梁阁落在软垫上的手机,“你微信一直在弹消息。” “哦。”梁阁拿起手机看了看,又对上祝余探寻的目光,“是武术队的。” 原本是要提先走的,祝余却又没忍住问,“你们关系很好吗?” 梁阁眼神低下来, “小时候总被他们欺负。”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欺负,就是小打小闹,至少梁阁没觉得有什么。 那时候A大还没有武术馆,他们也都还只是好苗子,在少年宫勤勤恳恳地学武术,梁阁是最小的。 “我妈是老师,经常有教练看在我妈的面上表扬我。”梁阁坐到他身边,软垫下陷,梁阁抬起头,“我小时候也跟现在一样。” 祝余偏头,怎样? 梁阁说,“死人脸。” 原来你知道?! “每次教练走开,他们就会围上来。” 祝余心里一跳。 “教练回来问,刚才什么声?你们在干什么?他们说,我们在打嗝儿。” 祝余疑惑,又有些哭笑不得,“他们围着你打嗝儿?” 梁阁看着他,“我是阁儿。” 第四十五章 我绝不早恋 五一收假后,高一进行了期中考试,祝余只考了年级十七。 从第七落到第十七,可能很多人觉得没有太太区别,都非常厉害,但祝余知道自己得意忘形了,这一个月他过得太松散快乐,快乐到无暇专心学习,成绩出来后他连续两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他们班第二是霍青山,霍青山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纪二十五,几乎回回如此,少有波动。 祝余是不久前才知道,霍青山在从辜申班转来前,物理竞赛就已经进决赛了。物竞从9月初的初预赛到10底11月初的决赛,赛期紧凑,霍青山那时刚进高中,高分过了预赛,9月中旬的复赛拿了省一,虽说决赛因为实验出了些岔子没能进集训队,但也相当优秀了,再往前几年他这个成绩都能保送了。 任谁都会可惜,但霍青山似乎并不当回事,他不常卖弄天赋,平时一块玩也装傻耍宝较多,好像只是个普通同学,但祝余很清楚,自己跟他不一样。 和梁阁也不一样,就像他们很早就接触到竞赛,四处集训认识全国的大佬,有那么多富余时间来发展兴趣,只一时兴起就可以去练剑道,高考只是他们的下下选。 他们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就算失败了也还有无数的可能。 祝余没有。 他一定要稳稳抓住高考,来把自己拽出贫困的泥淖。 那天和梁阁出去玩他特别特别开心,不管是去幼稚园喂弟弟,一起吃午饭,去武术馆,还是梁阁面无表情说冷笑话——他听完笑得都站不起来,腹部抽疼,还是被梁阁掐着腰托起来的。 快乐得就像被梁阁牵着进入一个无忧无虑的白日梦。 可等他回到医院,踏上医院拥闷嘈杂的楼梯,他一下被踹回杂冗苦闷的现实,像肩头压了一座山,每走一步都沉得他喘不过气。 那顿饭是梁阁付的钱,虽然他根本没当一回事,但祝余还是连续几天帮他刷了午饭。 可能因为他年纪最小,按阳历来算的话比他们都小一岁,性情温驯,长相又乖觉,他们都对他很好,处处都有意无意迁就照顾他。每次打球他们都大方地请所有人喝饮料,但祝余要请的时候,他们就大咧咧地搂住他,“饮料有什么好喝的,水就是最好的饮料,回教室喝水,走了走了!” 小心翼翼地对他好,又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自尊,祝余其实很不好意思,每次周末他们邀他出去玩,他都只能拒绝。 他总有很深的负罪感,有时候稍微玩得放纵一些,就忍不住想起他妈还在顶风冒雨地摆摊,他爸还枯瘦地倒在床上“等死”,他开心的样子显得那么良心狗肺。 期中考之后,学校出了三次期中末大考的成绩分科排名用作文理分科参考,祝余的综合排名大致上来说是借了文科的光,他文科排全校第三,理科是全校十八。 高一快要结束,高二就要面临文理分科,班上讨论得热切又沮丧,经历过那么多集体活动还有一次群架,凝聚力空前的强,班上笼罩着浓浓地离别的忧愁。 祝余被项曼青叫到了办公室,“高三高考完之后,我们年纪会组织一次家长会,关于分科事宜的,你家里人有没有时间在班上做个演讲?” 祝余有些惶恐,“演讲吗?” 项曼青点点头,含着笑柔和地注视他,“你很优秀。” 祝余愣了愣,坚定地看着项曼青,“项老师,我高二想继续留在你的班。” 他真的很喜欢项曼青,干练有魄力,严格却又不严苛,祝余有时候会觉得什么事情她都能兜住。 项曼青笑起来,“我也很想。” 祝余走出办公室不远,听见项曼青干呕的声音,这是他第二次听到了。 以他浅薄的性知识,如果不是吃坏了,可能是怀孕,怕项曼青觉得冒犯,他也不好意思多嘴去问。 元旦晚会那天他远远地见到了项曼青的丈夫,只一个笔挺的背影,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项老师那么小女儿情态的模样。 那高二项曼青可能教不了他们了。 因为期中考成绩不佳,祝余下午去文学社和社长商量,一周来文学社三次改成两次。 社长同意了。 祝余留在那校稿,文学社在办公楼四楼,他喜欢坐在窗边,看矗立在厚重的夕阳余晖中的鹿鸣。 天色近晚,他眼睛酸涨,随意往窗外掠了一眼,看见对面新建的实验楼二楼有两抹黏腻的影子,一男一女,搂搂抱抱鬼祟地进了一间教室。 祝余眉梢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对面尽收眼底,过了二十来分钟,两人出来了,新实验楼还没装灯,一直等他们走到天桥的灯下,祝余才隐约看清男生的脸,是那个尹昊。 哦? 祝余没有声张,可隔天他就在勤学楼后的林荫道看见几个人抽着烟在踹树。 又是那个尹昊,在和人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那个煞笔实习老师,老子为了让他吹哨花了一万,妈的废物,老子甩肘子还没甩舒坦呢,结果那孙子让人一脚把骨头踢裂了,还他妈体育大学出来的,贻笑大方啊兄弟们。” “现在没法毕业还来找触我的霉头,操,那个霍青山叫人堵我三回了,要阴老子。妈的,三回都不同的人,幸亏……” 祝余进教室时不防神和梁阁撞了一下,“痛吗?” “不痛。” 他指着梁阁腹部,“这里,还痛吗?” 梁阁不解,祝余明明撞的是他锁骨,“什么?” 祝余抬起脸盘冲他笑,“没什么,梁嗝儿。” 祝余连续三天去了文学社,值班的学姐问他,“祝祝,你不是每周来两次吗?” 祝余拿着稿子站在窗边,目光还落在日暮中的新实验楼,声线带着清软的笑意,“嗯,最近比较闲。” 如果尹昊再不来这自寻死路,就得另想办法了。 就在他思量间,对面二楼再次出现了两个身影。 学姐看着祝余渐渐露出一个温柔腼腆的笑,眼睛却炯炯乌亮,“祝祝,你笑什么?” 祝余垂下眼,“哦,没什么。学姐,剑哥还在隔壁办公室吧?” “嗯,在。” 祝余放下装样的稿子就走,尹昊看来是个不中用的蜡枪头,最多二十分钟就得出来,他得抓紧。 他跑进隔壁办公室,“剑哥,你现在有空和我去一趟新实验楼吗?社长说很多往期刊放不下,移到那边去了。” 辜剑正在创作新诗,被打扰了十分败兴,“我现在没空,找郑俏带你去。” 郑俏是值班的学姐。 祝余面露遗憾,“我很喜欢《见真章》上一个叫乌篷小翁的诗人,想去找他之前的作品来鉴赏学习。” 辜剑一下来了兴致,端起架子咳了一声,“哦?有这个诗人吗?我怎么都没听过,他有些什么诗啊,来说说看。” 祝余从容自若,笑意浅淡,“我最喜欢他的《街吻》,里面有一句‘想在昼日的街道狂奔,和擦肩的路人拥吻’,文字隽永大胆,很有力量。” 辜剑的笑容掩都掩不住了,“是吗?这么好的诗人和作品,行行行,我带你去找找。” 路过隔壁,祝余问,“学姐要不要一起?” 天快要黑了,走廊里半昏不暗,学姐在祝余提醒下带上了手电筒。她一路上都在听祝余面不改色地吹捧剑哥的诗,剑哥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剑哥一直以为没人知道他就是乌篷小翁本尊,其实文学社人尽皆知。 往期刊和投稿新存放处是实验楼三楼,祝余脚步驻在楼梯间,“我好像听到楼下有声音,不会是小偷吧?” 纪律老师的警觉让辜剑立刻亮起红灯,他快步往楼下去了,祝余和学姐紧跟嘁后。 为了抓贼,辜剑放轻了脚步,尹昊已经结束了前戏,此时战意正酣,隐隐有压抑又放浪的叫声。 辜剑明显听到了,眉头渐深,甚至忘了叫两个学生不要跟随。 进门时祝余没有过去,他谨慎地往后退了一下,避开了尹昊的视线范围。 辜剑怒气冲冠地推开门,学姐的手电筒照进去,光束正打在两个交叠的身上,隐隐还看见了某个部位,尖利的叫声划破昏黑的傍晚。 事后辜剑嘱咐他们,“这件事你们不要传出去,学校会有处理方法。” 虽然学校极力掩饰,但这件事还是被传出来了,“有个高一的带女孩在新实验楼进行和谐运动,被剑哥抓现行了。”那个女生甚至不是他们学校的,是尹昊偷偷带进来的。 让学姐见了脏东西,祝余有些歉疚,没想到学姐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样子,鄙夷地和他耳语,“好小。” 班上也议论纷纷,祝余从后门进去,“什么事啊?” “班长你还不知道呢?”周韬说,“尹昊那傻逼跟人躲实验楼乱搞被抓了。” 祝余脸上有一目了然地懵懂与惊异,“是吗?” 众望所归地,尹昊被退学了。 这件事传到家长耳里,家长比学生更不能允许圣洁的学校有这种害群之马,不得不退。 任谁都觉得做了这种恶心的腌臜事,怎么也不敢再来学校了,可尹昊来了。他来收拾东西办退学手续的那天,和来年级组的祝余狭路相逢。 尹昊狠瞪着眼睛,目眦欲裂地凑到他身前,“是你吧,我看见你了。” 祝余心里头疼地啧了一声,面上天真又无辜,“你说什么?” 尹昊一把揪住他校服领子,“少给老子装蒜。” 祝余很讨厌被人攥住前襟,那种紧迫的窒息感,让他想起傅骧,想起李绍东。他知道很快剑哥就会出来制止,可他脖子被勒得很不舒服,尹昊喷在他脸上的气息让他厌恶,他只是下意识想起了梁阁教他的招,于是拽住领前的手,狠狠踢了一下尹昊膝盖,趁他失力往前绊他脚踝。 尹昊砰地一下摔到了地上。 祝余没想到尹昊会摔,他以为之前梁阁会倒是放水。 看来这招是真的厉害又讨巧,他惊喜地笑了。 尹昊没面子极了,刚站起来就被辜剑揪住了,“你还在这干什么?!” 这件事影响过于恶劣,周一的集会上,学校进行了长达一节课的早恋危害警告和隐晦的性教育。 三个年级规规整整地站在运动场上,剑哥在台上苦口婆心,激情喷麦,“别把青春插错秧,恋爱哪有学习香!” 项曼青今天穿一身运动服,未施粉黛地站在前头,闻言很轻地笑了一下,是过来人不屑一顾的轻蔑。 霍青山停课去准备化竞预赛了,祝余替他点完人数,被梁阁扯进队伍里头,安置在身前。 梁阁懒懒地倚在他身上,压得他往前倾,下巴磕在他发顶,半眯着眼仿佛困倦的样子。祝余很听话地任他靠着,笑着和他说小话。 艾山问,“祝观音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梁阁低下眼看他,“高兴?” 祝余的笑隐下来些,“有吗?” 事实上他高兴极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管怎么说,能把尹昊弄走,他都觉得大快人心。 台上演讲的换成了一个高二的学生会,进行杜绝早恋宣誓,“同学们!举起你们的手来,青春年华,我们在为未来拼搏的路上!今天,我们在此宣誓!” 所有人都觉得傻逼极了,队伍里有此起彼伏地“操”声。 梁阁看见祝余高高举起了手,“我们在此宣誓!” ? “我绝不荒废青春!” 祝余:“我绝不荒废青春!” “我绝不虚度年华!” 祝余:“我绝不虚度年华!” “我现在奋斗的每一分钟都将成为未来的惊喜!” 祝余:“我现在奋斗的每一分钟都将成为未来的惊喜!” “正确对待每一份友谊!” 祝余:“正确对待每一份友谊!” “我绝不早恋!” 祝余:“我绝不早唔……” 梁阁把他嘴捂住了。 第四十六章 重男轻女不好吧? 被捂住嘴的祝余回过头看梁阁。 梁阁松开他,抬起头,锋利的眉聚了一下,“有只虫子。” 鹿鸣绿化做得太好,广场是草地和瓷砖相间的方格,平时做操一人一个瓷块格,到了夏天就会有乱飞的蚊虫。 祝余连忙把嘴闭住了。 下第一节课才解散,他和梁阁一起去年级组拿学校发的性教育宣传册,回到班上撞见霍青山女朋友正在后门。 才刚进行完早恋教育,怎么就顶风作案了? 霍青山这个女朋友已经谈了半个学期,是祝余印象中最长的一个了。霍青山分手原因从来猎奇,有一个甚至是因为祝余,开学他拿了盒巧克力给祝余,当时很多人看他拎着那盒巨大巧克力来了,女孩子以为是给自己的,结果没有收到,遂分手。 她并不是那种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但祝余每次见她都很精致干净,细心打扮过,祝余还尝过她给霍青山做过的手作饼干。 运动会篮球赛的时候,她也常在场边加油送水,但她几乎不跟除霍青山之外的人讲话,总是带着笑憧憬地注视他。 她把进教室的简希拦下了,“你好。” 简希认出她,“找霍青山吗?” 女孩子只刚过160,看简希时需要抬头,短暂的仓皇过后,她以一种茫然而复杂的眼神仰视简希,神色忐忑又坚定。 简希垂下眼,见她不言语,又笑着,“他停课准备竞赛去了。” 女孩子积攒起来的勇气瞬间功亏一篑,匆匆低下头,“我不是来找他的。” 却也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霍青山午休回了一趟教室,班上还在讨论那尹昊的事。 “这尹昊够一鸣惊人的。” 霍青山嗤笑,“他这叫什么一鸣惊人,找刺激还被抓,寸不寸?前几届有个学长,竞赛拿奖主席台上当着全校示爱,凭一己之力硬生生把禁止男女早恋的校规变成了禁止早恋,那才叫一鸣惊人。” 周围都心领神会,发出些嘿嘿的怪笑。 只有祝余问,“为什么?” 霍青山搂住他,低下头以一种揶揄的眼神打量他,“听说你连三上悠亚都不认识?” 祝余的好胜心不合时宜地被激起了,“我认识。” “哦,回去搜了?” 祝余被戳中心事,犟嘴道,“不是,梁阁告诉我的。” “梁阁?”霍青山的眼神就像看见倒数第二给倒数第一补课那样不可思议。 梁阁正好进来,看着他,“什么?” 霍青山笑着,“没什么,探讨影视和文学呢,跟你不沾边阁儿。” 夏天热得很漫长,不到六点天就亮了,出去打一次篮球皮都要晒褪一层,出了空调房热浪袭来,还没见到太阳,人就已经蔫巴了。 祝余一周去文学社两次,整个五月都在忙“高考加油”策划,高一组织看了一场高考主题的电影,还没高考已经跟着紧张上了。 高一从六月三号就开始放假,因为高考过后紧接着高二的学考,他们有长达十天的假期。 这天中午就放学了。 艾山这一个月都郁郁寡欢,因为他们队长要毕业了,甚至杨兆琥松口和他说你谈恋爱吧,他也提不起劲,下了课失魂落魄地去帮队长收拾行李,豪气干云地说,“我们队长一定能成为第二个简自昀!” 祝余从办公室回来,简希正懒懒地趴在被晒得发热的栏杆上,她闭上眼睛仰起脸,有几缕热风没精打采地吹过来,拂得简希额前的刘海微微起落。 霍青山拿了杯奶茶给她,简希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是不是太甜了?”祝余诧异地看见霍青山自然地拿过去吸了一口,“还好啊。”又恍然大悟,“哦,冰的!3号你是不是……我让人给你买杯常温的。” 简希再次伏在栏杆上,“不要。” 霍青山毫无芥蒂地喝那杯奶茶回过身,她女朋友怔怔站在后面看着他们,祝余登时心都跳了一下。 可霍青山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笑着问,“你怎么上来了?” 女孩子只看着他。 简希直起身回教室,她要把一些书搬回家,霍青山和女朋友打了个招呼,“等我一下,我先给她搬下去。” 女孩子仍然没说话。 祝余赶紧过去,“我来帮忙搬,你先走吧。” 祝余搬著书稍慢简希半步,一前一后地走着,他看着简希走在前面,不紧不慢,仍然是闲适自由的样子。 “简希?” “嗯?” 他通常是那种只看不说的人,不太喜欢掺合别人的事,总觉得指手画脚没有立场,但是朋友间问一句或者提醒一句也不会太越界吧? 祝余低下头,稍作斟酌,“你和霍青山,你知道他喜欢你吧?” 简希的脚步忽地停了,蹙着眉慢慢侧过头来看他,脸上是一种介于荒唐和无语之间的神情,祝余心里咯噔一响,就见简希偏过头笑了一声,然后开始大笑。 他从来没见简希这样放肆地笑过。 祝余被她笑得十分没底,“怎么了?” 简希笑意未褪,好不容易才掩下去一些,笑眼多情地看着他,“你这么想有多久了?” 多久了? 从霍青山转班过来,听梁阁说他是因为简希来的那时候祝余就开始想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旁观者清,被简希这么一笑,他又觉得自己像做了蠢事。 他不想说话了。 “梁阁没跟你讲吗?”简希似乎百思不得其解,啼笑皆非,“他到底是不是哑巴?” 又说,“我有说这事不能讲吗?他有点太尊重我的个人隐私了吧?” 祝余一头雾水。 简希抱著书站定在他面前,稍稍弓下身来,祝余不得已对上她噙着笑的眼睛,忽然觉得旁观者也没那么清了。 霍青山和女朋友走在路上,女孩子一路都没有讲话, 霍青山抬起脚,“我这双鞋好看吗?” 他穿一双潮牌板鞋,logo上有漂亮的淡紫色边纹,鬼马张扬很适合他。 她配合地说,“好看。” 霍青山心情尚佳,笑出虎牙来,“简希也说挺好看的。” 女孩子看着他,苍白而破碎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我们分手吧。” 她第一次和霍青山接触还是初二,是很老土的应该要属于漂亮女孩的剧情,她被小混混勒索然后被霍青山搭救了。 她记得那时他同行的男生跑过来,看她一眼扫兴道,“还以为是个漂亮妞呢。” 她羞惭地低下了头。 霍青山在那人肩上捣了一拳,“哪里不漂亮了?”他上抬着手,她看见男孩子英佻灿烂的笑脸,“快回家!” 她知道自己是不够漂亮的,处在成长发育的尴尬期,她黑黑的,有点胖,脸上有几颗恼人的青春痘,戴着一副老土的黑框眼镜,成绩也只中等不一定能考上高中部,因为自卑,总是含胸低头。 霍青山只跟漂亮的女孩子谈恋爱。 他优秀又耀眼,在一个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闪闪发光,像梦一样即近又远。 霍青山从不主动说分手,她那时候想,她要是能和霍青山谈恋爱绝对不会分手。 霍青山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什么?” 她慢慢让自己漂亮,减肥,学着打扮,刻苦学习,考上鹿鸣高中部,终于漂漂亮亮地站在他身边。 可他就跟在玩儿一样,恋爱和女朋友只是他生活里一味漂亮的调味剂,似乎可有可无,而且也不是非谁不可。 他就是一个好看又爱撩人的小混蛋,永远轻慢,永远玩世不恭。 她以为他对所有人都这样,可为什么在简希面前那样低姿态,你也是我全心全意喜欢的男孩子,为什么在别人面前那样卑微? 他甚至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自己多喜欢那个女孩子。 人家简希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还苦哈哈地凑上去?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舔?霍青山,你有没有自尊心?”她郁恨地看着他,“我是透明的吗?我是瞎子吗?是你看不见我还是你以为我看不见你们?” 霍青山莫名其妙,“你说谁?” “我说谁你不清楚吗?”她说话时嘴里都苦,“你对简希什么感情?” “我能对她什么感情?”霍青山觉得滑天下之大稽,“她是我妹妹!” 女孩子都被这个拙劣又绿茶的借口气笑了。 “对,她是你妹妹,妹妹说紫色很有韵味。” 霍青山头都要裂了,“她真是我妹妹!” 他胡搅蛮缠的样子让她气极了,就当两年的暗恋和两个月的甜蜜喂了狗,伸手就要甩他一耳光。 可霍青山躲开了。 他竟然躲开了! 还一脸惊诧和无辜,“你凭什么打我?” 祝余整个假期都在消化这件事,他犹记得简希笑着说“我们是龙凤胎”时自己那种无地自容的尴尬。 他假期一直在家,他爸又问他,怎么不和同学出去玩,不要常窝在家里,连林爱贞也说,“满满不要学傻了。” 在家待了几天,在他爸妈的催促下还是出去玩了一次,这次是和梁阁霍青山艾山一起,所幸简希不在。 不过看见霍青山也够尴尬的,毕竟他之前还悄悄认为霍青山和简希挺般配的。 天气不太热,他们一起打了球,打完坐在球场边吃冰棍,是祝余请的。 网上关于高考的讨论热火朝天,高考的语文阅读题年年被诟病,无非就是参考答案和作者创作心境不符。 祝余含着冰棍坐在台阶上晃腿,“试卷上又要问作者写这段的意图,作者说自己随便写的,专家又跳出来说‘作者已死’,那问什么作者的意图,直接问这段的作用不行吗?” “作者已死”,是罗兰巴特的文艺理论,即文本完成之际作者就将文本的阐释自由完全交给了文本本身。 梁阁思量良久,问,“哪个作者死了?” 艾山接口问,“怎么死的?被专家咒死的?” 祝余属实被难倒了。 霍青山搭住祝余的肩膀,唏嘘摇头,“这就是文盲。” 后面几天,祝余没有再出去玩,他去了离家稍远的一家二手书店淘书,回去时竟然遇见了杨兆琥,他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 祝余原本没有想和他打招呼,但他直直朝这来了,只好笑了一下,“队长。” 杨兆琥直愣愣地走到他跟前,又一路跟着他到了公交站。 夏季午后对流旺盛,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阵雨。 夏天的雨暴烈,喧哗,铺天盖地,空气中有闷潮躁动的水汽,皮肤上好像都黏哒哒的。 祝余坐在公交站牌的两杠等车座上,脚边放着一个装著书的塑料袋,他穿一条短裤,露出两条因为喜欢长跑而细韧有力的小腿,他很白,偶尔抬起手,露出袖子下的皮肤都没有色差,身材颀长而不柔弱。 细看起来,他其实长得并不像女孩子,只是超脱的漂亮,无关性别。 杨兆琥坐在他身边,想起那次祝余给他贴创口贴,低着头从眼睫到嘴唇,轮廓秀致,专注而温柔。 他那次就觉得自己岌岌可危了,祝余这幅模样,肯定是喜欢男生的,自己跟他耗久了,肯定要把持不住,为了自救,他在高考前还不知死活地找人谈了场恋爱。 这个公交站只有他们两个人,站顶上有成串的雨水落下,凉风簌簌,和顽固的暑气混在一起,又热又冷。 他笨口拙舌不知道讲了些什么,祝余似乎都意兴阑珊,脸上有淡淡的笑,清冷冷的很疏离,眼神空空不知道落在何处。 杨兆琥猛然见到一个孩子,救命稻草似的指着,“看,有个小朋友!” 祝余顺着看过去,是一个穿着小黄鸭雨衣的小男孩被妈妈牵着在踩水,踏着小雨靴在水流里蹦蹦跳跳,小脸蛋嫩红,讨喜极了。 他不禁想起梁榭,那么奶乎乎嫩生生的,他以后也要生一个孩子,男孩子女孩子都可以,也要养得这样活泼可爱。 杨兆琥看他笑起来,那种自然歆羡的笑容,周身都泛起柔和的光晕。 杨兆琥当下神魂颠倒,和他挨近一些,便觉全身滚烫,五感全失,有什么东西哽在他喉头,他溃败般地投降了。 “我、我也喜欢……男生。” 祝余的视线缓缓从小男孩移到他脸上,似乎蹙了眉,是个极淡漠的神情。杨兆琥涣散地看着他张合的嘴唇,紧张得指尖发麻,耳道轰鸣,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审判。 祝余说,“重男轻女不好吧?” 第四十七章 结婚吗? “我们队长好像死了。”艾山趴在课桌上恹恹地说。 正在刷题的祝余闻言一怔,“出意外了吗?怎么突然去世了?” “不是真的死了。”艾山从桌上起来,手忧郁地拄着脸,“他每天行尸走肉的,看起来活着,但灵魂感觉已经枯萎了。” “哦。”听到不是真死了,祝余就又回去刷题了,他记得那天遇见时杨兆琥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枯萎了。 高考长假结束的当天祝余非常僵硬,上课一抬头就要瞥见简希戴着眼镜白皙专注的侧脸。他怕简希拿之前的误会取笑他,但这纯属多虑,那天之后简希再没提过这件事,自然也没有取笑他。 祝余其实很疑惑,明明是亲兄妹还是龙凤胎,为什么从来不提? 因为知道了这层关系,祝余不经意间会留意他们,发现两人五官确实相似,尤其一双眼睛,笑起来时斜斜上挑,几乎是如出一辙的清润多情。 连续两天霍青山都和他们一起吃饭,艾山问他是不是又被女朋友甩了?霍青山就说了那个乌龙,艾山听完大笑,连梁阁翘了唇角,祝余问,“那你和她解释清楚了吗?” 霍青山看着他,“我们已经分手了。” “不是误会吗?” 霍青山叼着酸奶,不甚在意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但分手就是分手了。” 霍青山谈恋爱时很规矩,他从不勾三搭四,也从不主动提分手,他俊俏,嘴甜,聪明,大方,但只要女朋友提了分手,他绝不再纠缠,也绝不复合。 回到教室后,有女孩子给霍青山送水果,霍青山分给他们,吃着草莓笑着说,“她在追我。” 他马上又要开始新的恋爱了。 他和简希,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像一缕风。 高考结束后,高一又进行了一次月考,祝余是第十。 鹿鸣每学年下学期的期末考前二十免一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跟辜申班一个待遇,进前十另有奖学金。 祝余想拿奖学金,他几次进前十基本都是月考,但往往一到期末大家都会铆足了劲复习。鹿鸣从来不乏聪明又努力的学生,祝余不敢认为自己比其他人聪明,他只好确保自己比其他人更努力。 期末前一个礼拜的周五,高一组织了家长会。 祝余先前和他妈说过家长会演讲,林爱贞推脱,她总是很害怕给孩子丢人,“满满,妈不行的,妈没读过什么书,上去讲话你们同学家长要见笑的。” 祝成礼这一个月身体很见好,偶尔出门散步,还能做饭,给之前撰稿的出版社投了两次稿都过了,他可以去。 家长会当天全班都很焦燥,中午一到就频频望向窗外的走廊,一边盼着家长来,一边又担忧家长打扮得不入流会丢面子,基本没人心思在课上了。 祝余和其他人一样忐忑,项曼青一说下课他就往外跑,想去校门接他爸,结果一出教室就看到他爸和其他家长一起等在走廊上。 祝成礼今天穿了件并不昂贵但熨贴得体的衬衫,遮住了手臂上透析留下的触目惊心的孔包,配了条西裤,梳洗得很干净,脸颊都不是那种病态的枯瘦,显出些红润来,斯文俊俏,整个人看上去温润生光。 他稍微有些紧张,看见祝余就笑了,“满满。” 祝余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酸涨得厉害,像被一阵柔和却刺眼的光灼伤了眼睛,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笑起来,走上前去,“爸,你自己来的?” “嗯,爸爸这样穿可以吗?” 祝余重重点头,他已经很久没见他爸这样精神笔挺的样子了,“好看。” 祝余在班上人缘很好,三三两两的同学和家长路过都会打招呼,“班长,你爸爸?叔叔好!” “祝观音,你爸爸好帅,你长得好像你爸爸!” 忽地眼前一暗,祝成礼175,只是中等身高,他仰起头才发现面前站了个高高挺挺的男孩子,长眉深目,是个顶招女孩的清峻模样。 梁阁稍稍低了头,喉结滚了一下,“叔叔好,我姓梁,我叫梁阁。” 祝成礼笑起来,“我知道,你好,满满总是提你。” 满满? 家长会开始,祝余不太放心地在走廊上张望,梁阁低声问他,“为什么叫满满?” 在他妈老家的方言里,满满就是宝宝的意思,他爸觉得满这个字寓意很好,就直接给他作了小名。 祝余简单和他解释,“就这样。” 梁阁颔首,俯下身,“哦,祝满满。” 祝余平常只被长辈这么喊,冷不丁被同龄人这么一叫便觉得有些羞赧,幼稚地回嘴,“梁嗝儿。” 项曼青正在介绍分科事宜,祝余想看他爸,就看到了他爸后面的唐棠,“你妈妈好漂亮,好优雅。” 梁阁看着坐在他座位上端庄优雅的唐棠,想起昨晚回家,打开门时电视上正在放一部有些年头仙侠剧,剧里女主角说,“我就是堂堂唐家大小姐。” 他妈一条腿搁在茶几上,“我就是堂堂唐家大小姐唐棠小姐哈哈哈哈哈哈……” 梁阁错开祝余的眼神,“是吗?” 霍青山的座位上没有人,有个女人坐在简希的座位上,很出乎意料地,霍青山和简希都是顶高的个子,可她却并不高,甚至有些娇小,可能还不到155,但是气场两米八,黑色职业套装很精英干练。 祝余很快就没工夫观察家长了,因为轮到他爸上去讲话了。 他看着祝成礼从容地走上台,像所有父母一样为自己的儿子骄傲,他在台上斯文地笑了笑,“各位家长好,我是祝余的父亲……” 祝余一下就红了眼眶,牙关都颤动起来,好久才平复成一个难看而僵硬的笑。 家长会结束后,项曼青和祝成礼做了简单交流,笑着跟祝余说,“我跟你爸爸还是校友呢,我们都是s大毕业的,哦对,方老师也是s大的。” 家长会后下午不再上课,马上就要期末考了,还有好些人在家长的念叨声中约着去玩。 倒是祝成礼问他,“满满要去玩吗?” “不了,我跟你回家,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没事,我自己来的,可以自己回去。你去玩吧,学习不差这一下午,爸爸给你做红烧排骨,你只管晚上回来吃饭。” 这一个月来祝余每天睡觉比平时还要晚一小时,神经绷得死紧的,他妈晚上起夜见他房里还有灯就都劝他早点睡觉,孩子把自己逼得太紧了,简直要被压垮了。霍青山还说“生产队的驴被人拿鞭子抽都没你这么勤奋”,除了每周去一趟文学社,极少数时候会和他们去打球,他基本都在看书刷题。 祝成礼抬高视线,看到后面的梁阁,笑着说,“去玩吧。” 他和梁阁再次去了梁榭的幼儿园,提着零食,看见栅栏上挂着块卡通的小木板,可爱又凶狠,“幼儿园重地,禁止投喂!” …… 栏杆上安的监控正“目光如炬”地瞪视着他们,祝余赶紧把塑料袋藏到了身后。 只好又出去了。 梁阁看他有些郁郁,问,“去附中吗?最近好像校庆。” “可以吗?”他们还穿着鹿鸣校服呢。 梁阁点头,“嗯。” A大和附中隔得并不远,梁阁带着他抄A大后街的巷子,巷子弯弯绕绕很迷杂,偶尔能看到一些藏着老巷里的小店小摊,还有网吧,竟然也很热闹,祝余一路逛过去。 梁阁给他买了颗糖苹果,糖壳圆润晶莹,祝余正不知道往哪下口,一不小心撞到人身上,他正要道歉,就见尹昊正郁恨地瞪着他, 尹昊正从网吧出来,他被鹿鸣退学,本市其他好高中知道原委也不接纳,只好下学期去邻市高中转学插班,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外面混日子。 尹昊阴森地笑了一下,“等着。” 转头回了网吧,只半分钟工夫,一大群人抄着家伙出来了。 祝余倒吸一口冷气,把糖苹果往尹昊一扔,冲上前牵着梁阁的手腕就跑。梁阁不明所以地往后一瞥,转头牵着他风驰电掣。 祝余第一次见这种阵仗,只感觉风呼呼从他耳边灌过去,身后脚步声纷乱杂沓,一刻不敢停,整颗心都要跳出来。 所幸梁阁对这里地形熟稔,没一会儿就带他绕进一个暗巷里藏着,祝余听到巷外骂骂咧咧的脚步声。 梁阁把他揽在身后,“是尹昊吗?” 祝余咽了下口水,脸上泛起运动后的晕红,“嗯,我撞上他了,怎么办?” 十几个人到处在找,一出去就要被发现,现在报警有用吗? 梁阁说,“没事。”他点开微信,“后街有人吗?我被堵了。” 群里众人向来活跃,梁阁很少说话,但每逢冒泡都能收到师哥师姐们的热切顺毛。 “后街还有人敢堵你?” “阁儿,尚师姐来了,在订飞机票了。” …… 还是古仲说,“赶巧了,我们这打台球呢,等着,哥哥们来了!” 不吃香菇:“嗯,快点,我带了人。” 群里立刻发现盲点,“带了人,谁谁谁?不是弟妹吧?卧槽出息了阁儿!” “行啊阁儿,你尚师姐刚失恋,你这就谈上了。” “老娘那叫甩人!” 不吃香菇:“快。” “放心,本来只去俩,为了弟妹四个都去,必不能让弟妹受丁点儿委屈!” “这架拖着点儿打,我飞机八点落地,九点半吧,拖着拖着,我也见见弟妹。” …… 梁阁按熄了屏,消息还在一个劲的弹,祝余有些不安,“可以吗?他们有十多个人。” “怕?”梁阁问这话时,就见祝余手上不知从哪顺了个u型锁,又瞥见巷子角落里放了辆废弃的旧单车。 挺大的一个锁,生了绣,沉甸甸的。 梁阁好笑,难得显出些轻狂,“这是我的地方。” 中二一点说,他是“附中的”梁阁。 刚才消息要是发附中群里,来几十个人没问题,他绝无可能让祝余在附中周围被欺负了。 梁阁的师哥是真挺有效率的,两句话的功夫一行人就来了,一人拿了根台球棍,脸上还谨慎地套了个黑塑料袋,风风火火,跟打劫成功的劫匪似的。 祝余透过塑料袋上的洞看见他们一个个都笑眯眯的,可一看见祝余就愣住了。 群里还吵吵嚷嚷弟妹长什么样啊?漂不漂亮?方便拍个照吗? 古仲和队友面面相觑,又齐齐看向祝余,低头在群里说,“漂亮是挺漂亮的,就是……好像是个男的。” 梁阁说,“我同学。” 祝余和他们打了招呼。 古仲打量他,这小同学长得是真挺漂亮俊俏的,个也不矮,穿着校服气质特干净纯良,笑的时候还有些腼腆,教科书里都找不着这么模范漂亮的优等生了,唯一突兀的是手上拿了个生锈的u形锁。 应该就是吓唬人的。 “你不厚道啊阁儿,怎么骗哥哥们呢?” 弟妹呢弟妹呢?!我那么大的一个弟妹呢? 梁阁说,“没骗。” 梁阁和这群师哥师姐,虽说不上欺负,但他确实是被他们盘大的,小时候面无表情地被他们揉脑袋,后来大了个子蹿得猛,身高虽然望尘莫及了,但也常口头盘他。 师哥们正想调笑他,尹昊一群人就找来了。武术最佳身高不宜过高,至少a大武术队没有超过180的,最高的是古仲,也不过178。 尹昊瞅着他们,轻蔑地一耸肩,“哟,找了帮手啊?” 他还不知道这群套着塑料袋的人中最少也是个全国冠军。 古仲也直接嗤笑出声,“就这么几个东西?” 眼看要打起来。 祝余突然很局外人地发问,“这样打架受伤了怎么办?” 他们这边的人还没回答,对面那个癞子就应了,他站在尹昊旁边,形容嚣张,头顶有块明显的黄癣,应该是那群混子的头儿,“没监控谁他妈认账啊?” 他们这群人哪个不是偷鸡摸狗,成天耗子似的钻,警察也找不着他们,他们去报警那叫自投罗网。 梁阁说,“他们先动手,我们正当防卫。” 祝余若有所思地“哦”,再掀起眼皮时就讥诮地扫视领头的癞子。 癞子感觉自己收到一种赤裸裸的蔑视,登时恼了,走上前用手里的棒球棍顶祝余的肩膀,祝余被顶得踉跄,“你妈的什么意思?” 梁阁刚要抬脚,祝余抡起u型锁就往癞子脑袋上砸,癞子直直栽下去了,一脸的血。 祝余拿着u型锁,还是那样腼腆地笑着,“是可以的吧?” 在场所有人包括梁阁心里都卧槽了一句,场面一度静了两秒。 古仲大笑,“牛逼啊小同学!”把另一根台球棍扔给梁阁,“玩个棍呗?” 梁阁棍子一横把祝余拨到后面护着,“来。” 对面骂骂咧咧把满头血的胖子往后拖,两边开始打架,这个巷子不宽,挤挤攘攘地混战。 古仲边打边嘱咐,“收着点,别打残了。” 梁阁:“嗯。” 另一个师哥,“棍也别打断了!得赔!” “哦。” 梁阁的MMA和散打练的就是实战,最爱用膝和肘两大人体杀器,很久没用过棍,使起来倒也衬手,抡扫拨劈,棍风凌厉。古仲是棍术冠军,够炫也够猛,立圆舞花耍得虎虎生风,打得人哭爹喊娘。 梁阁后来不用棍了,手里拿着棍子直接上脚踹,把尹昊一路踹着走,没用大劲,就把人踹出去,等人站起来接着踹,等到他起不来,梁阁踩着他肩膀,阴郁的瞳孔里映出尹昊仓皇的面孔,“没有下回。” 古仲几人取下塑料袋,笑着问祝余,“你有点意思啊小同学,要不要去A大玩?等我们下了训一起撸串。” 祝余要回去吃他爸的红烧排骨,不能和他们撸串,但刚打完群架,他有些兴奋,也不想去附中看校庆了,想和这群师兄一起去A大。 去还了台球棍,他们折返回A大,祝余听他们说起训练比赛时候的趣事,也觉得很新奇又快慰,偶尔会心一笑。 古仲本来想带他们玩一圈,但刚回去群里就通知训练,叫梁阁去寝室给了他个足球。 祝余看他拿了个足球回来,“你还会踢足球啊?” 梁阁说,“我不太会,他会。” 祝余难免对冠军带些憧憬,“你师兄好厉害,又武术还会足球。” “哦。”梁阁侧过脸,“他之前喝醉了跟人打架,自己后空翻把腰折了,讹了人家两万八。” 怎么这样? 祝余一下就觉得这个师兄一点也不厉害了。 梁阁又把足球给古仲扔回去,抢了个篮球下来,“足球没意思。” 梁阁带他去了个隐蔽些的老球场,背阴不太热,墙上有很多涂鸦。 滴一滴汗到地上马上要蒸发的酷夏,祝余好久没打,乐得运着球满场跑,脸颊泛出湿润的红潮,衣服汗透了,透出少年单薄清瘦的骨架,祝余去球场边的水龙头洗了把脸,又买了两瓶水回来,递给梁阁。 临近傍晚,夕阳在天边堆砌分层,饱和度过重的色光投在人身上。 梁阁接过他的水,忽然说,“原来你会打架。” 还那么虎,拿着把u型锁就敢开瓢。 祝余先是看着他,又垂下眼,“我很讨厌别人抓我衣领。”凑近他,逼迫他,气息散在他脸上,像吐信的毒蛇。 他答得很奇怪,刚才那个人并没有抓他衣领。 梁阁却问,“如果是我呢?” 祝余愣了一下,如果梁阁抓住他领子呢?他想了想,抬起下颌,大方地说,“那就没关系。” 梁阁眉梢挑动,玩笑般的口吻,“这么喜欢我啊?” 祝余嘴里含了好大一口水,腮帮子圆圆地鼓起来,一时没忍住就喷了出来,水珠在夏日昏红的夕阳下雾霰般散开,折射出斑斓氤氲的光,很清澈漂亮。 祝余下颌上有不慎溢出的水,他笑着胡乱揩了一下,“嗯。” 梁阁拿着篮球半俯下身,少年淌着汗的清峻脸庞凑到祝余眼前,低声说,“结婚吗?” 祝余眼睛还是豆角似的一派天真地弯着,“哈哈好啊。” 梁阁眼神漆黑看着他,“我说真的。” 第四十八章 好啊,长颈鹿 祝余握紧了手里的矿泉水瓶,脸上的笑渐渐隐淡下来,眼底已经乱了,唇角还勉强维持着点僵硬无措的笑,“什么……意思?” 他是个生活圈子很单纯枯燥的男孩子,做过最出格的事也不过凭着小聪明以牙还牙。他不懂这些,他天真地以为同性相恋的事是只存在于文学作品和影视里的,或许也极少数地存在于生活的某些角落,但绝不会出现在自己身边,更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今天的落日染红了天边大片的云霭,火烧一样的滚滚的红,余晖印出男孩子高挺精瘦的轮廓,梁阁沉默地看着他。 祝余无所适从地看着梁阁,有一种可怕的臆想壅在他心口,暑气和运动后燥热一点点从他脸上消失,他呆滞而支吾,“是你……我……” 他磕绊莽撞地问了个毫无内容的问题。 可梁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样直白热烈,“是。” 夏天这样热,祝余全身都冷了。 他回到家时天色近晚,天边烟霞渐收,夏天烂然的霭云逐渐被黑云吞噬,天空呈现出一种空郁的苍蓝,打开门他爸妈已经等在了饭桌边,饭菜早做好了。 祝成礼很会做饭,只是他平时身体虚弱,今天除了做了他拿手的红烧排骨,还清蒸了一尾鲈鱼,做了个西红柿蛋汤,炒了两个爽口的时令蔬菜,饭菜的香味盈满了整间屋子。 祝余没有太多心思吃饭,但他爸做得辛苦,又这样期盼他回来,难得他妈也在家能三口一起吃一顿晚饭,他怎么好意思说不吃。 他坐下来,他爸并没有怎么吃,一直笑着在挑那些好下口的肋排给他和他妈,直到他硬夹了一块到他爸碗里,祝成礼才吃起来。 祝余看着他爸,那个中药看来是真的有效,他舅妈难得靠谱一次,只要他爸真的能一点点好起来,不管她之前做过什么,他都会一辈子感谢她。 祝余晚上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梁阁那双瞋黑的眼睛,和他冷峭固执的少年脸庞,心里糟成一团。可他吃了太多他爸丰盛美味的父爱,玩那一下午又颇费了些体力,终于还是不敌困倦沉沉睡过去了。 周一祝余没有来上课,梁阁看着空空的座位眼色渐深,可是第二天祝余仍然没有来,祝余绝不可能因为那件事或者为了躲他而两天不来上课,第二节下课,梁阁去找了项曼青。 向来直截了当的项曼青难得有些欲言又止,只隐晦地说,“他家里出事了。” “什么事?” 梁阁坐最近的那班高铁到了Y市的省城,又转城际到了Y市,出了站就直接上了出租,等他下出租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在一片哀败的黄昏里,这个群山环抱的村庄显得偏僻而窳陋。 他在残败昏红的夕阳里拖着长长的影子,找到了正在办丧宴的人家,楼房外面是老油布搭的简陋棚子,摆着许多红色圆桌,桌上是吃剩的饭菜,满地的鞭炮。 他看见正帮忙收拾丧宴碗筷的祝余,戴着白孝,明明只几天却好像已经清减了不少,低下头能看到他尖尖的下巴颏,眼底有苍白的失水过多的红。 祝余端着一摞脏碗碟转过身,就看见梁阁沉默地立在黄昏里。 祝余带着他穿过一片丰茂的芒草地,绒白色的长穗像夕阳的火把,在夏日的晚风里沙沙摇荡。 他们一起坐在田埂边的石板上,面前是一条并不宽阔的水流平缓的小河,水面泛起夕阳色的涟漪,清波温柔。 祝余按着家乡的老规矩捧着遗像走了一路跪了一路,膝盖上全是石子硌出的紫红色的伤痕,但他已经不觉得疼了。 她妈趴在灵柩上不让下葬,她还才刚过四十岁,却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乱发垢面,眼泪都流干了,喉咙都是哑破的,这个向来温顺的女人撒泼一样地拍着棺材,“祝成礼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你不准死祝成礼!” 差点一头撞死在棺材上,最后哭得晕过去才被人抬回去。 他想起他爸给他的信。 “满满好, 第一件事就要告诉你,不要怪你妈妈,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不是她的错。 这几天总回想起当初你妈妈怀你的时候,我那时候看《山海经》,里面说招摇山上有一种吃了就不会饿的草,叫祝余。爸爸当时想,我不需要你多么努力,多么出人头地,爸爸只希望满满能吃得饱饱的,快快乐乐长大,一辈子不挨饿。 可是爸爸没有用,满满和妈妈过得那么苦,满满每天那么用功,多睡一会儿都舍不得,爸爸好愧疚。我经常想,我多活一天,到底活了什么呢?我多活一天就多痛一天,就多拖累你们一天,就害你们多担心一天。 可是我又想如果真的死了,满满就没有爸爸了。 满满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应该真的就没有了,以后不管妈妈有没有建立新家庭,找没找新爸爸,请你多爱妈妈,不要怪妈妈。 也稍微请你不要太怪爸爸,爸爸也想看你长大,看你更优秀,看你去生活,去犯错,去跌倒,去生命中再创生命。可是爸爸现在好痛,痛得模糊不清,写得乱七八糟,爸爸快要走了。 满满不要难过,以后不要怕鬼,不要怕黑,什么也不要怕,爸爸会把满满和妈妈保护得好好的。 你不要当爸爸死了,你只当爸爸走出了时间。 且自珍重,且耐寒冬。 爸爸与你,山水有相逢。” 祝余的眼泪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眼前模糊一片,心口缺了一大块,心脏像被人紧紧握住,搐疼不已,他哭得牙关都颤起来。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爸给他剪指甲不小心剪到了他的手,捏着他的指头内疚了好久,一直说,“再也不会了,爸爸再也不会了。” 他明明知道他爸心里苦极了,早就觉得生命毫无意义,他还是自私地拖着他爸不想让他离开。 梁阁陪在他身边,听他无声无息地哭着,忽然说,“我给你说个笑话吧。” “有一天麋鹿在森林里走丢了,于是他打电话给长颈鹿,‘喂,我迷路啦’。”梁阁仍然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可他滑稽地真就做个打电话的手势,“长颈鹿说,‘喂,我长颈鹿啦’。” 祝余转过脸看着他,涟涟的泪水像两条哀恸的清河,整张脸都漫着水红,他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来。 梁阁一下就抱住了他,他下巴磕在梁阁肩膀上,不间断的泪一滴滴落尽梁阁衣服里沾湿了他的皮肤,攥紧了梁阁的后背,终于大哭出声,“梁阁,我爸爸,我爸爸没有了……” 我爸爸没有了,我没有爸爸了。 梁阁沉默地抱住他,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说,他只要拥抱他,陪伴他。 一直等天快要全暗下来,祝余才揩干眼泪从他怀抱里抽身出来,他这才想起来,“你吃饭了吗?饿不饿?” 他话音刚落,梁阁的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 祝余一下就笑了。 “死是什么感觉呢?” 山村静谧的夏夜,没有人声,听得到外面蝉叫蛙鸣,摇头风扇嘎吱嘎吱地送来并不解暑的热风,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祝余直视着黑夜问。 梁阁沉默半晌,“当心脏停止跳动,呼吸转急,耳朵首先变冷,身体内的血液转为酸性,喉咙痉挛,开始死亡。在死亡的瞬间,大脑排出所有氧气,瞳孔会像玻璃晶体,死亡1分钟,血液凝结开始导致皮肤变色,肌肉完全松弛,肠和膀胱开始排空。死亡3分钟,脑细胞成批死亡,高等思维终止。” 祝余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么具体的答案,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听梁阁说这么多话,愣了一愣,才轻声应,“是这样啊。” “我只知道这些,其他的,我死了以后告诉你。” 祝余被他古怪的说辞怵了一跳,“哪有这样的……” 什么死不死的?还这么小说什么死呢? 再说,死了以后怎么告诉我? “所以。”梁阁侧身过来,和他四目相对,祝余适应了黑夜的瞳孔对上他黑魆魆的眼沼,梁阁说,“我死了你也得梦见我。” 祝余在黑暗里把视线移开,“我希望你不要死。” 两个人不再说话,静得让人惶恐,梁阁忽然用手肘戳了下他腰,很痒,祝余笑着躲开,也不甘落后地开始挠他。 两人互相肘戳闹了一阵,笑得有些气喘不匀,屋里慢慢静下来,老旧的风扇仍在闷燥的夏夜里勤勤恳恳地嘎吱摇头,祝余说,“睡吧。” “嗯。” 静了两分钟。 “你不会真有什么重病吧?” 梁阁:…… “电视剧里这么演过。” “……没有。” “哦,谢谢你今天能来,”祝余苦涩而柔软地说,“我从没有过你这么好的朋友。” 良久,祝余在黑暗中听到一个低低的“嗯”。 村口的大榕树枝叶开得很散,郁郁葱葱,公路旁边有个大湖,夏日清早的阳光洒上去照得泽水粼粼。 清早的山村和黄昏时的衰败截然不同,明亮又平和,群山连绵绿水秀丽,也只有这样的青山俊水才养得出祝余这样韶秀的男孩子。 梁阁坐最早的一班车去市里赶高铁,是辆老旧的穿梭在城市和乡村的公共汽车,他透过汽车的窗户垂眼看着车外的祝余,“给我打电话,任何时候,我会来的。” 祝余仰起头看他,做个打电话的手势,迎着璨烈的阳光笑起来,“好啊,长颈鹿。” 第二卷 我就爱看观音 第四十九章 躲我啊? 梁阁回到A市的第二天,祝余仍然没有来学校,他回来前提醒了祝余这周六期末考试。 鹿鸣的奖学金,基本就是期末定乾坤,只看每学年下学期的期末成绩,祝余已经为此埋头苦读了一个多月。 梁阁出神地看着天上的流云,有些燥乱。 祝余期末考当天来了学校,更瘦了,穿着校服伶仃单薄得要被风吹走,却还是那个浅浅的笑模样,好多人关切地上去安慰他都不知道从哪下手,心照不宣地沉默。 他低着头自顾自收拾书本,像是已经知晓他们是为何而来,轻声说,“没事。” 只有简希伸出手来,祝余以为这只手会落在他肩上,结果却落在了他头上,她在他头顶很温柔地抚摸了两下,同龄人做这个动作是有些怪异的,可简希用一种仿佛感同身受的悲悯的眼神柔和地凝视着他。 他眼眶猛地一红,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又掩饰般地晕成一个单薄的笑,酸涩和苦楚梗在喉口,他说不出话来。 期末考的成绩在放假三天出来了,在丧父和复习周尽数缺课的境遇下,祝余拿了全校第四。 高一进校时让他妈耿耿于怀的学费全面和每月400的生活费补贴,晚了一年终于还是如愿了,还额外多了一笔奖学金。 成绩单和奖状一起寄到家里,林爱贞看着久久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出声,这边租约一到期,她准备带他搬家。 他妈这些年确实存了不少钱,高中门口人流大,她的饼摊味道和口碑又都不错,一直准备要给他爸换肾,结果肾没换成,而且直到他爸死前都过得很紧巴拮据,她不想再让孩子过这种日子了。 祝余成了她余生所有的盼头和希望。 祝余其实觉得没必要搬,他已经习惯了这里,也不觉得有多么简陋无法忍受。 在搬去新租房前,他爸在世时帮助他们良多的邻居李叔有天散工回来,在楼道遇见他,很有兴致地和他说起,他今天在大厦高空作业换玻璃,看见了祝余的同学和他妹妹在大厦里的餐厅吃饭,“那个小女娃长得好乖,看到我们在外面睁着眼睛使劲招手,还拖他哥哥来瞧。你那个同学认出我了,还隔着玻璃跟我点头问了好。”李叔见他迷茫,“就是你那个长得很高的同学,养了一条大狗。” 祝余记得李叔和梁阁只在去年冬天见过一面,那时候梁阁帮他看摊子,后来李叔来帮他收摊子,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个妹妹应该就是梁榭了,梁榭是长头发,又长得雪白精致,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女孩子,但看李叔一直喟叹“女儿就是可爱”,祝余也不好说梁榭是男孩子了。 他和梁阁自从那次在村口分别就没有接触了,为期两天半的期末考他和梁阁没有说一句话,结束之后他也没有再联系梁阁。 他们有一个五人群,暑假期间霍青山和艾山非常活跃,时常艾特他出来玩,也问他要不要一起打游戏。 “我不会打。” 霍青山浑不在意地支招,“游戏不会不要怕,梁阁给你写个挂@不吃香菇,有空?” 梁阁很少在群里说话,祝余以为他不怎么关注群消息,没想到梁阁很快就回了个“。”,一个意味不明的句号。 可祝余欲盖弥彰似的立刻拒绝,“不用了,我没时间玩游戏,你们玩就好。” 发完退出微信熄屏反扣住手机,一气呵成。 他在打奶茶店暑假工,夏天店里生意很好,他时常忙得晕头转向,偶尔也会有热情的女孩子跟他搭讪,他就低着头腼腆地笑笑,好几次他看到那种高个儿背影很利落帅气的男孩子都恍惚以为是梁阁。 如果他爸没有出事,如果梁阁没有说喜欢他,他原本计划了要打暑假工挣钱,两个月的假期要和梁阁最少一起玩四次的,现在一次也没有了。 他之前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和梁阁行为有过界之处,他们班男生经常勾肩搭背,搂搂抱抱,甚至会叠在一起发出些淫乱的声响,他和梁阁那些互动相较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每天过得按部就班,值得一提地是,他在一次兼职下班后,意外地见到了叶连召。祝余警惕地看着这个阴沉高大的男人,也不愿意跟他走,尽管只被他扫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人他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那次回家,第二次是他爸去世后,他让人把尸体运回了祝成礼老家,祝余只知道他姓叶。 送葬那天祝余看见他跟在后面走了一路,那天太阳很晒,男人昂贵的衬衫都汗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土把棺材填了。 “你长得很像你爸爸。”似乎只是礼节性地说了这么一句,叶连召毫无情绪地看着他,“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一直等这个人走了,祝余才想起来喘气,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吓的,一背的汗。 漫长的暑假真正过起来却也短暂,很快就开学了。 10班是理科班,除了文科分出去的,还有十来个去了别班的,其他人基本都留在了本班。项曼青因为怀孕不再就任他们班主任了,她在上期末的时候已经显怀了,暑假过后直接休了产假,暂时也无法给他们上课了,她很喜欢孩子,也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大家既高兴又难过。 项曼青珠玉在前,还不知道新班主任是谁,他们就已经开始百般挑剔,其他班班主任都出来了,可他们毫无消息,就连周韬都没收到什么风声。 直到报道那天,看了楼下的分班表去办公室报道,看见戴着眼镜秀致漂亮的化学老师坐在办公桌前。 女孩子惊喜地叫出声,“啊!化学老师,你是我们班主任吗?!” 他们私底下习惯把任课老师叫成“科目+老师”,惊喜之下竟然直接这样叫了。 方杳安好笑地提醒,“我姓方。” 报道结束后,他们进行了简短的班会。 祝余进新班级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不会再是班上第一了,因为辜申班的姚郡分到他们班了。姚郡是一个非常刻苦沉默的女孩子,体型有些微胖,戴一副眼镜,很少开口讲话,她从高一进校就是第一名,每次考试都雷打不动地坐在一考场一组第一个,至今还没有例外。 开班会时方杳安在讲台上环看一圈,笑了一下,“学校给我的压力好大。” 赶鸭子上架让他当班主任,还把全校第一都分过来了。 有女孩子笑嘻嘻地问,“为什么?因为方老师太年轻,经验不足吗?” 方杳安若有所思,“我不年轻了,你们以为我几岁?” 大家都觉得他应该是和项曼青差不多的年纪。 “30!” “28!” 只有霍青山说,“80!” 哄堂大笑。 方杳安意味深长地颔首,“我37。”他看着台下,很淡地笑着说,“我压力大,是因为你们太优秀。” 新学期,祝余开始有意地疏远了梁阁和霍青山他们,他不再坐倒数第二个座位,不再坐梁阁前面,也不再和他们一起吃饭打球,霍青山他们每次来找他,他都笑着说在忙。 偶尔看到梁阁从走廊那头来,他就立刻落荒而逃似的避开,开学以来也再没跟梁阁打过照面。 梁阁之前对他好是因为喜欢他,他既然无法回应,就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好。 他妈新租的房子两室一厅很干净新敞,跟之前住的地方是两个方向,但也并不远,他每天早上坐二十分钟公交去学校。 九月清晨七点太阳仍然晒人,公交车上塞满了高中生,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拥搡搡,祝余打完卡被人推搡着往后去,他一抬眼,竟然看见了梁阁。 梁阁太高,比车内平均海拔大致要高一头,一进来就能看到他高高挺挺地站在那里,侧着身立着,手握住吊杆,露出骨骼明显的手腕上两个一蓝一白的篮球手环,他没有戴耳机,侧脸望过去,高鼻薄唇,轮廓神秀。 祝余知道梁阁家应该也是这条线的,但是梁阁平时都骑公路车上下学,他没想到会在公交车上遇见梁阁。 他迅速掩饰地低下头来,吓得口干舌燥,梁阁目光一直是对着车外的,祝余不知道他刚才看到自己没有,他心如擂鼓。 公交车在祝余的忐忑中动起来了,他忍不住悄悄打量梁阁,车行进时,车外摇曳的树荫斑驳地投进来浮光掠影般在梁阁身上翩跹而过,画一样。 梁阁这样拔萃的男孩子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吗?可是漂亮的女孩子那么多,钟清宁难道不比他漂亮? 他又落寞起来,这个假期他长了两公分,已经有176,看起来挺拔不少,平常梁阁肯定要跟他说,“长高了。” 祝余没有期盼像梁阁那样高,他的理想身高是180。 等车到了学校,他一直等大家都下了车,又谨慎地四处扫了一圈,确信没有梁阁的身影了才放心地下去,抗日剧的侦察兵也不过如此。 他没精打采地走在进校的林荫道上,两侧的润楠和法桐仍然绿得生机蓊郁,突然有人拍了下他的左肩,他偏过头去,没看到人。 疑惑地回头,就对上梁阁近在咫尺的脸。 梁阁稍稍倾着身,“躲我啊?” 第五十章 私奔到月球 被抓包的窘迫让祝余脑子都空了两秒,好一会儿才强自镇定地笑着,“没、没有啊。” “哦,是吗?”梁阁直直看着他,语气很空,“那一起走?” 祝余垂下眼帘,“好。” 梁阁直起身来,却又不再讲话了,也不并排走,一直不紧不慢地落后祝余两步走着。 进校路上夹道的樱花已经尽数谢了,但还盛着一些绿荫如盖、树型高大的国槐。祝余走得如芒在背,连步子都迈得谨慎,怕走得太快,梁阁会察觉,走得太慢,这种焦灼又要延长,他迫切希望能有一个认识的同学叫住他们来打破这种僵局。 大道上有鱼贯的学生,高三已经开始早自习了,只高一高二的时间富裕还温吞着。高一新生在人群中很容易辨认,军训后他们大多黑不溜秋,眼神稚嫩活泼,对学校的一切都新奇而向往。 祝余想起自己高一进鹿鸣的时候,一心只有学习,对所有人都冷漠而防备。是因为接受了梁阁,他才慢慢试着接受其他人,而现在又要因为拒绝梁阁,拒绝和梁阁共同的那些朋友。 他尊重且理解不同性向,但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和另一个男生谈恋爱的样子,就算是梁阁。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跟他爸一起看电影版的《城南旧事》,是部很有韵味的老电影,白开水一样清淡隽永。他喜欢的女孩子就是电影里的小英子那样的,两颊有肉,双瞳剪水,大眼睛黑眼珠,叽叽喳喳,活泼可爱。 之前的闻歆容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他们一前一后踏上教学楼的楼道,没有其他人,他们也不说话,只有轻轻的错落的脚步声。 祝余心里猫挠一样又痒又疼,思量再三,破釜沉舟地转过身去,“梁阁。” 梁阁矮他几个台阶,看他时需要稍微仰起头,黑沉的眼瞳里有种茫然的冷静,“嗯?” 祝余的话骤然壅在喉口,嘴唇张合几下,一个词也说不出口,他躁闷又挫败地偏过头,“没事。” 他们进了教室,祝余现在坐在一组第三个,梁阁坐在最后一组最后一个。当时他坐这的时候霍青山还来闹过他,要把他扛过去。 祝余拽着窗棂怎么也不走,还是梁阁说“算了”,霍青山才在祝余头上摸了把,笑眉笑眼地和他对视,“怎么了祝观音,不是讨厌哥哥们了吧?” 祝余说,“不是。” 真的不是,他不讨厌他们,他也一点也不讨厌梁阁,他只是完全没办法接受他,也没办法回应他。 早自习下课时方杳安说,“自习课选班干部,稍微准备一下。” 上学期霍青山就说过化学老师不好惹,有一回他们教化竞的老师外出,方杳安来给他们代课。 自视甚高的竞赛生喜欢调戏普通的学科老师,尤其方杳安又长着一张清俊淡漠的脸,他们坏心眼地想给这个招女生喜欢的男老师一些难堪,有人故意猥琐兮兮地问,“铜环有什么用啊老师?我好想知道哦!” 这是道早年的化竞压轴题,铜环是节育环,就是放置在女性子宫腔内的避孕装置,俗称上环。而任何和生殖相关的话题都能引起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们一些怪异的窃笑,这个题又确实具有难度。 方杳安的眼神透过镜片显得很凉,“哦?有多想知道?” “我想原原本本地知道,越透彻越好!” 方杳安说,“那不如我给你安一个?” 整个阶梯教室都暴笑着鼓掌,男生自己都笑着低骂了句“操”。 方杳安又说,似乎有不经意的嘲讽,“在这也坐了半年了吧,这题真有人不知道?往届题集还没刷?” 下面响应的并不多,有些是真的不知道,还有一些是想看他到底知不知道。 “那我讲一遍,知道的不用听。” 一共四小题,方杳安讲得很透彻清晰,课堂气氛逐渐认真起来,就连“超氧酸”这个名词出来也没人再笑。 他写完后握住水笔毫无征兆地笑了下,疏淡清雅没那么冷漠了,众人正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就听见他说,带着些遥远的怀念,“这是我那届的国初竞赛题。” 但他脾气算得上好,还没发过火,日常交流时也温声轻语,很能包容他们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主意,所以霍青山还一直很能蹦跶。 班长竞选有两个人,一个祝余,另一个是夏岚。 高一时的一班也就是辜申班的夏岚,她和钟清宁,以及周一朵被认为是他们年级最漂亮的三个女生。夏岚是个明丽张扬,漂亮得有些莽的女孩子,五官有些混血的味道,很立体深刻,肤色偏蜜色,是很天然健康的美丽。 她高一就加入了学生会,经常主持学校的各类活动,高二这学期开始就是学生会副主席了,到下学期高三的退出学生会,她就理所应当地成为主席。 祝余当时是因为梁阁一句“你根本不适合做班长”而较劲才接着当班长的,如果现在他跟梁阁还像以前一样亲密的话,他肯定要得意地转过身去问,“那你现在觉得我当得怎么样?” 没有如果。 祝余其实并没有底,因为夏岚太优秀,竞选时他走上讲台,有些腼腆,“其实我只当过一年的班长,也不知道当的怎么样。” 他们原班人数太多,大家也多是活泼的性子,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个个都捧场,“当得很好,祝观音!” “班长牛逼!” 霍青山再吼一嗓子,声势大得跟欺负人似的。 夏岚很知进退,她上台竞选时落落大方地表示,“既然班长那么优秀,我做副班长好了,希望能做班长的得力助手。” 最后一节课有高一的年级大会,祝余暑假去参加征文比赛的决赛,他拿了特等奖。这个文学杯比较有含金量,在自招时也被不少名校承认,校领导在广播报了获奖名单,他们班除了他,还有夏岚。 集会结束后,夏岚悄然走在他身旁,笑着发出邀请,“看来班长确实比我厉害,我只是个一等奖,下次这种比赛可以一起啊。” 祝余正要恭维她几句,就被人从身后拽住了脖子,霍青山轻佻的笑脸出现在祝余视线里,“好啊,一个人就走了,怎么不等等我们?” 男孩子们大大咧咧地搂住他一起上楼去,夏岚不拘小节地笑着和他挥了挥手。 一次年级组会议后,简希在楼道口直接里拦住他,“梁阁是不是跟你说了?” 祝余喉咙猛地收紧,面上却故作无知地反问,“你说什么?” 简希波澜不惊地直视他的眼睛,“我说梁阁是不是告诉你,他喜欢你了?” 祝余一下羞窘得不敢再看她,“你怎么知道他喜……是梁阁告诉你的吗?” “需要他告诉我吗?他和霍青山在我眼里就是透明的,而且他太明显了好吗?”简希笑起来,“梁阁就是一个会说话的哑巴,说句话要他命,可你看他对你这样吗?他生怕你不搭理他,每个细胞都想跟你说话。” 一个会说话的哑巴。 祝余下意识反驳,“不是,梁阁很有趣。” “那是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他在你面前才生动有趣。其他人会觉得他很有趣吗?顶多觉得他帅,高,理科很好,话少,就这样。” 可祝余还是固执地觉得,不是的,梁阁本身就是那种很有趣很有思想很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简希脸上有一点笑,“你既然不喜欢他,我告诉你,你就冷着他,完全不搭理他,迎面过来你都目不斜视。” 高二梁阁就开始搞竞赛了,要为NOIP做准备,经常要去机房,一待就是一天,祝余因此并不常遇见他。 间或几次他出去接水,会看到梁阁两肘抵着矮墙,背虚虚靠在栏杆上,嘴里没有叼冰棍,含着一支奶酪棒。 祝余匆匆低下头,并不高明地装作没有看到。 一直焦灼到国庆放假的前一天。 初秋的晚风里仍然有未褪的暑气,黄昏渲染得万物都镀上层灿烂而朦胧的金,祝余和喻彤走在林荫道上,这条路上有零星几株小叶女贞,喻彤去了文科班,就是他们高一政治老师带的班。 喻彤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可爱但冷酷的萝莉脸,吐槽犀利,偶尔会吐出几个祝余完全听不懂的词汇。 祝余听得一知半解,几次都想问问她什么意思,正迷糊的时候看见梁阁迎面走过来。 他刚打完球,身边有一个祝余没见过大概是别班的男孩子,可能是梁阁的球友,戴副眼镜皮肤有些黑正笑着和梁阁说些什么。 梁阁今天没穿校服,穿了一件没什么版型的白T恤,下身是黑色的校服长裤,手心向下握着篮球,脸上出了些汗,仍然是那个清冽不驯的模样。 ——你就冷着他,完全不搭理他,迎面过来你都目不斜视。 祝余立刻绷直脖颈,欲盖弥彰地直视前方,一点点也不敢往梁阁身上偏。 学校的电台在放歌,是一个很多人喜欢的乐队,节奏一贯的活泼明快。 两个人平静地错身而过,仿佛一个从此诀别的仪式。 祝余的心好似被一根细线猛地缠紧了,跃动都变得锐疼而钝重,他恹恹地走出去一小段路,终于停下了,迟疑地回过头去。 就对上梁阁同样回过头看他的眼睛。 两人视线交错的那一霎那,宇宙在祝余脑子轰然炸开,梁阁的视线仿佛是烫的,祝余整个人都燥热起来,他知道自己该回过头,该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可他动不了了,他一动也不能动。 喻彤察觉过来问他怎么了,梁阁身边的男生也狐疑地看过来,“怎么不走了?认识?” 他看见梁阁丢了篮球,直直朝他奔过来,拽着他手腕就跑。 少年干燥的手心紧紧钳着他的手腕,祝余感觉迎面一阵喧嚣肆意的清风,两侧树影飞速倒退,心脏咚咚直撞胸门,秋日橙红的黄昏在视野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们仿佛跑进黄昏里。 校园电台里唱 ——一二三牵着手四五六抬起头 ——七八九我们私奔到月球 第五十一章 梁阁还不错 祝余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就算是校运会,就算被尹昊带着人追,也没有这样快。可能因为梁阁牵着,他也不觉得如何累,像乘着一阵风,他在这种奔跑中甚至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 梁阁带着他跑进了新实验楼,一直往上,推开天台的门,熏然的晚风柔和地扑了他们满身。 祝余两颊和脖颈的细汗被这阵风一拂更加燥热了起来,天台的夕阳像油画一般浓墨重彩。 一直走到栏杆前梁阁还攥着他没松,祝余的手腕轻轻挣了一下,梁阁才后知后觉地放开他。分明一起跑到了这里,却又不约而同地拘谨起来,两厢伫立着无话。 天台上空阔而安谧,除了他们只有间或拂动的晚风,看得见余晖中静穆美丽的校园和楼下黑点大小如蚁行的学生,校园电台还在放那首歌: ——靠近你怎么突然两个人都词穷 让心跳像是野火燎原般的汹涌 祝余悄悄用余光掠了梁阁一眼,他想起自己在儿童时期,其实是最渴望长成梁阁这种样子的,要个子高高的,精瘦而有力量,很不驯很凌厉的帅,要聪明,沉静、又利落。 可事实上他长成了跟梁阁完全南辕北辙的一类人,大概没有任何相似,所以梁阁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新奇,充满了足以让他弥足深陷的吸引力。 这个暑假他都在想这件事,梁阁一定是被他的表象蒙骗了,以为他是那种单纯天真又可爱的男孩子,所以才误打误撞地喜欢上他。 这么一认定,祝余就冒冒失失地率先开口了,他不惜剖白自己的劣根性并和盘托出,“我除了长得好看没有什么优点的,我也不单纯善良,我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我知道。”梁阁低下眼看他,“李邵东,开水瓶,我都看见了。” 祝余一下就定住了,他一直很怵的梁阁眼睛,他以为是梁阁眼神锐利洞悉人心,没想到梁阁是真的知道。他陡然慌乱起来,呼吸紊乱,眼神都变得飘忽躲闪。 他明明记得是没有人的。 可梁阁说,“你很好。”又说,“你最好。” 怎么会有人知道他做过什么还喜欢他? 他想起那天简希的话,“你既然不喜欢他,我告诉你,你就冷着他,完全不搭理他,迎面过来你都目不斜视。做到这份上了,大不了以后你走你的独木桥……” 祝余身体蓦然紧绷起来,就听见简希恶作剧般地笑出声。 “他在桥下撑着桥,这条独木桥你尽管横着走,梁阁喜欢你一天就绝对给你撑一天,你怎么走都别怕。” 简希偏过身来看他,他们身高已大致持平,简希直接而清晰地望到他眼底,“我跟你说一点市侩一些的大人的话,你很聪明,也很努力,但如果你要想走捷径,你就和梁阁谈恋爱。当然,我想你应该不屑这样做。” 祝余失神又无措地回望她。 “梁阁就是属鳖的,咬住了就不松。” 他回过神来抬起眼看梁阁,真的这样喜欢我吗? 梁阁站在他面前,嘴唇薄薄地抿着,敛着眉,有隐隐的烦躁,“你能不能别躲我?我晚上睡不着。” 祝余一怔,他到这时才真正有梁阁喜欢他的实感,就像所有为心上人辗转反侧的男孩子一样喜欢他。 梁阁忽然出声问他,“你一点也不喜欢我是吗?” 祝余立刻否认,“不是,我很喜欢你,但不是……” 一年前他都不敢想自己会这样重视一个人,看见梁阁他都要笑,他是真的想跟梁阁做一辈子的朋友。 “那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梁阁俯下身,看向他时眼底盛满了忐忑的炽热,脸廓有不知是因为运动还是紧张的汗,“我想想办法。” 祝余强忍住后挪的念头,还妄想负隅顽抗,“真的不能当朋友吗?” 他目光落在梁阁的领口,男孩子露出一截精瘦的颈,萧萧肃肃,说话时喉结攒动,梁阁说,“我不甘心。” 眼前只有两条路。 祝余感觉自己在被剧烈拉扯,他明知道自己应该要走一条按部就班的看得见所有路口和终点的路,可在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拒绝对他来说变得很难。 他已经乱到什么也想不了了,最难的化学题也没有让他这样纠结过,大脑像过度负荷而失灵的机械,自暴自弃地冒出了白烟,他失了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长呼出一口气,突然问,“你现在觉得我适合当班长吗?” 他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跳脱的话题饶是梁阁都空白了一瞬,“什么?” 他的反应让祝余有一种扳回一城的感觉,至少没那么被动了,他直视梁阁的眼睛,“我问你,你觉得我班长当得怎么样?” 梁阁怔忪了一瞬,答道,“很好。” “是吗?”祝余状似闲适地点点头,他侧过脸紧闭住眼睛,一了百了地说,“那你就想想办法吧。” 一直等他快要走到天台门,梁阁才反应过来。 “祝余。” 祝余回过身去,看见梁阁端直地站着,头往一边侧了一下,又拧回来,眼神漆黑,少年的心事铺陈在残红的夕阳下,一览无遗地盛大。 他说,“梁阁还不错。” 祝余的眼睛被夕阳璨璨的光斑灼得刺痒,好一会儿才弯着眼睛笑起来,重重点头,“嗯,我知道。” 超级无敌特别特别特别不错。 番外 梁阁(上) 除了出生时啼声嘹亮,梁阁的婴儿时期哭得非常少,按唐棠的意愿来说,哭得少省事。但其他人不这么觉得,尤其梁译元家里的长辈,于是到医院查声带查基因查是否先天性甲状腺功能减低症,万幸无事,医生说是孩子个性使然。 到了开口说话的月份,怎么也该“咿咿呀呀”比划几下了吧,说话早的孩子不到一岁就会叫爸爸妈妈了,可梁阁不为所动。 到两岁半了还不说话,医生说可能是智力发育迟缓。 读书时就文化课拉垮的唐棠暗自以为是自己怀孕期间偷吃的几碗猪脑花害了他,决定这辈子都只要这一个孩子了。 可渐渐看来似乎也不是,学东西挺快的,比如游泳,一丢进去就会狗刨了,成天还在家里拼航母转魔方,怎么看都是个顶聪明的孩子啊。 医生又说,有明显的语言障碍,智商超群,可能是高功能自闭症。 唐棠难得显出些脆弱来,被梁译元圈在怀里哄着,声音都染了些哭腔,“为什么就是不说话?” 梁阁在后面回答,“不想说。” “为什么会不想说,梁译元都是因为你!平时跟哑巴一样不说话,害得儿子……” 唐棠难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刚才那句话是儿子说的。 霍青山和简希比梁阁大两个月,他们三岁的时候搬回来,是一对精灵般聪明灵慧的龙凤胎。 幼时的简希还是个娇气漂亮的小姑娘,任性可爱非常黏哥哥。彼时的霍青山小小年纪俊秀斯文,风度翩翩仿佛一个小绅士,又极其早慧,性情沉稳,几乎人见人爱,小孩们尤其喜爱他。 他们搬回来一个月,简希对这个从来不说话的孩子充满好奇。 “哥哥,他为什么不讲话?” 霍青山小大人般温柔地告诫她,“希希不要这样,不礼貌的。梁阁不是自己不想讲话的,他是生下来就生病了不能说话。嘘,他听到了会难过的。” 简希面露同情地看向梁阁,小声应许,“知道了。” 兄妹俩乖巧地坐在长椅上,看着沙地里的梁阁拿着铲子背对着他们在建城池,还搭了两座像模像样的桥。 简希看着看着也觉得有趣了,央着哥哥说也想玩沙子,可他们没有带小铲子,只能回去拿。简希不想走路,也不想让哥哥回去,霍青山正要背她。 就见梁阁站在他们跟前,把铲子递给简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给。” 简希铲子都吓掉了。 两家人关系密切,时常会带着孩子聚餐,吃完饭后聊聊天难免要说到孩子身上。霍青山和简希活泼外向,大人开玩笑地问你们能数到几了呀? “100!”霍青山作势真就一板一眼地数起来,“1、2、3……100!” 轮到简希,“100!1、2、3……100!” 虽然奶声奶气但是字正腔圆,认认真真念完一百,嘴都有些干了。 唐棠是不太喜欢让孩子弄这些的,但看这俩小宝贝数起数来也机敏可爱,十分憨态可掬,又想起自己不是哑巴的儿子了。 “梁阁,来,你也数数。” 梁阁于是走上前,“2。1、2。” 然后点了下头,意思是表演结束了,我走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接着去拼乐高了。 把唐棠气得兀自干笑了两分钟,连续三晚都辗转反侧,11点决定闭眼睡觉,凌晨两点还睁着眼睛——我为什么会嫁给梁译元?! 这是简希一生的黑历史,年少无知的自己实在太傻太天真,蠢得可怜。 后来她每每回想起这两件事,都要恨恨地骂梁阁是个装木头的大尾巴狼,他就是故意的!故意突然说话吓她,故意只念到2,从小就心眼黑还喜欢糊弄! 梁阁的小学很乏善可陈,大多在留堂背课文。 到了初中,躁动泛滥的荷尔蒙让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女孩们对异性充满了旖旎的好奇,仿佛任意两个人之间都能牵出一段思春心事。 梁阁不负众望地长成了一个高挺清俊的少年,他打篮球,搞竞赛,理科好得霸道,优秀又拔萃,有了些光芒万丈的雏形,在附中几乎人尽皆知。 但他不开窍,漫天乱飞的荷尔蒙对他没有任何影响,面对满心羞怯来跟他表白心迹的女孩子甚至是少数的男生,他从来只会说谢谢和对不起。 他每天骑着公路车上下学,下课就打篮球,再不然就是竞赛,更多时候他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 他就像一片无波无澜的湖泊。 直到陈淞雪那件事发生,梁阁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自己的原因,他们班主任被引咎开除,梁阁被唐棠勒令待在家里弹琵琶。 每天的娱乐就是去幼儿园隔着栏杆喂他弟,偶尔也去A大打篮球,要不就是写代码debug,日复一日地悠闲无聊。 直到中考那天,梁阁的考场就在附中,他向来对外界感知弱,很少注意周围的环境,或者观察陌生人。他安安份份地坐在考位上,垂着眼等着考试开始。 可他前面好像坐了个病人,是个男孩子,还没开始拔个,刚过一米七的样子,戴着口罩。 副监考老师走过来问他可不可以开空调,所有人都惊悚地看了过来,六月中旬正是A市最热的时候,天热得简直像在下火,蝉叫都没力气了,不让开空调简直是受刑。 男生抬起脸来,说话时嗓子有高烧带来的虚弱和涩哑,“可以,没关系。” 中考题没太大难度,大多都粗浅,除了语文梁阁做题飞快,无所事事时他忍不住会看前面人的背影。 明明在发高烧,却仍然坐得很直,挺拔中透出一种虚弱的病态,像棵被虫蛀了的小树苗。他穿一件并不很新的白色棉T,洗得有些透,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年尚未完全发育的细瘦的骨骼。 他应该病得很重,每隔一段时间就咳嗽,怕打扰到其他人考试他会隔着口罩紧紧捂住口鼻,身体里像藏着个锤子,咳嗽时砸得胸膛闷闷作响。剧烈而隐忍的咳嗽让他皮肤泛起一层红,一直红到脖根儿,等咳嗽过了,又渐渐地隐淡下去。 那层红就像潮汐一样,随着他的咳嗽漫上来又落下去,一阵又一阵。 有时候咳得太用力,他会受不住似的伏到桌上,肩胛骨都透出来,背脊起伏,脆弱得像整个人都要被咳碎了。 到最后那天他终于不再咳了,但仍然戴着口罩。 梁阁发现他耳后有一颗痣,红色的,很小,有时会掩在头发底下。他的皮肤薄,薄而白,那颗痣浅浮在皮肤表面,像画笔无意落下的一点,秀致玲珑。 化学试卷写得太快,剩下大片的空余时间,梁阁拄着脸转笔,眼神会不自觉地看这颗痣。出神的时候他会想,这个人知道自己有一颗这么好看的痣吗? 梁阁喉咙有些干渴。 这颗痣仿佛一尾漏网之鱼,无知无觉地游进梁阁心底的湖泊。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来,这堂化学考完中考就结束了,梁阁还不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模样。考了两天半,他甚至没和他打过照面,就算戴着口罩。 梁阁心里有种很陌生的情绪,稍纵即逝,他跟在他后面出了教室,无端想看看他的模样。 外面很热,热度像粘在皮肤上,十分不清爽。走廊上躁动起来,最后一堂考试已经结束了,都颇有些解放的意味,呼朋引伴地招呼叫唤。 有人在走廊那头喊了一声,“祝余!” 梁阁看见男孩子茫然地回过头去,有个黑瘦的小个子硬挤了过来,抬手擦了擦汗,“傅骧怎么都没来参加中考啊,他跟我一个考场,座位一直空着,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可能因为高烧降下去了,男孩的声音已经不哑了,清润中透着冷漠,急着撇清似的,“我不知道。” 小个子蔫巴下来,又问了他几个题目的答案。 附中是梁阁的主场,他自然没理由落单,一出去就有许多人涌到他周围,他被动地被簇着下楼去。 “你怎么还戴口罩?感冒还没好啊?这么热不闷吗?对了,大学霸你报的哪个高中啊?” 楼道里人头攒动,四处是中考结束兴奋的交谈声,人挤人空气窒闷像停止流动,冥冥之中,梁阁忽然回过头去。 梁阁个子高,高得很稳,属于循序渐进稳扎稳打的那种高,就是一边高还一边慢吞吞地长个儿。比某些发育晚的同龄人高了一头有余,所以就算矮几个台阶,他仍然毫无障碍地看到了上面的祝余。 祝余摘了口罩,露出韶秀干净的面庞,十四五的男孩子漂亮得跟青葱似的,还稍稍有些病容,真正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密匝匝的长睫覆下来,乌眼珠半遮半掩,他似乎不太好意思,低着头有个很淡的拘谨的笑,“鹿鸣吧。” 周围挤挤攘攘,窄窄的楼道里汗水混着喧嚣。 那一瞬间,梁阁只觉得—— 忽来万里风。 第五十二章 初恋脸 梁阁到西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半昏,夕阳已收,他在苍蓝的日暮下推着公路车走到门前。 是座颇为精致写意的宅子,白墙黑瓦,回廊木门,园内芭蕉掩映,园后松竹交翠,十分雅致意趣。 梁阁进门,他外公正在茶室外面弯着腰侍弄几株兰草,一回头就和梁阁对个正着,衰老的眼角牵起些笑纹,“来了。” 唐秉璋穿着件半旧的烟灰色衬衣,身板挺拔,头发虽然斑白但是仍然茂密,还能觉出早年英俊的痕迹,他年轻时周正英挺,老了透出些学者清臞儒雅的风骨来。 “外公。” 唐秉璋看他半晌,察觉出他的低落,“怎么了小子?” 梁阁嘴唇抿一抿,“早恋失败了。” “哟,那这可是大事啊,我们家早恋世家呀。” 梁阁怔了一下,“我爸妈早恋吗?” “是啊。”唐秉璋笑起来,“棠棠那会儿登报找的笔友,说是z省的,天天往家门口邮筒投信,做作业都没这么勤过。写得是巨细靡遗,以为人家跟我们饮食习惯不一样,三餐吃什么都写得一清二楚,好嘛,写了大半年,发现笔友就住家隔壁。” 唐棠前脚把信投进去,梁译元后脚就弄出来,又把自己写的回信投进去,伪装一流,时间差把握得恰到好处,连邮戳都盖得像模像样。 后来事情败露,唐棠气得找梁译元干架,练武术的和练格斗的干起架来,章法漂亮,动作迅厉,观赏性十足,整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没过多久就好上了,回到家唐棠脸颊红扑扑,扯着嗓子喊,“我和梁译元谈恋爱了!他死乞白赖非得喜欢我!” 浑然不管他亲爹听了这消息多伤心。 说得有趣,外婆的声音从屋里出来,“还提这事,等棠棠回来不得恼你。” 正逢回巢的燕子掠过天空,外公惊喜地抬头,又笑着冲屋里招呼,“燕子又来了,你瞧,今年还没往南飞。” 梁阁外婆说话时有股闺秀般的端庄温柔,“别看了,明天燕子没来,你又要灰心。” 梁阁目光追随着燕行的轨迹,一直落到天垂,他其实知道应该润物细无声地温水煮祝余,盲目地表明心迹轻浮又草率,可他想起那天下午,仍然觉得——好喜欢他,喜欢到一定要告诉他。 已经完全是种直觉先于理智的本能反应。 外婆柔声喊他,“梁阁快进来吃饭。” “好。” 连绵的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哒、哒、哒,起跳,降落,砰—— 一个柔软奶气的活物精准降落到腹部,睡梦中的梁阁如同被陨石击中,霎时诈尸般直挺挺坐起了身。 梁阁昨晚codevs刷题到凌晨,这会儿困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拎起小孩的后领子提溜到面前。就对上弟弟水雾雾的大眼睛,满脸碎泪,哇哇大哭时看得见他红嫩的口腔,“哥哥,我没有梦想,怎么办?我睡不着觉,我没有梦想……” 梁阁,男,16岁,鹿鸣高中高二就读,假期第一天被弟弟的梦想叫醒了床。 梁阁无情地把他往床尾一扔,又径自倒下去了,梁榭手脚并用爬过来,自行缩成小小一团滚进哥哥怀里,接着嗷嗷大哭。 梁榭的幼儿园布置了一个假期作业,关于梦想,幼儿园时期的梦想,无非就是“长大后你们想做什么呀?” 梁榭脑袋里空空一片,可他的跟班们却瞬间编织出了许多五彩斑斓的梦想,什么飞行员、宇航员、机甲战士……而梁榭只希望能再买一只蜜袋鼯——他上一只蜜袋鼯莫名其妙自杀了,他难过了很久很久,晚上做梦还在问蜜袋鼯为什么死,我对你不好吗? 玩游戏时跟班们来问他的梦想,梁榭只好夸口说自己的梦想太了不起,不能告诉他们,可是等到再去幼儿园,老师就要挨个问了,他没有梦想怎么办? 梁阁猛地掀开眼皮,周围布着细小血丝的锐利黑瞳阴郁地觑着他,刚苏醒的嗓音有些哑,“再吵。” 梁榭吓得木木一激灵,等梁阁阖上眼睑,又捂着嘴继续抽抽嗒嗒,小身板委屈得一抽一抽的,还在持之以恒地往哥哥怀里拱,半点没有消停的意思。 梁阁曲起胳膊遮住了半张脸,痛苦地狠狠闭了下眼睛,到底还是利落地翻身下床,再把弟弟捞起来搂在怀里,声线还是那种冷冷的干燥的哑,压着些起床气,“还哭,你三岁吗?” “我五岁!”梁榭小半个身子都恹恹地趴在梁阁右肩上,雪白的肉脸蛋被挤得嘟起来,又开始呜呜抽噎,“我五岁了还没有梦想,我该怎么办哥哥?” 16岁还没有梦想的梁阁把他卸下来,“洗脸,刷牙,遛狗。” 梁榭漫无目的地遛着狗,消极怠工,基本是发财在拽着他走,偶尔会有路人看到这么大的毛茸茸好奇地频频顾盼,梁阁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梁榭突然回头问他,“哥哥,你的梦想是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早恋失败还是睡眠不足,梁阁整个人都很阴郁,而且神思不属,“没有。” 没有? 梁榭心里腹诽哥哥真是不厉害,却也不敢说出口,撅着嘴和发财到处闲逛,蓦地瞅见个地上有个手机,登时眼睛一亮,立刻捡起来,“我要交给警察叔叔!” 梁阁于是带他去了就近的派出所,手机并不算重要财物,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员接待的他们,简单登记了一下信息,把手机放到了失物招领处,本着爱护祖国花朵的美好愿景,大肆表扬了这个拾金不昧的小朋友。 梁榭被夸得飘飘然,这会儿要是在家,估计已经骄傲得两手叉腰,仰起脸蛋,嘴角翘成一个小对勾了。 从派出所出来,梁榭还举起手像模像样地朝警察敬了个礼,警察小哥似乎也觉得他十分可爱,站在派出所门口回敬了他一个标准的笔挺的军礼。 梁榭一直保持着敬礼的姿势,牵着梁发财,前脚绊后脚,几次回头都差点栽跟头,直到警察终于进去了,他才抬起因为受到夸奖而红彤彤的小脸憧憬地朝梁阁说,“哥哥,我长大以后也想当警察。” 梁阁垂下睫看他,漆黑的眼里透出些柔和,揉了下他的发顶,“嗯,好。” 不知道是以为被哥哥摸了脑袋还是因为找到了梦想,梁榭牵着发财乐不可支,蹦蹦哒哒一溜烟跑到前头去了,梁阁确认他在视线范围内,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 梁榭跑到一家便利店前,他有些饿了,便利店有刚烤好的烤肠,肠衣都炸开了,闻得到焦而嫩的肉香,非常馋人。梁阁进去买了两根,梁榭满心以为两根都会是自己的,没想到梁阁不让他多吃,一根给了他,一根喂了发财。 梁榭吃着那根烤肠,咸嫩焦香恰到好处,颇有些意犹未尽,看着老板一根接一根吃个不停,还热乎的梦想瞬间就倒戈了,羡慕地说,“我以后想当个卖烤肠的。” ? 梁阁的眉蹙了起来。 十月初的日头还有些毒,梁榭走到一半就累得提不动脚了,等到回到小区,白生生的皮肤都被太阳晒红了,他看着保安亭里保安腿翘在桌子上,手里端着碗绿豆粥,吹着空调在刷短视频,也羡慕起来了。 “我还是做保安吧,以后你们中午给我送饭行吗?” 梁阁看他一步三回头眼巴巴瞅着保安亭,呼出一口气,走到他旁边,屈膝一拐。 梁榭登时摔了个狗吃屎,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水汽翻涌,看向梁阁时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悲愤,“你踢我?” 梁阁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没有。” 梁榭趴在地上,看着视线前方哥哥冷漠无情的背影,眼里的泪花越聚越多,越聚越多,终于哭喊出来,“你踢我!你干什么踢我?梁阁讨厌鬼,大魔鬼王!” 发财在身边不停拱着他,想把他拱到背上直接驮回去。 唐棠正好开车回来,看见小儿子趴在树荫下哭,乐得大笑,戴着大墨镜的脸探出去,仿佛幸灾乐祸,“哭着呢,这又怎么了?你哥讨厌你,终于不要你了?” 梁榭当了真,登时吓得都忘了哭,“不行!不能讨厌,怎么办?哥哥!哥哥!” 他眼睁睁看着他哥越走越远,心都委屈碎了,眼泪又成串地啪嗒啪嗒往下落,怎么办?怎么办? 梁阁头也不回,撂下一句,“自己跟上来。” 梁榭麻溜地爬起来,牵着狗绳颠颠跟过去,梁阁人高腿长,他得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又忘了梁阁刚才出脚绊他了,哭得眼睛红红,可怜又可爱地呜咽,“抱抱,抱抱。” 梁阁敷衍地把他捞起来挟在臂弯,就这么捎回去了。 唐棠乐见其成,慢悠悠把车开进车库。 梁榭累得在哥哥臂弯里就困过去了。 吃过午饭,唐棠惬意地捧着盘车厘子坐在沙发上看偶像剧,正津津有味,梁阁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一侧的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屏幕,只偶尔看到过分低智羞耻的内容会短暂移开视线。 唐棠狐疑打量他半晌,“你不会在学招儿吧?” 刨去梁阁去集训和去梁译元那历练的那段时间,小半个暑假每逢唐棠看偶像剧/爱情剧,无论多蠢烂白,他绝对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 梁阁是个顶冷峭傲气的模样,和他一起看这种剧,可想而知,唐棠是惊悚且煎熬的,她第一次还见了鬼似的问“你坐这干嘛?”,梁阁稍显不自在地说“就坐坐”,一坐就坐了两小时。直到今天,联想到他早恋失败的新闻,唐棠总算悟了。 梁阁别过脸,没有说话。 不承认也不否认,那就是默认。 唐棠兀自乐了一阵,也不知道儿子是被打击狠了还是喜欢人家喜欢得不行了,竟然看偶像剧了都,她老神在在地说,“你啊,就是随我,道德素质太高了。你要跟梁译元一样不要脸,还愁早恋失败?” 和梁译元一样不要脸。 “你们学校是不是都喜欢你们班长那种的。”唐棠稍作思忖,回想了一下祝余的模样,“就是那种干净,好看,爱笑,初恋脸。” 梁阁嗯了一声,声线没什么起伏,“是吧。” “你们班上有人喜欢他吗?” 梁阁眼神低低的,“有一个。” 唐棠都没想到梁阁会回答,她以为梁阁顶多又嗯一声或者说不知道,“就一个?” “我确定的有一个。” 唐棠真有些意外了,梁阁极少议论别人,更遑论同学的绯色新闻,他从不关心这些,就算知道也绝不会说,今天居然还“我确定的有一个”?! 她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实在好奇,“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梁阁不回答,直到唐棠直勾勾盯了他两分钟,才好似敷衍地回,“你说了。” 唐棠一头雾水,“什么?什么我说了?别走啊!” 梁阁这次利落地起身走了。 干净,好看,爱笑,初恋脸啊。 第五十三章 追人 祝余走出天台门整个人就卸下来了,他手扶着楼梯栏杆,脱力般重重喘了两口气。 理智上来说,他绝不该说出让梁阁“再想想办法”这种无异于希望的话,可他刚才仿佛被魇住了,他分不清自己是被梁阁周身那种饱满、浓烈又干净的情绪支配了,还是单纯不想失去梁阁的缓兵之计。 但这无疑是个情绪的,错误的,会带来一系列后果的愚蠢决定,可他既不能回头知会梁阁“我后悔了”,也无力再为还未到来的后果纠结,暂且得过且过。 他稍作平复,神色自若地下楼去。 放假第一天,祝余一早起来去了市图书馆。其实新搬的小区很安静,但祝余挑剔地觉得安静得太过了,仿佛时时提醒着他家里再没有一个躺在床上斯文孱弱的男人笑着喊他“满满”了,他也再不用放假陪着去医院透析了。 他妈经常吃着吃着饭就哭了,回过神来连忙抬起胳膊把脸揩干净,生怕祝余瞧见。 祝余顺势垂下眼扒饭,装作一无所知。 他并不知道应对母亲突如其来的眼泪,因为这远不是他安慰几句,或做出什么保证就可以杜绝的。她应该有一个情绪宣泄的窗口,以后的日子她仍然会无数次因想起死去的丈夫而落泪,只是可能随着时间后延会频次递减。 收假之后高二会进行文理分科的第一次月考,祝余其实有些忐忑,他原本理科成绩就不如文科出彩,大多时候需要靠文科拉分。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他发挥得那样好,没有任何一门拖后腿,是因为他复习得非常刻苦充分。他甚至用了个被学神们知道后贻笑大方的死办法,他把教材背下来了,背的还不是文科,是生化。 很傻,是个十足的笨法子,他知道理科应该整理框架,理解学习,但或许学习方法这种东西确实是因人而异,反正祝余觉得这个死办法对他是有用的。他上学期期末前那段时间空前焦虑,疯狂刷题,晚上延后一小时睡觉了还是睡不着,辗转反侧总觉得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知识点遗漏了,可他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里虚得不得了,于是破釜沉舟干脆把教材背了。 好在他记忆力不错,虽然比不上霍青山,但他也记得很快很牢。 他太想得到全免资格和奖学金了,他一定要得到。 小时候他爸带他临文征明的小楷,说文衡山习字,日以十本为率,告诫他天道酬勤。 祝余上午花时间做了套理综题,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下午准备把错题和公式都再过一遍。 对面有拖动椅子摩擦地面的轻微声响,祝余不经意抬起头,看见文学社社长一脸“好巧”的笑。 鹿鸣的假期是阶段性的,高一双休,高二单休,到了高三每月只两天月假,高三这次赶上国庆也有三天假期。 祝余也回了个惊喜的笑,两人悄悄低语了几句,也没有说太多又继续各自开始学习。 祝余手机的屏幕突然亮起来,他拿过来一看,竟然是梁阁。 “语文作文要写吗?” 配了个小企鹅回头疑问的表情包。 祝余怔了一怔,他和梁阁上一次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三个月前,冷不丁看到手机上的消息,居然有一时的错愕。 久违的熟悉感让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 他忽然就不再纠结那么许多了,或许他要的就是这样,不需要刻意躲避梁阁,也不需要成为陌生人,只要还像以前一样聊天、相处就可以了。 隔着屏幕他也不觉得如何局促,几乎是回过神就自然地回复了,不知不觉开始聊起来,他仿佛有瘾似的不停发消息,熟稔得就像三个月的互不理会从不存在,又好像一天就要把这三个月没发的消息全部补齐。 发消息的间隙,他抬起眼看见社长的正六边形脸,猛地想起当初梁阁说社长长得像个苯环,没忍住一下就笑了。 社长见他突然发笑,“怎么了?” 祝余连忙掩了笑,摇摇头,面上很诚恳,“对不起。” 社长以为他是为在图书馆笑出声道歉,事实上他是为当着社长面嘲笑了他道歉。 下午五点他和社长一起从图书馆出来,边走边寒暄,社长作为应届高考生也问了他大学想学什么专业,还问他想不想继续留在文学社。 祝余都答得很含糊,他确实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他没有特别向往的职业和工作,也没有什么梦想,他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高考,他的想法天真而朴素,就是高考考到多少分就去那个分能去的最好的学校和专业。至于文学社,他是想继续留下玩一玩,毕竟高二课业还不算紧张,但是学长学姐们升入高三学业紧张已经快要退社了,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留的必要。 他们走到分别的地方社长才调笑说,“我还以为你是学习特别认真的那类学霸,没想到你特意去图书馆玩了一下午手机。” 中途还边充电边玩。 祝余原本还没察觉这事,被社长一说顿时赧颜不已。 第二天他就没再去图书馆,但为了避免重蹈昨天的覆辙,他特意把手机放在客厅里,每隔一小时才出去一次。 放假三天,他和梁阁聊得虽然频繁,但和往常别无二致,没有任何暧昧内容,他甚至已经自我暗示梁阁其实并不喜欢他了,就是好朋友罢了。 四号开始复课,祝余早上起来洗漱,看见镜子里自己明显要更挺拔韧劲一些,他暗自比量过,他现在的身高在班上已经排第十四了,和简希并列。 为了拔个,他费了许多功夫,好不容易长到176,竟然没人发现! 他六点四十出了门,十月的清晨已经带着微微的冷意,空气中有秋天朦胧的薄雾,渐升的太阳在小区前投出一块光斑,让人心神怡旷。 祝余脚步轻快,视线往前一投,倏地就定在那了。 他看见梁阁高高挺挺地站在一棵赤楠旁,秋季校服的拉链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背着个斜挎的单肩包,嘴里含着根奶酪棒,可能等得无所事事,低着头在踹地上一颗小石子,看见他来又立刻站直了,光斑晃过去,梁阁朝他抬了下手。 之前班上早恋频发的时候,祝余还想过,梁阁追人是什么样子呢? 原来梁阁追人也是要在楼下等的。 第五十四章 安慰 祝余心里那点自欺欺人的朋友情谊顷刻间悉数粉碎,他强自定下心绪,走上前时却仍然躁乱,没头没尾地问,“你发现了吗?” 梁阁不明就里,“什么?” 祝余难得显出些跋扈,“都告诉你了还问你做什么?” 他不太讲理地想,你既然说喜欢我,当然要清楚这些,所以你干嘛要喜欢我,做朋友不好吗? 梁阁沉默片刻,走到他身前来,掌心虚虚落在他发顶,朝自己那方比划了一下说,“长高了。” 祝余低下头去,闷闷地“嗯”一声,明明梁阁说对了,他却矛盾地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恐怕还是忧虑更多。 他们站在公交站牌那等车,祝余有点后知后觉的不自在,所幸没有等太久,公交车就来了。车上人虽然不是太多,却也已经没了座位,还有许多鹿鸣的学生,还有人拿着小册子在背。 他们拉着吊环并排站着,公交继续前行,车身有轻微的摇晃,人也跟着微微摇晃,偶尔会轻轻碰一下,梁阁间或垂下来看他一眼,旁边有女孩子小声背书的声音,除此之外明明什么也没有,祝余已经觉得暧昧得喘不过气了。 “今天月考。” 祝余神思不属地点头。 梁阁忽然问,“要打赌吗?” 祝余茫然地看他,“什么?” “赌谁考得好。”梁阁垂下眼和他对视,眼神黑魆魆的很锋利,“输的答应赢的一件事。” 祝余有种被他困住的错觉,他没有回答,一是他在消化这件事,二是在权衡。 他这个人并不能很快进入一个新状态,或者说接受新坏境,他需要一个过渡的适应期,不管是高一刚进入高中,还是这次分科后,他都有力不从心的茫然感,何况他理科短板明显。 就算上次期末考他第四名,梁阁六十四名,他仍然直觉答应很不明智。 梁阁像洞悉了他的犹豫,又说,“我不会提过分要求。” 祝余躲避似的移开了视线,别过头去。 梁阁看着他耳后那颗小痣和皙白的脖颈, 倾下身在他耳边说,“很怕我吗?” 耳边温热的气息让祝余登时瑟缩,应激反应般立刻就出了汗,还惊得差点踩到旁边的人,一系列反应后才讷讷回嘴,“哪有怕,我什么时候怕你了?” 梁阁看见他眼珠在眼眶里仓惶地乱转,“现在。” 祝余喉结滑动,和他对视时欲盖弥彰地挺直了脊背,声音都不自觉扬起来一些,“我没有怕,我一点也不怕。” “既然不怕。”梁阁直起身来,径自拍了板,“那就赌吧。” 什么呀? 祝余感觉这次月考实在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 月考是随机分的考场,坐祝余后面的是个干瘦的男生,他刚坐过去,后面那人就踹他椅子,贼头贼脑地探出头和他商量,“你是十班的吧?答案给我看几个行不行?” 祝余没有理会他,结果考试期间那人一直在后面蹬他椅子,祝余不胜其烦直接举起了手,后面恨恨骂了声“妈的”,立刻低着头不再作乱。 监考老师走了过来,祝余敷衍了过去。 连续几场考试都很不趁手,很没有题感,题型又新颖,做起来很烦躁。 他还记得国庆放假前化学老师说,“这次月考的化学选择题是我出的,很简单,我对大家要求也不高。” 班上已经开始欢呼了,化学苦手祝余暗暗松了一口气。 方杳安接着说,“全对就行。” 祝余此时焦头烂额地看着试卷,痛苦地闭了下眼睛,这叫很简单吗? 骗人! 月考结束后有大扫除,教室里闹哄哄的,好些人都在对答案,呜呼哀哉地说题目好难。祝余倦懒地回到教室,没看到后桌的王洋,“王洋去哪了?” “胖胖扫环境区去了。” 高二都成熟了些,班级融合也更快一些,王洋任劳任怨地拿着三个扫帚走在两个女孩子后面。他们环境区面积不算小,清理起来很麻烦,为了快点完工回教室,打扫得很快,各自都出了些汗。 王洋走在后面,看见前面说话的任晴,任晴是新分进十班的,五官不算特别漂亮,但有股古灵精怪的活泼,她坐在王洋旁边,性格很好,还给他取了个新外号叫王洋洋。 王洋有时候会偷偷地看她,任晴正嘻嘻哈哈地笑,她可能有些热了,几下脱了校服外套,露出里面透色的T恤,能清晰地看到女孩子的内衣,王洋一眼瞥到脑袋里顿时嗡嗡作响,连忙低头不敢再看。 旁边的女生察觉了,“王洋还在这呢,你就脱衣服。” 任晴意识过来可能也有些羞窘,脸颊微红,旋即故作大剌剌地说,“王洋洋怎么能算男的啊,他只是一个胖胖!”却还是把校服穿上了。 王洋没有说话。 艾山吆五喝六地喊人下去打球, 祝余刚问完,艾山就过来了,勾肩搭背揽住他们就往外走,“走啦走啦,考完了打球了!” 祝余之前为了躲梁阁已经好久不和他们一起打球了,但现在也没必要再躲了。 下来的人很多,分了两队,祝余和梁阁不在一队。梁阁今天格外地恶劣,两次运着球和他对上。 第一次微微喘着气,边运球边看着他眼睛,“考得好吗?”又说,“我还可以。”然后在他愣神的功夫就绕过他上篮了。 第二次梁阁出了些汗,攻他防守时隔得很近,竟然好整以暇地问他,“要球吗?”却又不等祝余反应就抄着球从他身侧过去,“不给你。” 祝余气得都不想打了。 结果还没上场的王洋忽然说,“梁阁,我可以和你1v1吗?” 场上场边听见都笑了,王洋是个一目了然的胖子,而且并不高只有172,球技也不算精湛,他和梁阁对比起来差距实在太鲜明了,简直是以卵击石。 梁阁也略有惊异,“1v1吗?” 王洋没有被众人的嘲笑吓退,坚定又忐忑地朝梁阁点头。 梁阁说,“可以。” 其他人于是把场让给他们,两人一攻一防,众人发现王洋虽然胖但是意外地灵活,而且这次格外地猛。 但梁阁一直在中投,第一球的时候根本没有身体对抗,梁阁就进球了。后面也一直压着王洋,防守的时候几乎都不出三秒区,王洋挫败起来,也不管假动作了,气红了眼睛,直直冲过去截梁阁的球,像个极具杀伤力的肉弹,梁阁饶是立刻闪避了,还是被他指甲在手上深深划了一道,王洋一头栽到了地上。 “胖胖!” 梁阁率先把王洋扶起来。 王洋灰扑扑地站起身,嗫嚅着对梁阁说,“对不起。”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了,球场继续活跃起来。 祝余没再上场,王洋一个人垂着头坐在球场边,非常恹恹不振的样子,祝余走上前问他,“还很不舒服吗?我陪你去医务室吧?” 王洋摇摇头,可能是祝余话语温和,王洋抬头看他时面上有显而易见的沮丧,“班长,胖子是没有性别的吗?” 祝余蹙起了眉,胖子是没有性别的吗? 祝余从没有胖过,没有这种心路历程,但过于肥胖的人确实是很难在青春期发生一些躁动的际遇的,几乎与恋爱以及被暗恋绝缘。 “你为什么要和梁阁1v1?” 难道王洋喜欢的女生喜欢梁阁? 王洋抬起眼看他,又挫败地垂下来,难以启齿似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敢找他1v1。梁阁很高,很帅,人聪明,大家都很听他的话……我就是觉得他和我很不一样,我又胖,又不高,也不好看……”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想什么,可能就是对梁阁有某种不具名的嫉妒,他是个没有性别的胖子,可梁阁是个公认的非常耀眼的男孩子,他一时心气起了,就想用篮球这种很展现男生气概的运动打败他。 当然失败了。 祝余坐在他身边来,两手往后撑着地,他看着场上的梁阁,又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说,“你跟他比这些干什么,和他比语文啊。” 王洋憨憨地笑起来。梁阁语文差得人尽皆知,上学期末高一年级组织的古诗词默写,一百个默写题,他只有十二分,那段时间项曼青每天都极尽能事地挖苦他。 “你也可以和他比可爱啊,梁阁肯定没你长得可爱。”他稍作斟酌,“我想她们也不是认为你没有性别,是因为你性格和长相都很可爱,可爱而且无害,这种感觉可能超越性别了,我是这么想的。” 王洋看着他。 祝余发觉当了一年班长后,他越来越进入角色,至少在大多数人眼里,他温和且善解人意。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大家也都很……咳喜欢你,但是如果影响健康的话,你还是减下来吧。” 王洋希冀地看着他,“班长你也很喜欢我吗?” 祝余稍顿,点头。 王洋感动得当即带着一身热气胖乎乎地抱住了他。 似乎也发现到自己正一身热汗,王洋又改为握住他的手,小孩子交朋友似的使劲摇晃,眼睛欢喜地眯成一线,“班长,下次换座位你还坐我前面好吗?” 祝余自己先回了教室,走到勤学楼时听到后面有篮球触地的声音,梁阁脸廓湿润,身上有运动后的热气,又来问他,“要球吗?” 梁阁运球又灵活又稳,两手轮换着运球,偶尔还绕到身后去,逗猫一样逗他。 祝余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在梁阁花哨运球左右绕换的间隙突然出手,直截了当把他的球截过来了。 梁阁都恍惚了一秒。 祝余也没料到自己真能把球截过来,但他丝毫没有表现出诧异,稍稍抬着下颌,觑着梁阁时俨然是一副大仇得报的倨傲模样,“呵。” 好得意。 梁阁笑,略落后他两步,不经意地问,“你刚才,和王洋说什么?” 祝余愣了愣,垂下眼睫继续运球,没有道出其中的详由,只说,“他受伤了,我安慰他一下。” “是吗?”梁阁若有所思地颔首,两步走到他身前,把被王洋划破的地方伸出来,看着他,“我也受伤了。” 我的安慰呢? 第五十五章 狮子和水瓶 祝余瞥见他虎口处长长一道划痕,破皮的那一线隐隐可见血红,明显是被指甲划破的,看着都有种火辣辣的麻涨感。 祝余未必听不出梁阁的弦外之音,他只是别扭,无法适应梁阁和他关系的转变,两人单独相处时稍有暧昧的氛围他就浑身不对劲,像有张透明的网,让他呼吸都不畅。 他低头运球,“这么小的伤。” 他不再说话,故意运着球快步往前跑,梁阁下意识去触他衣角,被他惊弓之鸟般迅速避开。 梁阁怔怔看他,祝余别过脸去,“对不起。” 梁阁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眼神晦暗,却没有追上去,只落后他几步跟着。 大扫除后的楼梯间有股湿润的腥气,他们一前一后地上楼,正有两人正拎着个垃圾桶吊儿郎当地下来。 祝余根本没抬头,也没发现其中一个是月考时坐他后面捣乱的人,他抱着篮球从一侧过去,旁边一只脚骤然伸出来绊他。 如果祝余站稳了被绊应该是要往前栽的,可是他还没有落稳,直接就被突然探出的脚踹到小腿失去平衡往后倒。 篮球脱了手,他落进梁阁怀里,惯性太大,梁阁被他带得一齐下落。梁阁动作很快,瞬间就要握住楼梯扶手,却又在碰到扶手霎那收了回去,揽着祝余直直往下坠落。 祝余在发现梁阁和自己一起失重的须臾之间,当机立断侧过身,抱住了梁阁的后脑勺。 他们重重地倒在地上,又往后平移了一段距离,祝余的指关节在地上生生磨去一层皮。 祝余趴在梁阁胸膛听见闷闷的几声响,仿佛身体的回音,他粗喘了几下才一骨碌起身,“梁阁!” 梁阁隐忍地蹙眉,“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梁阁不止摔了下来,还充当了他的垫背,承了两个人的重量,楼梯间拖地后未干的水染得梁阁校服一片脏污。 他小心地把梁阁扶起来,梁阁发出“嘶”的抽气声。 他从没见过梁阁这样狼狈的样子,他失神地盯着他脏污的校服,一股无名怒火烧得他理智全无。 绊祝余的那人听到梁阁的名字也有些慌了,几步跨下来,“不是我……”他诚惶诚恐,唯恐被梁阁记恨,结果话还没完,就被祝余掐着脖子按在墙上。 祝余有176,虽然平时看着文弱些,但成长期的男生要说没有劲那是假的,发起狠来浑身蛮力。对方不及他高,面红耳赤要掰他的手,被祝余提起膝盖在胃部恶狠狠怼了两下。 祝余利索地把他往墙上一掼,凑近了他,眼神狠得像淬了毒的针,切齿说道,“你绊我。” 另一个男生都蒙了,既想阻止他们,又想去搀梁阁,刚要触到梁阁。 祝余遽然回过身来,他是个韶秀的男孩子,五官气质都漂亮柔和,陡然一怒,脸腮和眼睛都带着锋锐十足的红,他气势凛然地瞪着那人,又冷又狠,“不准碰!” 那人吓得簌簌缩回了手。 祝余走过去,语气明显低柔下来,说话时掺杂着后怕的喘息,“哪里痛?” 梁阁都被他的气势骇到了,“脚可能扭了。” 祝余兀自肩着他一只手,将他扛起来,不再管其余两人和篮球了,“我们去医务室。” 梁阁半边身子都被祝余揽在自己身上,祝余一路上都没说话,通身都是隐而不发的蓬勃怒意,气压很低,梁阁也不敢说话。 快到医务室时,祝余埋怨似的小声说,“你好重。” 梁阁这样高,刚75kg,已经被他嫌弃重了。 到了医务室,祝余才发现自己手背全是血,指节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消毒时异常疼痛。梁阁换了医务室的病号服,后背全是擦伤,脚踝已经肿高了,青紫色的大包十分骇人,祝余在给他冰敷。 祝余问医生,梁阁身上那么多擦伤要不要吊水消炎。 “按理说是不用的。”医生看他惶惶难安的样子,“但你一定要吊的话,也可以。” 祝余问梁阁,“你痛吗?” 梁阁脸上有隐忍的疼痛,却说,“还好。” 祝余立刻跟医生说,“还是吊一下水吧。” 祝余坐在病床边,看着药水一滴滴落下来,想起刚才下坠的瞬间,眼看地面越来越近,他满脑子都是梁阁那么聪明,千万不能摔笨了。 梁阁也抬头看着药水袋,“不知道要肿多久。” 他说自己的脚踝。 祝余看着他脚踝,梁阁康复前这段时间必定处处不方便,别说打篮球,上楼下楼都费劲,“对不起,我会照顾你的。” 梁阁眉梢一动,“是吗?” 等吊完水回去,第二节晚自习快要下课,楼下光荣榜上的成绩已经贴出来了。 年级第一还是姚郡,梁阁排班上第二,年级十七,祝余看到自己,班上第七,年级四十二。 虽然早有预料,但一下退这么多,祝余还是难免落寞。 极出人意料地,梁阁语文及格了,正好90。这次理综出得太难,很有区分度,梁阁霸道的理科优势就显现出来了。摈弃了文科之后,梁阁除了语文再没有弱势科目,但这次语文高分很多,姚郡单论语文就比他高41分,不然他名次要更高。 梁阁悄然在他耳后说,“我赢了。” 祝余回头看他,想起梁阁自作主张的那个赌约,又觑着排名,“只会有这一次。” 晚自习下课后,他把梁阁送回了小区,小区虽然看起来高档,不过说实话,他以为梁阁家会住别墅之类的。 “明天你妈妈有空送你上学吗?” 梁阁看着他,嘴唇抿了抿。 祝余也觉得自己有推卸责任的嫌疑,“那我来接你。” 回到家后,祝余把月考成绩告诉了林爱贞。 “四十二名?四十二名?怎么一下掉这么多,你不是第四名吗?”她怔怔看着祝余,“满满,你是不是骄傲了?你要争气啊,你要给你爸爸争点气啊。” 她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了,眼泪空空落下来,怎么也抹不完,她又给祝余道歉,“对不起满满,妈妈不想哭的。” 祝余拿纸给她擦眼泪,“我知道,下次我会考好的,对不起妈。” 林爱贞哽咽着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妈妈只有你了,满满,你要争气,你爸爸一定在看着你呢,你争气给他看看。” 祝余看着她,看着她渐渐变得灰败,衰老,神经质,像一个失去光泽的旧瓷器,内里盛满关于祝成礼的记忆。 父亲死了,母亲成了他的遗物。 他知道她孤单,从前倒是爱看电视,可如今这个房子又没有电视,她于是静下来就陷进日复一日的回忆。 “我知道。” 第二天一早,祝余六点二十坐车买了早餐去接梁阁,居然看见简希坐着小电驴在梁阁旁边。 “简希?你们住一个小区吗?” 简希“嗯”了一声。 “你要载梁阁去学校吗?”他又问梁阁,“你坐这个会不会舒服一些?” 梁阁表情很淡,“不会,我不喜欢。” “我才不载他呢。”简希看着祝余,“你是来接他的?” “嗯,他腿不方便。” 简希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声调说,“哇,受了这么重的伤啊。”她看着梁阁,有一点笑,“根本看不出来是从小伤惯的。” 祝余从她话里听出一丝讥诮,“他跟腱韧带拉伤,有轻微断裂,脚踝很肿,是真的不方便。” 简希扣上头盔,无波无澜地说,“嗯,知道了,你好好照顾他。” 课间操梁阁因为脚伤没有下去,教室里还有两个请假的女孩子,坐得离梁阁不远。她们在说星座,叽叽喳喳说得兴起,教室里除了外面课间操声,还有女孩子们欢欣活泼的交谈声。 “双子座这种风象星座,他哄你根本就不代表他喜欢你,双子座天性就多变又自由,他们很喜欢敷衍的。如果他一直围着你说废话,那才叫真正喜欢你……” “双子和天秤配对分是100,几乎不需要磨合,天生一对……” 今天是个阴天,天色有些暗,空中还有未散的淡雾。梁阁正沉默地低头刷题,笔在右手指尖流畅自如地转着,行云流水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 外面课间操的声音停了之后只剩她们的声音,她们是新分进十班的,听过梁阁的名字,有些怵他,声音适时低下来一些,照旧叽叽喳喳小声交谈,“你真的好准!那射手呢?射手呢?” “那个。” 梁阁抬起头,看向她们。 她们霎时一凛,以为是吵到他做题了。 梁阁眼神低低的,咳了一声,“狮子和水瓶,配吗?” 女孩子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懵圈地,“啊?” 梁阁薄唇抿一抿,复述了一遍,“狮子和水瓶配吗?” “狮、狮子和水瓶是对宫星座,前期会剧烈地相互吸引,但是很难融合。”女孩子惶乱回神,短时间内难以口齿清晰,“狮子座通常是领导者,很有掌控欲,骄傲自负,但水瓶比较孤傲,而且理智,不喜欢这种自大的人,在一起可能性很低……” 好半晌,梁阁才说,“谢谢。” 她们惊诧地看见梁阁抵开椅子站起身,步履轻捷地往教室外走,右手垂下来,那支笔仍然在指间利落地转着,梁阁说,“星座都是假的。” 第五十六章 不要看我 梁阁伏在走廊的栏杆上,楼下课间操正在散场,三三两两地结伴。 梁阁很清楚,对祝余这种人绝对是不破不立,你不跟他把窗户纸捅得通通透透了,他就算哪天察觉了也能跟你装一辈子傻。 他越想躲,梁阁就越要和他掰扯不清,梁阁低下头踢了踢左腿,疼还是有些疼的。 课间操退场后人潮散漫,霍青山凭着他的高个子在攒动的人头里顾盼许久,终于瞥见祝余从年级组出来的身影。 霍青山迅速分开人群冲到他身边,勾住他脖子,“找你半天了,祝观音,你怎么从年级组出来?” 祝余掩下眼底的情绪,笑着说,“没什么。” 霍青山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很有分寸,自从祝成礼去世后,他再也不玩笑地对祝余自称爸爸。他松松搂着祝余的肩,脸上有轻佻明朗的笑意,亲密地低头在祝余耳边说,“是这个班吧?哪个?你指给哥哥瞧瞧。” 他问昨天绊祝余害梁阁受伤的人。 直到扫到闻歆容略微惊异的脸,祝余才发现这原来是择校生最多的十九班,他敏锐地锁定那双躲闪鬼祟的眼睛,目光漠然地落在他身上,抬手指了指,“那个。” 霍青山笑容渐深,笑出左侧的虎牙,朝那人抬了抬下颌权当打声招呼,“行了,走。” 祝余又去超市买了瓶冰矿泉水,两人上楼时正看见梁阁支着一条腿站在三楼的楼梯口,受伤的左腿稍曲着。 祝余看着他,驻在原地,有种失神般的恍惚。 倒是霍青山赶忙上前嘘寒问暖,“卧槽,阁儿你怎么出来放风了?来来来,我扶你回去。” “不用了。” 霍青山和他哥俩好,“我俩谁跟谁呀,还跟我客气,我背你?” “真的不用。” 霍青山一脸担忧,贱兮兮地,“你真不用体贴我,没事,我不累。” 梁阁看着他,“滚。” 霍青山立刻喜笑颜开,“好勒!” 说完两步就蹿回教室了。 …… 祝余对上梁阁的眼睛,定了定神才踱过去,“要回教室吗?” 梁阁稍作沉吟,没头没尾地问,“你觉得我自负讨厌吗?” 祝余错愕地皱眉,“啊?当然没有。”又想了想,祝余笑起来,“但你很拽。” 很奇怪地,又礼貌又拽。 长得就很拽,气势更拽,人也高,走在路上神色冷,眼神还空,光看着真觉得这人傲到极点了,真正目中无人。 梁阁倾下身来,眼瞳锋利又忐忑,询问一般地注视他,“那,好还是不好?” 祝余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好。走吧,我给你冰敷一下。” 医生昨天嘱咐说,受伤后48小时内冰敷,之后热敷。 刚考完月考,今天一整天都会复盘月考试卷,方杳安一进来班上顿时哀鸿遍野,化学太难了! 方杳安低头看试卷,“看来这次题真的出得有点难,我们班只有两个人选择题全对,霍青山和梁阁,是吧?” 错一个的倒是不少。 下面怨声载道,“方老师你不要再出题了!” 只有霍青山生气地说,“这么难?我是因为你说很简单,我才全做对的,早知道这么难,我就不全做对了!” 很难不让人觉得这是一场逻辑诡异的凡尔赛。 不过祝余确实一直隐隐有那种感觉,霍青山在有意地控制自己的排名,就像分科前的25名,现在的20。 第四节课是语文,接任他们班语文的是个快三十多的中年男老师,叫何进归,带课的同时还做行政工作。他对梁阁的态度跟项曼青简直是两个极端,祝余有时无意地往梁阁那瞥去一眼,能看见他站在梁阁课桌前,脸上的笑容夸张得近乎谄媚。 但他上课时还算幽默,总会说一些中年人油滑的笑料。祝余不太喜欢他,他有很重的烟臭,很喜欢和女孩子搭话,而且举止轻浮,周韬之前还说过往届生给何进归取的外号叫“好色龟”。 这次月考他一语带过了单科第一131分的姚郡,却大肆表扬了刚好及格的梁阁。神色颇为自得,说是“只要老师用心教,学生成绩不可能不提高,梁阁语文底子不好,可在我的指导下还不是上来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话里话外都像在暗示项曼青没能力。 他满怀笑容地看着梁阁,“来,梁阁说一下这次进步吧。” 全班的视线都朝梁阁投过去,霍青山已经伏在桌上开始笑了。 祝余也觉得真好笑,一个不过及格的人就能发表感言了。 “我和祝余赌谁考得好。”梁阁站起身,神色很淡,“这个月我全在学语文。” 结果也就及格而已。 大家即刻又齐齐扭头来看祝余,眼里居然有一致的恍然和兴味,祝余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原来他们都看出来他和梁阁“闹别扭”了。 梁阁没有提到老师,何进归顿时讪讪起来。 梁阁腿受了伤,午饭是祝余买回教室来的,吃饭时祝余问他,“你不是月考当天才跟我说要打赌的吗?” 梁阁“嗯”了一声,他慢条斯理地夹菜,“但我已经准备很久了。” 祝余若有所思,又豁然开朗,“国庆找我聊微信是为了干扰我复习吗?” 梁阁沉静半晌,掀起眼睑看他,谨慎地点了下头。 这么心机。 祝余忽然就笑了,他甚至已经能跳脱开“梁阁喜欢他”来看待这件事。他觉得好笑又有趣,如果换成今天安慰王洋,祝余可能都不会说让王洋和梁阁比可爱了,因为他当下诡异地认为梁阁比王洋还要可爱一点。 他的视线从地面滑过,笑容又淡下来,筷子轻轻拨着米饭,嘴角还微微翘着,“你还真是有勇有谋。” “我赢了。”梁阁说,“你坐到我前面吧。” “这是条件吗?” “嗯。” 极出乎预料地,祝余低着头,看不出神色,口吻轻得一拂就散,像叹气,“不用了,你因为我受了伤,我本来就应该就近照顾你的,条件就留着吧。” 饶是梁阁都恍惚了片刻,这是白送他一个便宜吗? 等午餐时间结束,班上的人陆续回来,祝余看见王洋才想起昨天才答应和王洋继续坐前后桌,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因为梁阁辜负王洋了。 而他昨天还虚伪地安慰了王洋,信誓旦旦地说他比梁阁好。 他纠结半晌,犹豫地转过身去,“王洋。” 王洋把正在吃的软糖递到他面前,澄澈的眼睛信任地看着他,“班长,听说今天晚上会分座位呃!” “啊?哦。” 他又转回来了。 晚自习下课后班上开始搬座位,祝余和王洋在最后一组倒数一二桌落座,王洋忧心忡忡地咕哝,“班长,这里会不会离黑板太远了?” 梁阁扶着课桌,不太灵便地走过来,他站在王洋桌前,“王洋,换个座位好吗?” 王洋再也不复昨天找梁阁1v1时的勇气,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他,两只手一会儿交叉,一会儿紧握,终于积聚了开口拒绝的胆量,“我……好吧。” 祝余不敢回头,背脊笔挺地端坐着,一直等王洋窸窸窣窣收拾完东西走了,才不那么紧绷。 他做过许多比这过分百倍的事,可就是对王洋格外愧疚,可能是因为王洋本质太纯净了。受到谴责的良心仍然惴惴不安,他突然回过神来,可以让王洋坐他前面啊! 好笨。 可环视一圈,王洋已经回去了。 他透过窗户去看的楼下,被绿植花卉充盈的鹿鸣路灯萤萤,楼下的林荫道的人潮慢慢往校外涌去,不知道王洋走到哪了? 视点慢慢回收,他瞥见玻璃上的梁阁的倒影,正支着下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倒影。 他的眼神和梁阁的在玻璃上对了一下,祝余触电般别过脸。 他无端有些气恼,燥意上脸,闷声说,“你不要看我。” 梁阁好整以暇地说,“我什么时候看你了?” 祝余转过来,玻璃上梁阁还在看他,明晃晃地几乎是通过窗户和他对视,“你现在就在看。” 梁阁透过玻璃直视他的眼睛,还敢说,“我没有。” 祝余记起好像高一时也和梁阁在这个地方发生过类似的对话,一如既往的幼稚,无聊,还死不承认。 梁阁还好意思问,“我没事为什么看你?” “你喜……” 你喜欢我啊! 他看见玻璃上的梁阁点了下头,很轻地笑了一下,“哦,这样啊。” 第五十七章 再见 回去的公交上人并不多,祝余没有带手机,只好借用了梁阁的,所幸梁阁加了王洋的好友。 “王洋你回家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那边才回,“嗯嗯,你有事情吗,梁阁?” 光看着字,祝余都能感受到王洋此时的谨小慎微,都和梁阁打过那么多次球了,王洋竟然还这么怕他,上次找梁阁1v1的勇气可能是从上辈子开始攒的。 祝余拨了个语音电话过去,“王洋?” 战战兢兢的王洋霎时如蒙大赦,“班长!” “嗯,王洋,你和周韬说一下,坐我前面来吧。你坐后面隔黑板太远,可能看不清,周韬会同意的。” “啊?可以吗?太好了班长!”他语气黏糊,可怜地吸了吸鼻子。 祝余心下一动,“你哭了吗?” “不是,我在吃烧烤,太辣了。”他又吸了吸鼻子,那边出现了他欢实的咀嚼声。 都吃烧烤了,看来也不怎么伤心嘛。 王洋声音低落下来,“班长,我太没用了,我对不起你,我是一个对恶龙屈服的骑士,是逃兵……” 什么东西? 一边的梁阁出声,“谁是恶龙?” 那边的王洋顿时骇得倒吸一口冷气,果不其然被孜然呛住了,咳得惊天动地,掐着脖子气若游丝,“我我是恶龙,班长咳咳咳我先挂了……” 恶龙?祝余暗忖,你是饿虫还差不多。 他把手机递给梁阁,梁阁瞥见他被碘伏消毒液染成紫黑色的指关节,他当时丝毫没料到祝余会那样不假思索地反过身来护住他后脑勺,回想起来竟然有种古怪的滋味,他眼睫垂着专注地盯着,良久才问,“很疼吗?” 祝余笑了一下,把手藏了起来,“还好。” 梁阁眼神专注时直白而有力,他并不习惯梁阁长久地注视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难以启齿地,他觉得像被舔了一下,被梁阁的眼神舔了一下。 其实伤在手上十分不便,因为手经常不可避免地要沾水,他最严重的是两只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握笔时弯曲,稍有不慎结痂的地方会崩开,继续流血,可能梁阁的脚踝好了,他指节上的痂都还没落掉。 王洋最终在他前桌落座,霍青山和艾山自然不会和梁阁分开,和钟清宁做同桌的简希坐在他斜上上方,也并不远。 祝余坐在座位上,旁边的窗敞了条缝,有风吹进来,教室里暄和明亮,一切仿佛又回到最初的地方。 梁阁因为腿伤了,不能下去打球,另辟蹊径在教室后墙上按了个纸做的小篮筐,下面放个小垃圾桶,下课就无所事事地反坐着椅子,把撕下的草稿纸团成一团投进小篮筐,再落进垃圾桶里,借此过过干瘾。 今年中秋节在周日,这个礼拜鹿鸣三个年级都放足两天假,周五那天梁阁问他,“我noip初赛,你可以送我吗?” 梁阁自己都觉得这是个无理要求,noip初赛时间是周六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地点在A科大,他完全可以自己去,不然就让带队教练组织一起去。 而且韧带拉伤康复期大概也就十多天,祝余每天那样勤恳地给他上药热敷,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要好了。 他冒昧地提出让祝余送他去,也不过是私心想周六再见见他。 可祝余点头说,“好啊。” 梁阁都觉得意外,让他几乎产生了一种祝余在纵容他的错觉。 就因为梁阁为了他受伤了吗? 周六那天他们一起去了A科大,全省的oier都汇聚在这,梁阁应该名声很大,很多参赛生雀跃地涌过来和他打招呼。 祝余像模像样地嘱咐了梁阁,“好好考试,认真审题,不要大意!” 梁阁只说,“我马上出来。” 祝余真的没等多久,刚在周围逛过一圈,梁阁就出来了,“这么快?” “我提前交卷了。” noip初赛允许提前一个小时交卷,虽然带队老师警告他们最好不要,但梁阁还是出来了。 祝余顺便去超市逛了一圈,超市在搞中秋活动,满五十就可以抽奖,二等奖是一台2688的液晶电视。他很心动,林爱贞挺喜欢看电视的,但她又不舍得买,也不让祝余花钱。祝余想现在家里空落落的,电视或许能添点人气。 前面的大妈抽了一次,六等奖,五个鸡蛋,念念叨叨,“六等奖五个鸡蛋什么意思,六等奖就六个鸡蛋嘛,抽奖还抠抠搜搜的。” 祝余也想试一试。 “等等。”梁阁拿出手机打电话,“简希,你有空来抽奖吗?” “什么?你在哪?” 梁阁说A科大周边的某大型超市。 那边传来简希无语又荒谬的,“哈?”然后生冷地拒绝,“不去。” 祝余对之前篮球赛简希抽签的手气记忆犹新,虽然觉得这种玄学十分不靠谱,却还是接过电话,试探着出声,“简希?” 简希是坐出租来的,坐扶梯上去时看见梁阁站在扶梯口,等她一上来就往她手里塞了张什么。 简希展开手心一看,登时就气笑了,“你真的很无聊呃,都这样了你自己抽不行吗?” 梁阁说,“你运气好。” 都这样了还需要运气吗? 只是简希抽出来的更可信一些。 祝余其实没有抱什么希望,他想着反正放假找简希出来一块儿玩玩也好,没想到简希真的就抽中了,他震惊之余懵懂地跟着超市工作人员去登记信息。 梁阁说,“谢谢。” 简希意兴阑珊,“谢我干什么,钱反正是你出的。” 祝余原以为抽奖都是超市的骗局,最后会发张优惠卷什么的,没想到真的送电视。祝余几次和他们确认过不用其他乱七八糟的费用,真的白送。 祝余确认完信息回来,兴奋得脸颊泛红,非要请简希吃东西,或者送个礼物才好。 可简希说,“不用了,回去吧,要不要去我家玩?” 祝余有些惊讶,他以为简希是不喜欢邀请别人去家里的那种人,“可以吗?” 这是祝余上高中后第一次进同学家里,进门时他问,“霍青山在家吗?” 简希低头换鞋,“他不住这。” 不住一起吗? “你自己玩,想要什么就问梁阁。”简希径直往厨房去了。 房子空间很大,室内设计多用蓝白和灰绿,看起来很清新简约,靠墙摆了排书柜,电视机前的地板上有随意扔着的游戏手柄,还有饮料和薯片,是个很让人舒服的空间。 祝余粗略地环视一圈也没见到简希那只叫狗子的布偶猫,只好作罢,“简希在做饭吗?” 梁阁说,“在冶铁。” 啊? 祝余推开厨房门时,简希正在脱模,模具被她暴力地砰砰两下,掉出来一个黑色硬邦邦的东西,像个锈坏了的废弃铁桶的底,带着焦糊的怪味。 真的是在冶铁吧?! 祝余许久才辨认出这个疑似铁桶底的不明物质,“这是蛋糕胚吗?” “嗯,我要做做草莓蛋糕。” 她一边等蛋糕胚冷,一边开始打发淡奶油,祝余没有烘焙经验,想帮她也无从下手。 简希打着奶油,漫不经心地说,“你干嘛这么顺着他?考个试还要陪。” 祝余倚在门边,对她突然的问题始料未及,“没有啊,正好放假,我也没什么事,再说他腿受伤了。” “哦。”简希随意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可问题已经被提起来了,又这么不轻不重地放下,祝余反而焦躁,他眉头蹙着,“我经常不知道怎么办,我总觉得梁阁不应该这样,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简希回过身来看他,“什么不可思议?” 祝余出来后不久,简希端出来一个品相极其糟糕的草莓蛋糕,奶油要不是白色,几乎让人以为这是火山爆发后的遗留物,她把蛋糕推到他们面前,“吃吧。” 祝余怀疑叫他们来就是逼他们吃这个的。 简希切了一小块蛋糕走,祝余看她走到书柜旁边的方几蹲下,自言自语般说了些什么,等到她站起来,祝余才看见那摆着一个相框。 是个穿着运动装的男人,身架很高,对着镜头在笑,祝余定神一看,是张简自昀的生活照。 简自昀作为全国家喻户晓的篮球球星,20岁时在nba选秀中被挑中,效力于雄鹿队,司职控球后卫。而且长相极为出众,年期时狂傲佞气,岁月沉淀后成熟俊挺,几次入选全明星,nba退役后就任国家队教练,在大前年入选奈史密斯篮球名人纪念堂不久后去世。 几乎所以打篮球的男生都或多或少地憧憬过简自昀。 他那一时间还没意识到他们都姓简,他只是想,难道简希也崇拜简自昀? 简希转过身就看见他直直盯着,不甚在意地说,“我爸。” 我爸? 祝余一顿,迟滞地扭头去看梁阁,“简,简自昀吗?” 梁阁点头。 虽然时常在一起玩,但霍青山和简希几乎从来不提家里的事,就像他高一快结束了才知道霍青山和简希是龙凤胎,高二才知道简希和霍青山的爸爸是简自昀。 祝余回家时还仿佛行云驾雾,脑袋都热乎乎的。 直到入睡前才冷静下来,他这时候才想,那简希也没有爸爸了,简希和霍青山都没有爸爸了。 他回忆起祝成礼去世后,他回到学校的那天,简希落在他发顶的手和仿佛慈愍的眼神,心里狠狠一抽痛。 明天就是中秋,他好像又听见他妈在哭。 祝余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周一的天很阴,冷风干燥,明明才刚过中秋,气温却好像已经自作主张地进入了冬天。 祝余第二节晚自习去年级组开了会,回去时已经有些晚了,车上乘客零星,他和梁阁并排坐着,没有说话。 祝余忽然问,“你腿应该好了吧?” 梁阁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祝余视线涣散地望着车外,脸上有个轻柔的笑,“其实我看了楼道的监控。”他原本是去看那个绊他的男生,又转过来看着梁阁,眼潭清透,“你是没有抓到扶手,还是故意不抓的?不要骗我。” 梁阁眼神瞋黑地望着他,喉结攒了一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摔伤的第二天。” 梁阁眼里有怔忪的愕然。 既然那么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照顾他,坐到他前面,甚至还陪他去noip的初赛? 因为人少,车厢里只开了两盏展板灯,光线有些昏暗,路灯的萤光随着车辆行进一盏一盏晃过祝余的脸,静穆美丽,祝余好似洞悉了他,“我不想你白白受伤。” 梁阁瞬间口干舌燥,耳边有一阵遽然而至的白噪音,他竭力压下鼓噪的心跳声,“你确定你不喜欢我?” 祝余没有说话,车厢里很静,除了他们只有司机勤勤恳恳地开着车,阴了一天的雨悄悄降下来了。 “既然你的腿已经好了,那我明天不去接你了。”祝余别开脸,语气仿佛审判,神色极淡漠,“你也不用坐公交来等我了。” 他说这话时,冷静而漫不经心,像完成了什么任务。 秋雨的寒气似乎透过车窗漫漶进车厢,梁阁方才还直蹦嗓子口的心沉沉地落下去,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 ——“下一站,鹿角园。” 祝余要到站了,他直起身,略微低下头去望车窗外掠过的街景,不期然说,“骑车来吧。” 梁阁倏然仰头,听见细雨在耳边错落地敲着车窗,雾湿一片。 祝余说,“我也买了一辆。” ——“鹿角园到站了。” 祝余走到前面去,扶着车门边的栏杆站着,侧过脸朝梁阁笑了一下,带着些捉弄成功后的狡狯与乖觉,神气活现,“再见。” 第五十八章 舰长 祝余步入雨幕,车门在背后闭合,绵雨淅淅地落在他身上,浸染了些湿润的凉气。 夜已经深了,祝余回到家他妈正关了灯在看电视,屏幕上色彩变换的光投在她呆滞的脸上,她愣了很久才发现祝余回来了。 祝余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应该多陪陪她,可祝余在她身边待久一些,她就会马上赶他去学习,“满满你去看书吧,你什么也不要干,你好好学习。” 她是个吃惯苦的女人,因为儿子长得像死去的丈夫于是加倍疼爱,变本加厉地大包大揽,她不让祝余做任何事,也不再允许他到摊子上帮忙。大事小事杂事琐事,她每天忙得像个陀螺,可一闲下来她就目光痴滞一动不动地看着某处。 她对祝余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好好学习,认真读书,给他爸争气,每天那零星的相处时间她都在不停重复这些话。 祝余经常感到家里有一根紧绷的弦,稍有不慎就会断掉。 他洗完澡回到房里,湿着头发坐在书桌前做题,电量微弱的台灯只照亮他身边那一小块地方,等时针划过十二点,头发已经干透了,他整理好书包上床睡觉。 雨还在落,疏疏密密地打着窗棂,他想起刚才在车上时梁阁那张从来吝啬表情的脸被他唬得一惊一乍,就忍不住窃窃笑起来。 他其实仍然不知道梁阁为什么喜欢他,他也不知道梁阁是不是天生就喜欢男生,毕竟青春期本来就是性取向的摇摆时期。 祝余知道自己长得还不错,应该算有些让人喜欢的资本,或许就是某一霎那的美好蒙蔽了梁阁,如此就起了点模糊的心思。 但爱情的发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后是漫长的生活,祝余并不认为梁阁会喜欢他太久。就像他和闻歆容,他自然是喜欢过闻歆容的,不然绝不会和她在一起,闻歆容当然也喜欢过他,可一上高中见了更多人还不是立刻嫌他穷酸丢人。 心绪未定时的喜欢不过荷尔蒙随机的产物,好看的人有太多资格朝秦暮楚,他等梁阁对他的心思慢慢淡掉,他确信自己能在梁阁不喜欢他后继续毫无芥蒂地和梁阁做朋友,他可以做到。 他原本真的是这样想的,直到那天去年级组看监控。托了他曾将剑哥的现代诗夸得天花乱坠的福,剑哥如今看他非常顺眼,他没有费多少工夫就看到了楼梯间的监控。 学校的监控可能还没升级,清晰度不太高,他看着梁阁把他揽在身前,反应极快,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已经握住了扶手,却又毫无征兆地松开了。他来回看了好几次,确定是梁阁主动松的手。 梁阁要干什么?他不需要深想也能猜到。 可是楼梯那样高,直直倒下去就算隔着屏幕都叫人触目惊心,简直称得上疯狂。 祝余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浑身血液都忽冷忽热,梁阁竟然这么喜欢他。 他也喜欢过闻歆容,但平心而论,如果闻歆容躲着他,他绝计不会这样冒险去博取闻歆容的感恩愧疚与关怀。 被霍青山勾肩搭背上楼遇见梁阁时还神思紊乱,看着梁阁稍屈的腿,眸光渐深,眼前一幕幕都是他松手的画面。 他看穿了他,却不准备拆穿他。 他甚至开始用一种梁阁亲友的视角来审视梁阁的追求。当梁阁说要用条件让他坐到前桌来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梁阁好笨,是个笨蛋,你都已经为了救我受伤了,你就直接要求我换过来照顾你啊,还白白浪费一个条件。 你平常教我做题难道用的也是这个脑子吗?为什么那时候聪明得整个人都光彩璨璨? 如果梁阁追的不是他,以他步步为营的性格,真恨不能给梁阁写一个策划书,12345列得清清楚楚,让梁阁按着他的做。 但梁阁追的是他,他就只能悄悄放水,就像以前他和梁阁打球,艾山总说“梁阁你妈的又放海”。 可梁阁丝毫没有领会他的苦心,还时不时撩拨他,祝余一边臊一边别扭,只能在心里恼恨地想,你的苦肉计早就被我看穿了! 祝余在雨声中翻了个身。 他想起那天在简希家的厨房,简希说,“你觉得他做那些事有多不可思议,那就是他有多喜欢你。” 祝余的车是在网上买的,周六下单,周日就到了,是辆普通的山地车,原本只想花个三四百随便买辆代步就行,结果逛着逛着还真看到个挺喜欢的。 因为文学社最近话题是科幻,他最近得闲时就在看科幻小说,没想到因此对太空冒险,星际争霸,宇宙探索之类的分外醉心,还做了个舰长出征的梦,“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他看中的那辆山地车,通身是黑色和点缀的浅青,车型很流畅利落,最讨祝余喜欢的是后轮旁边那个飞行器的logo,祝余偷偷觉得那是太空军舰。 第二天到的时候他又仔仔细细瞧了一圈,实物比图片更让人惊喜,实在喜欢极了,雀跃地拿回家想让他妈也看看,但林爱贞只是忧心地说,“楼下就有公交直接到你们学校,你骑自行车多不安全啊,一路上都是车。再说你坐公交还能趁着那点时间看看书背背公式呢,早上是记性最好的时候。” 第一次,祝余产生了微妙的厌学心理,虽然转瞬即逝。 祝余周二早上起来,昨夜的雨早已停了,地面都是干的,他推着山地车出小区,今天赤楠树旁边有两个人。 梁阁坐在公路车上,左腿踩着踏板,又长又直的右腿支着地,没有握车把手,面无表情。简希悠然地骑着辆公路车围着他绕圈圈,出言挑衅,“你到底比不比?我难得骑公路车。” 梁阁没有看她,“你比不过我。” 简希冷笑,“我比不过你?” “你比不过我。” “那来比啊,你敢不敢?” 祝余站在那里,觉得好幼稚。 简希突然一眼掠到了他,朝他眨了眨眼,又笑起来,“嘿。” 祝余被她那双清亮的眼睛注视着都莫名局促了起来,推着车上前,“简希,你不骑小电驴了吗?” 简希停下绕圈的进程,神情无奈,“昨天等红灯遇见方老师了,说很危险,不让骑了。”她又笑了,长眉舒展,难得多说了一句,“方老师还挺阔,他昨天坐的宾利。” 宾利? 祝余倒是听女生们说过方老师衣品很好,一件T恤都不下四位数。而且他有个习惯,每逢节日给学生准备东西,连国庆节都发了面小红旗,中秋节前一人发了两个牌子很贵的月饼,“家里太多了,吃不完。” “我走了。”简希说完,不等他们反应直接就风也似的骑走了。 祝余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简希头也没回,迎面的风将她敞开的校服外套吹得鼓起来,“不要。” 时间也不算早了,祝余对梁阁说,“走吧。” 除了小区门口栽着的少数几棵赤楠,道路两侧全是树冠广阔的悬铃木,秋天悬铃木结了褐色的球果,滚落在地上,又被来往的车轮碾碎了,他们骑着单车在这条绿荫浓蔽的林荫道上穿行。 祝余原本觉得自己的山地车还不错,可是一见梁阁的Pinarello,又觉得自己的差得远了,有些相形见绌的意思。 梁阁骑到他身边,忽然说,“好看。” “什么?” 梁阁指指他的山地车,又说,“后轮有个飞行器。” 他竟然一眼就看见了。 祝余心情无端夷悦起来,像受到了莫大的赏识,此时惠风和畅,他拍了拍山地车的车把,天马行空又神气活现地说,“这就是我的太空军舰,我就是舰长!” 他说完立刻就哑住了,他认定梁阁周围一定有某种让他降智的磁场,总让他能脱口而出一些离奇的蠢话。 他立刻匿了笑,尴尬地低着头咳了一声,伪装得若无其事,闷声说,“我们快走吧。” 可梁阁单手握着车把,配合地将右手懒懒抬到额边,稍稍侧过身看他,冷峭又痞气,“遵命,舰长。” 祝余怔怔看着他,不自觉做了个吞咽动作,回过神来刻意地扭过头看着前方,他使劲骑到前面去,秋日清早一把凉爽的好风,祝余简直乘风快意,他忽然就笑起来。 梁阁看他清削单薄的轮廓,在肆意的风里活像只快活的小鹿,真想上去问问他,我的早恋申请什么时候批啊,舰长? 第五十九章 不理我? 今天上午高二要体检,早自习下课班上三三两两地闲聊,忧心的多是身高,体重和视力。女孩子们说要等体检完了再吃早饭,能低两三斤,不喝水再上个厕所,保不齐能低个五斤!说这话的女生语气夸张又诙谐,教室里人都笑起来。 钟清宁正进门来,听得她们在笑,也略略弯了下眼睛,教室里的笑声渐渐降下来了。 钟清宁有些敏感,她察觉到自己一进来大家就不再笑了,“怎么了?你们笑什么?” “没有啦,我们说体检称体重呢,你这么瘦,又不用担心这个!” 钟清宁身形纤薄高挑,白而有恰到好处的肉感,是个精灵一样轻盈漂亮的女孩子,似乎任何跟外貌相关的焦虑都和她无关。 钟清宁垂下眼,声音很轻,“没有。” 轮到十班的时候已经是第三节课了,虽然广播里嘱咐说体检最好空腹,但青春期太容易饿,都或多或少地吃了东西。体检现场有三个班,有些拥挤,各自分了组挨个项目去体检。 抽血的时候钟清宁毫无预兆地晕倒了,体检的医生问,“低血糖还是晕血?找个男生背一下,去你们学校医务室。” 后面的男生霎时一耸,卧槽,背钟清宁!就算夏岚也分进了他们班,但大家还是默认班花就是钟清宁,他们这个年纪,在审美中清纯比妖艳还是要更偏重一分的。 但本着凡夫俗子怎好玷污仙女的绅士原则,他们纷纷看向了霍青山,谁知霍青山竟十分不知好歹,当即摇头,“我不能背!” 他这一拒绝,后面的男生都跃跃欲试,虽说有乘人之危的猥琐男嫌疑,但本质还是助人为乐,就要伸手去背她。简希拨开人群,低头看了眼,一俯身就轻巧地把人抱起来,转身走了。 钟清宁没过太久就醒了,她意识模糊时听到周围噪杂纷纷,又渐渐散去。睁开眼只依稀看到旁边病床上坐着个影子,手撑着床沿,微微仰着头,戴着耳机在听歌,是简希。 她和简希其实并不很熟,虽然已经做了大半个月的同桌,但话题很少,仅限于少数一些关于课业的交流。 她正不知该如何反应,简希就已经看到她醒了,声线低柔,“医生说你低血糖,没吃早饭?” 钟清宁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羞耻起来,像对着简希说出为了量体重时轻一些而不吃早饭是件非常愚昧庸俗的事。 她没有说话,简希朝病床边的柜子抬抬下巴,上面放了她常吃的三明治和纯牛奶,还有一盒草莓蛋糕。 “刚买的,吃一些吧,方老师来过,说低血糖不吃早饭最好吃个香蕉。”简希把她手边那袋方杳安买的香蕉拎起来,又说,“对了,蛋糕是我的。” 她经常能看到简希吃这个牌子的盒装草莓蛋糕,似乎很喜欢,但她很意外简希竟然也知道她平常吃什么,因为简希看起来根本不会注意这些。 她低下头,仍然觉得难以启齿,“我不吃早饭是98斤,吃了就会过百。” 事实上她昨天吃过午饭后,她就再也没有进过食。 可是半晌后,她听简希说,“这么轻啊,怪不得我刚才抱着你的时候,像抱着一朵云。” 祝余正在量身高,他竭力挺直腰杆,抻长脖子,屏气闭眼,存着些渺茫的希冀能在这短短一个多月内再蹿一点,睁眼就看见医生手起笔落在他身高栏填了176。 他体检完才知道钟清宁晕倒被简希抱去医务室了,匆匆忙忙往医务室去,正好见简希拿着纸杯出来接水。 简希停下动作,正过身,等他跑到跟前来,笑着看他,“测完了?你是不是长高了?” 祝余点头,“嗯,我现在和你一样高。” 简希问,“你也177?” 祝余,176cm,经体检校正后,班上身高排名十五。 文学社近来换届,比较忙碌,上学期祝余还跟在学长学姐后面学这学那,这学期学长学姐就走了,他也要开始带新入社的学弟学妹了。 之前文学社招新,祝余还被强拖去报名现场撑门面。那是九月的某个下午,他们在教学楼门前的一块空地设点,因为文学社和校报是一起的,人来得不少,现场很热也很闷。 坐在报名席上的祝余还被人拍照上贴吧发了贴,问这是谁? 一共有两张图,几张课桌摆了个报名席,祝余坐在第二个,鹿鸣的夏季校服是朴素的白色夹杂着藏青色的短袖,他被晒得恹恹的,难得坐得不那么端直,镜头定格时,他正垂着眼帘,手里拿着笔,稍稍倚着椅背,只露眼帘和下颌,有个无意识的轻慢的笑。 第二张,他抬起了头,仍然在笑,笑出些白牙,他的视线其实是散的,但由于眼瞳太亮给人一种在看镜头的错觉,乌黑眼珠,明眸皓齿,像块内蕴光华的脂玉,一笑起来便清润生辉,纯稚又干净,看着照片都有种直通心脏的酥麻感。 评论很踊跃,“祝英台!” “不认识,帅哥。” “祝英台大美人,他一年长高好多,感觉大了一号。” “我们班长!” “我校女神祝英台。” “还有人不认识祝英台吗?没看开学第一课?” 说起“开学第一课”又是另一番波折,鹿鸣的“开学第一课”是自制的,无非就是学校历史,师资力量,高考捷报,竞赛捷报,校园文化……播放校园文化那一板块时祝余在大屏幕上突兀地看见了自己和梁阁的脸,是去年元旦晚会他们演的《梁祝》,屏幕上的梁阁目光幽邃地注视他,“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而后又是他们穿着大红喜服,俨然一对落难的恩爱小鸳鸯,祝余被梁阁揽在身后,眼神惶惶,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我见犹怜。 班上疯狂起哄,那时高二刚开学不久,他和梁阁还分坐教室的两侧,有意地疏远着,冷不丁被这么一搅和起哄,尴尬得只好转头看墙。 祝余带的学妹是个微胖的小姑娘,叫郑子粤,文笔非常扎实,话多又开朗很阳光可爱,总围着祝余叽叽喳喳,“学长学长学长!” 她很喜欢祝余,因为祝余性格好,温温柔柔的,几乎从不生气。 一旁有个同是高二的男生调侃,“也就你们长得好看的才叫学长,我们这种都叫上一届的。” 周围都感同身受地笑起来,她也不羞,站起来回说,“哪有啊,我明明都叫的学长!” 她又坐回到祝余身边,义愤填膺地撅起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高一根本没什么帅哥,但是高二的都好帅,高三的也有好几个,为什么就我们高一的帅哥质量那么低,不公平!” 文学社氛围很好,“你这么清楚?” 她振振有词,“我当然要清楚,帅哥这种稀缺的优质资源,将是我无聊乏味的高中生活一味必不可缺的调剂!” 继任的新社长是个高二的女生,笑着打趣说,“那你得去你祝学长班上看看,我校著名颜值班,他们班主任还是我男神。” 祝余正在审稿,看的稿子正好是他们班语文课代表的,是个叫孙沛佳的女孩子,写得很有文气,何进归反复叫她去改过好几稿,看来成果不错。 他听到社长的话,就笑了笑。 “我当然知道!十班嘛,我去过好几次,好多漂亮的学姐!”她看着祝余,笑意盈盈,“学长,我还看到你了,还有梁阁,霍青山,对了,还有简希!” 祝余愣了一下,“简希是女生。” “我知道,帅T!” 祝余其实也不知道简希喜不喜欢女生,因为她没有表现出对任何男女有兴趣的样子。 他说,“她应该不是。”又笑着看她,“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 “嗯!我军训就知道梁阁了,我们那时候站军姿,他就在前面球场跟人打篮球,我们班应该所有人都在看他吧,巨帅!我们班附中升过来的女生说他是梁阁。” 新社长不嫌事大,“那正好,跟着你祝学长,他们关系很好。” 郑子粤跟着祝余去新实验楼拿往期刊,刚出办公楼,冷不防就见梁阁正和人从综合楼出来。 他脱了秋季校服,单穿了一件自己的T恤,个子猛高本就给人压迫感了,他还天生一副高眉骨,鼻梁直挺,瞳孔漆黑,眼神却又淡又空,带出一股子疏傲,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真正琼枝挺秀。 他和旁边的人在说话,偶尔会点点头,应和一句,说的好像是个三角形覆盖问题,什么汤普森积分。他慢慢地近了,郑子粤心口砰砰,不自觉去看祝余,社长说他们很熟,应该要打招呼吧,我要不要趁机跟大帅哥搭话呢?可他看起来好高冷好傲。 然而随着距离拉近,两方都毫无反应,郑子粤眼睁睁看着他们陌生人般擦肩而过。 怎么回事?不是很熟吗? 她正这么想着,就见身侧的祝余突然往后仰倒,低声地“啊——” 郑子粤视线往后一移,看见梁阁的食指勾住了他的后领。 祝余拢着眉回过头,梁阁也松了手,回过身来倒退着往后走,眼神清湛,冰霜都作春光去,恶作剧似的,很有些顽劣又蓬勃的少年气,“不理我?” 第六十章 纯情 等到梁阁再次和他们分路而行,郑子粤还没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她愣愣地跟上祝余的脚步,期期艾艾地看祝余脸色,“学,学长,梁阁谈过恋爱吗?” “没有吧。” 郑子粤惊喜又惊讶,亲昵地扯住祝余的袖子,“哇,真的没有吗?怎么可能?好纯情!” 纯情? “那他有喜欢的人吗?他喜欢什么样的啊?”又欲盖弥彰似的率先表示,“我没喜欢他啊,我就是好奇,我觉得他长得很帅。” 快要上楼梯的时候,梁阁再一次回过头去,在廊道的那端,新实验楼东侧被笼罩在金色的余晖里。女孩子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活泼地拽着祝余的手臂蹦蹦跳跳,不知道说了什么,祝余看着她温柔地笑起来。 孟访的视线随着他看过去,顿时了悟,老神在在地说,“哇哦,他这是谈恋爱了吧,怪不得不打招呼呢。没事梁神,再好的兄弟都有这个阶段的。” 梁阁没有收回视线,也没有出声,他想起简希的话,“大眼睛,婴儿肥,很漂亮,你喜欢这种女生吧?以前的女朋友也是这种。” 他远远眺着这个女孩子,也是婴儿肥,大眼睛,虽然算不上漂亮,却也活泼可爱。 他的脸蓦地一沉,孟访少见他真正动气,也不知这须臾之间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变故,眼看他一言不发地上楼了,连忙跟了上去, 祝余还是风轻云淡地笑着,不着痕迹地把袖子收回来,“他很肤浅,喜欢好看的。” 祝余回到班上先找了孙沛佳,告诉她上校报的稿子通过了,孙沛佳不是本市人,临市考过来的,是个住宿生。 孙沛佳略微局促地看着他,“再也不用改了?” “嗯。” 孙沛佳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谢谢班长。” “没事。”他刚走出两步,又退回来,“对了,新概念你参加吗?十一月底截稿。” 孙沛佳纠结又为难的样子,“我应该不会参加了。” 祝余坐回座位,梁阁没去机房,正低着头做题,没有和他说话。 祝余开始做黑板上的各科作业,晚自习时拿着卷子转过身去问梁阁。 梁阁神色很阴沉,眼神掠过他时毫无情绪,扫了一眼题又递回给他,头也不抬,“简单,自己做。” 祝余只好又把卷子拿回来了,很简单吗? 梁阁看着他平静的背影,既像没察觉,又像不在乎,他低着头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脸色更阴了。 艾山在暑假时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和周一朵那个小姐妹谈起恋爱了,几乎每天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就要下课和文科班的女朋友卿卿我我。 可今天刚下去没多久,就失魂落魄地上来了,霍青山正要赶去综合楼上物竞的课,艾山一把将他拦住,平地惊雷般宣布,“我分手了。” “啊?” 三人被艾山强拽去教室后面了解个中原由,祝余倚着靠墙那排收纳柜,梁阁站在自己的课桌边,霍青山反坐在自己椅子上,饶有兴致地问他,“怎么回事?” 艾山怂眉耷眼的,苦不堪言,“我好像有病。” 霍青山问,“阳痿吗?” “你妈的。”艾山啐了一句,半晌又凄怆地低声说,“好几次了,我在她脖子上种草莓的时候,吸出血了!她吓死了,说再也不跟我在一起了。” 霍青山闻所未闻,大惊失色,“卧槽,你吸力这么强?不是蚊子成精吧?换我也不敢和你谈了呀,要命的事。” 艾山被他打击得一副如丧考妣的倒霉样,捧着他壮硕的小心脏,头都要低到地上去,已经认定了自己不是有超能力就是有绝症了。 忽然,不耐烦的梁阁冷声说,“你牙龈出血吧?” 艾山霍然抬起头来,霍青山大笑着往综合楼去,还奚落说,“谁叫你种草莓,你就不能纯情点吗?” 祝余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纯情? 他想起郑子粤的话,梁阁纯情吗? 他忽然抬起头来,朝被艾山拖着的梁阁看过去,直直地,毫不避讳地看过去。 梁阁脸色还阴着,有很冷淡的烦躁,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四目相交,祝余看见他明显顿了一下,却没错开视线。祝余从容地凝望着他,梁阁原本没有表情,渐渐地眼神飘忽起来,嘴唇又抿了一抿,最终侧过脸去。 他这样近似害羞的反应让祝余始料未及。 艾山沉浸在从绝症劫后重生的庆幸里,拽着梁阁反复确认,梁阁敷衍地点点头,又看了过来。这次他的眼神好像更黑了一些,黑沉沉的仿佛一个漩涡,又像一团炽盛的火。祝余和他视线一对上,像有什么在空中倏地点燃了,引线的声音炸在耳边,教室里嘈杂的说话声全都隐去,他看见梁阁外凸的喉结缓慢地攒了一下。 遽然攀升的温度让祝余敏锐地醒悟到危险,他正要移开视线,周围猛地一黑。 他听到所有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还没反应过来停电,就被迎面扑过来压在收纳柜上抱住了。 后背撞着柜子发出“砰”的一声重响,却被轻易地湮灭在众人躁动的欢呼声中。 几乎被揽进怀抱的那一刻祝余就知道是谁了,他嗅到哪股熟悉的冷冽干净的气息,带着十六岁的男孩子郁勃的体热,耳边有梁阁粗热不稳的喘息。 梁阁下巴磕在他肩上,“腿痛。”又说,“有人推我。” 这种拙劣又蹩脚的借口。 祝余难耐极了,竭力拧着脖子往另一边偏,他又羞又恼,简直咬牙切齿,“你故意的吧?” 最近鹿鸣严禁手机,每天都是早自习前各班把手机收上去,第二节晚自习才发下来,停了电到处漆黑一片,偷藏了备用机的也不敢拿出来照明,怕被逮到当场缴获,只亮了一瞬又立刻熄了。 教室里重归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刚刚适应环境的瞳孔还不足以看清人影,周围人群躁动,他听见刚才还因为失恋郁郁不振的艾山在疯狂奔走相告,“停电了!停电了!停电了!” 人来人往时不时就会挤到梁阁,梁阁每被挤一下,就要贴着祝余拱一下。 祝余热得直发晕,身体的摩擦让他口干舌燥,开始使劲搡梁阁的肩膀,压着声警告他,“你松开我,我生气了!” 梁阁一把攥住他两个不安分的腕子,扣到收纳柜上,祝余受到一种可怕的体力压制,疯狂拧着手腕也没挣脱开来。倒是梁阁率先松开了,却又立即连着他两只胳膊一起箍住了。 梁阁垂下头来,隔得咫尺,说话时呼吸和嘴唇会一齐摩挲他颈项的皮肤,耍赖一样,“抱一下,好久没有抱过了。” 像被烙了个印,被他嘴唇碰过的皮肤都烫得发疼。 突如其来的停电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几栋教学楼闹得沸反盈天,十班教室也也乱得一团糟。方杳安还没有赶来,按理这时候是该班长上去主持大局的,他也听到周敏行在叫他的名字,可他被梁阁紧紧桎梏在怀里,不仅脱不得身,甚至呼不出气。 祝余的脸红得像吞了个太阳,他有种无与伦比的羞耻感,像躲在这场黑暗的狂欢里,和梁阁偷情。 他切实地吃到了作茧自缚的苦果。 这叫纯情? 第六十一章 捐楼 躁乱不止的高二教学楼出现了剑哥气吞山河的咆哮声,“不准吵!回教室!坐好!” 鹿鸣的学生压抑掼了,放纵起来群魔乱舞,方杳安倥偬又心累地往教室赶,不断被在走廊上乱窜的学生磕碰到,他脚下不稳身形一晃,却被身侧的人一把扶住。 他手电筒的光往上一晃,照见一双清亮风流的桃花眼,笑意盈盈,在他耳边说,“好巧啊,方老师。” 他心跳剧烈,恍惚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再定神一看。 是霍青山。 他哑然失笑,可能是好几天没见,出差前又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别扭,有些想念了。 十班本就是个心思活泛的班,只消片刻没人管,野得房顶都要掀翻。最后还是开完会回来的夏岚上去把纪律管了,下任学生会长的威严不容小觑,班上很快就安静下来。 祝余终于把身上的梁阁推开,他好似刚从火里被刨出来,红得像熟过一遍,好险还没来电,要是不巧刚才来了电,被全班目睹梁阁把他压在收纳柜上抱着,嘴唇还在他颈间摩挲,他恨不能当场自戕。 方杳安正站在教室前门,冷眼看着他们,秀致的脸上如覆薄冰。祝余向来是个伶俐能管事的,梁阁更是站在那就叫人大气不敢喘,谁成想闹成这幅德行。 他先表扬了夏岚,又一眼泠泠地掠过来,“班长和纪律委员干什么去了?” 明明是一句问责,但祝余心虚得厉害,这话听在耳里简直像被方杳安撞破了奸情,单单摘出他和梁阁来问。他面上端肃,心脏却有如擂鼓,他无由来地想起刚才在那个角落,梁阁嘴唇火热地贴着他颈部的脉搏,说话时热气氤氲,“你心跳好快。” 他和梁阁被点到名一起站了起来,祝余还没从那种狂乱中抽身而出,正平复心绪准备找一个理由,就听到梁阁在他身后说,“他被我抱住了。” 祝余一时间心脏都被他吓停了,而后又疯狂地跳动起来,耳膜都被心跳声震得发疼。 又听他说,“我玩疯了。” 前言听起来确实十足暧昧,但班上都知道他们关系好,何况梁阁冷肃的语气和神情实在让人难起旖旎之心,都只当这场难得的停电叫梁阁也失态了。 只有祝余低着头羞耻得几不可见地颤抖起来,燥热得肺里都冒火星,他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 方杳安让全班静坐十分钟,不冷不热地讥讽,“小学生都不如。” 直到十分钟毕,电也没来,方杳安叫祝余去发手机。电在抢修,短时间不会来,但怕发生事故也不能这时候放他们回去。 “好久没停过电了,别玩手机也别做作业了,来吧,临时办个停电晚会怎么样?”方杳安笑起来,在不甚明亮的光芒里,显得极标致漂亮,“我们班应该才艺不少吧?” 赶上大肆欢呼起来。 新任的文娱委员钟清宁义不容辞要做表率,她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贴身的长袖,露出美好窈窕的身形,上台去跳舞。去年元旦晚会大家都知道她古典舞底子很不错,但她这回跳的是Urban。 她人高瘦,点卡得非常好,丝毫不似平时绵软,热情自然,柔白的脖颈,纤细的腰身,修长的四肢,每个动作都利落且有力度,控制与爆发恰到好处,马尾甩动的间隙时不时露出那张素白精致的脸,又干净又酷,被台下举起的手机灯光一照胜似光芒万丈。 她在热烈的掌声中下台,脸上有薄薄一层热汗,看到同桌的简希还跟停电时一样戴着耳机懒散地趴在桌上,似乎根本没有抬过眼,心里莫名有些滞涩。 她不太高兴地挤开椅子坐下来,动作有些大,惹得简希又偏过脸来看她,她被简希的目光一扫顿时又局促起来,“吵到你了吗?” 简希看着她,慢慢笑起来,配着卧蚕,冷静的一双眼霎时变得璀亮多情,“跳得真好看。” 钟清宁心口怦然,她想起去年元旦晚会,她们匆促地上台跳了一段舞,只得到寥寥的关注与掌声,那时候简希也这样笑着说,“跳得好漂亮啊。” 她讷讷地问,“你在听什么歌?” 简希直接拔出一只耳机给她,“要听吗?” 她照着简希的样子叠着手趴在桌上,戴上另一只耳机,在四周或刺眼或幽暗的光里,和简希四目相对。 她听到耳机里澎拜的歌声, “Be my mirror my sword and shield My missionaries in a foreign field For some reason I can't explain ……” 是coldplay的《Viva la Vida》,生命万岁。 台上表演节目已经换了几换,霍青山也上去蹦了个舞,下了台就雀跃地问梁阁,“怎么样怎么样?梁阁,我这舞什么水平?” 梁阁眼帘都懒得掀,“浑身假肢的水平。” 十班是个活泼的班级,人也踊跃,说鬼故事的,讲单口相声,最多的是唱歌的。有女孩子关系好结伴上去唱流行歌,就像孙沛佳和任晴。也有周敏行这种实力型选手,他上去唱了一首《延安颂》,本来他说出来众人都只觉得好笑,但他一开口,下面的说笑声就没了,他是校合唱团的,音准非常好,气息稳,情感也充沛,平凡的五官丝毫压抑不了他的真情和歌喉。 只有霍青山说,“他不是想高中就入党吧?” 第二节晚自习都快下课了,还没来电,除了几个歌唱得不怎么样但非常想亮嗓的麦霸在试图第五第六次的上台,再没有人了,方杳安问,“没有人表演了吗?” 不知道谁先起哄,“班长!班长上一个!” “班长表演什么?” “女装啊!女装不漂亮的班长不是好学霸。” 班上大笑起来,霍青山也趁机拱火,“梁阁!梁阁还没表演!方老师,让梁阁上去单手俯卧撑一百个!祝观音坐他身上!” 高中生最爱起哄,一下就沸了,祝余生怕真要坐梁阁身上去,电就来了,灯乍然亮起来的那一刻,众人意犹未尽地呜呼哀哉。 没过两分钟,第二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大家又快快乐乐地收拾书包回家去。 祝余和梁阁一前一后地出教室,快到楼梯间的时候,祝余忽然回过身仰头看他,“你以前抱我是在占我的便宜吗?” 梁阁沉默着不置可否,又敞开怀抱,说不清是无耻还是坦荡,“那你占回来吧。” 祝余神色未变,脸上却立刻气出了红晕,他用眼尾掠了梁阁一眼,转头就走。 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只疯狂地踩,疯狂地踩,想把梁阁远远甩到后面去,但梁阁的Pinarello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深秋的夜已经很凉了,等到了鹿角园,一路狂踩的祝余热得嘴里都呼出团团的白汽,也不说什么推着车就进小区。 梁阁跟在他后边停了,长腿支地,手撑着车把,祝余不回头也能想象出他面无表情的嚣张模样。 梁阁说,“谁让你那样看我。”又说,“我没强吻你已经算正人君子了。” 梁阁看着他渐隐在黑暗中的背影,犹有余裕地想,他确实越来越像他爸,如出一辙的“不要脸”又善妒。 祝余晚上躺在床上,一会儿把头蒙住,一会儿又探出脑袋来。 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耻辱,他回想起当时被梁阁抱在怀里时那种无力感,他也是个男孩子,却完全挣脱不开,被辖制着一动不能动,那种悬殊的体力差距。 那天过后,他和梁阁照旧一同骑车上下学,只是他更少主动找梁阁说话,有时候说话他都刻意避开梁阁的眼睛,一跟梁阁对视那天晚上燥热而憋屈的回忆就纷至沓来。 而且快要期中考试,学习第一,他没有太多时间去琢磨这些纠葛,梁阁也要准备参加noip的复赛,时常在机房,双方似乎都疏远起来。 这期间又换了一次座位,祝余周围大致没有变动,只有任晴和孙沛佳坐到了他的斜上方,两个女孩子关系极好。祝余第一次就近观察到女生的友谊,真是时时刻刻腻在一起,不管上厕所还是吃饭接水,连孙沛佳去办公室送语文作业都是一起去的。 入了冬开始大范围降温,孙沛佳感冒发烧,任晴陪着去医务室吊了水,孙沛佳没来上晚自习,回了宿舍捂在被里出身汗,任晴帮她去送了语文作业。 回到班上就她皱着鼻子不悦地说,“何老师喝了酒,好难闻,还不依不饶地问我佳佳怎么没来,我说佳佳生病了在宿舍睡觉呢。他还一直问,嘴里难闻的要死,呕。” 第一节晚自习快要下课时,周韬那突然爆发出动静,“卧槽,什么鬼啊?”周围纷纷看了过去,祝余从试卷里抬起头,“怎么了?” 他拿着手机跑到祝余桌边来,“班长你看!” 是qq的界面,鹿鸣的学校大群。 “有人知道吗?六栋女寝一楼,有个高二的女生在宿舍洗完澡出来,被好色龟推门进去看光了。” “卧槽?什么时候?” “真的假的?” “真的,就刚刚,我路过寝管室听到的,女的还在哭。” “妈的,好色龟好贱。” “哪个班的啊?是谁啊?” “十班的吧,我看亮着灯的那个宿舍是十班的。” 祝余像一根针刺进了脑子里,十班的,他喉头滚了一下,今天没有人去学竞赛,也没有人去开会参加活动,班上只有一个座位是空的,是孙沛佳。 他再往下面一看,又有回复,“是被看光了还是两人约着在那搞啊?不然为什么不上晚自习?女的到底是谁啊?” 祝余抬起头,班上所有人都在看他,禁手机的力度一下去,多数人都有了对策,何况这种带着桃色的大事,一个人知道全班都知道了,估计其他班也差不多。 下课铃已经响了,走廊上好多人假装打水、上厕所不经意地往他们班那瞟,还有人在窗子那跳着张头探脑,“谁呀?哪个座位空的?” 祝余愤怒得手都在抖,他把周韬往孙沛佳座位一推,立刻走上台,“关门,拉上窗帘。” 门和窗帘立刻就阖上了,他们看见从来温柔含笑的班长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上。 “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发生了一件恶性事件,还不清楚是不是我们班。但我先和大家商量好,不要说。我知道所有人都有好奇和八卦心理,但希望如果有任何以前的同学或朋友来问这件事,既不承认也不透露,不要帮着一些好事者伤害我们自己班的同学,其他的我们等方老师。” 台下一致地点了头。 “夏岚,学校的几个大群你们学生会有管理权限吗?可以的话麻烦你禁言。” 夏岚看着他,“好,我去联系一下。” 祝余下了讲台,周韬又骂骂咧咧把手机凑到他眼前,是贴吧界面,“我就艹了,这些煞笔得多闲啊?贴吧和三校论坛好多贴,妈的,不嫌恶心,学校禁的什么几把手机啊。” 他自己都拿着手机。 祝余平复呼吸,看他一刷新,又多了好几个贴。平常贴吧冷清得跟死了一样,一到这种时候什么臭鱼烂虾都出来了。 这会儿既是晚上,又是下课,正是人八卦心最强的时候。帖子内容大多相似,一边骂何进归,一边问女生是谁,有人骂楼主,“问受害者的,你们全家不得好死。”下面回帖是“认真你就输了(斜眼笑)”、“找乐子谁不会呢?” 突然又蹦出来一条回贴,“我知道是谁(斜眼笑)。” 周韬转头看祝余,“班长,现在要去找学校删帖吗?” 祝余有些无措起来,他慌了神,不知道是出于习惯还是寻求安全感,他下意识就去看梁阁,“梁阁。” 梁阁已经站起身,沉静地朝他点了下头,“马上。” 他利落地拽着霍青山帽子就走,“跟我去机房。”不理会霍青山的骂骂咧咧,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祝余,“不要怕。” 他拉开后门,门外还有人在不停探看,梁阁阴郁地扫视了一圈,他们又纷纷退了,梁阁拖着霍青山快步往机房去了。 简希跟在他们身后出来,外面有个矮个子男生壮着胆子凑过来,笑嘻嘻地问,“诶,你们班谁被何进归看光了呀?” 简希垂着眼轻蔑地看着他,随后也笑起来,“想知道?我告诉你们。” 教室内外的人的心一并提了起来,简希语气轻慢地说,“是霍青山。” 祝余还在和周韬艾山盯着贴吧和论坛,只能私聊楼主删帖,大多数楼主不会回。正是焦灼的时候,周韬QQ弹出消息,“你们班有人被好色龟看光了?谁呀?” 周韬肺都炸了,“艹你妈艹你爸艹你爷爷艹你全家。” 一回到贴吧又看到那个声称知道是谁的人回复,“确实是十班的,姓孙,这层评论满二十,我来说全名(带墨镜)。” 他们每回一刷新都看着评论多起来,心蹦到嗓子口,眼看满二十了。 可再一刷新,显示加载失败,贴没了。 “诶?” 他们退出来,才看到鹿鸣贴吧被爆了,首页全是各式招嫖的消息——美丽少妇金桂,深夜寂寞,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拨打183xxxx,与我共度良宵,有意者踊跃联系,活好者酬谢五万。 是何进归的手机号码。 “卧槽,论坛也崩了,梁阁好快。” 方杳安正站在校领导办公室,一堆的领导还有高二的年级组长和辜剑,开了空调,房里显得又热又闷。 领导讨论出来的结果还是围着家长做关系,毕竟何老师“不是故意的”,而且这种事情闹大了学校很难看,不能再发酵了。 只有辜剑破口大骂何进归是畜生东西,猪狗不如,该剁了喂狗。 方杳安全程垂着眼不说话,看起来十分温顺好拿捏。 “方老师,你去找学生家长沟通一下,这件事还是班主任好说话,还要加强一下安全教育,在宿舍洗澡宿舍门怎么能不锁呢?” 何进归是搞行政的,家里还有些关系,他醉醺醺地打嗝,“我就是……就是去看看她,我只听到水声,我怎么知道她会突然光着出来,我真不是故意的。但她是不是故意出来的我不知道,她是我的课代表,平常就对我很亲……” 他正说着,方杳安突然拎着他脑袋就往地上掼,何进归的头磕到地板,发出好大一声响,紧跟着皮鞋底就落下来了。方杳安生得秀美一些,劲是有的,何进归被他活活蹬去一颗门牙,口鼻直冒鲜血,方杳安又照着他肚子死命狠跺了几脚。 “方老师!方老师!快停手……” 第二天七点半,刚刚上早自习,方杳安在教室门口看了一圈就下楼去。 他知道昨天冲动了,但人已经打了,处分就处分,开除就开除,大不了不教书了。他现在这点学历确实不太够看了,反正学习不怕晚,正好去接着深造。 当时和他爸赌气当了老师,如今又不想伴侣的事占去全部心神,整日疑神疑鬼,逞一时之气当了班主任,还因为这个事闹了别扭,果然哪个都是错的。 他郁郁走到楼梯间,正有人拾级而上,两厢对视,他顿时杵在原地。 他落进一双潋滟粲然的桃花眼,来人倚着栏杆,仿佛一个温柔多情的纨绔,“好巧啊,方老师。” 是季正则。 他怔在那里,“你,你来做什么?” 季正则两步跨到他跟前,又笑起来,“捐楼啊。” 第六十二章 烟雾 捐……楼?! 方杳安仰头看他,眼神闪烁,嘴唇动了几动,“我打人了。” “打哪了我瞧瞧?” “是我打了别人。” “我知道,你打疼没有?”季正则托起他的手低头啄了几下,而后傲气又满不在乎地冲他笑,“打就打了,这不给你捐楼来了吗?” 方杳安思绪仍然混沌一片,“你真捐了?” “捐了。我自己高中母校都没捐过,倒先给竞争学校捐上了,小舅妈知道非得削我。” 季正则当年在讼言称一句横行霸道绝不为过,除却他自身张扬,和他小舅妈也不无关系。 方杳安也知道自己要是还留在讼言,这钱根本不需要花,不说校长是季正则小舅妈,就说讼言校长绝不会容许学校出现这种事,更不会包庇这种混账老师。 方杳安对此深有体会。 季正则这种人在哪都是要给人脸色看的,昨晚联系了校领导,今早七点飞机落地就带着律师和秘书来捐楼,律师和校领导交涉,问他的意见。他十指交叉吊儿郎当地坐在会议席上,若有所思,“那我也得问问领导。”又似笑非笑地侧过头看方杳安,“方老师,您看行吗?” 当着这一众人,方杳安背都不自觉坐直了。 季正则在飞机上睡得断断续续,精神困顿,却也不回去,他跟方杳安回他的职工宿舍。 看了一眼就挑剔又嫌弃地说,“有家不回,就住这啊?”又说,“行了,事情平了,我走了。” “诶。”他转身得干脆,方杳安攥住了他的袖子。 季正则一笑,伸手阖上门,反身把他抵在书桌,两手撑在他身侧,和他额头相触,明知故问,“怎么了,宝贝儿?” 霍青山正在经历一场无妄之灾,他当时和梁阁去机房,孟访还在机房埋头划水打lol,眼镜从鼻梁滑下懵懂地盯着他们,“梁神,今天不是不来吗?” 梁阁在他旁边的机位落座,只问,“爆吧器还在吗?” 贴吧没落之后,这么古早又没技术含量的东西很久没用处了,但他们习惯性地会存一些比较阴损的插件和程序,因为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在吧。” 梁阁“嗯”了一声,平淡地吩咐他把学校贴吧爆了,也不顾他大惊失色地“啊?!”,侧过脸没什么情绪地觑着他,“快点,谢谢。” 孟访痴滞半秒,啄米般点头,“哦哦哦。” 梁阁迅速又查了那个声称知道女生名字的人的IP,但这都算多此一举了,因为这人主页信息非常详实,几乎没花工夫就查清是谁了。 霍青山心领神会,把那人提溜出来警告一番,结果再一看手机已经天翻地覆了。 当时简希随口唬了那个矮子,没想到他信以为真,尤其有霍青山这个爆炸人物,简直一刻等不了当即奔走相告。 霍青山人脉广阔,在鹿鸣几乎人尽皆知,这一晚上传得风风雨雨,他一看手机消息直逼99+,“听说你被好色龟看光了?” “那个被何进归看光的人是你?!你什么时候跑女寝去了?” “霍少爷您清白还在吗?那龟孙子没上手吧?” …… 他刚开始还骂骂咧咧“谁特么造老子的谣”,艾山告诉他是简希后,他立即就安之若素地背锅了。还不甘于此,立志于做最出位的背锅侠,把几个社交软件的ID和签名直接改成了“何进归事件当事人”,也不需再问了,一目了然。 于是这事从这里起,就从一件师生间的桃色逸闻变成了一个口口相传的大乐子,毕竟事情这个发酵走向,多数人看的也不是真相了,看的也就是一个热闹,一个笑话罢了。 霍青山甘愿做这个热闹,也甘愿推波助澜成为这个对他来说不痛不痒的笑话。 方杳安第三节课来上化学时,众人都已经听闻了他对何进归的那一顿揍,他在学生们眼里总是斯文疏离的,带着些冷静的温柔,谁也没想到遇上事竟然这么率性。不论男女,人有时是更信服武力的,不然他们也不会那么忌惮梁阁,于是今天上课时全班眼里都齐刷刷带着些崇敬明亮的神采。 方杳安今天没顾上吃早餐,刚站上讲台没多久低血糖的晕厥感就上来了,他眼前有些发黑,强自镇定却也只虚弱地抬了下手,而后稍显踉跄地出了教室。 因为低血糖,他办公室常年备有香蕉,上课中途不好叫学生久等,仓促剥了个香蕉,两口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腮帮子圆圆鼓鼓地转过身,就跟忧心他出事倾巢而出的学生们对了个正着。 “班主任就是这么神秘又多变的生物。”事后周韬唏嘘地总结说。 何进归这件事学校没有明开公告,但他悄无声息地没了,不知道是被调走了还是开除了,反正鹿鸣没这个人了。 孙沛佳却没来学校,出事当晚她就被父母接回了邻市的家,方杳安时常觉得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班主任,但那天他向家长保证这件事一定会处理好。 方杳安和她打电话,“如果你不想留在鹿鸣了,学校会尽力给你联系新学校。但如果你愿意留下,老师向你保证,一切都会跟以前一样。” 方杳安也找了她的好朋友任晴谈话,任晴非常自责,因为是她告诉了何进归孙沛佳病了在宿舍休息,才让他借着酒劲闯了女寝。方杳安开解她,另外希望她和孙沛佳能适当沟通,不要和她提起那件事,说一些轻松有趣的日常话题。 “佳佳!学校的达亦多有你喜欢的红茶了(好吃)(好吃)” “物理好难好难好难,救救我……” “方老师请客喝饮料,放你抽屉了。” 祝余作为班长,还代表全班给她写了一封信,他字迹清劲,文采流丽,行至末尾,他郑重地写下“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落完笔就发觉这话用得不妥,因为这句的原意是李白希望好友生出一双羽翼,来助李白成为北溟鱼,用在这好像暗戳戳让人来给他效力似的,而且孙沛佳文学素养好,肯定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实在别扭,又不好再改动,只好在末尾又小小加上一行自己的注解:是希望你成为北溟鱼。 饶是纠结忐忑,还是寄出去了,第二天晚上回去收到了女孩子的回复,“我要是长了大翅膀,也要让班长成为北溟余!” 第三天孙沛佳上午来了,她来得时机不好,背著书包在校园里穿行,有种赤身裸.体站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错觉,像所有视线都透过衣物看到了她赤.裸的身体,过往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地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她低着头隐隐颤抖起来。 就算方杳安和她说,“没事的。”她仍然害怕进去后大家或怜悯或安慰的眼神和话语,她垂着头踌躇地走进教室,却根本没人抬头看她,都自顾自说这话,她安静地走到自己座位。 任晴转过身看到她,立刻惊喜地问,“佳佳,上厕所去吗?” 十班换了个语文老师,只暂时代课,等下学期项曼青生产修养完,就会回来继续带他们班的语文。 这学期高二的期中考试安排得晚一些,计划上完所有新课后直接来场大检验,考试时间在周五和周六,梁阁没能参加,因为niop的复赛也在周六。 祝余很费了些时间在复习上,除了开会和班务,他所有空闲时间全用在刷题和复习上,像焊在座位上了,好多次艾山和霍青山叫他下去玩,他都笑着婉拒。 期中考当天他妈还特意给他煮了两个鸡蛋,买了根油条,殷切郑重得好似高考,“满满,你一定好好考。” 祝余没有吃饱,又吃了一海碗面才完事,“嗯,我知道。” 但情况没有他想得那样乐观,这次期中考除了语文和英语,其他每一科的题都难得出乎想象。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复习都全做了无用功,他扫了一眼理综试卷开头的出题人,化学那栏果然是方杳安。 他看着卷子,迷茫又烦躁,满腔闷气壅在心口,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烦得舌根都发苦,握笔的手紧了几紧,才开始重新写起来。 全部考完出考场,周围有人在议论,“好难,但做得好有劲。” “确实,这次题出得挺有水平的。” 祝余垂下眼睫,霍青山在身后搂住了他的肩膀,他抬头笑起来,和几个同班的一起回了教室。广播里通知大扫除,他和卫生委员一起分配人员,梁阁背著书包出现在后门,霍青山一眼瞥到他,“noip考完了?你不直接回家还来干嘛?题难吗?” 梁阁只说,“还好。” 鹿鸣一贯高效,又是晚自习成绩和排名就下来了,祝余在座位上静坐了半晌,等人散开一些了才过去看——班上十三,年级六十七。 又退步了,他又扫了一眼,看到霍青山,还是年级二十。 他平静地回了座位,霍青山和艾山正插科打诨,仿佛无忧无虑,祝余也笑着应和了几句。 晚上放学,祝余在校门口没有看到林爱贞的摊子。 回去的路上,祝余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冬夜很凉,朔风凛凛,两车并行时他还笑着和梁阁说了些话,一直到了鹿角园,祝余的车停了,梁阁也跟着停了。 祝余腼腆地笑着,“我上回还说大话,说你只能赢我一次,幸好你这回没考,不然我又要输。” 梁阁沉默地看着他,他朝梁阁摇了摇手,梁阁忽然叫住他,“祝余。” 祝余茫然回过头,“嗯?怎么了?” 梁阁又只幽邃地注视他,摇了摇头。 “那我回去了,你慢点骑,明天见。” 又回过头,眉眼两弯,“错了,后天见。” 再回头看向路灯下的小区大门时,祝余眼底已经毫无情绪。他把车停在楼下,开门时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被他妈电视机前的脸骇了一跳,“妈。” 林爱贞走到他身前来,“家长群里发这次成绩了,你年级六十七?为什么又退步了?” 祝余低下头,“题目有点难。” 这个温柔的女人咄咄逼人,“难只有你一个人难吗?所有人题都难啊,为什么人家名次上去,你下来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爸爸,他当年是从一个小山村里考出来的,你这么好的学校,这么好的教育资源,怎么能考出这个成绩?”她突然目光尖锐地看着祝余,“你是不是早恋了?” 祝余像被平白挥了一鞭子,“我没有。” 她目光未变,歇斯底里,“那你怎么突然下降了多,你本来是年级第四的,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早恋?” 祝余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她又哭了,“怎么办啊满满?怎么办?你要是被我带得没考上好大学,我该怎么跟你爸爸说?” 等他妈平静下来回了房间,祝余把书包扔在床上,揣上东西就出门了。 他茫然地走在黑夜里,鹿角园没有小广场,只有一个小得可怜的公园,他甚至都失去了疯狂夜跑的这条发泄途径。 他漫步目的地在小公园走了一遭,看见游乐区有个秋千,但晚上下过雨,木板还泛着潮,没法坐。他懒懒地倚着秋千架,从兜里掏出盒烟来,含了一根在嘴里,刚一点燃,他就瘾君子般狠狠吸了一口,迫切希望燃烧尼古丁来压抑焦躁,低温的寒气和呛人的烟雾一齐吸进肺里,整个胸口又热又凉。 他把烟夹在两指之间,仰起头来,天上云雾遮盖,月不明星也稀,极目望去也只看到几颗闪烁的星粒。 连公园的路灯也消极怠工,不甚明亮地照着方寸之地,祝余抽着烟形单影只地站在这片黑夜里,清冷又寂寥。 他想得太简单,甚至没有做好再次失败的准备,他理所应当地以为出师不利只会有一次。他不知道是别人进步太多,还是他真的退步了,不适合理科,所以连续两次大跳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不停努力却还是在倒退?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聪明,幽默,肆意妄为,还讨人喜爱? 他并不常抽烟,但他抽烟的动作毫不显得稚拙,反而谙熟而风情。他慢慢吐着烟,像一点一点把心里壅堵的浊气散出来,然后继续去做一个乖巧的儿子温柔的班长。 可他现在觉得很烦,成绩,学校,他妈,每一个都烦得他想骂娘。为什么我要成绩好,为什么学校里的人都聪明又努力,为什么他妈变得这样神经质? 早恋?呵。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瞥着指间的烟纸燃起红光,察觉到什么似的,他骤然回过身,看见寒冬的夜色里那个萧肃挺拔的影子,他直直撞进梁阁漆黑锐利的瞳孔里。 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他霎时一耸,下意识地想把烟往身后藏,形容惶乱。但他也只徨乱了几秒,就侧过头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他抬起眼来,有种懒洋洋的冷艳,淡色的嘴唇张开,他缭缭地朝梁阁吐出一口烟雾。 第六十三章 晴空 烟云曼妙地融进冬夜的寒雾里,难以言喻地,祝余心里溢满了某种自暴自弃的快感,无论是谁,把不堪的一面暴露出来让他觉得轻松又快活。 他静默地凝望着不远处的梁阁,梁阁仍然那样端直地站着,穿着校服,单手握着公路车的横杆,在冬夜里站久了沾了满身簌簌的寒气,眼神没有内容,看不出是冷漠,还是厌恶,抑或是愤怒,只觉得亮得惊人,像燃着簇炽盛的火。 祝余现在也无意去探寻这些,抬起两指之间的烟,可几乎只眨眼的工夫,他刚把烟含进嘴里,就被抽走了,取而代之地,另一根柔软的东西戳进了他嘴里。 祝余的眼睫仓皇地扑棱几下,是一支草莓味的奶酪棒。 他失神地仰起头,看见梁阁掐着烟,把被他抿湿的那截黄色烟尾纳进了嘴里。 梁阁抽烟的样子和他很不一样,和梁阁平时的模样也不一样,他肃着脸,眼神空淡,吸烟时会蹙起眉,显得悍戾而匪气,简直像个兵痞。 他看着梁阁皱眉吸了一口,烟头橙红的火光乍起,梁阁侧过脸,吐出的烟雾擦着祝余的耳畔拂过去。 祝余几乎不敢动。 梁阁握着他的手,在夜里站得太久,手心冰凉而干燥,像牵着女孩子进舞池。 梁阁说,“走,跟我走。” 什么?去哪里? 他神志尚还恍惚,就被梁阁牵着跑起来,按在了公路车的座垫上。梁阁站在他前面,腾空踩着脚踏,上身前倾,公路车像箭一样飞出去的那一霎那,祝余惯性地往后倒了一下。 还可以这样载人? 祝余的脚没处落,两条腿随着前行虚虚地晃荡,出公园里经过一个垃圾桶,他瞅见梁阁精准地将烟蒂弹了进去。 他不知道梁阁往哪个方向骑,他也没有问,他含着奶酪棒不言不语地坐着,无所适从。 深夜的朔风更加刺骨,拂过面颊时,生冷得就像钢刀在剐脸颊的肉。祝余却也不缩脖子,他闭上眼睛抬起脸来,畅快地任寒风在脸上呼啸。 他想,冬天真冷啊,真想贷一些春天。 他正想着,车子猛然往旁边一偏,祝余不妨神跟着一倒,惊骇之下,来不及反应就攥住了梁阁的侧腰。 惊魂未定,就听到了梁阁的解释,“不是故意的。”咳了一声,“站起来就忍不住摇车。” 摇车是骑行中一种常见的加速方式,即站立骑行的同时,握着车把让车有规律地左右摆动。 祝余没有说话,等到确信车子再次平稳行进了,才松开手,结果车蓦地又一摇摆,他心都跟着一歪,仓促间又把梁阁攥住了。 梁阁直接应了,“故意的。”又恶劣地说,“抱紧我,不然我还摇。” 祝余真想打他,终究还是没有再把手收回来,就那么虚虚地搂住了他。他看着沿途,空旷的街道,城市的夜风,停在路边的汽车,三三两两的行人,一一在视野里匆匆掠过。 偶尔会路过繁华的街道,打扮新潮的男女,还未歇业的店面,闪烁的霓虹,有人看到他们,会惊讶地睁大眼睛。 祝余矛盾地羞赧又傲气,这确实是很新奇的载人方式,两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子,一个坐在座垫上,另一个在前面腾空踩着车,风吹动额前的头发,都青春又漂亮。 祝余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祝余。 车已经离开了祝余熟悉的那几个街区,一直到祝余吃完了那根奶酪棒,周围几乎没有行人了,他感觉眼前有灼人的白光。 是长长的一条路,两侧的绿化树上挂满了景观灯带,路上空空寂寂没有人,祝余以前见过很多,只觉得晃眼又残害树木。 但他今天真正进入其间,可能是心境原因,竟觉得心下怦然。树上缀满了玉白的小灯球,圆润可爱,眼睛半阖时只依稀见温暖朦胧的光斑,像一颗颗小行星。四周很亮,却也没有亮似白昼,仍然带着夜的曼妙,梦幻又烂漫。 他攥着梁阁腰侧,后仰着抬头,随着车往前行驶,只觉得是一条斑斓的星河,在眼前流淌而过,梦一样。 这趟莽撞的旅程中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喃喃地仿佛呓语,“好漂亮,好像银河。” “祝满满舰长。”他闻言一愣,看着眼前少年颀长的背影,说不出的端肃意气,“领航员梁阁请求带你穿越银河。” 他眼底忽而干涩,喉头震颤,千言万语仿佛齐齐涌上牙关,嘴唇动了几动,“好。” 梁阁骑行的速度渐渐缓了,祝余却没有再仰起头看树和灯,他悄悄往前倾了一些。他闻到梁阁身上的气息,一如既往的清冽干净,明明是带着冷意的味道,嗅进胸腔却又热意勃发,冷热交杂,像春天。 他无以名状地陶醉起来,冬夜还是冷,可梁阁站在前面,他就觉得再惨切的寒意通过梁阁拂过来,都成了春日柔风。 所有躁乱与烦闷通通消弭。 他在这种无边的惬意中听到梁阁说,低而清晰,“对不起,是我没有教好。” 他在说考试。 祝余心窝好像被狠狠戳了一下,顿时酸胀又委屈,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对,都怪你没有教好!是你没有认真教我,还有方老师,老是出那么难的题,根本没有讲过,我不会做!” 他像找到一个发泄的口子,正好四下无人,声音索性大起来,“我哪里不努力?还想要我怎样努力,我不想考好吗?我好烦!” “我不想读书了!我不要努力了!有什么了不起!我下次一定考前十,操!” 他骂完才发现自己说了脏字。 等他颠三倒四地吼完,路也到了尽头,四周黯淡下来,祝余的忿然也消了个干净。 梁阁下了车,回过身问他,气息有微微的不稳,“好了吗?” 祝余看见有汗顺着他眉梢往下落,脸上带着些运动后的红晕,心里五味杂陈,点了下头。 梁阁又问,“回家吗?” 祝余真的不想回去,他喘不过气,“不回去。” “哦。”梁阁点点头,抬起眼看他,“那我们去开房吧。” 祝余站在高档堂皇的酒店大厅,这里看起来昂贵得让他觉得局促。 深夜两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一个甚至还背著书包,出现在酒店,怎么看怎么不合常理吧。 他没有等多久,梁阁就拿着房卡走了过来,“没有套房了。” 祝余都没听懂,“未成年人可以开房吗?” 而且他甚至没带身份证。 梁阁只说,“开了,走吧。” 大堂经理把他们送进了电梯,祝余本打算在电梯里问他些话,结果电梯里竟然有个专门按楼层电梯的人,只好又噤了声,安安份份站着。 梁阁似乎有些倦了,背著书包懒散地倚着电梯箱壁,直到进了房间,梁阁还没问他,他倒先发制人问了梁阁,“你怎么会抽烟?” “去我爸那,他们给的。” “你爸给的?” 梁阁摇头,“那些当兵的,他们抽,也给我发一根。” 梁阁跟着抽过几次,不喜欢,不如吃冰棍。 梁阁说,“你不要抽了。” 祝余不服气地暗忖,你自己都会抽,还管我。 就听梁阁说,“长不高。” 祝余顿时泄气又憋屈,他其实也很少抽,之前去找何进归修改征文时闻到他嘴里那股烟臭,他就想着再也不要抽烟了。只是有时实在太烦了,烦得心里全是火星,又无处排遣,他就会抽烟。 等到梁阁进浴室洗澡了,祝余才后知后觉地打量这个房间,很宽敞奢华,各类设施一应俱全,他站在落地窗前还能看见窗外绚烂的江景。 梁阁洗完澡出来问他,要不要吃东西。 这个房间绝计价格不菲,祝余不好意思再吃东西了,“不用了,我想早点睡觉。” 已经快一点了,等祝余从浴室出来,他们就关灯睡下了。 房间只有一张床,但房是梁阁开的,他也不好说想加床或换房,他今天已经折腾梁阁太多了,所幸床很大,他们分睡在床的两端。 祝余没有睡着,但他一直闭着眼睛,呼吸也平静而安稳,酒店隔音很好,静谧舒心,梁阁背对他睡着,似乎已经入眠了。 酒店的床柔软舒适,室内温度和湿气都很宜人,但祝余就是睡不着。 他想起他妈,他以前觉得他妈很爱他,纵然是排在他爸的后面,也是很宝贝很喜爱的。可他爸走后,他在他妈眼里渐渐成了他爸的一个影子。 他爸刚去世的时候,他还自我安慰——每少一个爱我的人,我就更爱自己一点点。 可他现在觉得不够了,他爸太爱他,他爸一走竟然把他妈给他的爱也一并带走了,那谁来爱我? 他觉得冷。 身边的梁阁突然动了,祝余即刻警觉起来,果然梁阁的气息慢慢地朝他过来了,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到梁阁喉头滚动的声音。 但他没有动,他还想,梁阁今天为他这样累,亲一下就亲一下,也不算什么。 气息在一点点逼近,温热而颤栗的呼吸洒在他脸上,梁阁的唇似乎近在咫尺,他都能感觉到梁阁的嘴唇和自己的只离分毫,他竭力控制睫毛不要颤动。 可他听见梁阁“啧”了一声,烦躁地翻身睡回去了。 他心里梁阁亲友立场登时上线了,怎么回事?这都不亲?你是笨蛋吗,兄弟? 他正这么胡乱地腹诽着,梁阁的气息却再次压了过来,这次没有犹豫,祝余只感觉两瓣柔软的东西湿润地落在他脸颊,克制地一触即退。 “最喜欢你。” 又睡回去了。 祝余只觉得自己的脸从那个唇印开始轰然烧了起来,并瞬间袭向全身,剧烈的心跳引得血液疯狂奔涌,夜晚太静,身下的床垫仿佛都被心跳震得咚咚直响。他口干舌燥,生怕被梁阁听到,热到身体都隐隐颤抖,要沁出汗来。 可他一直没有动,装作在睡梦中一无所知,又过了很久,梁阁应该已经真正入睡了,无意识地翻过身来,正对着他。 祝余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明明用的是酒店的沐浴露,穿的也是浴袍,却还是那个清冽却温暖,仿佛春天的气息。 他悄悄凑过去,放纵地将额头抵到梁阁的肩膀,整个鼻腔盈满了梁阁的气息。 他闭着眼,却看到了晴空。 第六十四章 殊绝 六点半闹钟响,梁阁就醒了,一直等到七点半不得不起,他才小心移开祝余搭在他腰上的胳膊,谁想才挪一丁点儿,祝余就醒了。 房间暖气足,祝余睡得脸颊泛红,眼帘都没掀开,鼻音稍重,有半梦半醒的轻软,“你去哪?” “竞赛。” 祝余一下就清醒了。 noip提高组的复赛有两天,分一试二试,早上八点半开始。梁阁昨天才考第一天,晚上又陪他折腾到那么半夜,不知道才睡多久,会不会影响发挥。 “没事,你接着睡。”时间紧,梁阁下了床就去洗漱了。 祝余空空坐在床上,很快梁阁就整理好出来了,走到他床边来,半弯下身嘱咐说,“我先走了,你继续睡,醒了叫他们给你送早餐。” 祝余对上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愣愣地点了头。 梁阁背上书包转身出门,祝余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不知怎么空落落的,心里涌起些疯狂的不合时宜的依恋与不安,他冒昧地喊住了他,“梁阁!” 梁阁一顿,回身看他,“嗯?” 他一时却拙嘴拙舌,有些支吾,“你,你昨天怎么会在那里?” 为什么那么晚还在他家楼下? 梁阁似乎也难以说清,稍作思忖,“感觉你还会下来。” 梁阁走了,祝余呆呆坐了会儿,又颓然地仰倒回床上,目光涣散地看着天花板。这张床对他来说宽敞得有些过,他无所事事地滚了滚,一下滚到了梁阁睡过的那侧,霎时又被梁阁的气息扑了满身。 真好闻,再次睡过去前祝余想。 他没吃酒店的早餐,从没吃过他怕露怯。回到家林爱贞已经出门了,桌上有做好的饭菜,是今早刚做的。早餐算是煎饼摊的大头,林爱贞每天六点出头就会出门,要做这桌菜五点不到就要起来 他回到房里,拿到手机才看见微信上他妈发的消息,“满满放假多睡一会儿,起来自己热热菜,吃饱了再学习。” 祝余坐在桌前吃排骨,吃到第三块时牙关颤动起来,他把骨头吐出来,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 再去学校时方杳安找他谈了次话,这算很高的待遇了,因为方杳安极少找人谈话,照例没说太多,只简单开解了几句。却又叫他一起吃了饭,几层高的大食屉,摆出来的菜品丰盛奢侈各有珍奇,竟然还有药膳,“家里人送的,一起吃吧。” 期中考结束,鹿鸣今年的元旦晚会提上了日程,晚自习钟清宁去年级组开会,回来就动员,这次学校预留的时间不多,明显是不再准备大肆操办。 钟清宁说学校有意办一个民乐串烧,问班上有没有会民族乐器的同学,有几个女生举了手,但都谦虚地说,“上高中后很久没练了。” 原本大家对这事没太大兴趣,直到方杳安说,“梁阁,听你妈妈说,你会弹琵琶是吗?” ! 平地惊雷,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梁阁,霍青山和简希已经看好戏般笑起来。 许多人对琵琶的印象还短浅地停留在电视剧里青楼花魁弹的靡靡之音,诚然有许多男性琵琶大家,但大众认知里琵琶仍然偏向女性乐器,女孩子弹起来当然增气质,但男生弹琵琶怎么想怎么不伦不类。 尤其梁阁,那违和感直接升到极点,他气质太冷峭,和琵琶称得上格格不入。 敢死队艾山第一个拍着大腿乐起来,“真的假的梁阁?你是我们班花魁吗?” 班上哄堂大笑,祝余都跟着笑起来。 正在写题的梁阁抬起瞋黑的一双眼,阴鸷地觑着他们,班上的笑声十分识时务地熄下去了,祝余也不再笑了。 梁阁支着脸看他,“笑吧,让你笑。” 祝余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他握着笔,觉得耳后一点点烧起来。 梁阁最后还是被选上了,可能学校也认为男生弹琵琶有噱头,梁阁在学校关注度又极高,长相也优越出挑,是个上上选。 冬天越来越冷,十二月寒意最料峭时A市下了场厚雪,夜里从窗外看过去白茫茫一片。祝余戴着冗重的围巾帽子手套下楼时,路上的雪还没被人工清扫完毕,绿化带的树丛上全是积雪,吸进一口气肺里都凉沁沁的。 走出小区大门,梁阁已经等在那了,他骑在公路车上,斜背着一个黑色琴盒,都不这么能瞧出装的是琵琶,跟吉他盒也差不太多,冰天雪地,梁阁就这么懒散地背着琴盒等他。 noip的成绩是在两周后出的,集会时广播里报了获奖名单,以成绩来看梁阁丝毫没有受到干扰,诚然鹿鸣noip从来强劲,但他仍然有一个优秀得骇人的高分,压过了附中,引得带队教练大夸了他。 散会后,人群里有人朝梁阁吆喝,祝余看过去,是这学期常和梁阁同行的那个戴眼镜皮肤黝黑的男孩子,叫孟访,他远远地朝梁阁举了个大拇指,咧着嘴笑出牙,“梁神,牛逼!” 所有人跟着看过来。 祝余站在梁阁身边,体会到一种难言的酸涩,仿佛自惭形秽。 项曼青预产期临近,某个周日祝余去医院看她。 项曼青很喜欢孩子,也很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高一刚开学那段时间常不在学校,频繁跑医院调理身体,也是盼望再度怀孕。 祝余之前也去医院看过她,因为流过产,家里很对她呵护,稍有小动静就来医院。祝余那时修新概念的征文,何进归极度不靠谱,他于是去问项曼青能不能当他的指导老师,项曼青正被养得无所事事,欣然应允。 当时项曼青笑他,“《橘子辉煌》?你到底多爱橘子?上次雕心杯那篇是不叫《给橘子的摇篮曲》?” 祝余给她拎的水果里头还就真有橘子。 “但这题目和内容都不错,视角新奇,也挺青春虚幻疼痛文艺的,评委组就爱这口,再稍微改改,我看可以了。” 祝余也见到了她丈夫,脸看着小巧俊秀,身量却高,可能因为行军习惯身形非常板正,祝余看着他就油然感到一股浩然正气。他人不太喜欢讲话,只对项曼青话多一些,几乎有求必应。 项曼青很高兴他来,她离了学校就半点不严厉,笑着说,“真想你多来,听说怀孕的时候多看看好看的人,宝宝也会更漂亮。” “那您照镜子就行了。” 他似乎说错了话,项曼青笑淡下去,“我看镜子里就一个又黄又丑的肥婆。大数据真烦,好不容易玩手机,成天给我推怀孕相关。怎么有些人怀了孕还又白又瘦的,看着没怀一样漂亮?” 项曼青怀孕胖了许多,四肢水肿,也没有化妆,远不像以前一样凌厉美艳。 祝余急忙说,“没有的,您也很漂亮,是那种怀孕的漂亮,很健康很有生气。” “还挺会说,其实我不在乎这个。”她低下头抚摸自己上隆的腹部,“我只希望这是个健康的孩子。上一次孩子没的时候,我真的……好难受,感觉心都剜去一块。你师爹抱住我说,没事的,以后还会有的,不要孩子也没关系的。怎么会没关系?”带着些轻微哽咽,“我喜欢孩子啊,都四个月了,胎儿都成型了,是被我害死的。” 祝余之前听人说起这件事,话里话外都是夸她认真负责,家长放心,是个绝对的狠人。她看起来那么干练美丽,好像所有事都能兜住,可她现在这样脆弱痛苦,对失去的孩子充满负疚。 可能因为孕期情绪波动大,祝余见她眼底泛起些温柔的泪意,却是笑的,“其实孩子好不好看都没关系,我只希望能是个平安健康的宝宝。” 祝余从病房出来,走在医院走廊,他想起初中答思政题,有个题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你觉得是对的吗?” 当然是错的,人既然有好坏之分,父母怎么可能就没有好坏之分呢? 世上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父母。 但无论如何,林爱贞都绝不是一个坏母亲。他犹记得孩童时期,林爱贞最喜欢亲昵地蹭他的脸蛋,“香满满,臭满满,妈妈最爱满满”,像如今的项曼青一样只希望孩子能平安健康。 她当时年轻又漂亮,扎一个高马尾,像小姑娘一样喜欢可爱鲜艳的东西,丈夫说句什么,她就羞涩地笑。 后来呢?后来祝成礼病了,病得太重,下床都困难,工作也丢了,她用一个摊子撑起了这个家。 她变得忙碌,苍老,世俗,卑微却又顽韧。丈夫生病她可以离开,丈夫去世她也可以改嫁。可是她没有,她失去了深爱的丈夫,却还要日复一日地继续这种操劳,她只是在这种无望的日子盼望着“寒门出贵子”罢了。 又有什么错呢? 鹿鸣的一轮复习上得比新课还要扎实,浸没在学习里日子快得不真实,元旦晚会当天方杳安又给每个人发了小礼物,价格并不便宜。众人一致揣测——方老师的老婆是个富婆,以方老师的外貌条件来看,极有可能是真的。 祝余深以为然。 祝余今年再进礼堂明显能感觉出设备简陋许多,但节目质量仍然不错,主持人是夏岚和高三的一个学长。 去年因为彩排时早把节目看过了,没什么惊喜感,又因为要上台,全程都在紧张。今年体验倒不错,和同学坐在一起,互相分享零食,几对情侣坐在角落说悄悄话。 十班的节目仍然是舞蹈,不再是柔美的古典舞,热辣奔放吸人眼球,下面频频有人吹口哨。喻彤给新班级又写了个剧本,照旧包袱多又有趣,高中生本就是很容易被哄笑的一批人,热情又有活力,很给面子。 还有个高一的学弟抱着吉他唱民谣,是一首广为人知传唱度很高的民谣,引得全场大半跟着合唱,观众席有人说“好帅啊”。 祝余看了眼,这也叫帅? 艾山在后头吃着腰果问,“怎么还没到梁阁?”祝余又把节目单翻出来,对啊,怎么还不到梁阁? 他起身去厕所,出来时,过道里全是窜班的人。他只好绕路上三楼,三楼黑魆魆的没有人,走廊上架着台摄影机,正对着舞台。祝余还想,这么朴素一晚会要安置多少机位啊? 摄影机后的人就转过头来,是把柔亮的女声,“哟,班长。” 祝余借着不甚明亮的舞台光,端详眼前清丽妩媚的女人,竟然是梁阁的妈妈,“阿、阿姨?” 唐棠穿着黑色运动服,高挑英气,她回头看舞台,惊喜地说,“上来了!” 祝余立刻跟着望过去,这厢穿汉服弹古筝的女孩子窈窕美丽地下台去,另一边梁阁穿着校服,高高挺挺,抱着琵琶就潦草地上来了,朝台下弓了弓身,随即坐下。 祝余站在三楼,听到下面观众席中频繁提起“男的”“梁阁”“琵琶”,有起哄的笑声,十班和高二的一些人疯狂吹口哨,鼓掌,吆喝梁阁的名字。 纵然台下躁动纷纷,梁阁也没什么表情,只稍稍垂着眼看弦,腰杆笔直,很端肃沉静,祝余听见唐棠在耳边说,“挺有样子的。” 祝余也是第一次见他弹琵琶,既新奇又不真实,他之前看着梁阁背着琴盒来来回回,也问过他要弹什么曲子。梁阁只说“学校定的”,又说“晚会那天,我弹给你听”。 我弹给你听。 他遥遥看着梁阁猛地一击弦,乐声扩出来,铮铮有力,真正一声可见风雷,喧嚣的起哄声顷刻就止住了,“卧槽。” 祝余都跟着全身一麻,不自觉握紧了栏杆,眼前已然千军沙场,十面埋伏,梁阁击弦的手越来越快,逐渐快得看不清影子,祝余感觉脏器都叫人紧紧勒住,喘不过气来。 男孩子腕劲强,弹武曲帅爆,坐在那就是一场恢弘壮阔,杀机四伏的战争,真正“铁骑突出刀枪鸣”。 祝余并不懂梁阁的水平如何,也没空再去探查台下的反应,他像所有人一样一瞬不瞬地热切地凝望着。后面的大屏幕上投出梁阁的样子,半垂着眼的梁阁忽然应着暗哑却危险的乐声抬起眼来。 他眼部线条锐利感强,眼神漆黑,视线一掠,鸷戾的肃杀之气简直扑面而来,可渐渐又散了,视点在台下晃了一圈,是男孩子茫然而急切的顾盼。 有人问,“他在看什么?” 他不知道梁阁在看哪里,但他觉得梁阁是在跟他对视,一定是在看他,祝余心里那阵难言的酸涩演变成一场温柔的雪崩。 他在看我。 唐棠环着手笑,满意又得意,“我就说吧,大帅哥就该弹琵琶!” 祝余怔怔点了头,方才台下喧闹的起哄都成了此刻静谧的喝彩。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第六十五章 喜欢 唐棠利索地收好摄影机和三脚架,嘱咐祝余,“别告诉梁阁我来过。” 祝余眼睁睁瞧着她离开,直到被台下雷起的掌声和哄闹唤回神思,他才反应过来梁阁演奏结束了。 祝余看见他又稍稍躬了身,抱着琵琶在簇拥与欢呼中下台。 晚会散场后,艾山再次招呼全班去吃东西,他请客。时间还早,散场时刚过九点,出校门不到九点半,霍青山带了新交的女朋友,是个高一的女生,很娇小可爱。 艾山对此忿恨不已,他当时因为和女朋友亲热种草莓时吸出了血而分手,被梁阁点明是牙龈出血后本想去找女朋友解释,结果被停电耽搁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短短一节晚自习的工夫,他吸血这件事已经瘟疫般迅速传播开来,并且以讹传讹,不知道风声在哪走歪了,此“吸血”成了彼“吸血”——传他谈恋爱花的全是女方的钱,吃饭打车玩乐,连他的球鞋都是女孩子给他买的,是个名副其实的“吸血鬼”。 艾山当即日了狗,“我他妈一分钱没让她花过,什么我‘吸血鬼’,我牙龈出血他妈招谁惹谁了,给老子整这出。” 就算如此,事情也没有得到有效遏制,这件事传得风风雨雨,“就是十班那个校篮的,个很高浓眉大眼长得挺帅的那个,吸女孩子血!怪不得找那种长相普通性格文静的女朋友呢,就吃准了人家好拿捏呗。” 艾山自此与学校的女孩们无缘了,可“被何进归看光了裸体”的霍青山竟然又交了新的女朋友,而且又是女孩子追的他,还是高一鲜嫩可爱的小学妹。 很难不咬牙切齿,磨刀霍霍。 今天人员照旧没有到齐,有些同学家教严格不让晚上在外滞留,去的人中也有一部分说要几点前回去,却也还是风风火火的一个大部队。 祝余在校门口和他妈报备,他妈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说,“注意安全。” 梁阁还背着琴盒,他们一路上都在闹腾他。 梁阁从小对乐器没有表现出任何偏好和天赋,但他妈非要他学,学也就学吧,他是跟他大伯的一个同门师哥学的,是个相当有名的大家。 梁阁刚学琵琶的时候,听人说民乐有“千日琵琶百日筝“的说法,说是古筝入门三个月,琵琶入门要三年,结果人家古筝的说法是“千年琵琶万年筝”。 到底哪个难梁阁不清楚,但琵琶是真的枯燥,他这样闷的人,也觉得每天练那几个小时苦得堪比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只盼着赶紧考完级。 这还是梁阁学琵琶这么多年第一次当众演奏。 他走到祝余身边,低声问他,“我弹得还行吗?” 祝余只垂着眼,点了点头,“嗯。” 本以为这次又会是撸串,没想到进了个大得离谱的包间,应该娱乐性质更多,唱歌,桌上足球,扑克,飞行棋,小吧台一应俱全。艾山阔绰地叫了许多吃食,自助一样摆在那供人随拿随取,“祝观音,想吃什么就说,我做东!” 气氛很快热起来,包间里光线迷离下去,经过一场晚会,情绪都高涨,被起哄的可不止梁阁。简希和钟清宁一起跳了舞,简希从入学就是清爽干净的短发,她个子又高,五官白皙英气,虚虚搂住钟清宁的腰台下都叫疯了。 那种躁动的疯狂延续到了现在,有个性格开朗,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借着游戏问,“简希,你喜欢钟清宁吗?”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了她们,空间充满躁动探寻的目光,显得暧昧又难以捉摸。 钟清宁明显滞愣了一下,紧接着又慌乱起来,她妆还没卸,较之平常,更加明眸善睐,风采动人。 简希似乎有点感冒,微微地咳嗽,坦然应了,“喜欢啊。” 正在逗女朋友开心的霍青山瞬间匿了笑,目光直直射过来,包厢里光线昏暗,看不分明神色。 简希又浅浅一笑,“如果这有我不喜欢的人,我根本不会来。” 换言之,这里所有人她都喜欢。 这是个不落任何人面子的回答,众人反应过来也十分受用,包厢里又恢复了嬉笑,她们兴致勃勃地投入下一场游戏,只有钟清宁在散开的人群里凄惶地望着她,简希为难地朝她笑了笑。 祝余在和艾山还有梁阁他们吃东西,艾山正是孤家寡人惆怅时,叫了两箱乌苏,并且极力游说他们一起喝,动不动就举起杯来豪气干云地“干了!” 祝余有点迷上喝酒的感觉,有种飘渺的快乐,足以排遣他被压抑在埋头苦读下的焦躁,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对偷偷做些不应当做的事有些上瘾。 喝了个把小时,艾山已然晕乎了,涣散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游移,大着舌头,“你、你们俩酒量这么可以的吗?啊?给我们夺命大乌苏一点尊严好吗?” 祝余根本不会醉,他小时候被好事又不知轻重的亲戚喂了白酒,导致酒精中毒,后来就再也不会醉了。但他喝多了稍许会有些上脸,脸腮蒸粉,眼里盈盈有光,情绪也高昂一些,话多又爱笑,显得秾华活泼。 梁阁似乎比他还厉害,他稍稍弓着身坐着,眉目低垂,嘴唇抿着,脸上仍然是那种漠然的沉静,隐在暗色里只觉得清醒又危险。 祝余喝多了酒,问过艾山后起身去找洗手间,听到艾山迷糊地在后面喊,“喂!梁阁你去哪?” 祝余一回头,就见梁阁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差点怵一跳,茫然地仰起头,“梁阁,你去哪?” 梁阁不说话,只沉默地看他。 祝余狐疑地拧起眉,继续拨开人群,没走几步,发现梁阁还跟在他后面,他又回过身问,“你也要去洗手间吗?” 梁阁还是不说话。 他几乎以为这是个恶作剧,径直打开门出去,梁阁仍然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往左梁阁就跟着往左,他往右梁阁就跟着往右,小尾巴似的。 祝余真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电光火石间,他猛然回过身,退着往后走,眼梢斜斜上挑,是个促狭的笑,“你是不是喝醉了?” “原来你醉了会跟着人到处走啊。” “你这样会被人拐走的。” 梁阁还是不言语。 自说自话得不到反馈,祝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拔腿就跑,梁阁立刻就追上来了,把他拦住按在了走廊的墙上,两手抵在他身侧,就这么困住了。 祝余上次运动会5000米还跑了全校第四,竟然被他这样轻易捉住,可见短跑还是看爆发力,他呼吸稍有些急促,“你放开我,我要去上厕所。” 他说着顺势往下一蹲,要从梁阁腰侧闪过去,被梁阁眼疾手快搂着腰一把捞起来。酒精麻痹了祝余的危险感知,他只觉得又痒又好笑,几乎笑得想弯下身去。 他又被按了回来,走廊的光线也并不明亮,间或能听到两侧包间内的歌声和大笑。他对上梁阁看似清明的眼睛,幽邃又执拗,他们隔得咫尺,梁阁呼气时身上醺热的酒气跟着渡过来,祝余都有些热了,他不自在地移开眼,视线掠过梁阁被酒润湿的唇,莫名其妙地又觉得脖颈都在烧。 他视点落在走廊尽头,也不看梁阁,“你又不让我走,那你跟我说话吧,你还能说话吗?你喝醉了是不是?” 梁阁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长睫毛盖掉一半眼珠,“你今天在台上是在看我吗?” “嗯。” 我就知道。 他心情无端明亮起来,又有了些直视梁阁的底气,视点落在梁阁喉结,慢慢移上去,到润红的嘴唇,直挺的鼻梁,眉骨锋利,在晦暗的光线里,阴郁而迷人。 祝余的眼神和语气都无限柔软,“你琵琶弹得真好,我特别喜欢,我从来不知道琵琶能弹得这么好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好听的琵琶。” 事实上这也是他第一次听人弹琵琶。 他低下头,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我特别喜欢,你知道吗?” “嗯。” 梁阁醉了以后,似乎只会“嗯”了,祝余又笑起来。 祝余以为这边廊道里只有他们,直到那边手机的屏幕突兀地亮起来,他才发现简希一直不声不响地靠在那。 他惊得一耸,又迅速反应过来,明明在和简希说话,却看着梁阁,酒醺得脸红扑扑的,眼睛天真乖觉地弯着,像告状又像分享,“简希你看梁阁,他跟着我走。” 简希看他们一眼,路过时,把手机凑到他眼前,轻声说,“你先看看自己吧。” 走廊的光线还是暗的,但手机的摄像头还是清晰直观地把他现在的模样照了出来,他对上自己的那一刻,就读懂了那双眼睛里昭然若揭的憧憬与心动。 那些被酒精燃起的燥意顷刻散了个干净,他分不清脑子里被敲响的是警钟,还是丧钟。那天晚上被刻意掩盖的记忆纷至沓来,那个一触即分的落在他颊边的吻还在隐隐发烫。 他甚至都没有发觉自己的心动,就已经下意识地开始自保了,故作冷漠,消极抵抗。 他难堪又痛苦,甚至想迁怒简希,怪她戳破了自己无动于衷自欺欺人的假象。 可他再回神时,简希已经走了。 梁阁突然说,低而清晰,“祝满满。” 祝余骇了一跳,他对上梁阁眼里那种炙热的渴望,心口砰砰直跳,他几乎以为梁阁没有醉,从头到尾都清醒。 梁阁又说,小孩子似的皱眉,“我要倒了。” 他说完脑袋就垂下来,磕在了祝余肩膀上,却没有真正倒下,估计只是开始发晕,站不稳了。 祝余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不该扶他,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梁阁的气息粗热地洒在他颈间,湿漉漉的,酥麻麻的,却又无可救药的干净。 他知道青春期是性向的摇摆期,但他当时答应让梁阁“想想办法”的时候,绝对没想过他会真的喜欢上梁阁,喜欢同性对他来说太天方夜谭了,这怎么可能呢? 他喜欢大眼睛,鹅蛋脸,可爱又活泼的女孩子啊,跟梁阁完全背道而驰,是两个极端。 他开始回忆,仿若浮光掠影,从高一报道第一次遇见开始,那个砸向李邵东的篮球,蹲下来给狗穿的小雨靴,带着发财给他守摊子,“你不要怕我”,他高中所有的色彩都是从梁阁开始的,篮球,演讲,亲密与别扭,父亲去世后梁阁的怀抱,那些笨拙又固执的追求,那条挂满小灯的街道,“祝满满舰长,领航员梁阁请求带你穿越银河”,还有…… “最喜欢你。” 谁能不心动?谁来教教他? 肩上的梁阁发出难受的闷哼,身型虚浮地晃了一晃。 祝余眼珠在眼眶里徒劳地转动,简希已经走了,梁阁已经醉了,走廊上没有人。他想,我也醉了,我抱一抱他吧,没有人会知道的,我悄悄地。 他踟蹰地抬起手,触到梁阁的衣服,又慢慢顺着脊背移上去,终于反扣住梁阁的肩膀。 “你琵琶弹得真好。”他又说了一遍,话语低低地闷在梁阁衣服里,“我特别喜欢,你知道吗?” 第六十六章 打架 祝余陷入了一个空前棘手的困境,自从和闻歆容分手,他就决定高中期间绝不恋爱了,更别说是和男生,还是梁阁。 而且完全不能等同于和闻歆容那种小孩过家家的亲近,他只要一见到,不,一想到梁阁就心跳纷乱,头脑发热,过很久才能冷却下来。这种感情太热烈太危险了,一寸寸灼烧着他,像在自焚。 他在生活中见过最纯粹的爱,就是他妈对他爸的,那种歇斯底里不顾一切的爱,盲目的牺牲式的崇拜与奉献,祝余总是又感动又害怕。祝成礼死的时候,林爱贞空空看着祝余,好像在恨他还那样小,不然她就能跟着祝成礼去了。 祝余怀疑自己身上刻带了母亲那种疯狂的基因,一旦陷进去,他势必要被这种感情左右,冷静与理智会被渐渐蚕食,一定要及时遏制住。 他甚至来不及想喜欢同性所带来的现实问题,就已经被自己那旺盛的心火骇住了。 他先找了简希,有一个无奈且拘束的笑,试探着问,“简希,你那天怎么在走廊?” 简希懒洋洋地伏在栏杆晒太阳,“霍青山拽我出去的。” 霍青山阴着脸把她从包厢扯出来,先沉声问了几句,见她不说话,语气一下又软起来,他是风流俊俏的五官模子,眼梢一垂下来,就显得委屈又可怜,像撒娇。 霍青山的女朋友出来找过他两次,小姑娘谁也不认识,怯怯地站在后面叫霍青山的名字。简希看她一眼,对霍青山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天生就要为梁阁和霍青山操心,她安静地倚在那看玻璃墙外的园景,就听见祝余清润的笑声。 “这样啊。”祝余本意也不是来问她这个,又稍作沉吟,“你能不能不要和梁阁说?” 简希目光浅淡地落在他身上,像故意要臊他,“说什么?” 祝余有些难以启齿地支吾,“就是,就……” “知道了。” 祝余松了口气,感激又难为情地朝她笑,“谢谢。” 他是最会装样子的,顶个温润柔和的笑模样,视而不见,不管是对梁阁还是对其他,看不出半点失常。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进学习里去,学得很扎实刻苦,他不一定有林爱贞那种对感情的疯狂,但他一定有遗自林爱贞的好强又顽韧,他非常舍得下心去做一件事。 但刻苦之余,他总也忍不住去看梁阁,或者在教室嘈杂的说笑声中辨听梁阁的声音,会有稍瞬的心荡神摇。 一旦发觉,他就惩戒似的狠狠掐自己,他人白皮肤也薄,是天生容易留印的体质,有天晚上回去洗澡,他看见自己腿根和小臂上连成一片的青紫可怖的掐痕,在浴室昏黄的灯下像另一种病态。 但他不在乎,他希望慢慢地这能成为一个反射,以后他想到梁阁就能想到这种痛。但并没有,他只是掐的时间越来越长,掐得越来越狠,好在这个学期快要结束了,期末考该来了。 上次期中考方杳安开导他说,“这两次学校是有意出难一些的,是想让你们一轮复习用心一些,你没发现单科高分多是竞赛生吗?不要急,复习起来你是有优势。” 期末考果然难度适中,连着两天祝余都考得非常顺,考完出来心里已经尘埃落定。 考完第二天就放寒假,鹿鸣期末考的效率一贯要比平时的考试慢许多,大约一周后成绩才出来。虽然对这次成绩比较放心,但点开群里的文件时还是忐忑。 班级第二,年级第九,看到成绩的那一刻,祝余想总算能过个好年了。· 第一还是姚郡,群里已经开始排着队恭维祝贺她了,一长串的“郡哥(抱拳)”“郡姐(抱拳)”,郡哥是以前姚郡在辜申班的称呼,因为她之前是短头发,看起来像个男生。 后来也开始吹捧祝余了,不能像姚郡一样不理会,毕竟姚郡从来就跟仙一样不理这些凡尘杂事,他发了个表情包。 他也看了梁阁的成绩,24名,照旧是语文拉垮,梁阁一放寒假就去集训了,他们从寒假开始就没有见过。 鹿鸣高三上课到二十六,林爱贞买了二十七的票回祝成礼老家,她对祝成礼任何事都是上心的,坐车途中她看着窗外的群山,“以后等你长大成家了,也要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看看你爸爸。” 祝余像被蛰了一下,坐立难安起来,也不答腔。 林爱贞大包小包买了许多东西回来,他大伯开面包车来车站接他们,老家和半年前又有些不同了,路重新修过,路边还竖了几个路牌,看着很清洁整齐。 农村的年很热闹,临近新年每天都有人家杀猪,嗷得很吓人。大伯家的堂姐已经上大学了,明显漂亮许多,睡觉时堂弟悄悄和他说,“姐姐谈恋爱了。” 除夕那天霍青山卡着零点和他打的生贺电话,祝余问他这时候在哪。放假前他一直央着简希去国外某个海岛过年,“霍律师应该有空,我们去关岛过年嘛。” 当时简希不解地望着他,“你们想去就去,问我干什么?” 那种不解像一种无意识的冷漠。 霍青山还是那种讨喜迷人的笑,“我们要一起去啊。” “为什么?”简希说,“我想一个人。” 霍青山的笑淡下来一些,“过年怎么能一个人?” 简希毫无情绪地看着他,“我一直和爸爸奶奶过,我不习惯和别人过。” 别人。 电话里霍青山笑意盈盈,“在家呢。” 艾山简希王洋还有班群里都给他发了热烈的生日祝福,方杳安还单独给他发了红包,祝余非常羞愧。 晚上九点多,晚会早就开始了,方杳安在班级群里连发了八个两百的红包,群里抢疯了,热火朝天,简直要对方杳安歌功颂德。 祝余看着手机,点开对话框,没有动静,他又退出去,把手机静音改成了振动,又把振动改成了音量,反复几次后烦躁地把手机塞进了口袋。 除夕这天下了雨,从醒来一直下到晚上,连绵不尽的冷雨,祝余生日的意兴都被淋得寥落又阑珊。 他仰头看着雨落下来,那种冰冷的湿气都仿佛渗进他身体里,对面坐着的堂姐也不停在看手机,看一会儿,就拄着脸失落地去看电视里的晚会,快到十点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笑着进房间了。 祝余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面上还笑着和堂弟说话,手伸进兜里长按住了关机键,就在这一秒,手机响起来,声音巨大。 他妈吓了一跳,“满满手机音量怎么这么大?” 祝余讪讪低下头,脸上有惊慌的红,他看到屏幕上梁阁的名字,起身往外走,“不小心按着了。” 他走到檐下,外面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冷雨已经疏了,有小孩子在扔爆竹,他接通了电话。 那边稍微有些嘈杂,梁阁声线低郁,“喂。” 那一瞬间,祝余狠狠掐住了自己,疼得人都搐搦了一下。 他回复平静,“喂。” 应该是在往静处走,那边渐渐安谧下来,“生日快乐,祝满满。” 除了梁阁没有人再连着姓叫他的乳名,只有梁阁这样叫他,祝满满。 “谢谢,你也新年快乐。” 梁阁停了一下,是尤嫌不足的语气,“这么小气?只祝我快乐?” 祝余觉得好笑,“你还想要什么?” 梁阁低低地说,“祝我年年有余吧。” 祝余一下噤了声,长久地静默。直到爆竹声把他唤回了神,他才嘴唇翕动,轻得像耳语,“祝你年年有余。” 祝你年年有祝余。 除夕过后,祝余跟着大伯走亲戚,来到这后他妈每天都去他爸的坟山,邻里有人说闲话。他大伯都隐晦地和他提及,他妈还年轻,还能找着好归宿,以后孩子大了,一个人也孤单。 祝余没说话,他知道他妈绝不会再找了。 就算今年他爸不在了,林爱贞还是带他在这住了很久,乡村生活很单调,单调得枯燥。这是祝余第一次品到这种枯燥,他和梁阁虽然每天联系,但都不多,往来只那么十来句话,都是日常,只多问过他一句什么时候回a市。 祝余忍不住想去年寒假他们是怎么过的,好像梁阁那时候在陪他打贪吃蛇,还可笑地连着麦。他很久没玩过贪吃蛇了,今天想起来登上去,他那个小粉丝竟然立刻就邀请他组队,祝余没有理。 其实梁阁一贯话少,除却国庆干扰他复习那次,平时发消息也不多。他却突然难以忍受起来,他都觉得自己矛盾又无聊,梁阁给他发消息,他回复得平淡简略,但他又无比盼望梁阁给他发消息。 这种纠结的盼望一点点啮合着他。 他们初十的票回a市,十一早上到的家,今天他舅舅一家要来拜年,林爱贞刚到家就去买菜了。半个月没住人的房子有股又潮又闷的尘味,祝余刚要做清洁,门就敲响了。 他厌恶地拧起眉,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应着声开门,“舅舅舅妈,这么早?” 他猛地一拉开门,沉寂的心就砰砰跳起来。 快一个月没见,梁阁的头发短了一些,五官轮廓更凌厉出挑,他穿了一件稍厚的运动外套,修直地站着,垂着眼看他,还是那个招人顾盼的清峻模样。 楼道的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冷得人一激灵,祝余连忙把他拉进来,“你怎么来了?” “你说今天回来。”梁阁带了一身寒气,把什么塞进他怀里,“生日礼物。” 祝余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有个大盒子,抱着挺重,不知道是什么,他在梁阁眼神的催促下,怔怔打开来。 是一台哈苏的相机。 祝余一度痴迷于文学社的单反,偶有闲暇就拍着玩,想着大学了要自己买一台。以前的社长对哈苏又羡又讽,“哈苏有什么牛的,几十万的东西不就卖个壕吗?” 祝余拿在手里都觉得烫,“我不能要!” 梁阁攒起眉来,“他们的你都要了。” 其他人的礼物已经收到了,霍青山送了据说一把暗藏无数玄机的伞,简希送了本英文原文书,艾山送的球鞋,还勒令他一定要穿。 祝余辩驳说,“那是他们的心意。” “这也是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太重了。” 梁阁执拗地看着他,“我的心意重,你就要更珍惜地收下,怎么能因为我的心意重,就不收了呢?” 祝余从来不知道梁阁这样会说话,“我们现在花的都是家里的钱……” “这是我自己的钱。”梁阁说,“程序卖了。” 祝余想起每年高考填志愿,新闻里都说计算机不再是热门高薪专业,骗人的吗? 他低下头,继续苍白地拒绝,“我不能要,太贵了。” 这么贵的东西,他真要了算什么呢? 他能感觉到梁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知道是不忿或是落寞,焦灼在空气中蔓延,他听见梁阁说,“那这个该要了吧?” 他霍然抬起头来,看见梁阁从裤兜拿出一副怪异的眼镜,“这是什么?” “AR眼镜。” AR眼镜? 祝余仔细瞧了瞧,确实很有科幻感的,外型看来也跟电影里看起来差不了太多。 他还没问,梁阁就说,“不贵,之前做的小玩意儿。” “来吧,我教你。”梁阁自顾自往里走,“做得糙,可能不太好用。” 祝余站在原地,“你自己做的吗?” 梁阁“嗯”了一声。 祝余看着他的背影,清晰地感觉到花了两个月竖起的高墙,这五分钟就被灭了个干净。 祝余房间里摆设都齐整规矩,十分干净的样子,梁阁手撑在书桌上,要他把电脑打开,顿了顿,再抬手时满手的灰。 祝余登时窘迫又赧然,房子半个多月没住人,他原本要打扫,梁阁一来他就忘了个干净,“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擦。” “没事,我去洗手。” 他们刚出房间门,就听见开门的动静和他舅妈的声音,“大姐,不是我说,都说长姐如母,爱国现在也没个爹妈了,你就是妈啊。大过年的,你这一去婆家半个月,合着爱国不是你亲弟弟了?” 她带着儿子先来,林爱国还在快递点忙,只晚上来吃饭。 几个人正对上面,梁阁先对林爱贞说了声“阿姨好”,又朝祝余舅妈点点头,“您好。” 林爱贞认识梁阁,并且很喜欢他,见到梁阁很高兴,热情地招呼他留下来吃饭。 梁阁穿着气质都贵气,他舅妈也笑了笑,对祝余说,“满满带弟弟玩啊,我和你妈妈说说话。” 祝余厌恶他舅舅全家,这个表弟一两岁时肉乎乎的挺可爱,祝余还喂他吃过饭,后来胖过了头,性子也被惯得跋扈霸道,非常惹人厌。 偏偏林爱贞像溺爱弟弟一样溺爱这个侄子,他在家是宝贝,来了姑姑这也是霸王。但他其实很怕祝余,这个哥哥总给他一种绵里藏针的危险,阴恻恻地,每次来他都要哭着走。有回他哭着被他妈拖回去,回头看见祝余笑着盯着他,吓得他做噩梦。 但他时常好了伤疤忘了痛,只要他妈和林爱贞在,他就什么也不怕,今天照旧如此,他快活地跑进祝余房里。 梁阁说,“我去洗手。” 小胖子一下爬上祝余椅子,桌上那副AR眼镜立刻映入眼帘,他伸手就去抓,“这是什么?我要这个!” 祝余转过身,心都悬起来,“不要碰,这是哥哥的眼镜。” 他把手往后藏,“我要这个,我要这个眼镜!” 祝余笑容冷冷的,生怕他抓坏了,捉住他的手,“不行哦,还给哥哥。” 小孩子不依不饶,用脚胡乱地踹,脏兮兮的黑指甲掐进祝余肉里。祝余痛得抽气,握着他手腕暗暗用劲,小胖子正要嚎哭,就被人拎着后领扔垃圾一样扔到床上。 小胖子都被摔懵了,又痛又委屈,看见梁阁站在床前面无表情地觑着他。他怕极了,但更气,一骨碌爬起来蛮牛似的直直往梁阁身上撞,撞得桌上装哈苏的盒子都掉下去了,祝余连忙弯身去捡。 梁阁直接又把这肉墩子拎起来,两脚不着地,他吓得又乱踢乱踹。 梁阁身上被他踢出两个印子,利落地把AR眼镜从他手里抽走,沉声说,“你再动。” 他真就不敢动了,但是吓得眼睛一鼓,哇哇哭起来。 他舅妈听见哭声连忙跑过来,看见孩子被拎在手里,心疼得脸上的疤都颤,“哎哟,怎么了怎么了?!”伸手去抱他,“来妈妈这,跟妈妈说!” 梁阁随手把他丢下来,他嚎着往他妈怀里扑,“他扔我!他打我!” 梁阁还试图说理,“他抢东西,还打人。” “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小孩子跟你闹着玩,他打一下能有多痛啊?”她扯着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儿子,“你跟孩子当什么真,他还这么小,他打了你,你还真要打他啊?” 她瞪着梁阁,拿出当时在公交车公司要赔偿的泼皮劲来,“小孩子跟小孩子打架就算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我让你还手你敢打吗?” 她不到一米六,几乎差梁阁两个头,梁阁是沉肃的五官模子,眼神一冷就通身戾气,像个杀神。 梁阁往前一步,她吓得以为他真要打人,连忙牵着孩子往后躲。 梁阁掏出手机,神色阴鸷又烦躁,“梁榭,鹿角园二期A栋201,过来打架!” 第六十七章 慢慢嫁 祝余舅妈吓坏了,惶惶看向林爱贞,“这,什么人啊这是,什么人?大姐!他叫了什么社会打手来,他要弄死我们吗?满满这交的什么朋友?” 祝余谨慎地检查了一下相机,确认没什么大事,才懊丧地闭了闭眼睛,压着冰冷的心火出去。 林爱贞都不知如何是好了,一见祝余出来,立刻问,“这怎么回事啊?满满?” 祝余不想让梁阁看见这些一地鸡毛的糟心事,更不想把他牵扯进来,他郁恨又难堪,“他要抢梁阁送我的生日礼物。” 他舅妈立刻说,“梵梵只是玩一下,小孩子好奇,他又不会拿走你的。” 表弟的名字是祝成礼取的,叫林朝梵,是个寓意极好的名字,结果被教成了这么一个惹嫌跋扈的熊孩子。 祝余想起被撞到地上的哈苏,“玩一下?他把相机撞到地上,几十万的东西,玩坏了他赔吗?” 他舅妈又惊骇又不信,支吾起来,“什、什么就几十万了?” 祝余冷漠地看她,“舅妈,孩子这么大了就教教吧,见着什么就抢,抢不过就打,非要以后去劳改吗?” 祝余从没说这种出格的话,还把讥诮和不耐摆在脸上,但他现在很生气,家里这样不堪被梁阁看到让他觉得羞耻。 他舅妈气得眼珠都往外突,“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咒你弟弟什么?” 祝余特别看不起他舅舅,一辈子懦弱无能,娶了个泼辣强势的老婆,在家里任打任骂,一遇事就找林爱贞来哭。 他一直在想如果没有他舅妈介绍的江湖郎中,他爸会不会活得更久一些,他很难不去恶意地揣测和怨恨他舅舅一家。 林爱贞当然也这么想过,她不可能不想,而且在怨恨的基础上还要再加上一些足以将她凌迟的懊悔,在最茫然无助的时候她听信了那些天花乱坠的骗子空谈,花了好几万,还让祝成礼快速地耗竭了生命。当时祝成礼丧宴,他们不怎么帮忙就算了,还一直嫌运回祝成礼老家办白事麻烦,真的很难不寒心,她对弟弟一家都冷落许多。 但这种局面她只能训斥儿子,“满满怎么说话呢?!” 祝余无波无澜地站在那里,侧过脸去,他鼻梁挺得正正好,端秀直挺侧面有痣,天生是副清高的模样,显得又拧又倔。 林朝梵还在撒泼打滚地嚎,门突然被敲响了,极有规律的——咚,咚咚,咚咚咚…… 祝余舅妈登时慌得六神无主,以为梁阁叫的打手到了,正不知该往哪藏,梁阁就径自去开门了,“这么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没看见门外有人,直到眼神顺着梁阁的视线往下落。 是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孩子,穿得厚鼓鼓的,小女孩似的留着长发,却贵气又漂亮,粉雕玉琢,一张小脸蛋红彤彤的,像还在散着热气,他亲热地一把搂住梁阁的腿,“哥哥!” 屋里两个大人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来了这么个小娃娃。 梁榭走进来,他也不怕生,把手背到身后像个傲慢的小国王,有种稚声稚气的凶恶,“谁欺负我哥哥?” 他环视一圈,最终停在哭脸的林朝梵身上。 林朝梵被他这么一瞅,不知是同龄人的尴尬还是梁榭生得太好看,忽然就不哭了,没干的眼泪还在黑黑的胖脸蛋上滚,却仿佛羞怯似的低下了头。 祝余舅妈眼见着这么一小孩横行霸道地进来,“干什么这是?哪来的小孩儿?” 梁阁觑着她,“你说小孩可以还手。” 梁阁托起祝余的左手,把他衣袖往上一捋,原本是想让她看看祝余手背和腕子上被抠出血的指甲印,但袖子捋高了,小臂上青色的掐痕跟着一并暴露,触目惊心。 祝余都睁圆了眼,后悔没穿他妈用紧毛线给他打的毛衣——这是他自己掐的。 一个六岁的小孩子掐出这种印子来不太可能,但林朝梵太胖也太壮了,又横冲直撞,蛮牛一样有劲儿,也没人会想到是祝余自己掐的。 林爱贞的脸登时就下来了,就算她再疼爱弟弟的孩子,也不可能让儿子受这么大的委屈,“梵梵,你怎么能这么掐哥哥?!” 林朝梵刚要哭着否认,梁阁就阴着脸说,“给我照这个打回去。” 梁榭乌圆的黑眼珠倨傲地睇着林朝梵,“你这种欺负人还爱哭的小胖子,我在幼儿园见一个打一个!” 林朝梵不太敢看他,却又忍不住小声辩驳,“你怎么可能打得过我?” 这样白白嫩嫩的。 “我很爱运动的!”他大声表示,继而看着他,粉森森的小脸盘扬起来,“你敢跟我打吗?不准躲在这个胖阿姨背后!快出来!” 一群大人都没反应过来,他冲过去抓住林朝梵的肩膀,腿往他下盘一扫,小胖子墩墩倒地。 祝余舅妈急得要去阻止,被梁阁一挡。 梁榭顺势坐上小胖子胸口,使劲去扯他的脸盘,扯得林朝梵泪汪汪还抗拒不得,才揪着他两只耳朵,头重重往下一磕,撞得他脑门砰地一响。 他骄傲地举起两只手,自己喜滋滋地宣布,“梁榭!胜利!” 林朝梵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又疼又晕,一张脸都被扯成了两个大,哇哇就倒在地上哭。他妈心疼得呜呼哀哉去扶他,他被硬拽着拖起来,看见梁榭像被他的囧相取悦了似的,咯咯笑起来,任性又狡黠,“爱哭鬼。” 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祝余舅妈气得不干不净地大骂起来,祝余立刻捂住了梁榭的耳朵,梁榭后仰起头来看他,眼睫弯翘,“小哥哥。” 闹得不可开交,林爱贞压下心火,和祝余说,“满满,家里太乱了,你和梁阁出去玩吧。” 出门时梁阁低下头和她道歉,“对不起阿姨。” 愁容满面的林爱贞先是看着他,又看着梁榭,忽然笑起来,笑得很开怀,小姑娘一样。自从祝成礼死后,祝余再没见她这样笑过,一时间都有些失神。 林爱贞说,“有什么对不起的,阿姨才是让你看笑话了,满满是受委屈了。”她神色低落下去,又笑起来,“阿姨都没想到,你怎么会把弟弟叫过来?” “哎呀对了,你看大过年的来一趟都没给你们拿点东西吃。”她匆匆进去抓了一把过年时称的散装奶糖,蹲在地上,把奶糖装进梁榭衣前的两个小兜兜里,温柔含笑地注视他,“以后再来玩好吗?小宝贝。” 梁榭捂着两个胀鼓鼓的小兜兜,乖乖点了头。 出了楼,凛冽的寒气迎过来,绿化带上结着一层薄霜,他们往小区外走,祝余问梁榭是怎么来的, “爸爸在家,我让司机伯伯送过来的。”他又抬起头看梁阁,“哥哥,你一打电话,我就过来了,我好不好?” 梁阁说,“你不是要做保安吗?这都是保安应该做的。” 梁榭泄气地撅嘴,“那好吧。”又犯懒地拖住梁阁的手,“哥哥抱抱。” 梁阁不耐烦地说,“什么保安,还要抱?” 却还是弯下身把他端抱起来了。 梁榭被哥哥搂在怀里,先借着高度四处瞧了瞧,“因为我是小朋友保安。” 祝余觉得实在可爱,笑着问他,“我来抱你好吗?” 梁榭想了想,大方地朝他张开双手,“好吧。” 小孩子抱在怀里香香软软的,祝余看着他雪白泛红的小脸蛋,“你好可爱呀,你哥哥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可爱吗?” 梁榭咯咯笑起来,“没有的,他小时候……” 梁阁低声喝止,“喂!” “小哥哥,你来我们家玩吧!”他亲昵地圈住祝余的脖子,嫩脸蛋贴在他侧颈,软乎乎地说,“我给你翻哥哥的照片,我们家还有好多玩的,你可以睡在那,来吧!” 祝余正要笑,就对上梁阁灼亮清澈的眼睛,“要来吗?” 祝余坐上车,听着梁榭和司机说话,眼看隔梁阁家越来越近,才猛然醒悟过来,竟然真就来了。但骑虎难下了,等下了车,他斟酌着说,“我去买点水果吧。” 毕竟现在还算过年。 梁阁说,“不用,我爸妈不在家。” 梁阁家祝余来过许多次,但都没进去过,倒是进过简希的家,他隐隐有些好奇。之前玩游戏有人问梁阁家是不是很有钱,梁阁当时说,“普通家庭。” 梁阁家是个大平层,一打开门,就看见一条被毛丰厚的古牧,头上扎了个啾啾,露出一蓝一黑的鸳鸯眼,憨憨地坐着,从卧室门口就那么凭空移了过来。 祝余正懵懂,就见梁榭两下把靴子蹬掉,大声地指责它,“梁发财!起来,又要压坏了!” 发财被他轰得站起来,祝余才看到下面的扫地机器人。 声称“很爱运动”的梁榭即刻懒懒地倒在发财背上,两只脚都翘起来,“快把我运到榻榻上去。”然后虚弱又焦急地说,“快点,只有30秒了,我不到榻榻上就会枯萎,快跑发财!” …… 怎么突然只有30秒就要枯萎了? 发财显然已经对这个把戏熟得不能再熟,当即载着他朝软榻飞奔而去,祝余一进来,“30秒就会枯萎”的梁榭又复活了,颠颠跑过来牵着祝余在家里到处跑。 发财又吐着舌头毛绒玩具一样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家的大平层比一般的面积还大许多,客厅全是落地窗,采光视野和景观都极佳,可能因为有小孩子,风格要柔软可爱一些。 祝余根本来不及多看,就被梁榭牵走了,家里来了客人让他觉得兴奋,他炫耀似的展示自己的零食储备,全是他买的——是个两扇非常夸张的储物格,几乎是一整面墙,分门别类整整齐齐,这里大半的零食梁阁都带给他吃过,但祝余还是觉得十分震撼。 当时他妈给梁榭塞糖,祝余就想梁榭的零食那么好吃,肯定是要嫌弃这些称重糖果的。 梁榭低着头从兜里捡出一颗奶糖,撕开吃进嘴里,左边的腮帮子鼓起来,牙语不清地夸赞,“这个奶糖是很好吃的,你妈妈很不错。” 他又想了想,谨慎地把兜里的奶糖全拿出来放祝余手心,“我每天只可以吃两颗糖,小哥哥你先帮我收着藏起来,我哥哥问,你就说你吃掉了好吗?” 祝余正要笑,抬头就看见梁阁斜倚着门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梁榭浑然不知,人小鬼大地懒在祝余怀里和他告小状,“你知道我哥哥多凶吗?我之前吃了他一颗棒棒糖,他好凶,他那么看着我,要我吐出来。”他眼睛都变得沮丧无光,“他天天拿好多我的零食,我都不生气的,他一点也不爱我,我也不要爱他了,梁阁是大魔鬼王。” 祝余谴责地望过去,梁阁竟然倚着门笑了。 唐棠和梁译元是下午四点多回来的,当时祝余正在梁阁房里陪梁榭戳羊毛毡,梁阁卧室很男孩子气,电脑,篮球,天体模型,以及摆了一整面墙的乐高,还有许多奖状和奖杯。 他跟着梁阁他们一起出来,拘谨而腼腆的笑,“叔叔阿姨新年好。” 唐棠刚换好鞋,转身看见他就笑了,颇有些惊喜,“班长来玩啊,梁阁还从没叫人来玩过呢。” 这是祝余第一次见到梁阁的爸爸。 梁译元长得非常年轻英挺,他和梁阁轮廓看起来很相似,线条冷峻干净,他大衣里穿着西装,有种上位者惯态的威严,拿着把黑伞站在玄关一动不动地审视祝余。 祝余都被他看得心虚起来,背后几乎要渗汗,他才说,“嗯,你好。” 梁榭突然想起什么,“啊!妈妈相册在哪里?” 没过多久梁榭就抱来一本相册,他趴在沙发上,祝余梁阁围在旁边,他翻开相册,指着一张照片,唇角上翘,“这个就是我哥哥!” 祝余探过头,定神一看,虽然神情未变,却完全看不出梁阁现在的模样,只让人觉得——多么忧国忧民的小胖子啊。 梁阁小时候不说话,他妈对他又爱又愧疚,每次喂饭都生怕他受委屈没吃饱,一个劲地塞,梁阁胖得十分情有可原。 祝余一笑,唐棠也饶有兴致地凑过来了,“看这个,我自己给他拍了一组他和十二生肖的照片呢,特别麻烦。” 除龙之外,其他动物都是真的,地点也不同,看得出确实费了心思,但从神情上来,梁阁十分不领情。他看着小胖子梁阁面无表情地抱着鸡,抱着兔子,抱着羊……竟然还有真蛇和老虎,虽然老虎是只幼崽,祝余还是诧异,“老虎怎么抱到的?” 唐棠陷入回忆,“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是不是可以抱来着?这是俄罗斯?反正抱了。” 她再继续翻下去,夹层里掉出张有些年头的老照片,是个非常年轻俊美的男人,穿着军装,剑眉星目身姿挺拔,抱着琵琶端坐在台上,已见铮铮风骨。 梁阁第一次见这张照片,霍然看向唐棠,“我爸会弹琵琶?” 唐棠看着别处,不太自然地说,“我又没说他不会。” 所以那句“我在台下看他,就觉得这辈子都是他”,说的是他爸,不是他大伯? 呵。 祝余原本看完照片就要走,被唐棠以外面下雨很冷为由强留下来住一晚再走。 晚饭是梁译元做的,六菜一汤很丰盛,饭桌上氛围很好,祝余也没有觉得局促,直到唐棠兴致勃勃地问他们,“我今天打扮得漂不漂亮?” 祝余愕然地看见梁阁不疾不徐地说,“漂亮,口红颜色和衣服很搭。” 梁榭也灵慧又踊跃,“衣服很好看,我最喜欢妈妈这件衣服!” 梁译元也说,“发型也好,衬脸型。” 祝余第一次在家庭饭桌上遇见这种问题和这样整齐划一的吹捧。 他坐在那,像个没做作业的小学生,唐棠的视线望过来,梁译元也似有似无地看了一眼,他乖巧地笑着,“阿姨的脖子又白又细,配这条项链真好看。” 洗完澡后梁阁去水吧拿水,他爸正端着咖啡出来,两人迎面对上,他爸忽然低声问,“是他吗?” 梁阁怔了两秒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沉着地“嗯”了一声。 梁译元抬起头,威严而深不见底的眼睛锐利地注视着他,好似一场交锋,良久,梁译元说,“进去吧。” 梁阁却问,“怎么样?” 梁译元抿了口咖啡,要和他错身而过,“你喜欢就行。” 梁阁把他拦住,和他视线相撞,“夸两句。” 梁译元差点让他这波反客为主气乐了,“挺好看的,也聪明。” 梁阁说,“谢谢。” 梁译元扇了他后脑勺一下。 祝余很早就觉得梁阁一定是那种非常有爱的家庭里长大的,他一定拥有很多爱,所以才敢那样热烈地去爱其他人,毫无顾忌也不怕受伤,真挚而赤忱。 祝余这样过一天,也觉得新奇温暖又可爱。 梁阁敲门进客房时,祝余穿着梁阁初中时的睡衣,坐在客房的床上,感慨又歆羡地笑着,“你们家真好,我好喜欢你们家。” 梁阁无意识地说,“那你赶紧嫁过来啊。” 说完又,“不是,你慢慢嫁。” 又侧过脸去,咳了一声,脸上有惶乱的薄红,“不是,你慢慢想。” 第六十八章 两眼 开学报道那天又下了雨,今年立春时间来得早,细雨里春寒更显料峭。 祝余撑着伞在人群里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办公楼,第三趟抱出来一大摞安全手册,又厚又重,他没想到会这么多,没叫人来帮忙。他两手托着这垛没人会看的厚册子,偏着脖子夹住伞,局促地走进雨幕。 没有夹稳,刚走几步伞就开始左右滚动,他狼狈地立在雨里,正权衡着是要扔了伞还是扔了安全手册,伞就被人从肩上抽了出来,撑在了头顶,他如释重负地抬起眼,“简希?” 他一时间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简希,因为简希头发留长了,不再是男生那样清爽的短发,但也没有很长,刚过耳际,却是十足的少女的发型,身高气质加持,是个高挑白皙的大美人。 简希撑着伞,大方问他,“怎么样?” “你好漂亮。” 简希笑了,“谢谢。” “你怎么把头发留长了?” 简希举着伞和他一起回教学楼,雨错落地敲着伞面,简希说,“短发容易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她是男生吗? 一个寒假没见,班上本就热络,到处窜来窜去联络感情,简希进来时不知谁先惊讶了一声,全班的注意马上被引过去了。 班上着实闹腾了一阵,祝余回座位时撞落了钟清宁的书,弯腰捡起来,“对不起。” 钟清宁好半晌才怔怔回过神,脸色稍许苍白,“没事的。” 这学期项曼青回来了,她生下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十班大半都是高一原班的,兴奋又热情,上课时止不住地问东问西。 “你们别问我了,我来问问你们,一轮复习都开始了,语文学得怎么样?”她眼神在教室绕了一圈,精准落到后排靠窗,“梁阁。” 祝余无端一耸,而后听见身后梁阁抵开椅子站起身的动静,他低下头,一点点平复下遽然而至的紊乱心绪。 项曼青站在讲台上,寒暄又调侃,“一学期没见,人看着又精神不少啊,更帅了。” 梁阁说“谢谢”。 “别谢了,‘身登青云梯’前一句是什么?” “前一句?”梁阁皱眉,以他的语文水平,说前一句问后一句还有可能顺着答出来,但倒推前一句就为难了,他有些懆急,不确定地低声说,“什么ji?” 祝余后背悄悄挨到他课桌,项曼青的目光就扫过来,“祝余。” 祝余只好又坐直了。 只有霍青山不怕死地拿着本书,摇着椅子后仰,用“腹语”不停地,“阁儿,手撕椒麻鸡,手撕椒麻鸡……” 梁阁抬起眼,“手撕椒麻鸡。” 哄堂大笑,项曼青都笑了。 祝余也跟着笑,又马上刹住。自从在梁阁家过夜之后,那种脱缰般的失控感愈演愈烈,他有时听到别人叫梁阁的名字,心都会下意识抽紧,心神立刻被牵引过去。 他分不清自己这到底是冷静克制还是胆小懦弱,又或许这两者本就是一个意思。 但他掩饰得不错,除了简希还没人发现,至少梁阁还没有。 四月有noi的省选,梁阁频繁要去机房,课上得比上学期更加断续。课间也偶尔会有其他信竞生来找梁阁,三五个聚在走廊,讨论几句后发出笑声,他们经常会膜梁阁。 “lg,暴力的神!” 其中有个女生,也是信竞生,和梁阁似乎很有话题,她有时说些什么,梁阁会点头附和。 祝余不知道以前梁阁在附中有多众星捧月,但从上学期元旦晚会后,他感觉现在鹿鸣也差不离了,那个高一学弟到现在都被称为“高一弹吉他的那个男的”,但梁阁是“梁阁还会弹琵琶!” 霍青山说他出尽风头,“是不是情书收了一麻袋?” 有时他们站在走廊说话,祝余会从习题里抬起头,状似无意地投去一瞥。 学校明明那么多竞赛生,这些搞noi的,怎么就格外地碍眼? 祝余这学期也变得更忙,上任还只半年的文学社社长准备出国,祝余因此被迫升迁,原社长和辜剑都很属意他,临危任命赶鸭子上架让他做社长。 祝余忙不过来,推脱了几次也没个结果,剑哥让他和另一个女生先一起做副社长,社长暂时空着,但他还是忙碌了许多,频繁要去文学社,十分苦累。 学生会的活动室也在办公楼,夏岚这学期正式升了主席,开学典礼上做了就任演讲,班上都开始大大方方喊她“主席”,很有些与有荣焉。 因为地点和路线一致,他不时会和夏岚同行,他们寒假就一起参加了新概念的复赛,熟络许多。他知道夏岚有个关系很好的男朋友,也即将出国留学,两个人的感情变得风雨飘摇。 可见出国真的害人。 他和夏岚同行时的话题大多围绕阅读写作,祝余上高中后身边多是纯粹的理科生,和夏岚这样沐浴在春光里走一遭,整个人仿佛都浪漫文艺起来。 白日渐长,碧云低堕,春天的鹿鸣是最漂亮的,草木蔓发,满目葱茏,三月的早樱开满校园。上完第八节课,他们没去吃饭,去了趟超市,踩着碎石路相偕往办公楼去。 夏岚今天情绪非常低,眼下有青黑的倦色,失意又落寞。春天的风喧嚣扰人,树上的花三三两两地坠下来,落在夏岚头上。 祝余出声提醒她,“你头上有朵花。” 夏岚抬手去抚,几次都没能碰到。 祝余帮她摘下来,展开手心递给她。 夏岚问,“给我干什么?” 祝余笑着说,“它一定喜欢你,才落到你身上。” 夏岚捏起他手心的花瓣,抬起眼看他,“那你喜欢我吗?” 祝余滞了稍瞬,含混地说,“大家都很喜欢你。” 夏岚仍然看着他,“那你呢?” 祝余低声说,“我和大家一样喜欢你。” 这个迂回的拒绝让夏岚爽朗地笑起来。 她当然未必是真的喜欢他,或许在递花时有一瞬间的心动,但仅仅是一瞬间,倒不如说是她失恋后的移情作祟。 撇开其他不谈,单从外貌来说,作为移情对象祝余相当合适,他气质柔儒,虽然还是瘦,但已然是挺拔的少年身形,五官的稚气淡下去,清俊逼人。 她不是真喜欢他,自然也不觉得难堪,笑完后反而一身轻松,烦恼一扫而空,兴致勃勃地和他说起纳博科夫的《斩首之邀》,“我喜欢那段‘囚犯夜间最好不要做与自己的处境、地位不相称的梦……’” 祝余看着她明艳的侧脸,按理他应当要喜欢这种女孩的,独立漂亮聪明,而且有共同语言,但他此时脑子里想的分明是梁阁把“郭沫若”都说成“郭若沫”时笨拙的样子。 是那天晚上,他们骑过了那条挂满小灯的街道,往酒店去。 祝余说,“有点像《天上的街市》,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郭若沫的吗?” “什么郭若沫?是郭沫若,中考还考过。” “哦,那我答错了。” 祝余想起来都忍俊不禁。 他们沿着碎石路走到综合楼,综合楼下摆了张桌子,放了台电脑,那群信竞生聚在桌边。他远远就看到梁阁修颀的个子,noi省选临近,这些天梁阁几乎是上午一套题,下午一套题,一天全耗在机房,他们见得很少。 他又看到那个女生,就挨着梁阁,留着一头的短发,应该就是图方便随意地剪短了,长得不算漂亮,但笑起来特别不拘小节,是那种看上去就很聪明跳脱的女孩子。 祝余看着他们,女孩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梁阁也笑了。 梁阁也笑了。 夏岚忽地听见祝余地讥诮地“嘁”了一声,这绝不是祝余该发出的声音,她抬起头看他,第一次直观地体会到“相由心生”。祝余从来清清淡淡的,温润低调没有攻击性,陡然露出些锋芒,五官立刻明丽起来,眼珠乌亮有神,方桃譬李的漂亮。 “怎么了?” “没什么,走那边吧。” 信竞生中的女孩子像觉察到什么,靠着本能的第六感望过去,就对上祝余黑沉沉的眼睛。 她收回视线,斟酌着问,“梁神,你们班是不是不让蹿班啊?” 梁阁不解,“什么?” “怎么每次去你们班,你们班长都那么看着我。”她想了想,“挺阴沉的,像在瞪人,好凶,现在也是。” 梁阁心神一动,福至心灵的那一刻有个莽撞的想法掠上心头,他顺着女孩子的视线眺出去。 看见祝余转过身走进西沉的夕阳下,稍稍偏过头,侧脸连着脖颈的线条很漂亮,唇角翘起来,是个诮讽的哂笑。 祝余的笑容从夏岚进了学生会活动室的瞬间就消失殆尽,他又忍不住去掐自己,掐得皮肉生疼也无济于事。 他怀疑有人在他血管里撒了糖,某种凭空生出的蚂蚁在一点点将他啮食,他焦灼痛苦又难耐,血液都成了酸苦的滚油。 不就是笑了一下?梁阁当然会笑,会对其他人笑,他凭什么觉得梁阁只会对他笑。 他甚至都不敢直面自己的情感,却已经想要限制梁阁了。 今天文学社大扫除,时间太早,其他人还没来,剑哥的办公室也空着,只有桌上的电脑在放一些缠绵的老歌,他去接了桶水。 梁阁赶到文学社时,祝余正在擦窗台,听见声响回过身,见到梁阁也没问他来做什么,神色平淡,有他惯用的笑,“哇,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 他们今早还是一起来的学校。 梁阁不至于听不出他话里的机锋,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笑了。 祝余不知道他笑什么,只觉得他的笑碍眼又轻浮,人人都给的东西,我才不要。他别过头去,随手将抹布扔进水桶,抹布沉进桶底,孟春时季水管里的水仍然触手冰凉,他捋起袖子去洗抹布。 他袖子一挽上去,梁阁立刻又看到了他掩在衣下的掐痕,距离寒假过去很久,不可能现在还没消,而且明显比上次更多更重,几乎没一块好肉。 梁阁伸手去捉他手腕,刚触到他皮肤,就被他闪身一躲,还幼稚地把整个手臂都藏到身后去。 “不让我碰?” 祝余甚至都不是不想让梁阁发现他在自虐,就是纯粹地不想让他碰,还连狡辩都敷衍,“没有,我就是不想把手放这。” 梁阁问,“你手怎么回事?” 祝余轻慢地笑着,“不知道,可能被人打了吧。” 可梁阁看着他,“谁打你?” 祝余被他这么一看,稍许有些理智回笼,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登时惴惴又郁郁起来。 梁阁走近了他,眼神漆黑像把他洞悉彻底,“你自己掐的吗?” 他侧过脸,喃喃否认,“没有,不是……” 左侧的楼梯有人说笑着上来,是文学社的人,他还以为得救了。谁知道梁阁钳着他就进了隔壁的办公室,在人上来前把门阖上了。 办公室的窗帘开了一扇,春日的夕照投进屋里,暄和又柔软,天色近晚,还有些昏暗的黑。 梁阁站在门前,却没再问手臂的掐痕,竟然说,“我们机房有个女生,她叫王晟颖,很聪明。” 她叫王晟颖,很聪明。 祝余没有任何神经紧张,心烦意乱的迹象,扯出一个简短的笑,“你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是想让我们文学社写篇稿子刊出来宣扬一下吗?” 梁阁好整以暇地看他,“你吃醋了吗?” 像被人在后脑勺敲了一闷棍,祝余浑身发僵,眼前有缺氧的眩晕。 他都来不及稳住心神,梁阁趁势又问,“你喜欢我?” 有电从脚底直通发丝,被看破的一瞬间祝余惊慌失措,手都开始抖,却用极度啼笑皆非的语气,“哈?你说什么?莫名其妙。”他强自镇定地上前,神色漠然,“走开,我要出去。” 他像被逼急了,不管不顾去掰梁阁拦在门上的手,“走开!” 梁阁反身把他抵在门上,后背碰着门板发出闷闷的一声响,梁阁两手撑在他身侧,把他困住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剑哥的电脑还在放老歌,应该不是什么正版音源,听得见女儿国国王柔情似水的吐白,“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要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梁阁说,“你看着我。” 祝余眼珠乱转,手无措地抵着身后的门,下意识应道,“我、我两眼空空。” “撒谎。”梁阁骤然凑到他眼前,迫使他四目相接,“你明明两眼都是梁阁。” 第六十九章 约会 祝余看见倒映在他瞳孔里的自己惶恐的影子,有几秒钟像被拉进一个真空静音的世界,一片空白,而后才是心脏勃然的跃动。 他眼睫颤了几下,虚弱地垂下眼,茫然又可怜地张望着,仿佛被抽去了心骨,几乎要瑟缩成一团,抵在门后手神经质般在木板上抓挠,又习惯性地去掐腿根,不知道是为了催促反应机制尽快正常,还是在惩戒刚才的愚蠢行为。 梁阁攥着他腕子抬起来,“你又掐自己干什么?” 祝余眼神涣散地看他,他其实并不觉得如何痛,有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品尝这种痛,但他又厌恶这种痛。这些痛全是喜欢上梁阁带给他的,越多代表他越在意也越压抑,偶尔他见到身上那些青紫斑驳的掐痕,也感到可怕又疯狂。 门外有文学社社员说笑的声音,他们已经开始打扫了,有人高声问祝余来了没有。 祝余眼里的焦渐渐聚起来,恢复了那种漠不关己的冷静,至少脸上恢复了,他若无其事地撇开视线,把腕子夺回来,“让开,我要出去大扫除。” 梁阁正要说什么,隔壁文学社就响起了辜剑粗哑矍铄的嗓门,“怎么还拖拖拉拉的,祝余呢?干了点什么呀这都!都先停手,到这来,我先安排一下,叫你们大扫除还给我乱搞……” 辜剑安排完就会来办公室,到时候一定会发现他们俩躲在这。 麻烦死了,梁阁烦躁地“啧”了一声,祝余已经伸手去开门了,还以为就此逃出生天。梁阁突然俯下身紧紧抱住了他,嘴唇贴在他耳后,凶狠又得意,“就知道你喜欢我。” 祝余整个人都麻了一下,红着脸死命搡开了他,他气喘不匀,人类趋利避害的天性让他出了门就往文学社跑。梁阁再次攥住了他的手腕,祝余被扯得回过头,看见他既不舍又不甘的神色,“我今天要早点回去,明天坐车。” 祝余不说话,只觉得梁阁握着他的手烙铁一样烫,热得他神智不清,他拧着手腕试图挣脱。 剑哥就要安排完大扫除了。 梁阁仍不放开他,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又说,“记得吗?上学期你还欠我一个条件。” 是月考梁阁赢了他,得到的条件,原本要用在换座位上,祝余给他免了,于是留到了现在。 时日太久,这个约定早被祝余抛到了脑后,他以为默认作废了,现在被提起来,有种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懊悔,他决定装作没这回事。 梁阁问,“要耍赖吗?” 祝余在他眼里无所遁形,暗自咬牙,“你说吧。” “我们约会一天吧。” 祝余始料未及,惊惶地看他,“什么?” 又擅自决定,“就这周日,我们恋爱一天试试看。” 梁阁不等他拒绝,说完转身就走。 “等一下。” 梁阁却没有停,直到快到楼梯口才回过身来,退着往后走,稍稍弯着身,好像在笑,“王晟颖有男朋友,你别醋了。” 祝余看着他背影萧肃地跑下楼,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醋什么?谁醋了? 我不过认为你笑得轻浮,你就栽赃我吃醋? 他回到文学社,道着歉地和他们一起做完大扫除,坐在桌前校稿。思绪完全冷静沉寂下来后,刚才发生的事一幕幕在他眼前过,他被自己蠢得想撞墙。 第一次那么不明白自己要什么。 他明明不断压抑自己的情感,也恐惧于回应梁阁的心意,梁阁不可能一直追着他,喜欢上其他人是最后也最好的归宿。 可他看到梁阁对其他人稍微温和一些,心里都翻江倒海,极端的情绪化让他没办法冷静地思考和排遣。他明知该故作平静,不断暗示自己要满不在乎,却仍然脱口而出一些尖刻的冷嘲热讽。 他知道不应该,但他忍不住。 他也不知道被梁阁拆穿后该怎么面对,所幸梁阁第二天就去了省选的城市,今年noi的省选地点在邻市,很好地避免他在这种时候和梁阁见面,虽然延后的见面日期更像死缓。 梁阁参加省选的那天,祝余第二次上台参加了鹿鸣的英语演讲比赛,是他主动报的名,自从去年那个耻辱的倒数第二后,他每天都尽量匀时间来练口语,他是要一雪前耻的。 这次台下没有梁阁,却有他们全班,每届的高二都是演讲比赛的固定观众。 他这回没有半点紧张,看着台下乌泱泱的人头,他竟然还分神忧心了一下梁阁的省选发挥。这次祝余又是倒数第二,不过是一等奖的倒数第二,一等奖有四个人,他排第三,下面鼓掌喝彩的声音比第一名还夸张热烈,他又听到霍青山说他是“争气机”。 祝余站在台上就笑了。 晚上回到家就开始焦虑,明天就是周日,梁阁就回来了,他要和梁阁“约会”,他和闻歆容都没约过会。 算了,随便吧,我又不在乎,见完面我和他说清楚好了。 他心无旁骛地坐在书桌前看书,过了五分钟,起身打开衣柜翻了一圈,“妈,我那件蓝白色的外套放哪去了?” 他是个对外貌挺淡漠的人,但饶是他也觉得自己穿那件衣服很合衬出挑。 “啊?什么外套?哪一件?” “啊……没什么,没事。” 他又坐回去了,特意穿新衣服显得多在乎似的,只是应付那个条件罢了,不就是出去见一趟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扭头冲着门喊,“蓝白色!蓝白色那件!” 喊完就羞愧地把脸埋进了夏岚借他的《斩首之邀》里,闭着眼睛额头不停地在书上磕。 “那件不在你衣柜里吗?诶?那我放哪去了?” 他忍着羞耻说,“您帮我找找吧。” 祝余端正地坐直了,重新开始看书,看了两分钟,眉头又慢慢聚起来。梁阁那天也只那么提了一句,今天省选才结束,明天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应该就是随便见见吧…… “算了,不用找了妈,你早点睡吧!” “怎么变来变去的?给你找着了,还要不要?” 祝余郁卒地倒在书桌上,死死咬住牙,又紧紧捂住嘴,声音还是从指缝里透出来,“要……” 周日上午九点,梁阁骑着公路车在林荫道上穿行,太阳才刚探出点头,微风习习,街边的花店摆出的鲜花娇嫩清新。 公路车猛地停住了,他下了车,从花店里时抱出来一大束花,单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抱着花,迎风骑着车往医院去。 等红灯时身边有个被妈妈用背婴袋背在身前的小娃娃,不过一两岁的样子,眼珠又大又黑,咯咯笑着,好奇地伸出小肉手去抓梁阁手里的花。 梁阁抽出一枝小小的带果尤加利放进她肉乎乎的手心,年轻的妈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哎呀谢谢。”又轻轻摇晃着孩子,“囡囡说谢谢,谢谢哥哥,哥哥好帅。” 梁阁抱着花进医院病房,因为急性肠胃炎住院的唐棠已经起来了,一见他还有些发懵,“你怎么就回来了?几点回来的?” “早上五点。” 早上五点到的,证明他凌晨两点上的车,也没问省选发挥,只说,“这么早?你们教练怎么订的票啊?” “我自己先回的。” 唐棠靠在床头上下扫视着他,终于察觉些端倪来,“你今天怎么……你是不做头发了?” 梁阁低下头,含糊地发出一个单音,不知是“啊”还是“嗯”,“就随便剪了一下。” 梁阁抱着花到她病床边说,“花放哪?” “你来探你妈的病,还买什么花啊?” “不是探病。”梁阁把花递到她怀里,“漂亮,想送给你。” 唐棠看着他,偏过头笑着“切”了一声,“招存着撩小姑娘去吧。”却还是欢欣地接了过来,看见生机热烈的金色海岸和向日葵,零星点缀的白豆火龙珠和带果尤加利,洋桔梗洁白美丽,“谢谢儿子。” 丈夫不能赶回来陪她,儿子带着花来也很好。 “我。”梁阁咳了一声,“我今天怎么样?” 唐棠不解地抬头,“什么怎么样?” “就是看起来。” 唐棠客观地说,“很帅。” 事实上,梁阁刚进来时,她甚至感觉有些闪过了头,猛然感悟到梁译元虽然处处不怎么样,但至少长得还是很帅的,儿子才能这么青出于蓝。 梁阁又问,“那花呢?” “也很漂亮。” 梁阁点头,“哦,我先走了。” “啊?你去哪?” 梁阁拧着病房的门把手,迟疑片刻才回头,薄唇抿了抿,眼神沉着又忐忑,“就,约会。” 约会?! 祝余穿着他那件蓝白色外套在镜子前整理了半个多小时,刚要出门又返回去涂了点护唇膏,还偷着抹了点他妈的润肤霜,自觉已经是他打扮的极限了,可下楼看到梁阁后,差点又原路逃回去。 怎么穿那么帅,还抱着花?! 第七十章 手帕 祝余杵在那,无端生出些自惭形秽来,好似怯场,他焦灼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过去。 梁阁其实并没有穿得多正式,仍然是很清爽的少年打扮,头发也只稍加设计地剪短了,但不知怎么看起来就格外地神采清湛,叫人见之怦然。 花只小小一捧,向日葵,巧克力泡泡和小雏菊,边缘放了一个毛绒小兔,整束花仿佛兔子的花园,倒是很清新可爱。 不过,“男生哪有收花的?” 梁阁看他一眼,声音低下来,“会觉得丢脸吗?” “不会。”祝余立刻把花接过来,紧张地搂在怀里,垂下眼说,“好看。” 梁阁站到他身侧来,低低地说,“你也好看。” 祝余登时窘得大气不敢出,耳边有一个个动漫里那种粉色泡泡爆开的声音,整个人热得沁汗。 我在干什么? 他没有尴尬太久,面前就停了一辆公交车,梁阁说,“走吧。” 祝余神思不属地跟他上车,不知道是因为花还是其他,公交车司机频频看了他们几眼。 车上竟然没有乘客,很空旷干净,梁阁带他坐在倒数第二排,他靠窗坐着,车窗开了一条小缝,有凉润的风柔和地灌进来。 “我们去哪?” 梁阁居然说,“不知道,就跟着公交走吧。” 祝余也没说什么,他抱着那一捧不知道名字的花坐着,手指抚摸着兔子耳朵,竟然也生出些喜爱。车在不疾不徐地行驶,抽绿的树影和温煦的韶光在车内渐次交迭。 从他喜欢上梁阁起,他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压抑与苦闷,这种痛苦看似梁阁带给他的。可他真正和梁阁待在一起时,浑身却充盈着某种忘乎所以的快乐,像被人拉着在悬崖边跳舞,危险,罪恶,又快乐。 梁阁也不说话,手肘撑在祝余的座位后,抵着头假寐似的阖上了眼睛。祝余用余光看他,从他下颌开始,到嘴唇,鼻梁,眼睛……梁阁蓦地睁开了眼,“看我?” 祝余被抓了个正着,仓皇地错开眼,车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车辆行驶的声音,他失神地看着前方,忽然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梁阁打断他,“你第一次在哪看到我?” 祝余想也没想就说,“就高一报名那天在报告厅外面啊。” 他记得那天,因为要军训一周,鹿鸣高一的开学时间是8月25,报告厅里全是人,挤满了家长学生以及附带的弟弟妹妹,又吵又热又闷。祝余提着行李跟在林爱贞身后往分配好的临时宿舍去,还不慎被一个女生踩了脚,梁阁就是在女生道歉时进来的。 祝余是跟着其他人望过去的,他们其实隔得有些远,但梁阁太高了,祝余还是一抬眼就看到了他。 “我当时想,好想长成这样,好高。”他弯着眼睛笑起来。 梁阁没说什么,只问,“然后呢?” “然后?军训我们好像没讲过话,哦!”他想起什么,“武装带。” 那天午睡他睡过了头,寝室也没人叫醒他。他当时并不合群,集体宿舍生活让这个弊端更加暴露无遗,在李邵东的撺掇下他们宿舍就寝后打牌,祝余没有参加。但第二天被教官知悉,罚他们全寝在外面站了一个半小时,明明祝余也一起站了,李邵东却认定是他告的密,祝余就这样被轻易地打上了告密者的烙印。 他胡乱套好军训服,跑到一半发现没戴帽子,只好又折回去,所幸没有太晚,他冒冒失失地跑进正要列队的队伍里。 烈日当空,太阳烤得人发晕,年轻的教官让他们站半小时军姿,并叫梁阁出列督促和整察军容。梁阁身材高而精瘦,军训服也穿得很清肃严正,之前教官带过来一条军犬,是条毛发油亮肌肉充足的德牧,让梁阁站在一边拉住它,当时祝余前面的喻彤冷静地品评,“从人到狗,帅得一比。” 刚进高中时祝余才一米七出头,军训站第三排第五个,他看着梁阁从一排排绕过来,停在了他面前。 梁阁对那时的他来说高得有些太过了,平视的话他只能看到梁阁喉结,他于是就惴惴地盯着梁阁的喉结,然后喉结动了。 “武装带。” 这就是梁阁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祝余听到他的话才低下头,手在武装带探了探,来得太急,武装带最少扭了三圈。 他有些窘迫,正要重新系好,束在腰上的武装带就被人按了一下,铁片应声松开。梁阁把武装带从他腰上解下来,又弓下身凑近了他,祝余这才发现他要帮自己系武装带,本能地就挡住他的手。 梁阁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是毫无含义、不带情绪的一眼,漆黑又锋利,祝余讷讷收回了手。梁阁一手在他腰侧,另一只手环到他身后,像把他搂在怀里,他不期然闻到梁阁身上清澈的气息,混着一点点汗味,他尴尬又无措,僵得手都不知道放哪。 梁阁系好了武装带又站直了身,撂了句,“太松了。” 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热,他当时绝没有想到会和梁阁有这么深的交集。 “我真没想过你会喜欢我。”或者说会喜欢男生,“我好像还见过你空气投篮……” 这种愚蠢的直男动作。 梁阁突然别过脸剧烈咳嗽起来,耳尖都发红。 祝余无声地笑了。 “你。”他一直就想问,“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难得有机会,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这件事。 梁阁却说,“中考我坐你后面。” “中考?在附中吗?”祝余完全意想不到,惊得眼睛和嘴同时张圆了,不死心地,“你那时候也长这样?” 梁阁好笑地点了头。 不过也是,中考那几天他都在发高烧,晕得试卷都看不清,哪还有闲情去注意身边有谁。 “所以你是那时候喜欢我的?” “没有。”梁阁定神思忖,又说,“不算吧。” “那是什么时候?” “军训。” “系武装带的时候?” “不是,军训之后。” 祝余想起什么,偏去看窗外,“你不是看到我拧开水瓶底了吗?” 这件事做得虽然解气,但不知情的人看来肯定是卑劣的。 “嗯。” 祝余的心跳忽然就因为这个“嗯”失控起来。 他想起一句话,可能是在哪本地摊鸡汤上看的,大抵意思是真正好的爱,不是爱你外在保护层的那个假自我,那个面具,而是爱连你自己都不爱的自己。 他虽然并没有觉得这话有多正确,但真的有人连他的坏一并喜欢,也确实心动得无以复加。 可他还是解释说,“那个是我的开水瓶,被偷走的,上面还有我的名字,我就是想报复一下。” 梁阁注视着他,“好厉害。” 祝余不再说话了。 车上不时有乘客,上来又下去,祝余很久没有这样细致地观察过这个城市,变迁或人文,他像坐上一辆观光巴士,这样慢悠悠地,路过这个城市的四月。 他一直舍不得下去,这趟车绕了半个城市,快十二点才停到了终点站。梁阁先他一步下车,他再下车时,眼前伸来一只手,他顿了一顿,看向手的主人。 梁阁挑眉看他,“出来约会男朋友的手都不牵?” 男朋友。 前头的司机喝着水若有若无地朝这瞟,祝余进退维谷,右手伸了出去,临放上去时又收回来四根指头,只吝啬地放了根小指在梁阁手心。 梁阁笑了一下,转用小拇指勾着他的小拇指,两人小孩子拉钩似的牵着,梁阁说,“走吧。” 祝余口干舌燥,幸而他平时走路不摆手,要是这会儿在军训,他非得同手同脚不可。 这趟车的终点站是十七中,周围是个比较败落的老城区,没什么高楼,简陋凋敝,看不出有什么可玩的。 “饿吗?吃点东西吧。” 这附近倒有个大排档,祝余说想吃面,他们就找了家小店吃面。 祝余也时常疑惑,他不挑也就算了,梁阁竟然也不怎么挑。他甚至怀疑梁阁除了香菇什么都吃,上回简希的草莓蛋糕品相那么糟糕,他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了,还能像模像样地点评。 他真就这么问了梁阁。 梁阁说,“简希做的所有东西你都别吃。” “不能吃吗?” “能吃。”梁阁严肃地看着他,“可能会死。” 祝余被他说得忐忑,“她是刚学做饭吗?” “不是,从小就喜欢,只有她爸吃。”梁阁低头吃完了面,才说,“霍青山做饭好吃。” 这家面分量十足,肉丝面味道极佳,祝余吃完两海碗,又稍作歇息,梁阁说,“走,带你去玩。” 这周围看起来实在乏善可陈,梁阁应该也没来过,但祝余很底气地认为,梁阁不会让他无趣。 他们又勾住了小指,梁阁说,“本来想带你去附中,他们下周有活动。” “那怎么不去?” 梁阁低低地说,“等不及了。” 祝余顿时无所适从起来,为了掩饰,拿出手机查附近,就见霍青山正在五人群里疯狂发消息。 “下周春游想吃什么?我来超市了,能提的快提,我全包了!” “人呢?” “不回消息是吧?” “都忙。” “都忙。” “老人独自过年.gif” “退群了。” “我要退群了你们都不搭理我?!” …… 他被逗乐了,正想捧场回复一下,群里就蹦出条新消息,是艾山发的。 “卧槽,我在十七中这看见俩人,好像梁阁和祝观音!” 祝余当即一口气梗在喉口,不敢打草惊蛇四处张望,只眼珠在眼眶里小幅度溜了一圈。 今天鹿鸣校队跟十七中比赛,十七中主场,他们随便上了辆公交,怎么还偏偏就坐这来了?还好死不死被艾山撞见。 梁阁说,“别回头,他在我们后面,走。” 他们都忘了松手,就那么拉着勾,故作若无其事地加快了脚步,眼看要出了排挡到安全地带。 身后响起了艾山的呼唤,“梁阁!祝观音!” “我就知道是你俩,背着我们出来玩?!嘿哟,还牵着手呢!” 祝余后脊一僵,“怎么办?” 梁阁牵着他就狂奔,祝余手里的花被肆意的风吹得七零八落,随着奔跑,花瓣落了一路,眼看着花一片片飘走了,祝余竟然不合时宜地心疼起来。 “站住!跑什么!?”他们一跑,艾山就来了劲,对正在撸串的队员们喊,“伙计们!给我追!” 祝余把整束花都揽在怀里,还是拦不住花掉得只剩几根枝,那个毛绒小兔都被颠掉了。 他焦急地回过头,“梁阁,兔子掉了!” 说完就惊醒,不该说的,这时候还在乎兔子干嘛。 可梁阁真就停住了,返出去把滚得灰扑扑的兔子捡起来,又牵着他继续跑。 “你还敢回来捡东西?”艾山简直被他挑衅了权威,气定神闲地发号施令,“兄弟们,包抄!抓到了队长有赏!” 校篮有十三个人,今天来了九个,一群人高马大的篮球体育生这下又有劲又得趣,摩拳擦掌,边追还兴奋地叫,艾山大声指挥,“猎杀时刻!给我抓!” 祝余听到梁阁切齿说道,“明天我弄死他。” 祝余也觉得出师不利得滑稽,约个会约得像被反动派围剿的地下党特务,天上地下没这么离谱的。 他都恨起艾山来了。 这群篮球生都还少年心性,又体力充沛,真就穷追不舍,一路从十七中周边的排挡出来,追了两个街区,不知道还以为追杀呢。 虽然祝余长跑耐力不错,但架不住他们人多腿长,梁阁牵着他跑进了一个铁门大开的老旧小学,他们也跟着进来了。 今天周日,学校里没人,也没看见守校的老师和保安,不敢往空阔处跑,他们率先拐进后楼,祝余看见张开了的门,“那!” 他们立刻闪了进去,是个小小的杂物间,堆着一些旧课桌,废书,地上还摆着破了的大方镜,空中有浮动的灰尘。 他们这会儿又热又喘,紧挨着面对面站着,闷在这个小而窄的杂物间里。 梁阁低下眼,看见他净白的脸上泛起旖旎的红潮,碎发都被黏在额头上,脸上的汗珠亮晶晶的,顺着脸廓滴下去,淌过少年白皙泛红的颈子,滑进了领口深处。 梁阁喉结攒了一下,克制地别开视线,身体里有种躁动的,隐秘的燥热在升腾。 祝余嘴唇有些发干,伸出舌头润了一下,唇色立刻又水红肉感起来,嘴里呼出的气都是热烫的,一阵一阵地洒在梁阁颈间。 他还一无所知,边探听动静边问梁阁,“有纸吗?” 梁阁愣了愣,在口袋里摸到一方手帕,是当时他妈心血来潮和衣服一起买的,也算个配饰,他拿出来递给他。 祝余小学起就没见过手帕这种东西了,而且这方手帕质地柔软,上面绣有精致而繁复的花纹,他都舍不得用来揩汗了。他抬起头,手捏着两角将手帕拎到眼前,乌眼珠里透出些无邪专注的光芒,饱润的唇做了个“哇”的口型。 外面响起艾山得瑟的喊声,“是这吗?躲猫猫躲这了?梁阁,祝观音,限你们两分钟内出来,别让哥哥进去逮你们,两分钟倒计时!” 祝余吓得手一抖,手里的手帕落下来,轻柔地覆在了他脸上,他眼前茫茫一片。 正要拿下来,就被人连着手臂一并箍住了,腰被搂着蛮横地上提起来,有什么隔着手帕贴住了他的嘴唇。他顷刻间就被梁阁的气息包围了,不再那么清冽,危险而汹涌地,粗热的喘息喷在他脸上。 视觉的丧失加大了他的感觉刺激,这是个野蛮的吻,梁阁开始咬他的嘴唇,舌头来回在他唇缝间拨动,还隔着手帕吮他,他一阵阵地发麻,还抗拒不得,只感觉手帕嘴唇相贴的那一块都是湿的,又脏又色。 他不知道被这么亲了多久,直到听到艾山说,“最后五秒钟了,五,四,三……” 梁阁停下了,喘息灼重,他蹙眉在自己脸上揍了一拳,“对不起。” 梁阁推开了杂物间的门,阴着脸走出去,一脚蹬在艾山的小腿上。 “卧槽!断了,梁阁你妈的……” 祝余把手帕从脸上拿下来,眼神痴滞,嘴唇红肿,贴着墙壁滑了下来。 他腿都软了。 第七十一章 猜拳 祝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目光空洞像是神窍离体般坐在书桌前,好久才犹豫地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又像被烫了似的缩了回去。 他还没有接过吻,之前中考失利,整个暑假都在预谋一雪前耻,期间和闻歆容只见过两次面,最过火也不过试探着吻过她额头。 原来接吻是这种感觉,混乱的,激烈的,少年的嘴唇隔着手帕一次次在他唇上辗转而过,他被亲得整个人都发抖,几乎要把手里攥着的玩偶兔子掐死。 遗留在他这的手帕作为罪证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不可抑制得不断回想起那些混乱的细节,他拿起桌上的圆规狠狠戳下去,尖锐的刺痛感让他遽然回神。 他看着手臂上那个冒血的小洞,闭住了眼睛,再想下去,他怀疑自己要心率过速而死了。 他要的康庄大道,人生的每一个关口都清清楚楚,长大,升学,毕业,恋爱,结婚,生子,再相偕老去。 他不知道性向这个东西是否可逆,他把和男生恋爱这件事想象成坠入未知的深海,而他已经在悬崖摇摇欲坠的最边缘,只要再有一滴水的重量,他就要掉下去了。 晚上是祝余做的饭,他妈今天收摊早,一起吃了晚饭。饭桌上林爱贞说她今晚就坐火车回祝成礼老家,清明扫墓。 祝余早猜到林爱贞是要回去的,怕惹她伤心一直没提,“我也一起回去。” 林爱贞说他,“你回去干什么?你们就放一天假,来回多耽误学习。再说了,你们明天不是要去“辜申墓”吗?你多拜拜,我也去跟你爸爸说说,让他保佑你明年高考好好考。” 祝余的筷子稍停。 保佑,去年这个时候他爸还和他们一起在吃饭,今年就只能保佑了。 他空空地看着碗,难得固执地犟嘴,“我就想回去。” 林爱贞停下筷子看他,“满满,妈知道你想爸爸,但你现在还是学业为重,落下课补回来多麻烦,拜“辜申墓”有用的,你爸爸能理解的,听话啊……” 祝余不再说话了。 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述,也不好意思再去叨扰简希,他好想问问他爸,怎么办?我喜欢上一个男生。 他孤独又无助,甚至还分不清这种喜欢,是真的爱情,还是占有欲和性冲动下的友情。 第二天早上六点他就家里出来,直接坐公交去了学校,梁阁直到早自习开始了才姗姗来迟。 祝余听见他拉开椅子坐下,应该是一路跑上来的,还没调匀呼吸,就凑到祝余耳后。 “怎么没等我?” “你又躲?” “回头看我。” …… 梁阁有些急躁了,几次踢他凳子,祝余只低着头没有应声。 “梁阁,祝余。” 他们一惊,同时抬头看见项曼青严厉且警示的眼神,站了起来。 换了平常早自习说个小话,项曼青顶多到座位边敲打一下,但纪律委员和班长说小话,“说什么悄悄话呢?多大的事早自习上说,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 她乜着梁阁,好似讥讽,“啊?说啊,说的什么?这会儿不敢说了?” 梁阁偏过头,只能看到他半张清峻的侧脸,较劲似的真就说了,“祝满满,你敢不敢回头看我?” 祝余心里哐当一响,没想到他真敢当着这么多人说,全身血液齐齐涌上脑门,当即反身看他。 梁阁眉眼低低的,阴沉又低压,嘴角有块明显的淤青,是昨天他自己打的,倒是挺舍得对自己下手。 梁阁和他视线对上,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除了祝余,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道歉。 全班都睁大了眼睛,探照灯般八卦又兴奋地望着他们,打瞌睡的这会儿都精神抖擞了起来,虽然一片沉默,但从他们的目光里也能听到那不嫌事大的起哄声,“哦哦哦!” 祝余移过了脸,他根本就不是在为梁阁昨天亲他生气,他只是在垂死挣扎。 他没有说话。 项曼青笑了,“吵架了?吵架了非得早自习在这掰扯吗?还是班长和纪律委员,出息!给我站着上早读!” 他们于是在众人探寻的视线中站着上了整节早自习。 下课后却没人来问,艾山和霍青山早自习都没在,也不知道这茬,简希懒得问,其他人不敢问。 第一节课是周会课,广播里剑哥三令五申了本次活动的注意事项,整个高二教学楼都躁动非常。 这个活动读作春游,写作研学旅行,实际就是扫墓,是的,给“辜申”的衣冠冢扫墓。鹿鸣历届高二都有这个传统,其实算是鹿鸣高二入高三的敲门砖,另外也是高考祈福,求“辜申”能保佑这届学子高三努力,高考大捷,归根结底是个迷信活动。 今天方杳安请假,据说病得下不了床,十班由项曼青带班,三十辆大巴从鹿鸣出发,载着这群兴奋的高二生出了城区,就让他们下车,徒步往墓园跋涉。 这里应该算是城乡搭界,空气中有四月特有的湿润的青草汁的气息,走出去两公里,远离尘嚣后视野更加开阔,远见春山流云,绿水柔风,有女生模仿《动物世界》那句经久不衰的:春天到了,动物的发情期也到了……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吃着零食说说闹闹,像在踏青。 艾山的右腿有点跛,一路上谨小慎微,还是时不时要被梁阁不小心踢到拐到撞到,梁阁漠然地觑着他,“抱歉,我故意的。” 艾山敢怒不敢言。 已然发觉旅途无趣的男生凑做一堆开始玩游戏,猜拳,赢的可以让输的做一件事,几乎就是大冒险,各种奇葩费力的要求,一路爆笑。 艾山勇敢地向梁阁提出挑战,决心逆风翻牌,猜拳这种输赢参半的玄学,他赌上自己的运气,第一波,输了。 梁阁让他跑到后面一家路过很远的小超市买瓶水,需要拍照确认。 第二波,又输了。 梁阁又让他跑到前面一家超市买瓶水回来,同样需要拍照。 经过三次四次五次的失败,艾山俨然是条废狗了,面白如纸,气若游丝,“你为什么老让我跑?” 梁阁说,“你不是爱追着人跑吗?” 经过艾山数次的失败,众人也觉出了门道,已经有人开班授课猜拳的技巧了,得出结论,猜拳没有必胜法。 于是,本次猜拳班的老师学生们依次向梁阁发起挑战,竟然个个都输。 所有人都惊呆了,猜拳这种玄学怎么会有常胜将军呢? 直到简希过来,“你们跟他猜什么拳?没见过他弹琵琶的手速吗?” 快得临场换手势根本看不出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所有人都“操!”出了声。 祝余和项曼青走在班级队伍的末尾,看见众人中梁阁萧肃的背影,春光从繁茂的枝叶间筛下来,零星洒在他身上。 他不错眼神地望着,问身边的项曼青,“项老师,如果我明知道一条路是错的,我应该走对的那条路,可是我又特别喜欢错的,我,我根本忍不住……” 他说得颠三倒四。 项曼青好笑地问他,“你要杀人放火,放弃学业,自毁前程吗?” 他视线落下来,看着前行的水泥路,“不是,是别的事。” 却也不说是什么事。 项曼青沉吟片刻,“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拎得清,目标很明确的孩子,真正错的事,你绝对不会做任何考虑。而且“路”的话,你那篇《橘子辉煌》不还引过吗?‘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 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至于适当的路、正确的路和唯一的路是不存在的。 他们早上八点多从学校出发,快十二点了才走到“辜申墓”,许多人怨声载道。 辜申的衣冠冢是个独立陵园,并没有修得非常气派。辜申一生爱湖爱水,陵园周围就有一面湖,叫潮然湖。 霍青山拧开矿泉水倒进湖里,大义凛然地说,“潮然湖畔,放生农夫山泉。” 霍青山新交的女朋友依偎着他笑得花枝乱颤。 陵园后面又特意辟了一片竹林,茂林修竹,儒气风雅。 他们到了才发现这周围还有个巨大的樱桃园,四月正值花季,漫山遍野的樱桃花。鹿鸣学校里栽满了樱花,但祝余还是第一次看到樱桃树开花,白花绿叶,一簇簇聚在一起,像满天星。 项曼青说,“我三年前那次来还没有这个园子呢,要是五月份来,搞不好还能办个摘樱桃的活动呢。”她不知想到什么,豁然开朗般笑起来,“好衬景,阳春三月,樱笋年光。” 她又歆羡地注视着他们,“你们也是阳春三月,樱笋年光啊,有意义,回去写篇游记吧!下周交。” 众人也没觉出这其中的意义来,只觉得阴霾的心顿时雪上加霜,累死累活还得回去写游记。 祝余驻足在樱桃园边缘,梁阁悄然在他身边站定,霍青山子弹一样冲进他们中间,祝余被他的冲击波撞得踉跄。 霍青山的手搭在他们肩上,一路都被女朋友缠着,终于找着机会质问他们,眯着眼睛左右扫视,“你们俩昨天出去玩了?怎么不叫上我?这么大人了,还带偷着玩的!警告你俩,下回一定得捎上我,咱们三个一起,别想背着我世界第一好!” 他看着这个莫大的樱桃园,突发奇想,“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他们不在,就剩我们仨。正好了,古有桃园三结义,我们今天就在这樱桃园三结义吧!” 梁阁和祝余都没应腔,他高高兴兴拿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在三人面前挨个泼了泼水,自顾自宣布,“在此以茶代酒,礼成!” “以后我们就是铁三角了。”又嫌弃地琢磨,“铁听起来怪穷的,要不金三角?” 梁阁终于说,“你要贩毒吗?” 霍青山悟过来,连忙呸呸,“那就金刚石三角吧!金刚石够硬够贵了吧,我们三个从此坚不可摧,你们中有我,我中有你们!” 身后响起女孩子柔甜的呼唤,“霍青山!” 女孩子热恋期分外粘人,今天从出发开始就没和霍青山分开过,霍青山只得回去陪她。 祝余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刚开始因梁阁出现而鼓噪的心跳已经盖过了一切,霍青山走后,他的情绪又渐渐降下来,竟然不如何激动了。 那边扫墓完毕,一个班一个班依次在陵园外缘祭拜,祝余站在樱桃园外,忽然想起小时候祝成礼给他读过的童话,是个日本童话,叫《狐狸的窗户》。 他记得很清楚,里面的小狐狸用桔梗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染蓝,四根手指靠在一起,组成一个菱形的窗户,能看到去世的狐狸妈妈,是个有生死意味的童话。 他那时还小小的,什么也不懂,却也从其中品到了哀伤,呜呜哭起来。他爸抱着他轻轻摇晃,哄他说,“不是的满满,是小狐狸最喜欢什么,最想要什么就会从窗户里看到什么。” 他爸也用这个哄骗他,在圣诞节前问他在窗户里看到了什么,圣诞节当晚就会把东西放到他枕头底下,孩童时期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傻傻地以为圣诞老人真的存在。 后来他爸病了,他也长大了,他却仍然借由这个窗户看他那些琳琅满目的梦。祝成礼去世后,他又在许多个不为人知的深夜透过这个窗户看他爸。 他都没能回去祭拜他爸,却闹剧似的和这么多人一起来到一个不相干的人墓前。 他觉得冷,又可笑,他把四根手指组成一个菱形窗户,手抬到一半,转了个弯,把“窗户”架到梁阁眼前,好笑地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梁阁显然没听过这个童话,眉间不明就里地攒了一攒,透过这个古怪的手指窗户和他对视,眼里盛满了他,“你啊。” 你啊。 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落进祝余心底。 他透过梁阁漆黑的眼沼,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溃败,一步步清醒地沉沦,心甘情愿地跳进了未知的深海。 我完了。 他像忽然失了力,直直朝梁阁倾栽过去,任性地扑进梁阁的怀里,少年的体热温柔地烘着他,梁阁失措地扶住他手臂,“怎么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不起来也不说话,闭着眼睛把自己埋进梁阁温暖清冽的气息里。 人间已四月,梁阁是春天。 他声音闷在梁阁衣服里,“我也要跟你猜拳,输的答应赢的一件事。” 梁阁眉梢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白送一件事? 他猜拳没输过。 祝余直起身来,仰头看他,乌黑清润的一双眼,“我出剪刀,赢了想让你做我男朋友。” 梁阁还没反应过来,祝余就喊“123”,他们一起出手了。 祝余出了剪刀。 梁阁出了布。 第七十二章 掰手腕 林爱贞不在家,祝余心里那股随着离家门越近而越重的负罪感和心虚陡然松懈许多。他平静地开了灯,放下书包去洗澡,头洗到一半,才发现用了沐浴乳洗头,连忙冲去沫子重新洗了两遍,脸颊被热气烘得酡红。 睡觉时关了灯躺在床上,想起白天的事都还恍然如梦,但比起之前悬而不决的痛苦,真正答应了反而轻松快意。 不管深海怎么样,他已经跳下去了,虽然对未知惊疑又茫然,却也对明天抱有无限憧憬——因为分别的时候梁阁和他说“明天见”。 明天见。 第二天祝余五点刚过就醒了,心里毛毛躁躁的怎么也不睡着了,索性起了。洗漱完毕又蒸了八个包子两个煎蛋吃,机械地练了会儿口语,在屋子里转了十来圈,实在待不住了。 时间还没过六点。 他想,都已经恋爱也不该只让他等我,我先下去等他也没事,我也应该要等他的。对,没错,我先去等梁阁吧,又不是女孩子,有什么好羞耻矜持的。 这么一想通,他就冒冒失失背上书包,风一样刮到门口,一拉开门就撞见梁阁漆黑神亮的眼睛。 梁阁就站在他们家门外。 众所周知,和喜欢的人一起跳进深海,叫坠入爱河。 两厢矗立着对视良久,祝余才压下躁动,竭力平静地向梁阁走过去,每一步都雀跃而忐忑,像踩在云朵上,飘飘然却又害怕掉下去。 “你怎么在这等?” “因为。”梁阁咳了一声,脸上有很淡的赧然,“因为谈恋爱了。” 祝余不合时宜地质疑起来,什么逻辑啊?追人在小区门外等,恋爱了就在家门外等,结婚了进家门是吗? 他们似乎还没适应身份的转变,梁阁说了几句什么,祝余“嗯啊”地应声,恋爱第一天比刚认识的陌生人还不如,气氛僵硬而尴尬。 明明没见面的时候那么想见到他,这会儿见到了却连也看也不敢看。 昨天春游走得太远,今早起来腿脚酸软,于是没有骑车,准备坐公交去学校。 春天的清早凉润润的,空中像有层清新的薄雾,裹挟着花木张扬的芬芳,他们刚到公交站车就到了。 早班公交也没座了,他们只能并排站着,梁阁站在他身侧,上抬的左手没有拉环,直接握住横杆,露出手腕上两个篮球手环。祝余拉着环立着,微低着头,明明仲春时季,他站在梁阁身边却像有暑气迎面而来,周身溽热难消。 他们都不说话,车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又停了两站,上来的人多起来了,鹿鸣的学生也多起来。梁阁在学校名声很响,自从上次元旦晚会的琵琶后更是达到极值,祝余也不差,至少在高二年级也是很足的,又是两个矫矫不群的男孩子,因此总有视线在他们身上停驻。 他们并不说话,除了站在一起,都只一瞬不瞬地看着窗外,视线也不相交,好似不相识。 车上开始挤了,四处站满了人,车上里的气息有些混杂,有人在交谈着昨天的作业,梁阁换了右手握杆。 祝余无知无觉地立着,直到梁阁垂下来的左手若有若无地蹭过他的手背,他一下僵住,简单的皮肤摩挲好像生出些静电来,酥酥麻麻的。 祝余掠了他一眼,看见他深挺的五官轮廓,长眉高鼻,漠然地望着车外,好像一无所知。祝余的指尖难耐地弯了弯,却也没躲开,梁阁干燥的手指缠住他指梢,渐渐得寸进尺地深入,而后手心相对,两手的十指紧紧地扣住了。 祝余垂着眼,牙关都和着心跳的频率那样轻微却剧烈地颤起来。 车又停了一站,上来的人更多了,后半车厢已经挤得没地方落脚,车里有抱怨超载的声音。 忽然间,“梁阁!班长!” 是他们班周韬,正惊喜地看着他们,祝余心跳顿时快得像上了F1方程式的赛道,他一个劲地拧着头往另一侧撇,白皙而优美的颈项红了一片。 却仍没有松开手。 周韬是个八卦的话痨,隔着几个人就兴致勃勃地和梁阁说起话来,梁阁神色沉静地答了几句,看不出任何异样。 周韬也热情地问了祝余几句什么,祝余都只“嗯嗯”地假笑着敷衍过去。 在这趟拥挤吵闹的早班公交里,没人知道这两个漂亮出挑的男孩子正紧紧牵着手。 祝余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这样胆小的,脸上火烧火燎,喉间干渴得几乎发不出声音,直到周韬偃旗息鼓不再隔空找他们搭话,他才稍许平复一些。 梁阁侧过脸来,稍稍倾着身说,“好紧张。” 祝余注视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哪有半分紧张的影子? 但是,原来梁阁也偷偷在紧张啊,他忽然就不那么局促了。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手握得太紧,又紧张,手心已经出汗了,握在一起湿黏黏的很不舒服,可他们还是固执又别扭地紧紧牵着,也不说话,就那么牵着。 直到下车时才松开,祝余的手都被握得血液不畅有些发白,手心空落落的,竟然有种怅然若失般的不舍。 一前一后进了教室, 熟悉的面孔多起来,那种心虚感愈加膨胀,像曝光在所有人眼下,他情绪霍然紧绷起来,那些用惯了的假笑都要比平日的僵三分。 一上午都不怎么敢回头看梁阁,生怕一对视被看出什么端倪来,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直到午休时,方杳安把他叫进了办公室,心虚到达了巅峰。 “你和梁阁……” 祝余面上平静,暗自被这四个字吓得呼吸都停了,几乎以为被方杳安洞悉了。 “昨天语文早自习说话?你认为妥当吗?班长和纪律委员说小话,男生关系好很正常,但你们是班干部。”方杳安语气难得有些严厉的意味,“下次再犯,别怪我把你们调开。” 祝余一时间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难堪,“我知道了,谢谢方老师。” 他从办公室出来,梁阁和霍青山也正从走廊那头过来,霍青山上抬着手,笑眼盈盈地喊他,“祝观音!” 祝余对他笑了笑,就闷头往教室去。 梁阁伸手就把他捞过来拦住了,手虚虚放在他腰侧,是个在外人看来亲密却又不那么暧昧的动作,笑着在他耳边说,声音很低,“看到男朋友招呼都不打?” 祝余赶紧把他的手拨开,“会被看出来的。” 霍青山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小话,朝梁阁摆手示意先回教室去了。 梁阁问,“谁看出来?” 祝余也不知道谁会看出来,但只要有一个人看出来就完了,谨慎地说,“反正在学校里注意一点。” 梁阁被他那副风声鹤唳的样子逗乐了。他一直以为祝余脑子挺活络,今天看来也不尽然,这么呆呆笨笨的。 平日关系那么好,突然迎面过来话都不讲了,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吗? 第五节课是体育课,纵使昨天“春游”数公里导致伤残无伤,今天体育课男生们还是打了篮球,虽然打到一半就有人说脚上的血泡被人踩破了,鬼哭狼嚎,急急忙忙被搀回班上。 其他血性未褪的男生开始掰手腕,就在艾山的桌子上,一个个使劲得面红耳赤的,旁边全是鼓劲加油看戏的,闹得热火朝天。 下一节的化学课有小考,祝余原本正在复习,也被吸引过去了,饶有趣味地看他们玩。梁阁正从门外进来,他刚在水龙头下冲了把脸,脸上有湿漉漉的水珠,顺着眉稍和下颌往下滴。 男生们踊跃地邀请他加入战争,来和艾山掰一场王者局,梁阁看了眼桌上王洋和黄奇紧握着较量的手。 他说,“我和祝余掰一局吧。” 祝余几乎当即都领会他的目的,几不可见地一怔,坐在那并不应声。周围的人闹起来,“欺负祝观音干嘛?他哪能赢你啊?”“和艾山掰嘛,有看头!” 在男生里来说,祝余力气可能并不小,但单从身高和体格来看,梁阁和他比着实有些欺负人了。 梁阁走上前问他,“要不要掰?” 祝余嘴唇抿了一抿,心说避险避险谨慎谨慎,仰头看他时,“要。” 梁阁掩饰笑意地咳了一声,把手撑在桌面上,“来吧。” 众目睽睽之下,祝余把手放在了他手心里,梁阁刚洗过手,手心很湿润干净,他们都是典型男生的手,纵然手指细长,但手心粗糙,骨骼也并不纤细,两手合在了一起。 祝余快被那种禁忌的羞耻感淹没了,他们以掰手腕的名义当着所有人牵了手。 外面太阳灿烂而静穆,男生们兴致勃勃地围成一圈,惊诧地看见他们的手竟然僵持住了。梁阁没有瞬间就把祝余的手压下去已经够让人大跌眼镜的了,居然还有模有样势均力敌地僵持住了。 一片哗然,“梁阁,你不是又放海吧?” “可以啊祝观音,真人不露相!” 祝余从把手放到梁阁手心的那一刻起,几乎就已经把所有声音隔绝开了,耳边全是电流窜过的滋滋声。 他装得十分吃力,犹豫地去看梁阁,谁知梁阁也正在看他,隔着交叠的手,两人眼神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像被电了一下,他们同时别过脸去,空气骤然升温,仿佛有把流窜的野火,他们脸颊燎原般烧红起来,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几乎要藏到桌下去,只有通红的耳朵还暴露在众人眼底。 “卧槽,你俩也太拼了吧,这么用力,脖子都红了!” …… 下一节的化学小考很简单,班上出了35个90分以上的,祝余考了77,梁阁考了79。 第七十三章 初吻 第一节晚自习快结束,祝余和梁阁又去了一趟办公室,祝余堪称“二进宫”了。 化学式写错好几个,选择题选了b填了d,错误低级得愚蠢,梁阁也全是类似情况。 祝余除了刚进高中和刚分科那阵子再没拿过这种分数,梁阁理科更是这辈子没栽过跟头。怪只怪考试时机不对,他们刚掰完手腕就小考,还没从那种极端亢进的情绪中抽出身来,热得题目都看不清,成绩发下来才当头一泼冷水。 祝余这会儿也冷下来了,至少不像白天那么局促惴惴。 方杳安话不多,也不常叫人去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透过镜片看他们,像刮鱼鳞的刀,问怎么回事。 祝余眼观鼻鼻观心做个乖顺的模样,正要出言解释,梁阁就说,“掰手腕,手受伤了。” 这种无稽拙劣的借口。 方杳安撩起眼看他,“什么?” 梁阁镇定地说,“手受伤,痛,答不好。” “你觉得我会信吗?” 梁阁侧过脸,“不会有下次了。” 出乎意料地,方杳安竟然也没再说什么,就让他们出去了,快要出门时身后传来一句“学习第一”,好似敲打,祝余悚然地回头一望,方杳安已经埋头批改作业了。 进入四月,鹿鸣的运动会又提上日程,班上正在讨论方阵,钟清宁站在讲台上记录方案。任晴提了一个围绕汉服的,她的意思是最少出四个女生,再挑几个朝代时期的服饰,对校领导来说,这比跳宅舞要正经多了,而且有传承意义。 十班漂亮的女生不必说,钟清宁,夏岚,还有简希,都算年级里数一数二的美丽出众了,任晴也提议了她们三个。 钟清宁站在讲台上,笑着问,“主席,有空吗?” 夏岚大方应允,“可以。” 钟清宁又望向简希,笑容淡下来些,“简希呢?” 霍青山说,“穿什么衣服,我要考虑一下。”班上哄堂大笑,“你考虑什么?又没叫你穿。” 简希只说,“可以。” 四个人现在还差一个,钟清宁问,“还有没有人想出演的?” 没有人举手了,就算身边有交好的人起哄叫了谁的名字,也会被激烈拒绝。 祝余这时正好进来,注意力一下聚到他身上,“祝观音啊!” 毕竟祝余女装在鹿鸣一战成名,不仅漂亮而且噱头十足,再说班长女装这种好文明……全班迅速达成了共识。 祝余驻在门口,“怎么了?” “你运动会方阵女装怎么样?” 祝余想也没想就拒绝,“不要!” 班上漂亮女孩那么多,为什么让他去? 班上沆瀣一气,“不女装的学霸不是好班长!” “为班上做贡献还推脱?该打!” “班长来嘛来嘛,就缺你一个了。” 祝余负隅顽抗,“我都177了。” 前年扮祝英台的时候他才172,还没满15,现在177再女装骨架也不合适了。 结果简希说,“正好我也177,一起啊。” 其他人又连忙学舌,“一起啊!”“一起啊!”“一起啊!” 钟清宁说,“没关系班长,你现在还是很好看。” 梁阁正要上前,艾山从后边一把将他搂住,视线在他和祝余之间扫动,两条眉毛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用口型说,“你们在一起了?” 梁阁阴郁无神觑着他。 艾山浑不在意,哥俩好地搂着他,“哎呀,干嘛这么看着我,那我也不是傻子啊!那天你俩是在约会吗?” 梁阁手肘顺势往他腹部一顶,“有脸说。” 艾山肠子都让他撞青了,疼得龇牙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但还是重整旗鼓又把梁阁搂住了,“祝观音女装多漂亮啊,腿又长又直,穿裙子还方便,咱趁机摸一……” 梁阁眼梢斜斜上挑,“咱?” 艾山连忙改口,“你,您!您!行吧?” 梁阁说,“低俗。” 班上已经闹腾到让钟清宁直接把祝余定下来,祝余招架不住,本能地回头求助梁阁,“梁阁。” 梁阁看着他韶秀红润的脸庞,“要不,试试吧?” 晚上回去车上没什么人,他们坐在座位上把书包放到中间作遮掩,又悄悄牵了手。 车窗开了一半扇,灌进来的晚风轻柔地吹起额前的碎发,祝余看着车窗里的自己和梁阁,今天一整天对他来说都是十足新奇的一天,那种紧张,无措,尴尬,暧昧,像怀揣着一个只有他和梁阁知道的盛大的秘密。 早恋原来是这种感觉。 那么简单的小考竟然只有七十几分,他也没有失落或者危机感,只觉得自己和梁阁真是两个傻子。 梁阁捏捏他的手心,问,“笑什么?” 他不说祝余都没发觉自己笑了,转过头看着他,眼神细致从他眉棱描摹到嘴角的淤青,还是那天梁阁自己揍的淤青,他也不说为什么笑,扭头冲着窗户说,“傻子。” 梁阁:? 祝余被迫加入方阵表演后,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被女孩子们占了,一下课就在他座位边自发围成一圈,热情而激烈地讨论他适合哪个时期的服装,应该戴什么配饰,做哪些动作,偶尔自习课还要被叫出去商量。 梁阁就坐在他身后,硬是生生坐成了异地恋,一到这种时候,艾山就会发出惨烈的哀嚎,“操,梁阁,断了断了救命——” 因此他们的进度还停留在牵手,不再坐公交上学后,牵手的机会都少了许多。 恋爱的第四天才抱上,是晚上骑车回家骑到一半,找了个无人的暗巷里抱住的。两具年轻的身体莽撞地拥在一起,紧紧地毫无间隙,心脏都好像隔着胸膛在互相碰撞,热得像两个嵌合的太阳。 周日那天,祝余被钟清宁叫去学校练习,早上八点多就到了。钟清宁联系到学校的一个舞蹈老师,周末空闲可以帮她们参考排练。 他们进了舞蹈教室,舞蹈老师是来实习的,还在读书,身材纤细很有气质,惊喜地说,“哇,来了三个美人儿!” 她故意用了夸张的儿化音,显得很逗趣。 夏岚拽着祝余,开玩笑说,“老师,是四个美人儿。” 年轻的实习老师看着祝余,不拘小节地笑,“确实,四个美人儿哈哈。” 祝余窘迫地立在她们中间,这次活动之前他真的只以为钟清宁清纯漂亮,夏岚张扬美丽,没想到她们那么能开玩笑。偶尔讨论着动作会突然撩起祝余的上衣看看他的腰腹,或者扫视他的小腿,而且特别喜欢摆弄他。 “班长,你会下腰吗?” 祝余惊悚地说,“我当然不会,我很硬的!”又慌忙补充,“我骨头。” “试一下,试一下看看。” “我们扶着你的腰。” 祝余差点被折成两截。 因为运动会四月底才举行,她们也不是特别着急,边讨论边说笑。老师很年轻,又是实习,没什么架子,和她们很快打成一片,只是偶尔丧丧的,每次她们一夸她,她就缓缓摇头,满脸生无可恋,“不,我是废物。” 钟清宁跳舞时不慎摔了一次,简希伸手去扶她,钟清宁神色有片刻的苍白,没拉她的手,自己站起来了,“谢谢。” 上午十点多,外面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空中漫起些朦胧的水雾,千丝万缕斜斜地飘下来。女孩子们开了窗,伸出手去接酥润的绵雨,小声抱怨,“怎么下雨了,我没有带伞。” 她们都没带伞,祝余也没有。钟清宁拿起手机,舞蹈老师打趣说,“给男朋友发消息来接啊?” 钟清宁腼腆地笑了笑,没有否认。 夏岚也开始发消息,不知道是跟男朋友和好了,还是交了新男朋友。 简希倒是没什么动作,祝余也没有,他一是不太好意思,二是觉得不至于特意让梁阁来接。 这趟雨来得急,却又下得久,临近中午也没停的意思,舞蹈教室外的走廊上有说话走动的声响,应该是她们的男朋友来了。 老师极有眼色地说,“差不多了,今天先回吧,我也去吃午饭了。” 舞蹈教室的门开了,走廊上等着三个男生。有个看上去是体育生,高高的有些黑,很精瘦有劲,另一个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很有些书卷气。竟然还有霍青山,他额发有些淋湿了,被捋到后面去,眉眼多情,先跟祝余打了招呼,又看着简希,“希希。” 简希怔了怔,没什么情绪地朝他走去,“你怎么来了?” 舞蹈老师环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下暗忖,男朋友们一个比一个帅。 现在高中生的生活真是多姿多彩。 她正想问祝余怎么回去。 梁阁的脑袋就斜着从门后探了出来,他穿棒球外套配休闲卫裤,拿着把未干的伞,高高挺挺地站在门口,身上都沾了春雨的氤氲,看着祝余说话时有清淡的笑意,“怎么不出来,被留堂了?” 祝余一惊,仓皇朝他跑过去。 她又听见男生低声说,“好可怜,祝满满。” “没有留堂,我不知道你会来。” 最后这个尤其帅! 祝余有种矛盾的快乐,他明明不想麻烦梁阁来接,可梁阁真正来了,他又快活得晕陶陶的,看什么都明亮。 好喜欢梁阁。 春天下雨天色很亮,雨丝暄和明快,是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满园的新叶都被洗了一遍,愈显得碧绿滴翠。 他们下了楼,抄高三教学楼和绿化带中间的小径出去,因为落了雨,空气清爽宜人有湿润的土腥味,酥雨错落地敲着伞面。 叮咚—— 祝余的钥匙从上衣口袋掉出来,地上有汇聚的小水流,转了一圈也没看见钥匙的影子,只好蹲下去找。梁阁也撑着伞在他身边蹲下来,伞朝教室的方向倾着,头悄悄凑到他脸侧。 祝余在两片石板夹缝中找到了钥匙,在小水流里冲了冲,攥着钥匙正想和梁阁说话,笑着一偏头,嘴就触上梁阁湿凉的嘴唇。 旁边的高三教室在上课,有神游的学生正撑着脸打哈欠,视线无意间望窗外一投,看见窗外柔风甘雨,绿意满枝,葱茏春色中有把突兀的蓝伞。 看不见伞下的少年初吻。 番外 梁阁(下) 梁阁不懂喜欢,他只觉得心乱。 中考结束,他妈问他想去哪个高中,他不知道怎么满脑子都是那句清润柔软的“鹿鸣吧”。 他说,“鹿鸣吧。” 简希整个初三都没去学校,就中考去了一趟,也问他去哪个高中,他说鹿鸣。 简希随性地应,“好,那我一起。” 似乎浑然不在意霍青山也在鹿鸣。 报道那天梁阁一个人去的,八月底的天热得空间在视觉里扭曲,太阳下的树木仿佛绿色的焰火,繁茂旺盛,他在九点钟的太阳底下走一遭,人都隐隐暴躁起来。 他其实并不知道那个男生的名字,也不知道会不会再遇见他,甚至对那张脸的印象都不再清晰。 不过是那个吵闹的六月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际遇。 他背著书包走进人满为患的报告厅,室内没有室外那样暴晒和灼热,但更闷,也更吵闹。他敛着眉往人群深处去看分班表,有张朦胧的侧脸从他余光里晃过去,那阵怪异的风又微弱地拂过来。 他倏然警觉起来,站在嘈乱的人群中,几乎要按捺不住要四处顾盼。他甚至不是真切地看到他,而是荒谬地感知到了,怪异又离奇地,像受到一股宿命般的牵引,他被某种不可抗力按着往那边望过去,拥挤的人潮在他视线里摩西分海般地散开。 目光所及,他看见祝余正怔怔地望向他。 提着一个半旧的行李包,热得额发都分成了几缕,仍然是山眉水眼,稍有肉感的唇,脸都被闷得发红,穿着一件短袖,比生病时要精神挺拔很多,很有些男孩子蓬勃向上的朝气,有种无关性别灵秀漂亮。 风终于喧嚣地吹过来,穿过平畴万里,掀起梁阁心底的湖泊。 他们在一个班,但在不同的宿舍。 报道的当晚班主任和教官组织新生在教室里做自我介绍,梁阁坐在最后一桌,看着他上讲台,在黑板上一堆乱糟糟的字里端雅正宜地写下“祝余”两个字,说得很简略,笑了笑就下来了。 祝余给人的感觉很乖觉沉稳,自有一种机灵劲,又长得好看,天生是讨老师长辈们喜欢的优等生模版、乖孩子典范,项曼青很喜欢他,也喜欢叫他帮忙做些小事。 鹿鸣对梁阁也算个全新的起点,他不再人尽皆知,至少没在附中那么多人簇着,反倒轻松。 军训开始前几天他们都毫无交集,但有意无意地,梁阁会分神去注意他,或者说,很多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他,也正因为无意识,所以难以控制。 每次梁阁注意他,他总是自己干自己的,别人找他搭话他就笑一下。祝余当时的假笑还远不如日后的纯良娴熟,也怎么不用心,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也不想博得谁的好感,只避免麻烦似的礼节性地笑一下,是那种很敷衍的毫无温度的笑容。 梁阁很快就发现,他有着和长相气质极不相符的内里,他的安静也全然不是梁阁想象中那种温润。 是阴郁,事不关己的阴郁。 军训第五天下午军训结束,梁阁在天桥上走,高处视野广阔能看到下面的开水房。鹿鸣的开水房是个紧挨着食堂的大棚子,所有人都去吃饭了,地上摆着一大片的桶和开水瓶。 他意外地掠见了祝余,看见他面无表情地拧松了一个开水瓶的瓶底,丝毫没有做贼心虚地张望打探,冷静又迅速,像个做惯坏事的老手,拧完又不疾不徐地给自己接了开水,走了。 他快要走出开水房时,食堂里很多人涌出来,有个穿着军训服的男生热得袖子和裤腿都撸高了,朝开水房狂奔,拎起那个开水瓶就走,砰地一声瓶胆滑落迸裂。 梁阁亲眼看见那个人整条右小腿熟了一样的溃红,发出凄厉的惨叫。 祝余头也没回地走了。 梁阁眼底晦暗不明。 翌日午休后军训集合之前,李邵东一脸鄙夷地跟旁边的艾山在骂娘。刚军训那会儿李邵东还和他讨过好,带着些近似谄媚的笑,眼珠子往下瞥,问他,“阁哥,来一根不?” 如果他问的冰棍,梁阁可能会说谢谢,但他问的是烟,“不了。” “就他爱学习,我们在下面打牌,他拿本书坐床上看,多出淤泥而不染啊!” “还特么告状,最他娘的烦背后捅刀子打小报告的狗崽子了,谁想跟这种东西睡一屋?” “你们知道他妈是谁吗?校门口卖煎饼的!操,就这他还一脸清高的德行,穷横穷横的。” 穷横穷横的。 直到快要集合,祝余才慌里慌张地插进队伍里,教官让梁阁整查军纪军容,梁阁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祝余其实黑了许多,远不如报道那天白生漂亮,但在一众“黑人”里还是出挑的白。他应该午休睡得太熟了,左侧的脸上有明显的压痕,匆匆忙忙跑过来,腰上的武装带拧得七扭八歪。梁阁在他立得太久,他终于不安地撩起眼帘望他一眼,眼里竟然有少见的惶乱。 梁阁故意凑近了他,弓下身解了他的武装带,如愿看到他狠狠一瑟缩,伸手就要挡,梁阁只看了他一眼,对视的那一瞬间他居然就惴惴地吓了回去。 梁阁稍有些恶劣地想,原来你也会怕? 梁阁把他的武装带扣到最紧还是显得松垮,可能还没到生长期,长相和身体都有些雌雄莫辨的俊秀漂亮,梁阁怀疑自己两手能把他腰掐起来,那样清削单薄。 他不吃饭吗? 那天军训结束,梁阁就在食堂看到了他,坐在角落里,餐盘里的饭堆得像个硕大的蒙古包,他拿着本公式小册在看,吃得又快又斯文。 他饭都吃到哪里去了?怎么既不横这长,又不竖着长? 军训学子苦苦盼求的雨终于在最后收官检验的那天降下来了,淋透了,都换了一身衣服才收拾东西回家,临时宿舍里好些人是家长来接的,梁阁和余下的两个结伴出校门。 梁阁落后他们一步走着。 周韬的话很多,“我们学校贼挺多的,黄奇不是说他们宿舍祝余军训两天让人拎走两个开水瓶吗?买一个偷一个,笑死了,后来干脆不买了,直接冷水冲凉……” 梁阁垂着眼,步伐稍缓了一秒,继而又从容地走起来。 雨后初霁,天空澄澈明亮,周韬被食物丰富的香气馋饿了,哭求着他们走到一个摊子前。 一个煎饼摊,是个跟万千小吃摊一样普通简陋的煎饼摊,倒是香,馋得人饥肠辘辘,梁阁在摊子前站定就借着身高优势看到蹲在后面洗葱的祝余。 ——你们知道他妈是谁吗?校门口卖煎饼的!操,就这他还一脸清高的德行,穷横穷横的。 其他两个人果然也瞥见了他。 梁阁初中时班上有个学习不错人际关系也好的男生,上完课之后,他爸爸骑在一辆旧摩托在校门口等他,看到他出来不停朝他按喇叭,他侧过头谈笑自如,装作不认识。 年少时的自尊总是尖锐又敏感,伤人伤己。 祝余亲昵地把手搭在女人肩上,微微抬起下颌好似骄傲,笑着说,“我妈妈。” 后来,他们开始就该不该给钱的事推搡起来,梁阁有些饿了,于是吃了一口,煎饼比闻起来味道还要好,“好吃”。 祝余就注视着他笑起来,不是那种疏离的假笑,眼睛弯着,眉睫乌浓,清甜又殷润,能笑到人心里去。 夏天明明已经过去,梁阁的脑子却像忽然灌进了一万只蝉,在他身体里聒噪而甜蜜地歌唱着。 梁阁日后想,他其实并不是因为这一刻、这一个闪光点才喜欢他,他不过是在找一个契机,理所当然地心动。 梁阁日复一日地观察他,杵着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总是挺得很直,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手里永远握着笔,眼睛抬头从来只看老师,低头只看题。 梁阁心里有一阵很陌生的躁动,想离他近一点,想和他说话。 可他寡言惯了,几乎少有交谈的欲望,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有这个阶段——想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而且祝余还有女朋友。 他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与茫然,好似一筹莫展。 正式开学一个月他们都没说过话。 月考那天午休,走廊外没有人,空荡荡的很安静,梁阁独自往走廊那头去。 他发誓,他只是脑子忽然想起了乔丹的世纪绝杀,他并不知道自己愚蠢地跟着做了,直到他把空气篮球投出去了,投篮的手也放下来了,才瞥见右手边的楼梯上拾级而上的祝余,正仰头看着他,微微扩张的黑色瞳孔里有一览无余的惊愕。 盛夏的暑气刚刚散尽,校园里明晃晃的绿色却还没消退,透亮的绿在耀眼的金里仍然生机繁茂,祝余低下头匆匆走上来,两个人故作平静地错身而过。 祝余突然别过头“噗呲”一声。 梁阁闭着眼躁郁地把脸偏向另一侧,谁来把地球轰掉? 第七十四章 接吻 祝余看着他的眼睛,耳边倏然寂静,针落可闻,风刮得树叶哗啦作响。 梁阁离开了他的唇,“讨厌吗?” 祝余眼神空洞洞的,神情懵懂地摇头。 “之前亲过吗?” “亲过额头。” 梁阁湿润的薄唇又落在他额头上,温柔地,一触即分。 祝余纠正,“是我亲的她。” 不消梁阁暗示,他就莽撞地凑过去在梁阁眉间亲了一口,补偿似的又亲了一下。 亲完略微有点赧然,视线都不知道往哪搁,自己贸然举着伞腾地站起身,像个因为雨的滋润而瞬间长大的蘑菇。 伞边缘洒下的雨全浇在了梁阁脸上,梁阁抬手揩掉脸上的雨水,眉眼都湿润,蹲在那仰头玩味地看着他。 祝余移开脸,欲盖弥彰地道歉,“对不起。” 雨渐渐小了,却还在下,水雾濛濛,能听见雨水顺着排水管汇下来的滴答声。 他们打着伞往校外去,小心地避着积水的雨坑。 “排练怎么样?” 祝余看着前路,还残存着些隐隐的不自在,“还就那样,她们一直闹我,但是我们的衣服定下来了。” “你穿什么?” 当时任晴提的想法太空乏,实际操作起来处处要考量,所幸她们班女孩子对汉服颇有心得,钟清宁更是其中佼佼者,原本她们想直接省事cos四大美人,但简希和祝余身架子太高实在不合适,只能挑别的角色。 祝余失望又愤慨,“我本来想扮花木兰,但是简希说她要扮。” 正好简希五官飒爽又清丽,还会武术,其他人都说简希更适合,但无奈祝余身量高骨架也大,其他汉服穿着不伦不类。 “老师就叫我……”他的声音低弱下来,难以启齿似的,“穿旗袍。” 虽然大众对旗袍是否是汉服这件事莫衷一是,但好歹也是经典传统服饰,更主要的是,女装。 梁阁适时的静默了片刻,咳了一声,“开叉吗?” 祝余说,“旗袍有不开叉的吗?不开叉不就是包臀裙吗?” 他说得这样义正词严,事实上,这是他也问了这个笨蛋问题后,女生们恨铁不成钢地回敬他的原话。 他刚才在其他人面前只温顺地笑着,但其实他很忿然,“哪有人想看男的穿旗袍的?” 学校现在各大活动中男生女装都很普遍,大多都是看个乐子,当噱头看笑话,几乎都是刻意在搞怪扮丑博关注。祝余前年女装时还算漂亮合宜,现在估摸着就真的只能当个笑话了,他甚至能想象到以后同学聚会都要被提起来嘲笑。 梁阁举着伞不应声,祝余侧过眼看他,“怎么了吗?” 梁阁说,“没事。” 等他们走到校门,雨已经停了,祝余没在校门口看见他妈,大大松了口气,不然他还真有些担心露怯。 梁阁问他作业做完了吗,可以去玩吗? “可以,我们去玩。” 梁阁于是问,“想玩什么?” 他愣了一愣,对谈恋爱出去玩的想象还贫乏地停留在,“吃饭看电影?” 祝余说完就觉得格外无趣,他当时和闻歆容分手时说过他不适合谈恋爱,不是假的,他自我而且乏味,真不知道梁阁喜欢他什么。 但梁阁说,“好,那就吃饭看电影。” 他们坐出租车去附近一个繁华的商业街,祝余在车上不免又想起被简希截胡角色,自己要穿旗袍沦为笑柄的郁恨,这么想着居然真就说了,“为什么我不能当花木兰?” 他话刚落音,立刻就收到了内视镜里司机露骨地打量,似乎想看看这是不是个男生,眼里还隐隐透露出“现在男的都想着做花木兰了?” 祝余八风不动地坐着,神情端正肃穆,直到司机的打量收回去了,才郁卒地瘫在后座,生命之能耗竭似的恹恹看着窗外。 好蠢。 梁阁好笑地在他脸颊亲了一下,祝余登时坐直了,黑眼珠在梁阁和前面司机之间梭巡,惶恐又惊讶,看司机没察觉,眼神才落到梁阁脸上,怎么又亲? 梁阁说,“我很期待。” “什么?”祝余思忖几秒,掠了眼司机,谨慎地低声,“旗袍?” 梁阁颔首看着他,“我不该期待吗?” “当然。” 梁阁说,“哦,对不起。” 很有我知错,我不改的架势。 午饭吃的西餐,看起来高级得有些过,祝余有些格格不入的局促,但他也没有扫兴地说太贵了我们走吧。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梁阁的家庭条件,难道谈恋爱之后,为了他的自尊,梁阁和他在一块儿时就只能吃路边六块钱的面吗? 他跟着梁阁进去了。 祝余没什么忌口,是梁阁点的菜,祝余还以为自己要吃不惯西餐的,吃起来居然意外地很不错,那道大里脊牛排他怀疑自己一口气能吃三份,龙虾汤和奶油菠菜也风味极佳。 祝余吃的时候一直在暗自算自己存的钱,打工的钱,奖学金还有稿费和奖金,不管多贵,足够的话他也请梁阁来吃一次。 吃完就去看电影,这个档口着实没什么片子可看,刨去闹腾的喜剧片,只有个口碑不怎么样的文艺爱情片,一天就三场排片。 一个大的有些浪费的大厅,他们进去时正在放广告,照得影厅很亮,观众也不多,最佳观影区零稀分布着几对情侣,没有和他们同龄的,最小也是大学生了。 其中有对情侣中的女生猛然瞅见他们进来就紧紧盯着,一路盯到他们落座,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相貌出众,还是纯粹惊奇于两个男生一起来看这种三流爱情电影。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旁边没有人,只三排外坐着个体型肥硕的男人,肩膀一耸一耸的,正在吃汉堡。 确实是个冗长无聊的片子,开场半个多小时不知所云。他们从电影开场就没讲过话,梁阁应该不太喜欢在电影院说话,也不玩手机,从进来就一直沉静地看着屏幕,面无表情,正经又严肃,祝余也只安静地看着。 这片里有段吻戏,拍得很好,氛围感十足,主角也演得很热辣动情,影片上映前被截出来铺天盖地营销过,很多观众都冲着这个乘兴而来,最后骂骂咧咧走了。 当然,试图从云里雾里的剧情理出一些情感脉络的祝余并不知道有这段。 不知所云了五十分钟,那段吻戏或者说床戏之前的吻戏终于来了,两个淋湿的主角进到狭小的室内,光影暧昧地暗下来,背对着换衣时手肘碰到了,转过身眼神一对上当即天雷勾地火,一个把另一个推到墙上深吻起来。 到了这个时刻,除了吃汉堡的人还在吃着汉堡,全场的情侣都情难自禁地开始接吻了,电影院昏暗暧昧得露骨,祝余耳里全是主角接吻的喘息声,他突然听见梁阁说话了。 “我也想亲。”梁阁沉肃地看着电影,屏幕上的光影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流光熠熠,他侧过脸来看着祝余,“我也想这样亲。” 梁阁的嘴唇很薄,说话时上下启合,相较起来,祝余的嘴唇要肉感一些,但更小,淡红色。 祝余咽部无意识地收紧吞咽,诚然都谈恋爱了这样扭扭捏捏很难看,但是,他为难地说,“我不会。” 要知道,他们今天才刚真正嘴贴嘴碰了一下,他还谈过恋爱,梁阁在他之前零恋爱史,应该更糟吧。 梁阁眼睛黑魆魆地看着他,脸上有隐约的落寞,“那怎么办?” 他这么一落寞,祝余立刻说,“我、我们看一下教程吧。”他是个好强又好学的男孩子,眼珠乌亮地看着梁阁,生怕他气馁,“没关系,马上就学会了,我们也亲!” 他立刻把手机掏出来,上视频网站搜了一下,居然真的有,他把手机调成静音,稍有些尴尬地按开了视频,放在自己和梁阁中间,忍着羞耻说,“看吧。” 视频刚放十来秒还没进入正题,梁阁说,“我看不清,你坐过来。” 他不是让祝余坐过去一些,他是让祝余坐到他那里。 怎么会看不清?又不是近视。 祝余也不看他,只迂回地提示,“我有128斤。” “我157。” 祝余又迂回地说,“椅子会不会承重不了?” 梁阁处变不惊地指了指前方那个还在伤心地吃汉堡的男人,看上去三百斤不止的样子,“过来。” 祝余心下自我说服,亲都亲了,坐一下怎么了,谈恋爱不就这样吗? 他刚一起身就被梁阁捞过去了,放置在两腿之间坐着,梁阁从身后搂着他,下巴磕在他肩上,语气和神情一样正经严肃,“接着看吧。” 他说话时气息温热地扫过祝余的脸颊,祝余窘迫得肌肉发僵,强自镇定地垂下眼,继续点开了那个接吻教程视频,他们一起看着。 多荒唐,来电影院不看电影,被男朋友抱着看接吻教程。 视频大概在三十秒进入了主题,两个人搂抱在一起,舌头搅动,唾液勾缠,祝余从没这样细致地看过人接吻,面上不显,实际又窘又燥,止不住脸红心跳。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看这个脸红心跳,还是被梁阁抱着,或是在电影院研究接吻教程,当然,更可能是三者叠加。 祝余尽量让自己用纯粹学习的眼光来看这个视频,梁阁忽然咬耳朵似的在他耳畔说话,“转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祝余这会儿脑子都不太灵光了,也没细想就在耳朵边上还转过去做什么,非得面对面说话吗? “什么秘密?” 他无知无觉地一偏头,立刻就被吻住了,梁阁的手掐着他双颊下凹处,迫使他牙关张开,一根滚热的舌头蛮横无忌地捅进他口腔。祝余始料未及,眼睛瞬间睁大,双手抵在他两肩,刚才学的那点微末伎俩全没用上,舌头在嘴里胡乱地推,想把梁阁弄出去,却反被梁阁噙住舌尖吸进嘴里。 手机掉了下来,梁阁一只手强硬地摁在他腰后。 祝余抵抗的手逐渐懈了力,搭在了梁阁肩上,耳道里全是接吻时粘重的搅缠声,又慢慢往后移,手最终环住了梁阁的脖子。 梁阁松开他时,他还软绵绵地吊着梁阁脖颈不松,脸腮晕红,无意识地往梁阁嘴唇凑。 梁阁只好又低下去在他红肿的唇上啄了一口。 才把秘密告诉他,“我很会接吻。” 第七十五章 你也挺亮的 祝余隐隐觉得哪不对劲,他晕晕乎乎从电影院出来,回到家,晚上躺在床上,第二天看着镜子洗漱,可能恋爱导致思维迟缓,他怎么也没琢磨透彻到底哪出了错。 一直到晚自习做语文卷子上一篇说明文,关于某种珍稀鱼类,第二段在用数据介绍鱼吻。祝余看到那个“吻”字不仅回想起电影院那个吻来,身上又燥意难消,电光石火间他眼眶猛然鼓大,不对,梁阁怎么那么会接吻? 梁阁正在做题,教室里静悄悄的,突然听见衣物摩擦“唰”的一声,祝余猛然回过头来,秀致的眉拧着,眼神特冷清地那么上下扫视他,却什么也没说就转回去了。 ? 晚自习下课后,他们难得像其他早恋小情侣一样偷摸着寻了个僻静的去处,从天桥穿过去到了综合楼二楼最尽头的楼梯间,顶上的声控灯已经熄了,他们并排坐在台阶上,可以看到综合楼外蓊郁的香樟树和远处天空几颗闪烁的细星。 祝余乌眼珠在半昏的光线中炯炯地审视着他,警惕又狐疑,“你为什么那么会接吻?你之前也没有谈过恋爱呀,你和谁亲过吗?” 原来是这个。 “祝满满同学。”梁阁的手撑在台阶上,上身闲适地往后仰,懒懒偏过脸看他,好像是笑的,“我从前年就开始暗恋你。” 莫名地可怜又色情。 祝余差点就被这颗酸甜的炮弹击倒了,但他勉力保持清醒的思维,继续拷问,“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很会接吻?” “我不知道啊。”梁阁说,“我准备亲完,你喜欢我就说我很会接吻,你不喜欢我就说我也不会。” 梁阁一只手移到他们之间,危险地凑近了,“你好像很喜欢?” 祝余有一点点羞耻和无措,脊背贴上楼道的墙壁,面上还沉着,耻于承认,“我没有。” “你不喜欢?” 祝余昧着良心较劲,“我不喜欢。” 他说完眼珠往下瞥见了梁阁薄红的唇,梁阁更近了一些,呼吸相接,梁阁右手捧住他半边脸,拇指轻柔地摩挲他饱润的下唇,还没亲他,祝余自己就把嘴张开了,舌头都探出个尖来。 根本是迫不及待的样子。 梁阁低低笑着吻住了他。 祝余周身顷刻间就浸满了梁阁身上那种清新的馥郁,梁阁的右手移到他后颈时轻时重地抚摸着,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压在墙上侧着头吻他,舌头进得好深。 祝余以前看视频或看其他人接吻,总觉得唾液混合舌头乱搅,脏兮兮的恶心,但他真正亲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想,只觉得快活又舒服,舌头都像要被梁阁含化掉,浑身无力,脑子都被亲融了,思绪混沌一片,眼前有金光浮动,如在梦中坠云端。 人都是感官动物,被诟病为“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尤其是,祝余当然也是。 梁阁咬着他下嘴唇轻轻地磨,祝余又痛又舒服,鼻腔不自觉地发出些哼哼的音调,攥着梁阁的腰侧几乎要哭。 黑暗滋生出无数的旖旎与静谧,杂沓的喘息和黏重的勾缠声在楼道里回响,模糊地,听得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和说笑声,逐渐清晰,四瓣黏合的嘴唇仍密不可分,头顶的声控灯乍然亮起来。 两人遽然分开。 祝余嘴角的口水都还没擦,已然正襟危坐,佯作和梁阁探讨的模样,洋洋洒洒脱口而出,“世界多极化和非西方力量的上升是时代前进的方向,世界各国人民向往和平稳定、要求发展进步、主张合作共赢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你说是吗?” 这学期要学考,这是祝余背的政治时政题,仔细辨听还能发现他声线里紊乱的喘息。 梁阁:“嗯。” 祝余心口砰砰,只希望这些人能赶紧过去。 霍青山的声音霍然响起,“你俩乌漆麻黑地在这讨论国际形势呢?勘破了什么国运天机啊,还得偷着说。” 他们一同转过头去,看见霍青山和周敏行还有另外一个男生拿着笔记本在那惊诧地看着他们,应该是竞赛刚下课。霍青山生龙活虎地冲过来,有样学样蹲在他们身后,笑眉笑眼的,“给我也说说呗。” 四月的祝余格外分身乏术,原本班务、文学社再加上学习就够他忙活了,又要加上运动会和方阵表演,再者梁阁也不时要去机房,两人只能见缝插针的早恋。 由于梁阁时常不在,语文成绩虽然一直不俗但学习态度吊儿郎当的霍青山成了项曼青的“新宠”,项曼青时不时就要对他发难找找乐子。 今天梁阁又不在,项曼青再次把矛头对准昏昏欲睡的霍青山,问他昨天作业做得怎么样? 昨天的作业是卷子,上面有屈原《九歌》中的一篇,项曼青叫他们课下查好注释。霍青山直接误以为是背诵全文了,他满口应承着说我当然做了,我特熟,我再看一眼。 他一目十行迅速把整篇诗歌过了一篇,抬起头张口就诵,“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他真就一字不落朗朗地背下来了,全班包括祝余都愕然地看着他,项曼青都被他弄得没脾气了,每一届总有那么几个顽劣却又聪明得让人没办法的学生。 下课之后艾山兴致勃勃地问霍青山怎么记下来的,他是霍青山的同桌,当然知道霍青山课前根本没看过那篇《九歌》。霍青山故作高深,双手快速结了一个印,艾山以为他要念个什么忍术,结果他双手在书页中虚空地捧了一捧“知识”,浇到自己脸上,嘴里念念有词,“青山大仙,法力无边……” 艾山笑骂他是假神棍跳大神,霍青山说真的,不信咱们试试。艾山随便找了套卷子,让他用这个“邪术”把那篇拗口的说明文节选背下来,霍青山一边捧“知识”,一边眼珠飞快地扫过整篇文章,真背下来了。 艾山“靠”了一声,真就跟着学起样来,祝余也觉得有趣,笑着捧了知识浇到自己头上。 简希进教室撞见这幕,“出现人传人了。” 孙沛佳好奇地问,“什么人传人?” 简希侧过脸,竟然笑了一下,“霍青山傻瓜病毒。” 等放学后人潮散尽,梁阁才从机房出来,祝余在综合楼下等。他们每天也就下晚自习出校门的时候走暗处能正经牵一会儿手,正四下无人,路灯昏暗,两人的指头刚勾上,还没真正牵住。 身后忽然,“梁阁!” 祝余率先闻言转过身,饶是他也不禁腹诽,怎么又是你? “祝观音!”霍青山雀跃地跑上前来,一手搂一个,祝余强作若无其事,“你怎么一个人?” 霍青山说他本来和女朋友一起,下了楼才看见女孩子爸爸来接了,“差点撞见,吓死我了。”又说,“你们俩走这干嘛?乌漆嘛黑,人家谈恋爱才走这呢。幸亏我来了,天意让我们金刚石三角汇合!” 梁阁终于耐心售罄,阴着脸一横肘把他掀开,霍青山捂着腹部,五官都皱起来,“梁阁你他妈杀人啊,我招你惹你了?” 祝余都懊恼,世上怎么会有人又聪明又傻的? 霍青山浑然不觉,又开始和祝余谈起那天春游他在樱桃林后面看见的那个俊俏的和尚,这件事不稀奇,稀奇的是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那天高二去了一千来人,把樱桃园围得水泄不通,如果有陌生帅哥经过女生们肯定当场锁定,更别说还是个和尚,而且连他女朋友都没看见,大家都说他在辜申墓撞鬼了。 他说着猛然抬头看见月亮,惊叹道,“哇,今天月亮好亮啊!” 梁阁说,“你也挺亮的。” 校内篮球赛也紧张激烈地开始了,第一场对五班祝余上了场。五班是个文科班,男生本就不多,凑个篮球队都艰难,水平更是拉垮,十班赢得毫无悬念。 四月的天热起来了,不过就算寒冷也挡不住十几岁的男孩子们为了篮球脱衣服,一到体育课就是球服加件校服外套。他们班篮球队买了球服,祝余自然也有,他这一年身量长高不少,所幸球服宽大耐得住少年抽条,穿着也挺拔合宜。 最近篮球赛如火如荼,他们上一节课拖了堂,体育课再下来时篮球场已经被占得满满当当,人太多也不好拼场子,只好去了那个无人问津的老式水泥场。 最近训练频繁,大家都很来劲,自己班对打也冲劲十足,横冲直撞,有意无意地想炫技,祝余一个不防神就被人晃倒了。 很多男生都觉得打篮球被晃倒很丢人愤怒,祝余不会,他还没站起来,看见那个男生晃过他后准头很稳地射中球框,也不尴尬,笑着鼓了两下掌,“好球。” 那个男生看着他,又去看梁阁,挠挠后脑勺,“对不起,班长。” 祝余倒没什么,只是摔下去时被水泥地刮了一下,膝盖上没了一大块皮,他捂了一个秋冬没见光,皮肤白得吸光,两相映衬,伤口血淋淋的十分唬人。 众人围上前,意思意思地嘲笑了一下,又问他没事吧? 艾山说,“去年你是不也在这摔了?一年摔一次吗?怎么那么邪门?” 祝余也奇怪,平常橡胶场上打球他从没被晃倒过,唯二两次碰上这个老式水泥场,都摔了,“有诅咒吧?” 霍青山近来对咒语作法颇为中二迷恋,煞有其事地说要给祝余作个法,结果却吹了吹气,“呼呼,痛痛飞走了。” 其他人都“操”出了声。 祝余配合地做出惊喜的样子,眼珠乌亮,“哇,真的,一点也不痛了。”又侧过身和梁阁说,“梁阁,我要一个创口贴。” 梁阁搀起他,蹙着眉,“去医务室。” 梁阁没让其他人来,毕竟只是个擦伤,不必耽误这么多人打球训练,特意嘱咐霍青山,“听到没?” 其实祝余都觉得没必要特意来医务室,按他平时的粗糙程度冲一冲就不管了。 医务室里有人,还不少,但真正伤的只有被簇在中间的那个高个子,一双稍显圆钝的眼睛,皮肤有些黑,有种天然的野性,祝余这学期好几次见过简希和他一起打球,好像是高三的,姓李,作风很嚣张跋扈。 他们一进医务室,李趐就警醒地瞪着他们,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 梁阁不予理会,跟医生说了几句,拿了药揽着他进病房。病房空间不小,有四张病床,最里面靠窗那张躺了个吊水的男生,闭着眼睛睡得很沉,听得见他轻轻的鼾声。 他们在靠门这张病床,梁阁坐在椅子上把他的小腿放平搁到自己膝盖,低着头垂下眼专注地给他清理伤口。祝余看着他神秀的轮廓,嘴唇薄而线条清晰,明明看上去倨傲又冷漠,亲吻时却那样湿润柔软,热烈得让祝余整个口腔都跟着沸腾燃烧。 他无端热起来。 梁阁用酒精棉给他消毒,“疼吗?” 酒精抹在伤口周围有些烧灼的刺痛,完全在忍受范围内,祝余也远没娇气到这点小痛都受不住,可他看着梁阁,“疼。” 梁阁也看着他,眼仁漆黑,“那怎么办呢?” 祝余想,霍青山都知道呼呼,你还问我?然后他就看见梁阁俯下身在他伤口边小心地吻了一下,又看着他,“还疼吗?” 祝余感觉伤口被亲的那块都火辣辣地发烧,“还疼。” “哪里疼?” 祝余垂下眼看着梁阁握着他脚踝的手,“嘴巴疼。” 梁阁探过身,两人的嘴唇只隔毫厘,几乎要贴着摩擦,又问,“那怎么办呢?” 第七十六章 落后 春日清和,病房的蓝窗帘被风吹得卷动,透亮的阳光照进来,旁边床上还有个睡着的病人,门也只关着没锁上,祝余觉得自己一定发了疯了,他仰起头沉醉地半阖着眼,等梁阁的吻。 上一段短暂的类似于扮家家的恋爱没有给祝余留下什么优秀经验,反倒让他清楚地了解到自己与恋爱的种种不适配。他仍然稚拙鲁钝,他连女生的男朋友都做不好,如今更不知道怎么做男生的男朋友。 他在生活中没见到过男生情侣,也没有参照,于是总有意无意地就近观察霍青山和他女朋友相处。 霍青山的女朋友是这学期转来的,甜美漂亮很出众,一看就是被家里宠大的娇小姐,任性粘人脾气大却又特别会撒娇。 她常带着水来看霍青山打球,不拘谨,会亲切活泼地和祝余他们打招呼,柔亮的黑发梳成一个半松的高马尾,露出白腻细长的脖颈,一笑一嗔有娇憨的情态,拖着软音“嗯”一声直叫人找不着北。 霍青山十分受用,艾山似乎也悄然被酥去了半身骨头,祝余自不必说,他暗自去瞧梁阁——望着球场,面无表情。 他盯得太久,暗戳戳的一瞥不知不觉就演变成明晃晃地打量,直白得近乎露骨,梁阁侧过脸来问他,“怎么了?” 祝余仓促收回视线,“没有。” 梁阁喜不喜欢这样呢?可我也学不会这样“嗯”啊。 他总是懵懵懂懂,又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虑,他的四月实在太过忙碌。不论其他,单说文学社和校报的活就够他焦头烂额了,要采访要拍图要写稿还要找人做宣传海报,当然这些不是都得他去做,但他要调配人员。 去年这个时候他才刚加入文学社,到今年都还有许多东西尚未涉猎,一知半解,他有时也觉得揽的活太繁重,但他又天生好强上进,不想叫人认为他庸碌无能,只好暗自下苦功做准备,忙得连轴转。 更不用说还要兼顾学习,班务,方阵表演和篮球赛,累得整个人恹恹的,连谈恋爱都有气无力。 篮球赛倒不怎么需要操心,只是他作为队员,时不时也需要上场,当然他也很期盼能上场。他们班今年的实力要比去年更强悍,也更有看头,不管是上场球员的外形还是球技,极有观众缘,赶上公共休息时间,里三层外三层能把球场围得水泄不通。 更别说,艾山还是校篮的队长。 梁阁安排很面面俱到,几乎每个队员都有上场机会,一路全胜杀进了半决赛。 三个年级周五的七八节课都是“放风课”,十班这天没有比赛,高三的十五班找上霍青山,想约他们打友谊赛。鹿鸣的篮球赛是三个年级平行举行的,不同年级不比赛,高三的十五班实力也十分强劲,个个人高马大实力不俗,虽说不是正式赛,只打着玩,但也一定很有看头。 祝余去不了。 广播里辜剑叫各班班长第七八节课去年级组开会,女孩子们又来找他说开完会能不能一起去运动场主席台实地看看,钟清宁双瞳剪水脉脉地凝望着他,“可以吗班长?” 第七节课快下课祝余才从年级组出来,精神困顿像棵蔫了的小树苗,下午五点多,云慵风懒,漫天都是夕阳。 简希轻快地朝他跑过来,她和一伙男生打篮球,等祝余出来就一同去运动场,祝余透过她肩膀看向球场,在那群男生中看到了李趐。 李趐拿着篮球喊简希的名字,脸晒得有些红,几句话说得很磕绊。祝余前几天在医务室还见他脚踝肿得好高,今天竟然就来打球了,可见十分热爱。 他们一同往运动场去,祝余不经意地问,那个拿球的男生是谁。 简希不甚在意地说,“一个高三的学长。” “你们经常约着打球吗?” “没有,碰到了就一起,他打得不错。” 祝余没有再问。 他们和钟清宁夏岚汇合,钟清宁和夏岚意外地合拍,他们到时两个女孩子正聊得火热,夏岚说,“所以为什么梁阁没女朋友?他应该很多人追吧?” 祝余几不可见地僵了一瞬。 钟清宁略有些难为情,“不知道,我高一还喜欢过他,给他送过早餐。” “你也喜欢他?为什么?你这么漂亮。” “我当时很心动的,而且我和彤彤一致觉得他是我们学校最帅的男生。”彤彤就是喻彤。 夏岚似乎不能苟同,“会吗?他太冷了,我比较喜欢班长和霍青山这种爱笑的。”她很明媚地眨着右眼对祝余笑了笑,祝余受宠若惊地回了她一个笑。 她们堂而皇之地聊着,也不在乎有祝余和简希两个跟梁阁关系近密的人在场。 钟清宁为梁阁辩白,“他性格挺好的,就是话少。” “确实,到现在他一共就跟我说过三句话吧,‘嗯’‘好’‘谢谢’。”夏岚很戏剧地睁大眼睛表示惊异和荒谬,“根本想象不到他谈恋爱的样子。” 简希全程没有说话。 祝余有种怪异的心虚,出声打断,“你们怎么突然聊这个?” “群里在说啊。”钟清宁当着班长和学生会主席就把手机拿了出来,看来“严禁手机”这条规定经过一学期大致已经名存实亡。 祝余凑过去一看,是他们班的水群,里面没有老师,五点有人发了张室内篮球场的图,内场边站着三个女孩子,配的字是,“嫂子聚会(耶)。” 除了艾山新交的异地女友无法身至,其他人的女朋友竟然都去了。 简希饶有兴致地说,“梁阁没人要啊。” 祝余的脑子里霎时涌现打完球赛后篮球队所有的小朋友都被女朋友送水擦汗接走了,只有梁阁孤零零被剩下了。 俨然忘记了还有同样孤单的艾山。 心中警铃大作,失职的罪恶感降临在他身上,他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都没怎么正经和梁阁说话。 我又太自我了,不行的。 他若无其事地又跟她们走了一小段,忽然顿住,面上有惊愕地恍然,“对了,剑哥叫我五点半去校报定稿。” 钟清宁为难片刻,很善解人意地说,没事班长,那你先去吧。 祝余顺势歉疚,“我去一下就来,你们先走。” 他转身就对上简希清透了然的眼睛,立刻收回视线,焦急地走了。简希虽然一直没有问过他,但他猜想简希应该早就看穿了,因此一路都在旁观他的尴尬。 他从运动场出来正要往体育馆去,远远听见有人叫他,“社长!祝余!社长!”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是文学社一个男社员,“怎么边叫你还边走啊,剑哥让你去一趟呢,那个海报不行,得重新找人做。” 祝余头都疼了,这是言灵吗? 他敷衍点点头,脚步不停,“嗯,好,我知道了。” 男生看他走得更快了,“那我们去活动室啊,剑哥在等。” 再晚一些,那边篮球赛都散场了,“好的,可以。” 男生看他就要跑起来了,把他拽住了,“活动室在那边呢!” 祝余停下来看他,有隐隐的烦躁,“我现在有事,你去告诉剑哥,找不到我,不知道我去哪了。六点半我会去活动室,骂的话让他骂我。” 他说完把衣服上的手拨开就跑,路过超市又进去买了瓶冰的宝矿力。 体育馆一楼的门锁了,他直接从二楼大门进观众席,所幸比赛还没结束。因为是“放风时间”又来了很多人看球,三个年级的男女生都有,但真正坐在观众席上的人很少,多拥挤在栏杆前看球,祝余拿着那瓶宝矿力站在人潮后面的台阶上,脸上有运动后的红晕,气喘不匀。 他借着海拔优势看到了球场,虽说不是正式比赛,稍微打得有些散漫,但节奏还是很快,防守进攻都很迅猛。他看见梁阁穿着球衣,修颀精瘦,热汗沿着眉棱滴下来,神情淡漠,像块冰一样立着。 霍青山在两面夹击之下传了一个球给他,梁阁迅速破防,起跳,高高跃起,灌! 祝余立刻就被女生们狂热而尖细的喝彩声还有男生们粗糙的“操了,牛逼”包围了,他在热烈的人群中看着梁阁,猛然领悟到恋爱的真谛——看见他就觉得快乐,方才那些焦头烂额的疲惫和周围喧嚣的人群通通消弭远去,只剩下梁阁。 他也鼓起掌来。 祝余很不安,因为现在比赛已经进入第四节了,证明其他人已经被女朋友送过三次水了,这么比起来他已经落后三次了! 他正这么想着,场上就有人把球掷出了场外,临时裁判吹了哨,因为友谊赛也不在乎许多,梁阁就去捡球。 梁阁捞起球抬头时无意间往观众席看了一眼,运着球走出两步后又猛然回过头来,定定望着某处,眉梢挑动,神情戏谑又生动。 观众席嘈杂的人群忽地一窒,都不知道他在看哪。 祝余站在人群里,怦然地和他对视,不好大动作回应,弯着眼睛笑了笑,却又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突发奇想两只手在身前悄悄合了一个心。 比完就想把手砍掉,好土! 场上还在比赛,梁阁也只回头了四五秒就又往球场去,可他把篮球往球场中间一砸,背着观众席抬起双臂,虚虚在发顶拢了一下。 “卧槽,梁阁在比心吗?” 观众席骤然躁动起来,八卦又热闹地左右探看,球场上任何人做这个动作都极度引人注目,何况还是梁阁。 梁阁提着球衣领子随意地揩了一下鼻尖的汗,遮掩了脸上隐淡的笑意。 球场上的人也很懵,霍青山第一个警觉起来,“梁阁干嘛?怎么突然开屏了一样?”他又一眼望见观众席的祝余,立刻学着梁阁的样子抬起手臂大动作地拢了个心,笑出左侧的虎牙来,英佻可爱,“祝观音!” 祝余遥遥地站在人群里对他笑。 艾山发愁地瞅着霍青山,真想一脚把他脑子里的驴踢出来。 等到比赛结束,祝余从右侧的旋梯下来。 梁阁打完球身上热气蓬勃,拧开宝矿力,问他,“不是不来吗?” 祝余红潮未褪的脸上正经又严肃,“他们的女朋友都来了。” 梁阁看着他。 “你才不是被剩下的小朋友!” “嗯?” 祝余又说,“我们不能落后!” 谈恋爱也要力争上游! 第七十七章 偏头 梁阁看着他,侧过脸笑了。 梁阁笑起来很迷人,唇角往上掀,淡淡的一抹,脸部线条都变得柔和,瞋黑的眼里有融融的神采,清湛卓然。 祝余被他的笑迷了眼睛,“你笑起来这么好看,怎么不常笑?” “不知道。”梁阁思量半秒,说,“装酷吧。” 刚打完球,身上汗涔涔的,体育馆有校篮的休息室,配备浴室,除去两个争分夺秒跟女朋友去吃晚饭的男生,都去冲了个澡。 祝余在外面等,他有一种骄傲的补偿心理,就好比虽然他迟到了,但他主动留堂了呀。 男生冲澡很快,三五分钟就清清爽爽地出来了,休息室另一侧的出口原本没有门,只是个通道,后来装的卷闸,卷帘有些卡锈,升不上最顶端,两米的门硬生生缩了一截,艾山撞过好几次头。 出去时,艾山在前头提醒,“这地方忒矮,都当心点儿,别磕脑门!” 于是艾山偏着头过去了。 霍青山偏着头过去了。 梁阁偏着头过去了。 祝余没跟出来,他们回过头去。 祝余看着比他高出近十厘米的卷闸,也倔强地偏着头过去了。 霍青山笑得打跌,艾山不遑多让,梁阁也笑了。 祝余这下一点也不觉得梁阁笑得好看了,但也不免有些后知后觉的臊脸,杵在那佯作淡然。 霍青山蹲在地上笑吟吟地问他,“祝观音这学期怎么这么活泼?上学期还老不搭理人。” 霍青山实在难以捉摸,说他聪明吧他又傻,说他傻吧他又这么敏锐。 祝余下意识就想去余光去瞥梁阁,并不很有底气地搪塞,“没有吧。” 艾山问,“祝观音你现在多高?” “177啊。” 霍青山和艾山都很震惊,像祝余多不努力似的,“还没一米八呢?” 还没一米八呢?! 你们以为长到一米八很容易吗?多吃几口饭就能长到一米八吗?活像你们生下来就一米八似的? 何不食肉糜? 祝余很郁恨,他怏怏不乐地陪女生们在主席台前排练到六点半,到文学社时剑哥正怒气冲冲候着他。辜剑五十多岁算个小老头了,平头有些花白,但并不显老态,干瘦又结实,毕竟是纪律老师,平时笑眯眯的挺和蔼可亲,脸一阴下来很能唬人。 但祝余一点也不怵他,他从高一开始就每逢开会被剑哥拎出来喷唾沫星子,早习惯了。他低眉垂目,做出一贯恭顺谦逊的姿态,除了关键信息通通左耳进右耳出,主要就是海报没做好,关键时刻还找不着人。 祝余不算一个特别精益求精的人,心情郁闷时尤其烦躁,先不说这个海报本就是归另一个副社长管的,就一个校运会的海报搞个模板改一改也就得了,还非要找人手绘,又不是奥运会。 他疲惫地回到教室,霍青山和艾山正轮流夸张地偏着头从教室门下进进出出,梁阁问,“做什么?” 霍青山正色说,“cos世界名画 《倔 强》。” 三人又笑起来。 艾山还故作宽慰搭祝余的肩膀,“没事祝观音,大不了下次咱们踮着脚偏头呗。” 这些人怎么那么惹嫌?! 晚上骑车回去,到了鹿角园,两人的车一齐停下来。祝余左右看了看,确认这会儿夜黑风高四下无人,伸手抱了抱梁阁,又抬头飞快在他脸上啵了一口,转身就走,“走了,注意安全,晚安。” 就这?就差把“例行公事地敷衍敷衍你”写脸上了。 梁阁扯着他领子就又把他拎回来,“急着干什么?” 祝余被扯得踉跄,小区外老旧的路灯不甚明亮,光线迷离地投过来,带着一些朦胧的柔化效果,他长睫覆下来投出一片阴影,嘴唇固执地紧抿着,脸庞玉一样静穆清曜。 梁阁看他不说话,小区有人出来,把他扯到了旁边绿化林的树后。静处一隅,梁阁都声线低柔下来,又问,“怎么了?” 祝余成长期最在乎的不过两件事,一是他的成绩,二是他的身高,现在多了一个,就是和梁阁好好谈恋爱。 他已经很努力地长高了,功课都那么忙了,他还又打篮球又跑步,为了拔个每晚都做引体向上,力求能把自己抻长一点,对比刚进高中他也确实长高不少,但站在梁阁他们中间还是像个盆地。 身高根本就不是努力可以决定的,而且,“你不能笑我。”他仰起头,露出一双熠熠乌亮的眼睛,看着梁阁,幼稚地较起真来,“他们笑我,你怎么能跟着笑我?” 不管别人怎样,梁阁是不可以笑的。 又思及当时知道梁阁会弹琵琶,梁阁只让他笑,“笑吧,让你笑。”可轮到他,他就只不让梁阁笑,两相对比仿佛是他没本事又小气,只能窝里横。 他这么一琢磨,也觉得自己任性跋扈,“算了,你笑吧,你可以笑。”祝余唇色偏淡,今天不知道怎么格外的红,红殷殷的两瓣,懊恼又沮丧,“我什么时候才能偏着头过那个门?” 他某些方面过于好强,越说他不行他就越要做给人看,可身高他又左右不了,他也想一下蹿到两米去偏着头过那个门啊。 树荫下光线幽暗,夜晚静谧而暧昧,梁阁看着他小红嘴唇一张一合,忽然问,“你想接吻吗?” 祝余还没从长不高的阴影中走出来,撇开视线,“不想。” 可梁阁弓下身,“那我强吻你。” 又掐住他双颊,嘴唇已经覆过来,湿润的温热的,祝余气息骤乱。他背抵着粗粝的树皮,起先还想挣扎,梁阁的舌头扫过他软腭,他就舒服得呜呜直颤,春夜里开始有细碎的虫鸣,街道偶尔有车驶过,车灯从他们身上晃过去。 梁阁松开他,“抱歉,太想亲了。” 祝余微微喘着,嘴唇和双颊都水红,懒在梁阁怀里。梁阁俯下身搂着他,轻轻摇晃着,哄人一样说,“能长高的。” 第二天祝余在文学社校稿,中途又用浏览器搜了一下“做引体向上真的能长高吗?”看见一个回答,“我高中有个哥们就是个子不高,于是疯狂打篮球锻炼做引体向上,真挺有用的,后来上了大学,凭借他打篮球的活泼和幽默的谈吐,还是找了个温柔可爱的女朋友。” 凭借什么?他打篮球时的活泼和幽默的谈吐? 他懊丧不已,有女生来问他,“社长,那个海报我有个好朋友愿意帮我们一下,你看看可以吗?” 祝余眼疾手快退出网页,掩去慌张,翻看了一下画稿,他一个门外汉也瞧不出门道,只觉得好看,一直翻到最后才看见名字,是陈淞雪。 祝余一时有些恍惚,他记得这个名字,女孩子期盼地望着他,“她是美术生,人很好,我觉得画得也很好,我问过曾曾了,可以吗社长?” 曾曾是另一个副社长。 祝余笑着说,“好,麻烦你了。” 十班的篮球一路过了半决,进了决赛,祝余水平今年精进不少,半决打了半场,决赛没再上场。他们班厉害的人太多,课间十分钟都要下去打球的人不在少数,别说还个个一米八+。 决赛是在校运会前一周举行的,祝余不上场,但也觉出些紧张忐忑来,但梁阁附耳和他说,“能赢。” 祝余看着他们高高的个子和迅捷的反应,在球场上你追我敢,不免歆羡又嫉妒,但更多的还是感同身受的畅快和兴奋,就像梁阁说的一样,他们班优势很稳,攻防节奏很快,无一短板,看着都让人热血沸腾。 高一他们遗憾输给四班,分完科后,四班有个球技很好的高个子还分来十班了,这回不拿冠军都对不起这天助的安排,更对不起艾山篮球队长的身份,还隐隐对不起霍青山的基因。 他们赢得很光彩。 郑子粤作为校报记者采访冠军班级,她平时在文学社时对哪班哪个帅哥如数家珍,这回真正见了就怯了场,尤其这些高二的男生都那么高,面对镜头你推我搡地打闹,时不时撩起球服揩揩脸上的汗,让人看一眼都脸颊发烧。 她只好又去找祝余,祝余倒很乐意采访,拿着单反冲他们喊,“站好,上镜了!” 男孩子们又装模作样地清嗓正领挨个立个笔直,在粲烈的阳光下,祝余的镜头慢慢从一张张年轻生动的笑脸上移过去,“这是我们慷慨大方的校篮队长艾山同学!” 他着重说了慷慨大方。 “这是我们人见人爱的体育委员霍青山同学!” 梁阁正背对着他们在喝水,祝余叫了他一声,他就回过身来。 祝余看见他高挺的个子,穿着球服肌肉精瘦,提矿泉水的手腕上戴着两个篮球手环,不太自然地望着镜头,嘴唇薄薄地抿着。 祝余透过镜头和他对视,不自禁弯着眼睛笑起来,“这是我男……”声音又弱下去,字字都沁甜,“我们班梁嗝儿同学。” 结束之后,他们身上汗黏黏的很不舒服,又去校篮休息室冲澡。男生们一路都在说笑,哪个球进得高超,谁手黑下三滥,祝余被晒得发晕,也随大流去冲了个澡。 他显然不够快,出来时其他人已经走了,只剩梁阁还在等他,祝余十来天没来过这,已然忘了这个让他丢脸的卷闸门,冷不防撞见,那股憋屈无力再次浮上心头。 梁阁偏着头出来了才发现他没动,小孩子使性子似的木着脸,跟门较劲一样站在门后。 体育馆有人打球,听得到球鞋底摩挲着木板发出的刺耳声响和吆喝。 梁阁好笑又无可奈何地返回去,在他身前蹲下来,“上来。” 祝余看着男孩子精瘦的后背,立了半晌还是伏了上去,手松松环着梁阁脖颈,嗅得到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 梁阁背着他起身,从卷闸下过去时说,“偏头。” 祝余也偏着头过去了。 第七十八章 摸了 校运会在赶在五一前,四月底的天将燥未燥,风都软绵绵的,像蓬松的蒲公英。 女生们向艾山强行征用了校篮休息室,运动会当天一大早就开始行动,另来了七八个女生帮忙化妆。 祝余被她们拢在中间热火朝天地摆弄打扮,嘻嘻笑笑,刷子粉扑眼线笔在他脸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他又烦闷又羞耻,颇为生无可恋,忽然想起梁阁来,女孩子们眼见他一瞬间面颊蒸红得几乎要盖过腮红去,眉目低垂,“给我……给我画好看一点。” 夏岚正塌着腰对着镜子刷睫毛膏,一听就笑了,女生们都笑了。 夏岚穿着明黄色的唐制衫裙回身看他,他被围在小凳上局促地坐着,并着腿,倒显得比女孩们还端庄些,穿着她们在网上瞎淘来的大码旗袍,岔开得中规中矩,只露小腿,石青色的料子,腰侧缀着些针脚毛糙的红花绿叶,这么廉价艳俗的东西,眼神扫过他脸庞,稍怔,继续塌着腰刷睫毛膏,“这么贪心不足,还要多好看?” 每年的校运会都很热闹,毕竟人多就足够热火朝天了,进行曲一放更是激奋。 整装完毕,女生们手挽手往运动场去,嬉笑着在说三班玩得大,方阵是五个男的穿水手裙跳《新宝岛》,女装赛道竞争激烈,还好我们班长温柔美丽。 夏岚无意偏着头往斜后方瞥了一眼,祝余外面套了件春季校服和简希正并排走着,拘谨地隐在花丛那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高一那次盛名的女装,夏岚没这么近距离地亲眼见过,这回倒看得挺真切,祝余不妨神对上她的视线,温温和和地朝她笑了笑。 夏岚蓦地回想起上学期在综合楼下面他那个锋芒毕露的笑来,又艳又狠,像噙着层薄而锋利的刀光,“别这么笑。” 祝余一滞。 夏岚回过身来,明丽可爱地打趣,“班长你这么笑,好良家妇女哦!” 女生们又笑作一团。 回到班上果然更乱如沸锅,起哄的人浪打浪似的往祝余身边涌,又笑又闹动手动脚,直到梁阁和方杳安来才消停下来。一直撑到走完方阵,校长演讲宣布运动会开始,七彩壮丽的礼炮鸣响,人群中爆发出欢声,队伍散开。 祝余任务结束,功成身退,从七手八脚拽着他起哄要合影的人群中挣开,踏着那双不合脚的高跟鞋匆匆往休息室去,梁阁随着他。 他一路上走得脚下生风,还不时怀疑周围的人都在若有若无地打量和腹诽他怪异的装束,这种臆想中的耻辱让他如芒在背。 好在体育馆离运动场并不远,一分多钟的脚程,可这短短一段路还走得不太平。 林荫道上有老师带着孩子玩球,不过三岁的样子,柔软的充气皮球一骨碌滚到祝余脚边,小娃娃被教得很有礼貌,奶声奶气地喊他姐姐,让他帮忙捡球。见他不动作,小孩子黑眼珠瞅着,又懵懂紧张地问他,“可以吗,姐姐?” 等到终于进到校篮休息室,祝余脚趾痛极了,活像硬穿了灰姑娘水晶鞋的恶毒继姐。他又羞又躁,一进去就扶着铁皮柜抬起脚解鞋上的系扣,小腿翘起来,舒展的体态带着种无意识的妩媚,动作却男孩气地粗蛮,三两下蹬掉鞋子,光脚踩着地上,搂起校服就往里间去。 假发已经松垮了,三四绺凌乱地被汗黏在雪白的后颈,他回头冲梁阁说,“我换衣服,你等我一下,马上。” 总算完事了。 他刚舒一口气,进到里间,回身准备关门,门就被一只手从外抵住,祝余骇了一跳,登时心如擂鼓,惶急地问,“干什么?” “我要进去。”梁阁一推就把门顶开,捞起他往里一提,就进到里间来,俯下身问他,“可以吗,姐姐?” 十点多的太阳已经开始晒人了,第一天上午多是径赛,女子100米刚去检录,马上要轮到男子200米了,然而遍寻不到梁阁。 霍青山负责带人去检录,方杳安吩咐艾山提前统计参赛人员,艾山给梁阁打电话打了好几个都没人接,正当钟清宁告知他梁阁陪祝余去换衣服了,手机终于通了。 “我靠大哥!两百米都要检录了,你哪呢?快来呀!” 他一落音,那边唇舌勾缠时啧啧的水声和喘急的呼吸,校服贴着旗袍摩挲的窸窣声响,夹杂着祝余低弱的啜泣就清晰地抵达耳底,他浑身一激灵,登时就炸了,面红耳赤,“操!你他妈真去……日了,我操,妈的,狗贼,无耻下流……” 那边似乎停下来,他听见梁阁稍显紊乱的喘息,“多久?” “男子100要开始了!最多十分钟……” “嗯。” 梁阁把电话摁了。 “妈的!”艾山捧着手机躁急不已,方杳安又来问他梁阁到了没有。他只好笑着应付下来,忙不迭往球队休息室赶,来不及喘气就气急败坏地喊门,“梁阁!赶紧给我出来,不然我进去了!” 四瓣胶合的唇遽然分开,祝余眼神惶惶,“艾山!” “我就出去。” 祝余虚脱倚着铁皮柜,下半张脸和颈子全是晕开的口红痕迹,嘴上的倒是全被吃干净了,接吻时过激的情绪和快感让他无意识落了泪,脸腮洇红,嘴唇被亲肿,旗袍领上的盘扣都散了几颗,怯雨羞云。 梁阁发觉自己确实有点要命“情人西施”滤镜,这样廉价土气的低质旗袍,织法敷衍,颜色艳俗,祝余一穿他都觉得标致又风情。 祝余白,很符合时下对少年身材的想象,清削却不弱气,连肌肉都薄而匀亭,尚且还在抽条期,浑身骨肉都透出一股压不住的向上的生命力,穿旗袍十分高挑合衬。 他进场前临时换的那双高跟,似乎并不太合脚,他小趾或许被夹得很痛,为了减缓疼痛走路时会不自觉地扭动。梁阁方才在后面看他,他腰不如女孩纤细,却也窄韧有劲,前不凸后头倒翘,扭动时风致曼妙。 梁阁明知他这种曼妙是痛换来的,便又觉得他脆弱又迷人。 梁阁半弓下身啜他眼泪,“怎么哭了?” 像真不知道是让他亲的。 祝余只觉那种纷乱疯狂的情绪仍然残留在周身,“我不想哭,它止不住。” 他自己都觉得因为一个吻反应这样大太可笑,于是真就笑了。 艾山掐着秒在门外守着,眼看要打进去了,梁阁终于施施然出来了。艾山一见他就直觉有碍校园风化,眼都要瞎了,“你这脸,他妈的,赶紧擦了吧!” 梁阁掏出手机照了照,才见自己脸上也全是口红印子,乱得不成样子,他咳了一声,“有纸吗?” 艾山甩出包纸给他,跟在他后面,抓耳挠腮地不自在,“你真去,祝余的腿……” 知道两个好兄弟在一起谈恋爱,远没有亲耳听到现场和亲眼看到事后来得震撼。 梁阁慢条斯理地擦着脸上的口红印,“嗯,摸了。” 第七十九章 樱桃 他们在林荫道上和同样受命来找人的霍青山狭路相逢,霍青山眼尖,伸手就在梁阁颈子上抹了一道,盯着指尖上头那抹红,脸上有不敢置信的惊悚,“这不口红吗?谁的?梁阁脖子上怎么有口红?” 梁阁没理会,率先走了。 就算被梁阁事先敲打过,艾山还是决心不能独自承担这一切,“是祝观音的。” 谁想霍青山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大大地松懈下来,“我就说嘛,哪个女孩子想不开能亲梁阁啊。他俩没见过女孩子的口红吧,还玩呢,小孩儿似的。” 艾山目光都沉痛起来,搂住他肩膀开导思路,“我跟你说一事,我们球队有两人关系特别好。”语气夸张地重起来,“就跟梁阁和祝观音那么好!前几天我才知道,原来啊,他们是一对!” “一对?搅基啊!谁?周子友?符军,吴嘉擎……”他把校篮人头挨个数了一遍,“不会张志和那孙子吧?” 艾山看着这个小傻逼心都苦了,一想到这个小傻逼还过目不忘,心顿时更苦了。 等梁阁出去之后,祝余用梁阁给的手帕擦完脸,发现手帕是之前那块,想起那个杂物间来,脸不由得又沸了一沸。 他飞快换好衣服,又笨手笨脚卸妆,拆去假发,洗完脸出去,梁阁的200米应该要开始了。他赶忙要往运动场去,经过超市时进去了,他从来不舍得买达亦多,但他舍得给梁阁买宝矿力。 因为运动会,校园到处有人闲逛,超市里也自然人群蜂拥,排队结账的人很多,偶尔有人插队。鹿鸣插队的现象不重,但也有,而且越是那种打扮光鲜不俗的学生越爱插队,仿佛特立独行,他们通常好几个人,每个看起来都不好惹。 队伍排得长而拥挤,有三个高个从外头进来,校服外套穿得很松垮,露出里面名牌的大logo,他们说说笑笑随意地插在一个女生前面,女生没说什么,那些人正要刷卡,被人扯住胳膊。 周敏行戴着眼镜,义正词严,“你们去后面排队!” 那几人觉得他既蠢又多事,“插你前面了吗?关你什么事啊?” 还拿胳膊肘暗暗顶了他一下,周敏行被顶得一踉跄,还是挺直身板走上前说,“就是被插队的人不敢说话,你们才一次次的插,这次我不管,你们下次还会插,靠着不要脸凌驾于秩序之上,你们觉得很了不起吗?” 祝余进超市时,正听见这番陈词。 周敏行一贯正直,某些方面看来他正直得有些固执和愚蠢,很不知变通。祝余一直记得当初李邵东要揍他,周敏行死死挡在他面前,就算被李邵东一拳打掉了眼镜,站起身还是死死来拦。 这种人敢说话,也不害怕后果,祝余有时候想周敏行要是当官可能会是海瑞。 这些人虽然插惯了队,但被这么多人用谴责鄙夷的目光看着到底还是有些难堪,却没有讪讪走掉,他们硬拽着周敏行的胳膊,来者不善的样子,“你过来,我们去那边说。” 祝余正要上前,另一抹高大的身影就先行了,霍青山揽着周敏行的肩膀,把他往后一带,“去哪啊?我也听听?” 他低下身,笑意盈盈地看着周敏行,“什么事啊学委?” 祝余舒了一口气,没再过去,霍青山在,绝不会有事的。 霍青山和周敏行一起从超市出来,周敏行低着头说,“谢谢。” “没事,文体不分家嘛,你好好学习,我锻炼身体,我们俩一国的!” 周敏行没有应声,因为他的成绩其实也并不如霍青山。 霍青山又问,“你怎么又报跳高了?会跳了吗?” 周敏行重重点头,“我会尽力。” 霍青山笑起来,露出些白牙,恣意明亮得让人有瞬间的眩晕。 霍青山的女朋友正等在树下,远远见着他,女孩子的脸蛋被太阳晒得发红,不满他的拖沓,娇娇俏俏地发脾气,“霍青山,我不等你了!” “走了啊。” 他笑着朝周敏行挥手作别,冲女朋友跑过去了。 艾山吃完午饭,和队友们各自散了,咬着截碎冰冰闲庭信步地走着,远远看见祝余拿着个黑色打包盒步履匆匆,“嘿,祝观音!" 祝余步子一驻,走到他跟前,笑意清淡,“梁阁呢?” 艾山撇了下嘴,“哦,方老师叫他守看台呢。” 祝余眼里露出些显而易见的忧虑,“那他吃饭了吗?” “吃了,你吃了没?”祝余午休前就被剑哥叫文学社去了。 “嗯,剑哥给我们订饭了,还分了这个。”他把手里的塑料打包盒掀开来,艾山这才看到里头全是樱桃,不是车厘子大樱桃,是本地产的小樱桃。这些小樱桃上市期短,十分难得,价格也不低,黄红色的,洗得很干净,颗颗都鲜亮可人。 艾山只捡着吃了两颗,酸甜生津,“哇,你们文学社福利这么好?” 他们相携往运动场去,祝余笑着和他边走边说,“是啊,剑哥其实可紧着我们了,跟方老师一样,总说家里吃不完。”又说,“你们教练不也是吗,老带你们聚餐。” 祝余比艾山矮了快二十公分,走得却丝毫不比艾山慢,反而艾山有些跟不上他了,随着运动场距离愈近,祝余的步伐就愈显得轻快而迫不及待。 知道他们俩谈恋爱半个多月了,可能平常他们在学校没什么特别亲密和过界的举动,艾山直到今天看到梁阁那张乌七八糟全是口红印子的脸才真正有些“男酮竟在我身边”的实感。 他第一次开始揣度两个朋友的情感脉络,祝观音之前有过女朋友,对男男之事更是一窍不通,不可能是个弯的呀,梁阁也是,左看右看都是个顶招女孩儿喜欢的直男模样啊。 难道是俩人相处久了,你帅我好看,日久生情了?不对啊,明显是梁阁追的祝观音啊,看来是一块儿玩着玩着梁阁突然“血脉觉醒”了。 他低下头用余光打量祝余,祝余的妆是自己卸的,卸得非常生疏,眼妆明显没卸干净,却反而添了几分颜色,弯着眼睛笑的时候,青山白水的俊俏。 打量着又不免纳闷起来,都是一块儿玩的,为啥梁阁没对着我和霍青山血脉觉醒呢?祝观音是好看,可咱也不差啊! 你永远也不会猜到和你同行的男生朋友会突然在脑内开启一些怎样自信而诡异的攀比。 除了主席台的观众席,运动场还有个很大的环形阶梯式看台,露天的,很多班就被潦草地分在那里。十班的阵地也在那,他们状况还好,靠着大门,进出方便,而且铁网外种着一排树,正将他们隐在树荫下,微风一拂,称得上清凉怡人。 各班看台前摆了张课桌,他们过去时,梁阁趴在桌上睡着了,只露半张清冽的侧脸,吐息均匀。 梁阁上午跑完200又跑400,里程虽然不远,但全竞技状态多少还是累人的。 艾山不知道祝余为什么一下就笑了,他垂着睫注视着梁阁,笑得很深,不是一贯的那种清淡温柔的笑,眼角眉梢全是要酿成蜜一样的笑意,甜甸甸的,人一下就活起来,又撇过头看着艾山,低着声和他说,简直是一副喜爱得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那样生动,“梁阁是猪。” 艾山怔怔看着他,忽然想起高一刚开学,因为身高原因他自然又扎根在最后一排,很快和邻座的李邵东相熟起来,他虽然看不上李邵东粗鄙没脑子,却也乐得和他扯淡做消遣。 那段时间李邵东几乎每天都在咒骂这个阴郁的书呆子,说他自作清高,打小报告,成绩不怎么样倒爱装模作样地努力,穷逼,哈巴狗,骂得兴起了,隔三差五还去堵人。 那时候的祝余整个人看起来都灰蒙蒙的,如果你不和他说话,他不会主动跟任何人打招呼,永远自顾自地匆匆,是鹿鸣盛产的那种读死书的怪咖,只是更阴郁,长相也更出挑。 艾山到现在都记得那天下着细雨,他玩着手机从天桥去食堂吃饭,下楼梯时不知道脚滑还是踩着什么,两脚一飞,一屁股直直坐了下来,并且屁股“噔噔凳”连跌三个台阶,姿势之滑稽,后果之惨烈不便详说,简而言之他祖宗十八代的面子能叫这一屁股墩摔没,偏偏好死不死还有一个目击者——祝余正迎面走过来,他吃完饭要回教室去,全程目睹了他的丑态。 艾山又疼又丢人,僵硬地挤出一个缓解尴尬的笑来,“喂,那个谁,班长,扶我一下吧。” 祝余闻言看了他一眼,是冷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一眼,直接就走了。 艾山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懵了半天才扭头,祝余已经走远了,边走还边在背一本小册子的公式,顿时气火上涌,“喂!我操了,什么人啊,懂不懂爱护同学,还班干部,给我小心点,评优秀班干部我绝对不会给你投票的……” 那次艾山后腰青了很大一块,过了很久才消下去。 祝余还是那么笑着,促狭地伸出一根指头去顶梁阁的鼻尖,可能是想顶个猪鼻子,艾山望着他们,他甚至分不清祝余是真的想恶作剧,还是单纯地想触碰梁阁。 就在祝余的手指触到梁阁鼻尖的那一瞬间,梁阁倏地睁开了眼,一把攥住了祝余作乱的手。 祝余惊得一耸,梁阁瞋黑的眼珠撩他一眼,顺势把他那只手枕在了脸下,又舒服地闭上眼睛。 祝余要把手挣出来,梁阁不放,阖着眼睛在他手背上惩戒般咬了一口。 他这一咬,可能碍于艾山在场,祝余都难得毛躁起来,“你是小狗。” 这一刻,艾山猛然悟了,这要换了他和霍青山肯定“卧槽梁阁你妈的是狗啊!”,哪能这么弯着俩豆角眼清清润润地说“你是小狗”,高下立判,细节决定成败,谨记。 梁阁没放开他,祝余也不再挣扎,坐在他身侧的大台阶上,单手把打包盒撂开,捡出一颗喂到梁阁嘴边,碰到闭合的唇,梁阁也没看是什么,张嘴就含进去了。 祝余凑近了些,问他,“甜不甜?” 韶光悠悠,午后的运动场很清净,风吹得树影晃动,梁阁闭着眼睛,懒懒地,“甜。” “剑哥说这种小樱桃吃了有好运的,你多吃好不好?” 得,还让我蹭着点好运,或许是四月底的太阳就毒得灼人了,艾山自觉一毫秒也呆不下去了,悄无声息地遁了。 刚出运动场的大门,走上楼梯,就撞见大摇大摆往这来的霍青山,他一把将人拦截住,立刻矫揉造作地学舌,“你是小狗,甜不甜,甜,小樱桃吃了有好运……” 霍青山权当他癔症发作,只听到一句“你是狗”,反唇相讥“你他妈才狗呢”,又从他肩上一眼望去,“梁阁和祝观音在那干嘛呢?那么高兴。” 艾山回过头去,两人又坐起来了,梁阁倦懒地倚着椅背,手肘也搁在上头,漫不经心地撑着头,在看祝余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祝余烂漫地笑起来,那两张同样少年意气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们在早恋,在热恋。 第八十章 异地恋 第二天下午多是长跑和田赛,场上现在正是男子5000米长跑,耐力运动,顶着这一脚跨进夏天的大太阳足足要跑12圈半,方杳安和学生们一起站在外圈,有贴心的女生给他送了瓶水。 十班的运动向来拔萃,先前篮球赛拿了高二组的冠军,女排拿了第三,运动会成绩斐然,加油稿也成沓成沓地往主席台交,广播一篇篇激昂地扩出来,一切都井然有序,欣欣向荣,这都不是班主任交代的。 十班是个优异的班集体,班干部精英能干,学生也可爱朝气,方杳安时常感到在班里他才是最无能的那个,多余的大家长,没用的班主任。 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他们实在可怜可爱,总忍不住补偿点小东西,惹得某些人抱怨不停,“鹿鸣是什么贫困山区小学吗?家里都搬空了。” 虽然舆论普遍认为现在学生的体能上不行,越来越差,但事实上,方杳安回忆他们那时候似乎也没好到哪去。5000米确实难捱,赛程还没过半,已经好多人停下来捂着肚子在走了,跑最前面的两个是体育生,祝余排在第四。 他跑得很稳,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第三名后面五米处,应该是有长跑习惯,呼吸节奏很均匀,交替迈步时看得见小腿和手臂上薄而有劲的肌肉。赛道外全是各班声嘶力竭的呐喊声,裁判吹着哨驱赶,大喊“不准进内圈不准陪跑!” 长跑没有短跑有看头,时间长且竞争不明显,前四名一直保持不变,去年祝余就是第四,所有人也都以为他今年还会是第四。直到跑第一第二的体育生以绝对优势冲过了终点,祝余陡然开始加速冲刺起来,第三察觉后立刻跟着加速,两个人胶着上了。 观众席轰然躁动,他们最爱你追我赶最后一搏绝地反超的戏码。 祝余搬家之后长跑频率低了很多,一下加速又太猛,其实有点供氧不足了,腿都有些打晃,但他就是万万不能输。观众席空前沸腾,“快跑”“快点”“追上了!”还夹杂着一句声势浩大的“白衣服的帅哥冲啊!” 裁判又在喊,“不准站在终点线附近!五米内不准有人!” 但祝余拼了命率先冲过终点线,沉沉往下坠的瞬间,还是被梁阁一把捞住了。 其余人一窝蜂涌了过去,笑笑闹闹,递毛巾递水,祝余好像也缓过来一些,红热未散的脸上已经附和着众人有了笑意,欢声乐语。方杳安没有再过去,远远嘱咐了一声,“梁阁,带祝余先走一走再休息。” “好。” 田赛也在进行中,方杳安过去时霍青山正在候场跳高,他穿一身清爽的白色训练服,助跑起跳,长腿绷起流畅的线条,腾空,背跃着越过横杆时风卷起短袖的下摆,露出一小片紧绷的下腹,收腿,轻盈完美地落进软垫里。 他在软垫上翻了个身,起身就笑,笑意盈盈地朝观众里的方杳安招手,“方老师!” 明知道他不是,方杳安心底还是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 第二天下午已经没什么项目了,天气越来越热,大家都聚在教室里,三三两两地坐在座位上和邻桌吃零食闲侃,任晴开了教室的多媒体放去年的一部网剧,边放边趴在讲台上笑嘻嘻地和大家安利。 简希进教室时,屏幕上正放到幼年女主追着爸爸的车跑,下面嘘声一片,“真的会有人追车这么蠢吗?” 任晴辩解说,“哎呀,我们小土剧就是这样嘛,需要一点drama和土梗啦!放心,脚趾抠地的同时丝毫不影响咬着被子‘嘤嘤嘤’!” 简希扭头出了教室。 祝余和梁阁正迎面从走廊那头过来,梁阁问她,“去哪?” 简希神色冷淡地和他们错身而过,“自杀。” “嗯?!”祝余飞快随她转过去,又惊惶看向梁阁,“什么?” 梁阁说,“哦,她去超市。” 她是这么说的吗? 祝余进方杳安办公室拿班级日志,梁阁率先回教室,从前门进去,班上还在放那个网剧。他一进去,正带领全班看得兴起的任晴就如临大敌地看着他,学校规定是不准学生私自用教学设备娱乐的。 梁阁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径直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化学试卷五一放假前收。 见他没管,其余人又放心看起来,有人问,“她是谁呀,男主的前女友吗?” 任晴为难地说,“我不知道,我还没看到这呢,好像是的吧。” “啊,我不喜欢有前女友的男主。” 梁阁把粉笔精准地投进盒子里,低下眼摩挲指尖沾着的粉笔灰,“是他妹妹。”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任晴登时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诶?!你怎么知道?梁阁你看过?你是不是看过?!” 运动会后直接五一,五一假期的第二天就是立夏,正式进入A市燠热而漫长的夏天。 梁阁信竞毫无悬念地进了省队,很快就要求集训,五一小长假还没过,就要赶到H市去。其他人都是教练统一订的票,早上的高铁,下午六点前就要到,梁阁不和他们同行,他坐下午的飞机。 一上午都争分夺秒地在一块儿,吃完午饭,祝余送他去机场,没有打车,祝余说坐地铁去吧,反正时间富裕。 但赶上热门节假日,地铁上人很多,经过几个繁华站点,乘客洪水一样灌进来,有许多游客,又挤又吵。梁阁今天穿得利落,黑T黑裤棒球帽,背著书包,小行李箱搁在脚边,没什么表情,一只手握着横杆,一只手牵着祝余。 人群密度太高,也不太方便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有了一个座位,梁阁抵着他坐过去,手一时忘了松,坐下时周围好几个人都看见他们交叠的手。祝余唰地就站起来了,低着脸又挤到梁阁身侧,声腔都窘促,“我不坐了。” 等到人断断续续地下去一批,他们终于有地方坐下,没有再牵手,祝余笑着和他絮语。 梁阁棒球帽下的眼睛看着他,听他说话。 不知道又经过哪,车上的人又少了许多,车厢里只有他们对面还坐着两个人,在各自低头玩着手机。 地铁车厢合闭,车又行进起来,祝余声音大了一些,眉头蹙一蹙,是个烦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他正说剑哥非让他做社长,梁阁忽然摘了棒球帽,扣在他头上,他还没反应过来,毫无防备地,梁阁偏着头就吻下来了。 他只感觉唇上一热,梁阁身上清冽的馥郁扑了他满身,有根什么戳进他口腔里扫了一圈,含住他舌头啜了两下,又利落地退出去了。 梁阁直起身前把帽檐使劲往下一压,祝余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了。 祝余后知后觉地羞耻起来,心如擂鼓,热得喉咙发干,梁阁坦荡地坐着,像什么都没发生。 下地铁前祝余再也没说过话。 小长假的机场非常热闹,聚满了来去匆匆的旅客,他们去托运完行李,梁阁就说,“走吧,叫个车送你。” “什么?我还没送你过安检呢。” “我怕你看着我走会……”梁阁在自己贫瘠的词汇库里搜寻一圈还是朴实无华地,“难过。” 祝余辩白,“哪里会?我知道你去了那会更厉害更学神,我送你也高兴,去那没用我才难过呢。” 梁阁故作受教地点头,“这样啊。” 他略微赧然地撇开眼神,“还有,不用太呵护我,我又不是女孩子,你做得太好,我就做得不够。” 又磨蹭地说了会儿话,梁阁要进安检了。 刚才话说得那样妥帖明理,可在梁阁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就下意识地伸手想把人扯回来,连忙将手背到身后去。 他看着梁阁进了安检区,要去排队,周围人影幢幢,越走越远,以恋爱中人的矫情和患得患失来看,简直像就要这样走出他的视野,再走出他的世界。 梁阁突然回过身来看他,眉眼低低地,不驯又难为情的样子,食指抵着鼻尖飞快地往上顶了一下,又立刻放下来,他说,“梁阁是猪。” 祝余一下就笑了。 等他再独自走进地铁,忽然想到,这是不是,就是异地恋了? 第八十一章 林爱贞听说他们区有间寺庙,供着文殊菩萨,求学业开智慧十分灵验,特意嘱咐祝余趁期中考前去拜一拜。 对于“临时抱佛脚”祝余无可无不可,最后一天假期,早上七点他就出门了,立了夏,日头升得很早,他戴着梁阁那顶棒球帽,骑单车去庙里。 骑了半个小时左右,寺庙前的售票窗已经排了一行人了,大多是出行的游客,他也排队买了票。寺庙门票十块钱,学生票半价,祝余暗忖,佛祖收门票就算了,佛祖还体恤学生给打折,佛祖可真有人情味儿。 这是座古庙,占地颇广,大殿前树冠如斗的古树挂满了红绸,香火十分旺盛,有女生私语“那个和尚真的好俊!” 祝余拿着三柱免费的香去拜文殊菩萨,大来时原本只想随意应付一下,跪在蒲团上求愿忽然什么都想要了,于是他从保佑我这次期中考顺利,梁阁集训顺利,我和梁阁高考都进最好的大学,到保佑我妈平安健康快乐,到保佑我们全班金榜题名……一直默念到世界和平。 骑车回来时,太阳已经开始灼人,光折在叶面上都绿得有些晃眼,祝余脸周和后背都有些沁汗,狂踩踏板,陡然颠了一下,前轮磨着什么滑出一截,他又猛地一刹车。 前轮轧到一只缩进壳里的……龟? 祝余停了车,扶着车把手蹲下去,确实是只龟。 这哪来的?四处张望一圈,附近没见着什么居民区。 没死吧? 刚拜完佛,就杀生了,祝余有些一筹莫展,又热,只好一手掐着龟甲,单手骑车,索性捡回家去了。 捡回去泡在桶里,桶扔在阳台上,能晒到太阳,祝余蹲在桶边瞧了好半天,龟终于从壳里钻出来了,他睁大眼睛定神一瞧,头大吻钝,颈部有黄绿相间的纵纹,似乎是只巴西龟。 刚卸下心来,又瞅见凸起的龟嘴外缘有白色粘稠物,极有可能是被压得口吐白沫,本着一些国人该有的迷信,祝余赶紧找了个养龟论坛求助。 可能因为假期,论坛的人空闲而热情,说不是被压的,是龟肺炎了,纷纷支招,提了各种药,如何喂养如何放水。直到看到有人说不严重,让他纯净水里放点盐,养几天先看看。 祝余于是去找了点盐放进去。 期中考当天的早自习由班主任值班,自由复习,方杳安不习惯站在教室守着,于是只偶尔在外面看一圈。在一群埋头苦读的学生里赫然看见霍青山吊儿郎当的影子,桌上摊了本语文课本,一半在课桌外,低着头手掩在下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方杳安透过窗户观察他,聪明,俊俏,顽劣,人见人爱,桃花眼,霍青山身上有太多和另一个少年重叠的特质,他倒不会有什么心思,就是觉得实在玄妙。 期中考在即,连同桌的艾山都摇头晃脑,“一山不容二虎,二山得六,三岛由纪夫……” 霍青山在学校的风评方杳安有耳闻,向来女朋友如流水,方杳安猜测他是藏在桌兜里玩手机,和女朋友聊天。 方杳安悄然走到他身后——看见他在用课桌上一个黄豆大小的洞开瓜子。 两手都没闲着,右手把瓜子往小洞里一塞,左右一拧,瓜子壳就剥开了,麻利地用左手把仁接住,手心里已经屯了一个小小山包,有三四十粒的样子。 身边的光线突然暗了一块儿,他动作一僵,谨小慎微地抬起头来,骇得一激灵,而后上贡似的把那捧瓜子仁山奉到方杳安面前,“您来点吗,方老师?” 一时间方杳安都不知道该怎么生气好,给气笑了。 祝余的期中考成绩出乎意料地好,又是全校第四,班级第二,不知道是那个庙的文殊菩萨真那么灵验,还是一轮复习后,知识融会贯通,题型也难易适中,反正做起来特别称手。 颇有些春风得意,说来考前做过不少心理建设,全是为“早恋导致成绩下降”而开脱的。不仅半点没派上用场,他全校第四,梁阁进了省队,反而各自精彩,他很为自己和梁阁理想而健康的恋爱模式而骄傲。 回家见了那只巴西龟都不免带了些喜爱,结果看见龟已经侧浮在桶里了,一动不动,吓得他手忙脚乱把龟捞出来,立刻再次网络求助。 好不容易大病初愈,祝余还给它换了个龟缸,又捡了两块石头给它,它于是成天就卧在石头上晒太阳,说不清是安分还是懒散。 好生养了几天,又发现这龟十分骄纵,竟然还挑嘴,不吃龟粮,只吃生肉。只好又去养龟交流论坛发帖问,回复让他别惯着,饿几天就乖了。 祝余于是连续一周都只喂了龟粮,眼见着龟粮半粒没少。第一天还喊它龟龟,第三天就开始叫他龟儿子,眼看要成龟孙子了,第七天早上,巴西龟生蛋了。 祝余怔怔看着那五颗蛋,那我前几天岂不是在虐待孕妇? 他瞬间被“虐待孕妇”的愧疚击败,忙不迭去切了大分量的生肉妄图补过,又谨慎地拿灯照了照蛋,有块白色精斑,确实受精了。 就宠物的标准,巴西龟长得委实欠考虑了些,细看之下还有点恶心,远没有梁阁家的发财可爱,也不如简希的“狗子”漂亮,而且巴西龟寿命也不够长,至少达不到“养好了它能把我送走”的程度,祝余根本没想过真要养,可现在蛋都生了,再连龟带蛋一块儿丢了属实不地道。 总而言之,非养不可了,还得帮着孵蛋。 当然饲养这只意外来客只占去他生活的小小一隅,大部分时间仍花在学习上,还有见缝插针地和梁阁“异地早恋”。 他们其实没有太多时间联系,白天在校和集训作息相错,只有晚上睡觉前梁阁会固定给他讲题,理综三科加一门数学,说得很扼要,多种解法只说思路作点拨。林爱贞就在隔壁,也不好打电话或者视频,怕说得兴起了没有顾忌,就打字,稍微复杂些的梁阁会发语音,但一般也只说十多秒,思路快而清晰。 由于时间短暂,就显得格外可贵,祝余每天一下晚自习就猛踩山地车,恨不能蹬着火箭回来,带着一身热汗草草冲个澡,进到卧室时一颗心都摇摇摆摆。头发滴着水,身上暑气还没散,风扇并不勤恳地吹着,祝余坐在书桌前,黑眼珠悄悄往房门溜去一眼。 鉴于早恋见不得光,于是灯也只开小小一盏,小台灯只照亮书桌周围包括祝余在内的方寸之地,房间里静悄悄的,灯光和黑暗的交界处光线毛茸茸的,发梢的水珠浸落到皮肤上,好凉。 整个世界仿佛万籁俱寂,梁阁也刚洗漱完,祝余隔着几百公里仿佛都能感受到男孩子说话时轻轻的气音和口腔里清新的薄荷味。 梁阁在说一道物理题,他是少年声线,可能压着点声音,嗓音稍微有些哑,边说话可能在边看书,那边有书本翻页的声音,沙沙的很清晰,“你先试着做一下。” 就算坐在书桌前,祝余的腿也要不自禁地晃起来,明明说好只谈学习不谈恋爱,还是回了一句:“你声音好好听。” 那边回:“多好听?” 他托着腮思索,埋头打字,“就是你给我发60秒的语音我也不会觉得烦。” 手机忽然震了,他心头一跳,手无意识往上一滑,梁阁的脸就映在眼前,好像在笑,“那到底是因为我声音好听,还是因为你喜欢我啊?” 第八十二章 霍青山又分手了,而分手的前两天,祝余被霍青山拽下去打球,还亲眼见证女孩子撒娇要霍青山背,被霍青山拒绝后,又用公主抱抱到球场。 起因是下了早自习女孩子气急败坏地来找他,“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你不要聊天聊到一半突然睡着,我会没有安全感,你为什么总是记不住?” 霍青山浑不在意地说,“可是我就是秒睡型的啊,我跟你说了我控制不住。” “我已经跟你说过三次了,我们分手吧。” 霍青山说,“哦,好啊。” 女孩子看着他,“你就因为这个要跟我分手?” “不是你要分的吗?” 女孩子气得眼睛通红。 霍青山难得正经,“我们观念不合。” “我们哪里观念不合?!” “这还不是观念不合?” “你可以改啊!” 霍青山说,“我不想改。” 祝余简直猝不及防,作为一个早恋见习者,他一直暗中就近观察霍青山和他女朋友相处,从中学习优点规避错处,参照物竟然毫无征兆地掰了。 可明显女孩子不想分手,虽说先提了分手,但也只是女生气性大喜欢闹脾气,权作威慑手段,不是最终目的,谁想到霍青山一口应下。 女孩子多次来找他,发消息,打电话,托人挽留都已经找上祝余了,红着眼睛,憔悴可怜。 但霍青山说,“现在分了也挺好的,要拖到高三再分,还影响她高考。” 霍青山谈恋爱很讲原则,某种程度上几乎可以说是“惠她原则”,不和考生谈恋爱,也不和同班同学恋爱,甚至有个女生同时谈着两个,他一直知道,也没有说什么。 祝余难以捉摸他恋爱的理由,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女孩子们漂亮可爱? 说实话,霍青山对这段恋爱有些吃不消,女孩子确实甜美漂亮很会撒娇,但情绪上实在太激烈了,哭笑怒都突然而过激,几乎是爆发性的。而且特别叛逆,她家里管教严格,却时常大半夜打电话非要霍青山接她出去玩。 精力旺盛到可怕,几乎不需要睡眠,在她只能待在家里的时候,她会整晚整晚地和霍青山打语音电话,语速飞快,表达混乱无序,霍青山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并且不允许他睡觉,一旦睡着第二天她就会大发脾气,而且愈演愈烈。 这两个多月差不多是他的极限了。 祝余终究还是当了文学社社长,五六月的主题都围绕着高考,每周惯例去三次,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期中考后换了一次座位,梁阁的位置几乎已经固定在教室的左下和右下最后一座靠门或靠窗,人不在位子照样变动,一条走道外是做了快两年同桌的霍青山和艾山。 祝余握着笔看向窗外,前桌的简希在和邻桌的周敏行正讨论理综试卷,窗外的世界被太阳照得很亮,五月清闲得有些无聊。 梁阁不在的时间过得又慢又快,日子软绵绵的,好像每一天都很漫长,却像在翻一本每页都相同的书一样飞快地翻过去了。白昼越来越长,日头越来越烈,六月要来了,简希和霍青山的生日也快要来了。 要送什么礼物着实值得苦恼一下,霍青山大概可以送个什么周边,那简希呢,去年送的似乎就是本书,可简希回赠了他一套英文原版书。 犹在他苦恼之际,某个课间,简希拿了条假面骑士demons的变身腰带放到霍青山课桌上,又说,“不是我送的。” 霍青山还是喜上眉梢,仰头望着她,小狗被喂了肉骨头一样开心。 他怎么可能不开心?他只是偶然提过一嘴,他正在收假面骑士demons的驱动器,简希就送给他了,最重要地,是简希给他的。 虽然简希说不是她送的,但追问她到底是谁送的,她又不说。那就是她送的,霍青山这么想。 拿到那根腰带起,霍青山就爱不释手,每天都在教室后排的空地demons变身。夏天到了,校服短袖单薄,腰带正好束住男孩子精瘦的腰腹,霍青山能一天都不解下来。 上课都舍不得消停,语文课上得正好,他那角落突然传来“Deep Drop Danger Rider Demons(深渊 下坠 危险 假面骑士戴蒙斯)”,被项曼青当堂没收。 不知道怎么跟项曼青撒娇耍赖反正又给拿回来了,从此也不敢上课再玩,只敢放在桌兜里,时不时伸手进去珍惜地摸一摸,小学生一样。 祝余下课和周敏行讨论一个导数压轴题,数学老师说有三种解法,他们只思索出两种,祝余正思忖要不要回去问梁阁。 “祝观音!” 霍青山猛地蹦到他桌前,站定,第n次开始中二变身,又傻又帅,唇角翘着,得意洋洋要祝余夸他。 也笑盈盈和周敏行炫耀,简直能看到他和唇角一齐翘起来的尾巴,“怎么样学委?酷吧?” 周敏行点了下头,“嗯。” 这才心满意足地瘫坐回去,又开始百无聊赖,大呼小叫梁阁怎么还不回来?要当面给他变一次,视频根本瞧不出他动作多么行云流水。 是啊,祝余想,梁阁怎么还不回来? 周六下午,做完一套理综题,眼前昏倦,祝余恹恹地趴在书桌上,戳了戳桌上放着的毛绒小兔。 手机忽然震一下,他还以为是梁阁,飞快拿起来,却是霍青山在群里轰炸,“来机场送人,抓到梁阁了!” “回来不说一声!” “我都没带腰带!” 还死活拍了张合照发群里,梁阁偏过头,眉头是蹙的。 祝余心跳剧烈,梁阁没跟他说今天回来。 艾山第一时间:“@不吃香菇,直接来打野球!来来来!” “【发送定位】” “打球!快来!” 连几乎不在群里说话的简希都说,“聚一聚。”又艾特祝余,“@民兵葛三蛋 我在附近,我来接你。” 群里都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祝余又收到梁阁的私聊,“想去找你的。” 配了个粉兔子握拳的可爱表情包,祝余弯着眼睛笑起来。 这才恍惚回过神来,梁阁回来了,他穿上鞋就往下跑。 祝余等在街道边上,急切又踟蹰,等下见面了,要和梁阁说什么呢?虽然每天还是聊天,但是面对面又不一样。一定不要太冒失了,沉稳持重一些。 他在街边踱来踱去。 群里梁阁他们都到野球场了,祝余频频顾盼,简希怎么还不来?不是在附近吗?他从来没有这么急躁过,甚至想自己打个车去。 街区浸在一片橘黄色的黄昏里,暑气燠热,他终于远远看到简希的小电驴来了,她穿一件白色的无袖衫和工装裤,高挑的个子,已经及颈的黑色直短发,清丽洒脱,停在祝余面前,抬了抬下颌,“上来。” 他刚跨上去,手机就震了一下。 不吃香菇:“来了吗?” 他飞快地摁,“嗯,上简希的车了。” 小电驴平顺地启动,简希身上有淡淡柑橘混着葡萄柚的味道,清爽微苦。祝余想起以前简希坐他前桌,高高瘦瘦的,不戴眼镜时会在耳朵上架一支笔。 这样热烈自由的空气让祝余久违地畅快起来,吸进肺里有种飘飘然的轻盈,他歆羡地说,“我好喜欢你这个车。” “你等下可以骑着玩。” “可以吗?” “嗯,叫梁阁看着你。” 陡然听到梁阁的名字,祝余有种不期然的心虚,有短暂的欲盖弥彰般的缄默。 他又听见简希说,“其实我后来想,我们现在这个年纪他把你往岔路上引是不是挺不道德的?十几岁什么也不懂。” 祝余狠狠怔了一下,他出神地凝视着简希的背影,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说,那是不道德的。 但简希又耸耸肩,“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事,而且说实话,我以为你高一就喜欢他了。” 祝余蓦地睁大了眼眶。 简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不是吗?你一见他就笑,眼睛亮得跟灯泡一样,我看他卖了你,你都要‘梁阁竟然还会卖人,好厉害’。” 祝余很有些无地自容,真是这样吗?并不强硬地否认,“没有吧。” 他不想说话了。 周末街道许多悠闲的行人,三三两两,结伴提着东西,或笑或聊天或玩手机。 手机又震了一下,距离上一条十分钟,估计是他们打球的间隙,“到哪里了?” “到王府井了。” 路况并不太好,总是遇到红灯,天气闷热,焦灼地等红灯时,祝余的手机又震一下。 不吃香菇:到了吗? 祝余正要回,简希似乎知道是谁,百思不得其解,“他谈个恋爱怎么……”又笑了一声,轻快地,“他烦不烦?给他发位置吧。” 祝余忙不迭共享了实时位置,大概还有两公里。 手机又震了一下。 不吃香菇:我出来接你。 祝余瞥了眼前方的简希,也有些难为情,立刻把手机声音关了。 简希又问,“所以你为什么还是跟他在一起了,女孩子不好吗?” 目的地已经近了,天色临晚,街边昏黄或苍白的路灯燃起来,他一直仰着头勉力往前眺,看见广场边沿有个拔高的身影。 梁阁穿了一身打球服,上身又套了件薄外套,高高的个子,等在广场边的路灯下,头发似乎短了一些,看得见深挺的五官轮廓,额头上贴了个创可贴,稍稍低着头不知道在撕什么。 “因为……”他感觉心脏直往嗓子口蹦,激动紧张得都想干呕,眼里却流光熠熠,“因为我很俗恶,我贪财又好色。” 小电驴还没停稳他就跳下去了,他朝梁阁跑,广场上的风也在朝梁阁那吹,但他觉得风都不如他快,他直直跳到梁阁背上。 梁阁不防被他带过来的那股冲击力撞得往前踉跄了两步,左手却立刻托住了他的腿,另一只手从肩上递给他一支剥好的草莓味奶酪棒,他终于听到梁阁真切的声音,没有失真,低低的带着少年清朗的笑意,“跑什么?” 他也知道继续喜欢女孩子一切都会简单很多,可他实在太他妈喜欢梁阁了! 第八十三章 四十七分钟 简希瞥了一眼,骑着小电驴走了。 广场上人来人往,霓虹璀璨,路灯绰约,行人的视线浅浅地在他们身上停留,觉察到在人前过分的亲昵,祝余又赶忙下来了。 他咬着奶酪棒,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远远见着人就敢往背上跳,这会儿面对面又拘谨上了。 毛毛躁躁地,指尖难耐地弯一弯,看梁阁一眼,又低下去,像被看不见的干火在烘,颈子以上一阵阵热,手心都发汗。 他们一起往野球场去,野球场在广场那头,路上说着话,祝余心绪平下来些,才敢偏过头瞧他,正瞄见他额上的创可贴,心头一跳,“你额头怎么弄的?” 梁阁在眉上摸了摸,“打球让人蹭一下。” 三四十岁一男的,这种中年男人野球场上很常见,油滑,爱装x,脏动作特别多,张口就是十几岁的小孩高是高,力量不行,真怕把你们撞碎了,然后就被艾山两个盖帽打爆了。 周围人流渐渐褪去,路灯也疏落起来,祝余心口壅着的局促垂垂散开,脚步又变得轻盈快乐,带着朗润的上扬腔调,“我又长高了,我178了!” 往一米八靠近的每一公分都让他快乐。 梁阁停下脚步,“你现在到我哪了?” “比一下!”祝余马上申请。 霎时两手贴紧站得笔直,和梁阁面对面立着,只隔半道呼吸的距离,嗅得到男孩子身上清澈的气息,混着一点点热意。 梁阁的手落在他发顶,“不要踮脚。” 祝余平白被诬蔑,“我没有踮脚。” 梁阁又说,“不要抬头。” 再次被诬蔑,祝余不忿地扬起脸,“我没有抬……” 梁阁就低下头来,亲在他唇上。 周围并没有人,浅浅的一个吻,一触即分,像蝴蝶落下又飞开。祝余失神地站着,周身又轰然热起来,他垂下眼,语言系统一时都有些失调,“你怎么,怎么突然亲啊?” 太久没亲过,比第一次还要无措。 梁阁看他,半是戏谑,“那我以后先举手?” 祝余居然真的含糊地“嗯”,事实上他正热得头脑发昏,“那个球场在哪啊?那些人水平怎么样?我好久都下去打球了,他们……” 梁阁低下眼看他,举起手,“我想接吻。” 等他们到野球场,其余人已经打完半场了,霍青山上前盘问,“你们怎么这么慢?” 祝余一抬眼就对上简希的眼睛,又不着痕迹地错开了。 梁阁说,“迷路了。” “扯吧!这么几步路还迷路,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梁阁绕过他,“知道扯还问。” 这个野球场非常热,场边聚着许多人,十几二十岁的最多,当然也有中年人,但大致上是个年轻的场子,躁动热情,每隔几分钟就要爆发出一阵巨浪似的叫好声,场子都要掀翻。 祝余和梁阁也上场了,祝余有些日子没打了,一上手球感竟然十分之好,几次传球都很精妙,很有些志得意满,没有180又怎样? 他又成功绕过两个人,正要进三分投篮区,就对上艾山。 艾山有196,178的祝余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的,他要破艾山的防,基本只能靠灵活。双方身高悬殊,场外有期待的呼声,祝余呼出一口气,往右边探出一步像试图破防,艾山跟着朝那边守,他顺势收回步子,迅速往左带球过人。 艾山瞬间反应过来,身体比脑子更快,抬起手就要截球。场上每一秒都被无限延长,竞争焦灼,众目睽睽之下,艾山一掌扣在祝余的头顶,两厢各自僵住。 艾山讷讷收回手,“对不起祝观音,把你头看成球了。” 球场充满了男人们粗野放肆的笑声。 侮辱性和伤害性都极大,祝余站在那一动不能动,被铺天盖地的耻辱淹没了。 一直到离开野球场,祝余心里都还像下雨一样灰败,他那些志得意满已经七零八落,面上还佯作平和地说笑。 艾山不停向他解释“祝观音我真不是故意的”“主要就是我身高和那个角度,你头又挺圆”“对了你有一米八了吗?”“还没一米八呢!?” 祝余长高一公分的喜悦彻底消失殆尽。 他们进了个烧烤店,算是艾山“负荆请客”,又叫了箱大乌苏。点的东西都陆续上齐了,霍青山才乐滋滋抱了个西瓜进来,说是刚才一块儿打球的大哥硬要送他,打出了情谊,刚从车后备箱拿出来,沙漠瓜,可甜。 正要找烧烤店借刀,艾山豪气干云地表示,“男子汉的脑门在这,开西瓜还用刀?” 并直接定下砸瓜人选,“我们仨挨个来。”妥帖又体恤地朝祝余扬扬下巴,多呵护他似的,“祝观音就算了,一米八都没有。” 这话一撂出来,梁阁就知道,今天开这个瓜的除了祝余脑门不做他想。 果然祝余乖觉地笑着,“是吗?” 紧接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一头就冲着西瓜砸下去了,抬起来又要锤。梁阁立刻捂住他额头,把他揽过去,然后别过脸就笑了。 桌上的瓜,裂开了。 艾山都还没回过神来。 祝余被梁阁手心拢着额前,还是那么和煦地笑着,好似恍然大悟,“原来没有一米八,脑门也能开西瓜。” 最后还是霍青山找老板借刀切来分的,刚一下砸得太猛,祝余脑子还有些晕乎,也觉得自己被激得犯了蠢。 霍青山啃着西瓜笑他刚才是“以头抢瓜尔”,干完杯子的啤酒,突发奇想将桌上的牛奶和雪碧混着灌在杯子里,“祝大家‘牛碧’!” 刚强制碰完杯,霍青山手机就响了,接起来又听到熟悉的声音。 女孩子在那边带着哭腔说,“你来接我好不好?你来接我……” 霍青山皱着眉起身往店外去,分手以来,女孩子的各种挽回就没断过。 他很少碰到这样棘手的,昨天还差点闹出事来,他们班和十九班同一节体育课,女孩子又来找他,揪着他校服不放,眼睛通红,体育老师来了,她还不松,霍青山只好把她牵到体育器械室。他出来时校服被扯得皱巴巴的,脸上都被抓出几道口子,被缠得心力交瘁。 霍青山听到那边人声混着乐声,嘈杂喧噪,“你在哪里?我给你叫个车,你快回家。” 女孩子听到他不来接,又哭着大声咒骂他,随后挂了电话。 霍青山也喝多了,被夜风一吹,酒气在脸上散开,又热又昏,醺得思绪都不清明了。他回来时简希正要走,他酒意上头立刻颠颠跟上去,死活要送她。 祝余回到家快十点,冲完澡躺在床上,脸上还有酒精残留的燥热,风扇呼呼吹着,意识茫茫远去,已经惬意地一脚踏进黑甜乡了。 接到梁阁电话时他还睡意惺忪,直到听到霍青山和简希车祸,登时鲤鱼打挺,瞌睡骇得干干净净。 虽然梁阁说没有大事,没让他晚上过去,但他一颗心仍整晚都不上不下地悬着。 等第二天和梁阁见了面才有点眉目,简希昨晚是骑小电驴来的,没喝酒,自然也要骑回去。霍青山从得到那根demons腰带起,对简希的爱护就死缠烂打更胜以往,非要送她。 关于车祸的具体细节梁阁说得并不详细,大致是跑车深夜炸街,不过没真的撞上,但在车侧翻两人一骨碌滚下矮坡的瞬间,简希护住了醉酒的霍青山。 祝余提着两个果篮和梁阁汇合时,梁阁手上拎着许多东西,包括一个几层的大食盒,草莓蛋糕,简希的换洗衣物,正站在花店门口选花。 祝余见他拿着花束,这才恍然探病是要送花的,“对了,花。” 就要匆匆往花店里去。 “喂。”梁阁一侧身就将他抵住,花推到他怀里,咳了一声,“给你的。” 又是小小一捧,团簇可爱的伯利恒之星,清爽别致的绿精灵小菊,白色景天和冰淇淋桔梗,绿色搭着白色,看起来十分夏天清新。 祝余怔怔地,“哦。” 花束边缘放着个羊毛毡小羊,整捧花仿佛成了小羊的夏日牧场,他想起那只毛绒小兔,“花店是都送这些小玩偶吗?” 他们走在树荫下的小路上,梁阁说,“不是,这我弟做的。” 祝余看着洁白可爱的羊毛毡小羊,记起上个寒假还陪梁榭戳过这个,已经做得这样好了。 到医院时十一点多,梁阁叩了两下门,推开门进去,祝余跟在后面,入眼第一人是站在病床尾的霍昙。这是祝余第二次见到霍昙,还是娇小的个子强势的气场,病房里气氛很僵,像对峙。 他们进来了,她们既没有看过来,也没有停下。 他听到简希冷静清晰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说过我需要谁,依靠谁,我可以一个人,一个人就是我最理想的状态。” “你还在怪我。” 简希笑了,“霍律师,你居然也这么流俗。”她脸色苍白,零星的笑意很快淡去,“没什么怪不怪的,不管你信不信,我没那么深的情感诉求。” 霍昙看着她,“可你现在受伤了,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 “护工可以照顾我。”简希回望她,情绪很淡,却又极倔,“不放心就给我请护工,请到你放心为止。” 霍昙不再说话。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简自昀意外之后,她也这样站在简希的病床前,“简希,你应该知道你的抚养权我一早就能拿到。” 那时候简希还能像个孩子一样,较着劲说,“那又怎么样?你想证明什么?”那样咄咄逼人的锋利和恨意,“你不想要的时候能不屑一顾,想要的时候也唾手可得是吗?” 饶是霍昙也无法理解当初自己为什么那样决绝地只要一个孩子。 现在简希虚弱又平静地靠在病床上,目光凉浸浸地投向窗外,仿佛不与任何人相关,她和孤独自洽了。 相对于简希和霍青山,霍昙其实并不漂亮,至少你第一眼见到她不会被她的外貌所惊艳,但她给人的感觉非常机敏,是事业运很强的面相,在校时是学霸,出社会是精英。 祝余能看出她身上深沉的愧疚与挫败,对简希的冷淡无计可施,略微调试好神色,又是那副强势干练的模样,提着她价值不菲的鳄鱼包,脚尖和眼神一齐朝向门口,她这才笑起来,透出些柔和,“梁阁啊。” 梁阁低了下头,“阿姨。” 祝余连忙跟着问候,“阿姨好。” 霍昙回了他一句“你好。” 霍昙出病房,和梁阁错身而过时,柔声嘱咐他,“帮阿姨照顾一下简希。” 等到霍昙走了,简希才望向他们,“我的笑话好看吗?” 祝余怔了怔,才发觉她是对梁阁说的。 梁阁没有应声。 简希错开脸,又看向窗外,意味不明的,“你这种幸福宝宝。” 梁阁眼神低低的,把手中的东西都搁到病床边的矮柜上,“吃饭。” 唐棠惯例去了梁译元那,一月两次,当然她本也不会做饭,家政今天不上门,汤是梁阁一早起来去买的鲜活鲫鱼,照着食谱煮的,按梁阁一贯的厨艺来说,味道应该平平,但揭开盖香气却浓郁扑鼻。 简希的视线从矮柜缓缓移到梁阁身上,眼神里空无一物,她说,“爸爸死了,奶奶死了。” “我总是想起他最后落地的声音,闷闷的,就像一床被子落在地上,原来那么了不起的人失去生命的瞬间也这么稀松平常,随随便便就死了。” 他是谁?简自昀吗?祝余想起几年前举国愕然的简自昀车祸离世。 “霍青山那个傻子喝多了,非要送我回去,又非要说些废话……”她垂下眼,放在被子上的手收紧,透出青色的血管,“我吓死了。” 梁阁弓下身,“他笨,我给你打他。” 祝余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体会到他们那种承自发小的亲密无间,简希抬起脸来,眼底有薄薄的水光,像不在乎又是像挺受用地别过头“嘁”了一声。 罪魁祸首霍青山反倒好手好脚,身上多是蹭伤,他坐在病床上,两肩塌着,眼睛麻木无神地望着某处,整个人都成了灰色的。 艾山一见他们来就挤眉弄眼,小声嘀咕,“他妈……他妈怎么那么说话?” 教训孩子确实应该,可张口就是什么“劣等基因”什么意思? 所幸霍青山很快恢复生龙活虎,还支使人给他把假面骑士腰带捎来,然后就被梁阁抄起那根腰带抽了一顿。 霍青山人缘太好,发了条朋友圈后,探病的人就络绎不绝,过午才清净下来。 祝余进病房时只有霍青山和艾山在,“梁阁呢?” 霍青山机警地眯起眼,“我发现,每次你看到我们第一句话老是问梁阁呢?” 艾山当即响应,同时用那种充满揶揄的眼神扫视着祝余,“对呀!这到底为什么呢?” 祝余不想招架,错开话题聊了几句,才从病房退出来,去简希的病房。简希不在,梁阁坐在床沿,祝余在他身边坐下来,“简希去做检查了吗?” “嗯。”梁阁偏着脑袋搁在他肩上,嗓音都懒,“好困。” 他昨天坐飞机回来,又打球,晚上可能也没怎么睡,今天又一早起来,想想都累。 病房在二楼,看得见花园种植的广玉兰,清幽馥郁,祝余想起附中也种满了广玉兰,可能都是A大附属的缘故。他手绕过身前,在梁阁头上温柔地摸了摸,又摸了摸,顺毛似的,还没完没了。 梁阁好笑地抬起头看他,祝余也懵懂地回望他。梁阁看见他乌亮的黑眼珠,净白清洁的皮肤,他端秀的鼻梁上浅浅的痣,又灵又倔,半阖着眼探过去,吻烙在他鼻梁。 吻完又分开,像才记起来似的,又举起手,还是凑得那样近,热息烫红了祝余的脸,朦朦胧胧,“我想接吻。” 祝余半垂着眼,看着他薄薄的嘴唇,“谁不想?” 于是四瓣漂亮的嘴唇触碰,又分开,梁阁偏了头,辗转着吻他。 祝余只觉得热意在脸上毛茸茸地散开,是那种絮状的晕开的热,酥酥的痒,又热又渴。 病房静悄悄的,夏日午后过于旺盛的日光投进屋里,空调在簌簌吹着凉风。 梁阁口腔气息很清新,可能刚吃过冰棍,舌根甜丝丝的,嘴唇微凉,吻起来很舒服。祝余舍不得换气,想一直亲,总要吻得喘不过气来,圈着他脖颈,额头抵着哀哀地喘一阵,梁阁抚着他背脊吻他耳根,等他喘完,又继续吻他。 直到背后“叮咚”一声,是手机来消息的声音,祝余骇然回过头去。 简希坐着轮椅停在病房门口,低头回了手机上的消息,这才望向他们,好似无语,“我以为两个男的谈恋爱干嘛呢,亲了四十七分钟。” 第八十四章 保护 霍青山和简希车祸的事在学校引起的风波不小,班上同学更加挂心,总有人向祝余询问情况。 周敏行都来问他,“简希怎么样,没事吧?” 祝余听到简希的名字都要窘得面颊发烧,视线下落,闷声告诉他,简希腿骨折了,上了夹板,暂时不太方便走动。 “哦。”又推了推眼镜,“霍青山,是跟她一起摔的吗?” 祝余点头,“但霍青山一点事都没有。” 周敏行没有再问,艾山下完早训,看到黑板上的作业通知,立刻扒拉祝余要作业抄,祝余端坐回去,不借。 艾山不依不饶,上身趴在课桌上,不住地扯他校服袖子,“不是吧祝观音,怎么了突然,是不是前天我把你头看成球的事,还是一米八才能开瓜?别生气了,轻重缓急,先把我作业的事解决!” 你还有脸说? 祝余回过头,艾山聒噪的脑袋就被人从后面往下一按,叫唤一声,梁阁利落坐回到座位上,觑着他,“自己做。” 因为六月中旬高二就要学考,梁阁回了学校。 复课第一天的语文课,项曼青就对他表示热烈“欢迎”,“哟,这不是梁阁吗?好久不见,你来上语文课啊,稀客呀。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看看,真对不起,老师都没好好打扮,我不知道你今天要来上课。” 项曼青挤兑人十分有一套,班上乐得好一阵捧腹。 梁阁这学期上的语文课可能还不到十节,竞赛远不至于这样忙,确实他是在躲语文课,或者说“逃”语文课,上午有语文课他上午就去机房,下午有他就下午去机房,难怪项曼青生气。 她又说,“你没走错吧?这是语文课堂啊。机房空调坏了?要不我给维修部打个电话?把你热成什么样了,都来上语文课了!” 班上爆笑声迭起,祝余都忍不住要笑。 梁阁从她开始调侃就站起来了,立在那,眼神低低的,“没坏。” “那真是奇了怪了,机房空调没坏,你怎么来上语文这种无关紧要的小课了呢?” 梁阁垂着眼,嘴唇抿一抿,“对不起项老师,我会认真上课的。” 项曼青睨他一眼,像是终于糗够了他,“行了。”转而问其他人,“上次最后一名的小组是哪组?” 课堂时常要分组讨论,五六个同学分在一组,按平时答题作业和考试情况计分排名。 同学们答是第三组,第三组的同学们又丧又臊,因为最后一名的组要表演节目。 可项曼青说,“不对吧,我算的怎么是第六组啊?” 第六组就是祝余他们组,他当即反映,“没有啊老师,我们组是第二。” “梁阁都没考,你们怎么是第二呢,他零分啊。” “梁阁也算吗?” 项曼青拍板,“怎么不算呢?当然算,下节课你们组表演吧。” 他们几个关系好的坐得近,于是也分在了一组,霍青山和简希不在,就只剩他和梁阁还有艾山三个。 他们的表演还是命题惩罚,艾山先前还觉得有趣,没什么大不了,知道项曼青要他们表演什么并放话“要没跳好,以后每节语文课你们都上来跳”后,一直郁恨地怪梁阁,说这完全是梁阁和项曼青的私人恩怨,他和祝余纯属被殃及的池鱼,又出馊主意,“还是梁阁上去徒手劈个瓜吧,不然祝余再女装一次?” 最后三个高高的男孩子还是在一片哄笑声中低眉臊眼地跳了《兔子舞》,又灰溜溜下来,才总算过了这劫。 学考的题非常基础,给分也松,只要及格就算合格,但梁阁太久没学语文了,本身底子薄弱,还是有点危险。 “为什么这个‘凯旋而归’是对的?”梁阁抬起眼问他。 祝余接过卷子,这类题型早就不考了,但还是耐心和他解释。凯旋而归确实语义冗余,“旋”有归来的意思,但细想这类情况很多,好比反复推敲,推敲本身就有反复的意思,这叫羡余。凯旋也词汇化为一个与原来短语同构的偏正式复合词,日常中,凯旋而归是习惯用语,习惯用语不讲道理,但是考试的话,这套卷子答案不严谨。 梁阁静默地看着他,眼神又黑又空,是一种文盲的放空,“你好有文化。” 祝余都笑了,“你有听我的话吗?” 梁阁“嗯”了一声,捏着他指尖把他一条手臂竖搁在课桌上,午休时间长,教室里人不太多,梁阁侧着脸枕在他手腕和掌根的位置,眼睑覆下来,懒懒地,是我已经睡了不能再听了的意思,还曲解他的意思,“我一直很听你的话啊。” 头顶风扇呼呼旋着,祝余不自然地转头看窗外,说得这么乖。 梁阁作文也常年一塌糊涂,八百字写不满,项曼青让他实在不行写记叙文,小孩作文都能勉强打个36分,再不济32分,总好过议论文写400字后面半个字都编不下去。 “谁让你写什么双缝干涉实验?还光子,狭缝,延迟擦除……你是真想教会阅卷老师怎么做实验啊,写了九百多个字实验报告,最后打个省略号加一句‘这就是山顶的风景’,剩十个格子,你竟然还记得点题,很好。” 项曼青说着都让他气笑了,心平气和地再次给他辅导了一次作文。说完,她又翘起二郎腿,左手撑脸,饶有兴致地侧仰着头看他。第一天报道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男孩子帅得过了头,但梁阁寡言,又闷,是那种看起来就很独的性子,谁想到前拥后簇的,哪里都好,偏偏是个语文笨蛋。 “梁阁,下个月是不是就要参加NOI了?” “嗯。” “准备得怎么样啊?” “还可以。” “只是还可以?你们叶教练怎么说这次NOI风头能不能盖附中就看你了,行不行啊?别给我丢脸啊。” 梁阁站着,沉着地点头保证,“好。” 项曼青笑起来,“行了,走吧。” 简希在医院待了半个月,霍青山也跟着一并请了病假赖在那,鞍前马后几乎是无微不至地照料简希。某个周末放假祝余去探病,有幸蹭了几口霍青山给简希做的营养餐。 一口汤香得他差点连舌头都跟着囫囵吞下去,清炒时蔬都做得十分清脆爽口,想起梁阁当初说“霍青山做饭好吃”,这何止只是好吃。 直到学考才回学校,简希肤色又白皙许多,随意扎了个马尾,是个清冷利落的少女模样。她腿上绑着夹板,拄一根单拐,上楼梯时,霍青山忐忑地自荐,“我,我背你上去吧。” 简希瞥他一眼,曲着那条受伤的腿,自顾自上去了,拄着单拐竟然十分轻敏。她吃了这么多天霍青山精心烹制的营养餐也没长胖,套着夏季校服高高瘦瘦的,小腿清削有力,单拐“笃”一声,她就上一个梯阶,背影单薄又轻盈。 祝余看着她,她好像永远那样,静若萤光,动若流水,像风又像霜。 七点半的太阳射在楼道口,霍青山紧张地护在她身后,两手张着,却又不敢张太大,只好小心翼翼地贴着肋半伸着。 梁阁忽然说,“他好像一只局促的海豹。” 祝余霍然回头看他,你还说你不会写作文?! 学考花费两天加一个上午,十一点过十分结束,广播里通知各班组织大扫除。 艾山从刚楼梯上来,就看见梁阁从走廊那头奔过来,风吹得校服紧贴身体,一径从他身侧过去,带起一阵清凉的气流,艾山喊着问,“梁阁你去哪?!” “幼儿园,我弟毕业。” A大附幼聚了许多儿童和家长,大班的小朋友今天毕业,要表演节目,要穿着小博士服,要拍照。 “等一下,我哥哥还没来。” 梁榭犟着不愿意戴帽子上去拍照,好些小朋友奶声奶气地围着他哄,又被老师们强牵到台上去了,单剩梁榭还巴巴望着门口,“他会来的。” 唐棠在一边劝老师别管他了,梁译元也望着门口,笑了,“来了。” 梁阁一径跑过来,他穿着校服,书包还挂在背上,汗沿着眉棱滴下来,气息不定,“抱歉老师。”他接过幼师手里的小博士帽,“我来吧。” 梁阁熟稔地给梁榭戴好帽子,手顺势往下拢着他脸蛋揩掉了眼泪,梁榭眼睛红红仰头看他,哭腔稚嫩地怪罪,“你来晚了!你好慢!” 梁阁弯下身去,“对不起。”又将他一把高举起来,穿过人潮走向舞台,“走,我们毕业去。” 五十多岁的女园长温柔慈蔼地给他佩上一朵印着幼儿园名的小红花,他漂漂亮亮地站在台上被一群小孩簇着,骄傲地抬着小下颌,眼底的泪还没干,笑脸就已经灿烂地绽开了。 祝余来的时候,梁译元和唐棠已经走了,梁阁牵着梁榭站在幼儿园门口。梁榭穿着那身不正规的小博士服舍不得换下来,又站在幼儿园舍不得走。 他远远见到祝余,“小哥哥!” 祝余弯着眼笑,看见他小脸蛋红红的实在灵慧可爱,半蹲下来,把路上买的糖画送给他,“毕业快乐梁榭。” 他和梁阁一起把梁榭送回去,下了车,梁榭一溜烟跑到门卫亭去,他站在窗外,竭力踮起脚,手攀着窗棂,探出一个小脑袋和里面的保安说话,“叔叔,我幼儿园毕业了!你等我以后博士毕业了,就来和你一起上班好吗?我哥哥给我送午饭。” 里头保安还懵懂,漂亮的小娃娃就被拎走了,有个很高的少年站在窗外,梁阁低了下头,冲里头说,“打扰了。” 祝余在后面乐不可支。 “哥哥,我毕业了是不是就长大了?”梁榭柔软的小手握住哥哥的食指,“我长大了你是不是就不爱我了?” 他仰头看着梁阁,又张开手要哥哥抱。 梁阁蹙着眉弯下身把他抱起来,“这么爱哭还想长大。”却又把他搂高了些,低声说,“多大哥都爱你。” 梁榭小脸蛋红红的,又从哥哥身上下来,欢欣地跑到前面去。 他和小区遇见的每一个人打招呼,然后脆生生说“我毕业啦!”,不知道是因为他生得漂亮,还是住户素养好,大家都热情地回应了他。 祝余出神地看着跑远的梁榭,他是独生子,其实难以参悟这种感情,像梁阁对梁榭,既不耐烦又宠爱。又像简希对霍青山,平时看上去总是爱答不理的冷漠,好像永远是霍青山一头热,但是撞车的瞬间就立刻把霍青山抱住了,真是奇妙。 太阳透过绿荫细碎地筛下来,祝余视线渐收,落在稍快他一步的梁阁脸上,陡然停住,直白地定神凝视他,一动不动,梁阁都有些莫名了。 祝余才若有所思品评道,“我果然是因为你长得太帅了才喜欢你的。” 和简希说是贪财又好色——其实他希望梁阁很穷,最好以后被他养,但“好色”绝对是真的,他甚至觉得梁阁要不长这样,自己都弯不了。 梁阁怔了一瞬,别过脸去,又转回来,脸上有很淡的红,忽然两手把脸廓拢住了。 祝余睁大眼睛,“干嘛?” 害羞? 梁阁嘴唇薄薄地抿着,“保护一下。” 第八十五章 霍青山 学考完一周后高二又组织了一次月考,不知道是不是祝余的错觉,他几乎没遇着什么特别刁钻的难题,顺得不可思议。 鹿鸣一贯高效率,当晚看到成绩表的时候,祝余都惊懵了,班级第二,年级第二。 班上其他人拍着他肩膀摇起哄他牛逼的时候,祝余还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那一行不敢放,他以为期中考能拿第四就已经是气运的极限了,这次竟然第二,虽然年级第一还是被姚郡雷打不动地“雌踞”着。 他妈也欣喜极了,这样好的成绩,直说庙里菩萨灵验。祝余也有些信这点玄学了,听林爱贞的差遣,第二天正逢周末就骑着车去庙里还愿了。 一个平常的周末,庙里竟然许多香客,而且多是女客,祝余这次除了领了三炷免费香,又听他妈的话花五十买了几炷大香。暂无课业压力,他跟着人潮的流向走走停停,不知道怎么突然拥挤了,他借着身高往人群躁动的中心望过去,视点一跳——好俊美的和尚。 原来这庙真有和尚,还以为全是些收钱的呢。 今天天气阴,风清气凉,风灌进他衣服里,拂过他脸颊顺进发丝,整个人轻盈得像要起飞。人生在这一刻仿佛没有任何不如意了,考试拿了全校第二,有一个超帅的男朋友,好朋友都聚在身边,他妈都渐渐从失去丈夫的伤痛中走了出来,他甚至有了一只虽然长得又丑又挑食连孵蛋都不积极但至少已经开始吃龟粮的宠物。 很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他走一条人车都稀疏的小道,虽然还在骑着车,但心已经起飞了,一路没握刹,几乎是在飚。 骑到某个大型施工地门口,有个红绿灯,指示红灯,但前后都没车,一般施工地也不会出来车。不太想等这40多秒,他想直接过去,顺便可以给他身怀六甲的巴西龟购置些新口味龟粮。 几乎没怎么思考,他就骑了过去,不平的路面抛得山地车颠了两下,一抬头就见施工地门口开出来一辆黑车,瞳孔急缩,握着刹车往右边一拐,前轮已经撞到车身,他连人带车摔在地上。 手肘小腿脚踝一阵火辣辣的烧疼,他蹙着眉扶着单车站起来,右刹被地磕掉了,和车把分离,前轮都撞歪了。 倒霉。 他看着眼前的黑车轿车,车身被他前轮蹭掉一长条漆,他一眼扫打到前面的车标,霎时呼吸都停了。 驾驶座门开了,下来一个司机模样的中年人,祝余扶着车把,紧紧地,攥得指节发白。 司机关切地问,“小同学,你没事吧?” 祝余嘴唇紧抿,脑子里车标和新闻走马灯似的过,脸上还是那副沉静的样子,“嗯。” 司机回头看了眼被剐坏的车漆,走到后座窗前躬身请示,祝余眼见车窗放下一半露出男人阴沉的脸,蓦地一怔,叶连召见是他似乎也觉得意外,片刻后说,“先去医院检查一下。” 祝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车的,总之司机三催四请一定要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坐在叶连召旁边,只觉得血压都低了一半,喉咙像黏住了,寒意顺着脊柱一阵阵蹿上来。 车甚至都没撞到他人,他只是摔了一跤,有什么好检查的? 他想起上次寒假去S市参加征文比赛,还见过这个人,是从考场出来偶遇的。车就停在路边,后座的车窗开着,他坐在车里,似乎没看见祝余。 车沉默地到了医院,祝余跟着去做了一套检查,应该没什么事,只处理了他身上的擦伤又开了些药。祝余一直没怎么出声,端谨地跟从着,直到从医院出来,他才说话,眉眼都乖顺地垂着,“叔叔,你车的漆……” “哦,那不关你的事。” 祝余舒了口气,他还没有骨气到非要赔这几万或十几万的地方,顺势说,“谢谢。” 叶连召又说,“你那辆车不能要了,我叫人再给你送一辆,最迟明天。” “不用了!都是我……我自己的错,跟您没关系。” 叶连召没说什么,只存了他的联系方式,“后续有什么事联系我。” 当天下午,祝余就收到了一辆新山地车,和之前那辆是一个牌子,价格却差了十倍不止,快五位数。他又惊又恐,只好给叶连召打电话,那边不以为意地说,“没事,收着吧,我赔给你的。” 祝余惴惴不安,他怎么敢收,他对叶连召恐惧太甚了,他对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过这样深且纯粹的怕,可他又不敢和他妈说。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件事,更大的事情就发生了,太大又太棘手,让人措手不及。 周一清早的校门人来人往,有鱼贯的学生,人群有谁喊了一嗓子“霍青山!”。霍青山茫然回过头,还没看清是谁,旁边一个粗武暴怒的中年男人猛然冲过来,攥起他校服前襟,眼睛血红,哑着嗓子质问他,“你是不是逼瑶瑶了?小畜生,你对瑶瑶干了什么!?我要宰了你!” 周围的人都吓得退远了,驻足观望着他们。 “什么畜生学校教出这种畜生东西!”男人气得太阳穴直跳,拳头冲着霍青山就去了。 成年男人盛怒的一拳,霍青山轻易就躲开了,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说什么?跟我什么关系啊?” 保安很快就来了,男人一路上都拽着霍青山的校服,歪歪斜斜狼狈得要命,在众人哗然地注视中进学校了。 徐子瑶,就是霍青山上个女朋友,她没有参加学考,也不再来学校,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哭大闹,前些天开始连日的干呕,形容枯瘦苍白,她哭着说,她怀孕了。 她爸气得要扇她,她又握着自己手腕,眼里空洞,“他那么按着我,一直按着我……”捂着肚子哭,缩在柜子那一直说,“霍青山,霍青山……” 霍青山站在年级组办公室,头颅昂着,“我从来没有碰过她。” 他敢跟每一个人说,“我没有碰过她。” 没有就是没有。 他这次都没有跟以前一样犯了事就撂那句“有事您和我的律师谈”来摆谱装逼,霍昙就来了,一进门就给了他不由分说的一耳光,“好出息。” 同行的助理都惊了,霍昙在她心里就是个女阎王,冷静得近乎冷酷,理智干练,可现在甚至都还没有证据,只有指控,她就给了儿子一耳光,几乎口头定了罪。 打得非常重,霍青山半边脸立刻红起来,渐渐浮出一个明显的巴掌印,他侧着头,眼神离离光光,所有神采都失去了,声音低如蚊呐,“我没有。” 脑子里耳鸣阵阵,像与外界隔开了,霍青山靠在年级组办公室的墙壁上,低着头,再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从年级组出来,霍昙看着他,目光利得像尖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校乱搞些什么,跟简自昀一个德行。” 霍青山听见她又说了一句,“劣等基因。” 这件事尚未查清楚,而且事态极端恶劣,霍青山当天就被带回去了。 事情传到班上的时候,全班都为之一悚,回过神来,都只“啊?”“怎么可能?”“真的吗?”这种类似的惊讶,联想霍青山在学校的风评,发生这种事似乎很有可能。 只有周敏行笃定地说,“他不会的。” 可当时目睹的人太多,加之霍青山的风评和换女朋友的速度,学校谣言已经甚嚣尘上,“你还记得何进归那事?何进归那次看的就是他吧,是不是其实两个人约在那……” “那他男的女的都搞?卧槽双插头,脏死了。” 那天周敏行和别班的人打了架。 强奸,怀孕,家长闹事,霍青山,哪一个都足够爆炸了,小道消息到处传,论坛,贴吧,群聊,关于这事全是些类似的回复。 “艾,梅事的,疣什么事呢?几率为淋。” “有过接触的,都去查查吧,这是个大号病原体啊。” …… 学校都没来得及删帖,论坛就直接进不去了,贴吧也全被爆吧的贴埋了。 不知道谁第一个传出来,说就是那次两班一起上体育课的时候,霍青山突然把人拽到器械室去了,还附了学校的监控。一共就五分钟,霍青山出来时,衣服皱巴巴的,脸都被抓花了,女孩子哭着再出来。 几乎就是罪证了。 好些人又开始,“不是吧,这几分钟面都泡不开。”“快枪手啊。”“搞多了虚吧。” 也开始细数和他恋爱过的女孩子,一个个罗列,用那种狎昵的目光和语气。 有女生站出来说话,高一时误会他和简希关系而分手的那个女孩子,她红着眼睛说,“绝对不可能!他又不是畜生,霍青山才不会做这种事!霍青山不会做!” 可祝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能有维护,不能选择相信他,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先入为主的包庇。他空空坐在那里,脏水仿佛全部透过他朝霍青山泼过去,这件事太大了,完全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闹得沸沸扬扬,事情还没有最终定论,霍青山不见了,方杳安跟着焦头烂额。 上晚自习的时候,艾山扯祝余一下,握着手机,急迫地问他,“祝观音,走不走?” 祝余几乎立刻明白并且点头了,这是他第一次逃课,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出租车上祝余问,“现在去哪?是找到他了吗?” 艾山说,“嗯,梁阁找人还不容易。” 他们到了一个繁华区,车停在一个酒吧门口,“他来这干嘛?” 梁阁已经在那了,电脑架在一个台子上,在看监控。 艾山探头看,“这酒吧监控?你怎么看的?” 梁阁仍然盯着屏幕,“黑进去容易,都一个口令,找人麻烦。” 来往客流太多了,光是蹦野迪的都数不清,光线又暗,挺费时间的。 祝余想起问他,论坛是他做的吗? 梁阁滞了一秒,“如果是真的,该怎样就怎样,但事实没出来前,我不准别人乱说他。” 祝余和艾山还穿着校服,先去旁边买了身衣服换上,再回来时,梁阁说,“先进去,应该在二楼包厢。” 祝余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又吵人又杂,色光刺眼,空中漫着种白色香雾,好多人在蹦,特别挤,梁阁侧过身,握住了他的手。 艾山人高马大在前面开路,心里太急,走得冒失,冷不丁和人撞上,酒差点洒出来。 是个女人,二十来岁的样子,非常年轻,身材和打扮都热辣惹眼,先是皱眉,又看到他们,兴味地,“大学生吗?” 艾山随意应道,“对啊。” 可女人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慧眼独具,“高中生啊。” 她的视线从最高大的艾山到梁阁再到祝余,“都这么高,体育生?” 他们并没有应声,她自顾自地点头,“高中生,体育生。”又笑起来,目光再次在他们身上梭巡,梁阁已经不耐烦地错过身要走了。 女人笑着拦住他,“一起玩吗?” 梁阁敛眉拒绝,“不了。” 女人又踮起脚凑到他颈边,祝余嗅得到她身上香水的芬芳,混着酒醺,她指尖触上梁阁左手腕上那两根篮球手环,充满挑逗地摩挲,呼出的气散在梁阁颈间,“要多少零花钱?今晚跟姐姐走?” 祝余一下把她的手拨开了。 梁阁的脸立刻阴下去,直接就走了。 女人倒不以为忤,还唤他,“别走啊,多少都行!哈哈……”正咯咯笑着,三个人中那个矮一些的男孩回过头,衬在灯红酒绿里,说不出的标致漂亮,乌眉红唇,狠得发亮的一双眼睛。 李趐浑身不爽利地从酒吧出来,烦躁地扯了扯领子。想起高考前的五月,他踟躇地试探简希,故作无意随口一问,“你以后想去哪读大学?” 那时简希很浅地看了他一眼,用瓶装水淋手,“我也不知道以后要去哪,但是学长,不要把我作为你任何未来的参考,对你没意义。” 这几乎就是看穿了并拒绝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姬味儿重点的妞吗?T里T气的,不就是短头发帅长头发漂亮吗?呵,老子要多少有多少。 高考后去了一趟斐济,又游了圈欧洲,毫无意趣,在家里行尸走肉地瘫了几天,被拖出来找乐子。群魔乱舞,肥环燕瘦,他一眼望过去,没一个是简希。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头昏脑涨,等司机过来,忽然揉了揉眼睛,怎么像见着简希了? 简希穿着鹿鸣的校服,还是曲着绑腿,形单影只地,支着根单拐,在人群中也不显柔弱,有种特立独行的美丽。 他难以自控地走上前并且又开始结巴,“简简简简……简希!” 简希看着他,“学长,你怎么在这?” “这,这不是我自己来的,就是,这个店,是我表哥开的,他自己玩……不是不是,他就是我们家的败类!” “这是你表哥的店?” “嗯!跟我没关系,他自己败类!” “可以帮我找个人吗?” “哦,啊,啊?!” 她把手机里的照片调出来给他,“霍青山,谢谢。” 梁阁他们进包厢时,简希正好出来,身侧站着李趐,她看梁阁一眼,“人走了,手机在这。” 她两指提着霍青山湿淋淋的手机,刚从酒里捞出来。 梁阁接过来,艾山在后面问,“他这又去哪了?要看他手机吗?知道密码吗?” 简希说,“是他生日。” 梁阁抬起眼看她,黑瞋瞋的,“是你生日。” 简希呼出一口气,才又问,“他手机现在在这,手机卡也在这,你还能找他在哪吗?” 梁阁没说话,李趐这才补充说,“他在这打了人,那几个被揍瘫的刚送出去,他早走了。” 人不在这了。 从酒吧出来,梁阁打开手机,立刻跳出来条新消息,“我走了,阁儿。” 差不多是他进酒吧的时间,太吵了,他根本没能注意。 艾山第一个叫出声,“什么走了?走是什么意思?走哪去了?怎么突然走了?” 谁也不知道。 只有简希凉飕飕地看了梁阁一眼,“他可真爱你啊。” 简希拄着单拐走了,李趐小心又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边,送她回去。 六月城市的夜晚好热,风都黏哒哒的,艾山也走了,上车前还说,“明天就找着了,他能去哪?” 祝余空落落地,事实上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他一直是懵的。梁阁牵起他的手,他才如梦初醒般,声音都哑,“到底怎么回事?走了是到哪里?” 梁阁牵着他走在夜色里,稍作沉吟,“他不会有事的。”又说,“他很聪明。” 祝余空空看着前方,忽然想起那次劳动课。一群表面纯良,内里肮脏的高中男生讨论起有色话题,说到“第一次”,一致将目光对准了霍青山,当霍青山说出“初三”的时候,又争相发出“哦哦哦!”的鸡贼起哄声,集体眼冒绿光地追问。 霍青山想了想说,就是初三暑假,参加了个欧洲的夏令营,同营有个波兰女孩,“她把我一推,自己坐上来的。” 一伙苦逼高中生听呆了,又惊又羡,“不愧是洋妞,真大胆!”还想问他具体些的细节,霍青山厌烦地蹙眉,“这有什么好说的。” 可他落在后面和祝余并行,“我当时稀里糊涂的,就觉得热,脑袋晕晕的,不怎么舒服,她还嫌我快……” 祝余当时还悄悄当着恋爱见习者,也好奇霍青山对性爱的态度,捺下羞赧,“那你后来跟女朋友什么感觉?” 霍青山说,“我又不和她们搞这些。” 祝余不解, “不一样吗?” 他双手叠在脑后,仰着头懒洋洋地嘟哝,“那怎么一样?她是找我做爱的,她们是找我恋爱的。” 他偏头看着祝余,笑出左侧的虎牙来,自矜又得意,“恋爱你懂吗?” 春光都没有他灿烂。 祝余记得明明前几天霍青山还站在班级前面笑嘻嘻地领着队伍做课间操,戴着简希送的那根假面骑士腰带到处跑,还要箍着祝余脖子假意恶狠狠地龇牙威胁,“祝观音你可不要跟梁阁搞小团体,我们金刚石三角是一体的,不能撇下我!” 吃到一款喜欢的雪糕,就大方地请全班所有人都去吃,“真的好吃!我请客,都去吃,都去吃,喜欢吃的可以拿两根!不知道梁阁吃过没有?” 语文课,项曼青站在讲台上无可奈何地笑着看他,说你真是聪明得让我生气。 明明大家都好喜欢他。 祝余真讨厌夏天,夏天总要在他以为拥有全世界的时候,骤然让他失去些什么,他失去了大部分亲情,又不见了一部分友情。 是不是都怪他太得意了? 他牵着梁阁的手,慢慢蹲下去,他好难过。 第八十六章 饥饿 事情调查清楚没有花多久,徐子瑶没怀孕,她来鹿鸣前休学过一年,因为双相情感障碍。 她父母文化程度不高,虽然家境不错,宠她却也严管她,刚开始不是很重视,觉得是她太敏感矫情,脾气大。直到在学校发病把同学的课桌从楼上扔下去,差点砸着人,才被送回家,等情况好转了,又花了大关系才把她转到鹿鸣。 和霍青山在一起时情绪也非常跌宕,大哭大笑大怒大悲,分手后,更是抑郁和躁狂交替发作。就在她打电话给霍青山的当晚,她和人在酒吧发生了关系。 涉事的男生却不承认对她有过强迫行为,也只是个高中生,吊儿郎当的。一起的几个人也说,她本来在哭,后来喝了酒又开始笑,是笑着主动把他扯过去,然后自然而然发生的。 “真的,我怎么知道她脑子有病啊?她说什么按着她,是我以为她太疼了才抓她手腕的,我以前女朋友可吃那套了,那不情趣吗?”被剜了一眼后又皱着脸急急掰扯,“打我们那人找着没有?给我打没一颗牙,您看看,就这就这,舌头都差点咬断了,赶紧抓住啊警察叔叔,危害社会安全!” 但是一直没找到霍青山。 他要是带了东西走还好,去他卧室找,手机,钱包,衣服,什么都没带,只拿走了那根假面骑士腰带。 简希静默半晌,眼睑半拢着,睫毛细弱地颤了颤,终于败下阵来,“他是不是……傻子啊。” 好长一段时间班上都愁云惨淡,乌云盖顶,氛围一直比较低迷,少了霍青山插科打诨地耍宝,班上好像忽然冷清了下来。 祝余每天清早上学进校门前,总要回头望一望,祈盼着在这些乌泱泱的黑脑袋中出现一个英佻朝气的男孩子,上抬着手,粲然地朝他笑出虎牙,“祝观音!” 进入七月,高二的期末考定在七月二十号,时间紧迫,班上愈加安静沉闷。 失去战友的艾山百无聊赖,回忆起酒吧偶遇的那个女人来,那种不合时宜的攀比又冒头了,“她为什么不问我啊?” 正握着笔誊英语作文的祝余笔下稍顿,脸上有很淡的不虞,“是啊,为什么不问你?”定神想了想,也起了些男人该死的好胜心,“怎么也不问我呢?” 艾山撑着脸瞥他一眼,又去看梁阁,从眼神,到鼻梁,又飞快扫了眼身下,冷静点评,带了些意味深长的腔调,“可能他看起来很猛。” 祝余霎时愕住,梁阁一下把艾山的椅子蹬倒了,人仰马翻。 梁阁并不常在教室,或者说,学考过后他又很少出现在教室,多数时候在机房或者校外,NOI也在七月,迫在眉睫。 林爱贞又回了祝成礼老家,这是祝成礼去世后第一个忌日,尤为重要,老家惯例子女是必须要去上坟的,但林爱贞不让祝余去。 她心里满满当当盛着死去的丈夫,却能冷静地处置祝余满溢的父爱,“满满,你有你的任务,学习就是你的第一任务,好不容易成绩上来了,缺这几天课,期末垮下来怎么办?你成绩好了,再去看你爸爸也高兴,别犟了,听话啊……” 忌日当天是周日,林爱贞嘱咐他一醒来心里就记挂上他爸,求他爸保佑。 祝余麻木地从床上起来,洗漱,坐在书桌前开始复习,做完一套理综题去卫生间,就看到被他妈摆在客厅台柜上的照片。 两张,一张是祝成礼的遗照,另一张是张年轻的祝成礼背着幼时祝余的照片。可能才三四岁,在某个城市的海滨公园,夕阳黄昏,那时候祝成礼还健康,温柔地看着镜头,祝余在他背上呼呼大睡。 林爱贞那天说,“记不记得?那天你非要和一个小孩去海里找龙,拖都拖不住,到处跑。等要回去就困了,他爸爸只好一路背着你,回到宾馆你就醒了,多精怪。” 祝余怔怔看着,想起这个男人最后给他的信里写,“爸爸只希望满满能吃得饱饱的,快快乐乐长大,一辈子不挨饿。” 他别开视线,只觉得苦味一下哽到喉头,眼睛热得要沁出液体。 接到叶连召司机的电话时,他还空空站在那没动,电话里说,医院通知某个检查还需要再做一遍,问他今天有没有空。 祝余十分惶惑,他身上摔的伤都结痂了,也没觉出什么异样,司机还在问他是不是放假,可以来他家里接他。 祝余可不敢让他知道地址,连忙应声说可以自己去,不用接了,也不用陪了。 他匆匆出门往医院去,夏天太热了,空气里仿佛都藏着股腐烂的尸臭味,他也不喜欢夏天的花,太香了,香得有种粗制滥造的劣质感。 他真不知道车主人是叶连召是好还是不好,如果不是他,那道漆的钱都够祝余愁了,但叶连召,又是危险到直觉告诉他半点关系都别扯上的人。 说到底还是他太冒失。 等他到了医院,还是遇到了久侯的司机,跟随他上楼去,叶连召已经坐在科室了,依旧是高大阴沉,被人谄附的,看向祝余时就像看着某个被他忘记又想起的小玩意。 祝余乍一见到他,又立刻领略到那种阴沉的冰冷的压迫感,胃部发寒,非常不适。再次跟着稀里糊涂做了通检查,似乎又是白跑一趟,并没有什么大碍。 祝余想粗略地告个别,立刻就走,可叶连召问他要不要吃饭,祝余立刻就要摇头。 可叶连召说,“蹭坏我的车,又陪你做了两趟检查,吃顿饭也不愿意?” 祝余骑虎难下,只好跟着去了。 再次坐叶连召的车,已经不是上次那辆,车上放着本书,他定睛看了看,是《资治通鉴》。 可能他多看了两眼,叶连召察觉到了,竟然出声问他,“读过《资治通鉴》吗?” “读过。” “那我考考你。” 祝余登时惴惴,看过也不代表都记得呀,这可是史书啊,要是答不上来,活像他出乖弄丑说了大话。 叶连召问,“资治通鉴什么意思?” 祝余愣了愣,抬起眼睑睇了他一眼。 这一眼意味太明显,都没来得及遮掩,几乎能一览无余地看穿他眼底的鄙薄,不知道是针对这个粗浅的问题还是针对发问的人。 他自觉失态,掩饰地垂下眼,就听到叶连召的笑声,他第一次听到叶连召笑,似乎无伤大雅。 但他仍然没有抬头,闷声把那个问题答了。 叶连召兴致似乎好了一些,虽然不说话,但祝余坐在一边也敏锐地感到气氛松快许多。 去了间非常雅致的餐厅,味道也十分让人惊喜。 祝余吃得斯文,心思却活络。他想着上次梁阁带他吃的餐厅,他还没还回去,不如就这家,等到八月梁阁生日,他奖学金也下来了,正好就来这吃饭。 他正计算着这家餐厅的消费和自己的奖学金,叶连召就出乎意料地提起上次在S市遇见他,又问他去S市做什么? 祝余没想到他那次认出了自己,但还是应声了,“参加征文比赛的复赛。” 叶连召又问他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来S市,祝余含糊地说,暑假期间S市有个文学论坛,他是学校文学社社长,可能有机会去听。 又交谈了几句,叶连召时不时会看他,饭没吃多少,不好吃太多也不敢吃太多,他拒绝了叶连召送他回去。 他茫然地站在街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今天是他爸的忌日,家里没有人。 分明刚吃过饭,就觉得好饿,饿得难受。 梁阁正在附中机房刷NOI模拟赛,距离NOI只有十来天了,电话里祝余顿了一会儿才地问,“梁阁,你忙吗?不是……”又改口道,“你在干什么?” “不忙,在……”梁阁手指从键盘上挪开,目光移到机房窗外的广玉兰树,“看风景。” “那我过来找你好吗?” “我去找你,你在哪?” 祝余低下头闷声说,“不,我已经在车上了。” 梁阁挂了电话,旁边机位的陶颍探头过来,“T3怎么开的?” “暴力吧,我要走了。” 公交上人不太多,司机没开空调,燥热而晒人,祝余靠窗坐着,额头倚在玻璃上,街景和行人不断掠过,到附中那段路绿植明显茂密许多,打开的窗户闻得到校园散出来的广玉兰浓郁清幽的香气。 广播女声清甜地念附中站到了,他久梦乍回似的起身,慌忙跑到门那去,车停稳门打开来,梁阁就立在门外,看见他时眉梢夷悦又痞气地挑了一下。 祝余和他对上眼神的瞬间,眼眶蓦地热胀起来,还没下车,他失力般朝梁阁倾过去,不管不顾得有些大胆了,放纵地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呼吸间盈满了梁阁身上干净的气息,他闭着眼,几乎想就这样睡过去。 他迟迟不下去,公交司机摁了两下铃,又出声催促,他仍然没动。 梁阁只好直接把人搂下来了。 他极少这样大胆,梁阁低下身看他,“怎么了?” 祝余在他怀里闷了好久,只讷讷地说,“我好饿。” 不止是胃,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饥饿侵袭了。 他小时候就这样,很能吃,总是怎么吃也吃不饱,他妈还带他去医院看过。 后来他长大,看到书上说“食欲是最低级的欲望”,相对而言,食欲最容易获取也最容易满足。祝余也困惑,难道我缺爱吗?明明他是独生子。 吃完饭出来时,晚霞将褪去,早月像一枚淡淡的吻痕。 他们慢慢沿着路散步,亮起的路灯周围飞着些很小的萤虫,梁阁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祝余已经不那么饿了,他刚才真的好饿,饿得发冷,他时常觉得自己不健康,心理上的,不知道是环境使然,还是缺乏正向引导——痛苦焦虑的时候他会想自虐,缺爱的时候他会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他觉得冷。 祝余仰头望着路灯周围萦绕的小虫,无意识地喃喃,“好想藏进贝壳里。” 他说完自己都怔住,没头没尾得可笑,事实上,每次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他都会幻想自己正藏在一个深海的贝壳中,那让他觉得安全,从小时候和父母分房睡起。 梁阁停下来,倾下身轻轻地抱住他,好像在笑,他说,“你是珍珠吗?” 祝余不期然被他圈进怀里,脸颊贴到他锁骨,这是个被所有人爱着长大的男孩子,祝余被他抱住,都好像在被那股丰沛的爱意烘着。 他失神地立着,指尖悄悄上抬,触到梁阁腰侧的衣服,然后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脸在梁阁侧颈依恋地蹭动,他鼻腔酸胀,几乎要滋生出某种饱和的温情。 “到底怎么了?”梁阁被他蹭得发痒,仍然不清楚怎么回事,祝余也并不告诉他。 梁阁只能自己琢磨,他蹙着眉细细思量,猛然滞住,然后烦躁地啧了一声,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没记得。” 祝余摇头,一个劲地摇头,攥在梁阁腰侧的手往后伸去,紧紧地圈住了他的腰。他本来觉得今天把梁阁叫出来已经够任性和没用了,再过十来天,就要NOI了。梁阁每天都很忙,他要操心那么多事,简希,霍青山,梁榭,还有他,还有NOI。 “我以后都会记得。”梁阁垂下头,在他耳边说,“是我的错,我没有考虑好。” 连他妈都没有考虑好他,梁阁又哪里有错? 祝余只说,“你抱着我。” 梁阁于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天色渐晚,这条路上散步的行人多起来,他们躲到一棵行道树的背后。 梁阁倚着粗粝的树干,环抱着他,夏夜昏暗而静谧,不远处的路灯晕黄地亮着,听得见来往行人的交谈和絮语,由远及近。祝余沉醉地在梁阁怀里仰着头,呼吸热切地相融,四瓣嘴唇不间断地贴合,舌尖温情地交缠,外面路上有人在大笑,愈加危险又刺激,牙齿不时磕碰到一起,于是心都跟着战栗。 温情与爱意仿佛顺着唇舌渡过来,祝余闭着眼像在被一点点充盈。他需要梁阁,有时候他可笑又自私地认为,梁阁就是为他而生的,至少这一刻,梁阁是为他而生的。 他好喜欢梁阁,他对梁阁的晕轮效应足以波及整个世界,这个世界能造出梁阁,那这个世界就还不算太坏。 简希好几次告诉他,你对梁阁有滤镜。 可能确实有一点。 那样闷热的夏夜,梁阁抱着他藏在路边的树后不间断地热吻,祝余回到家时,嘴唇都还在肿痛。 时针过了十二点,祝余心里毛毛躁躁的,想起那个吻来,还是怎么也睡不着,想跟梁阁说话,于是佯作关切地发消息,“你还在刷题吗?” 可梁阁冷酷地回,“还不睡,长不高。” “你不也老是晚睡吗?!” “可是我爸187,我妈172。”这还不够,他又说,“懂吗?” 基因好,懂吗? 祝余恶狠狠地把自己蒙头包进被子里,没过多久又揭开被子探出来,脸闷得红红的,柔软而酸涩地直视着黑暗。 爸爸,今天我也吃得饱饱的。 第八十七章 高烧 七月初高一就放了暑假,高三早已毕业,偌大的校园里只剩高二,显得有点空。 二十号,高二期末考试,祝余是那种考完就差不多能估到自己排名的人。他很有把握,就算期末大家都铆足了劲复习,他也有底气绝对能进前五。 期末考结束,因为住校生大多要收拾行李回家,学校涌进很多家长和车,校门口很堵,祝余背著书包出学校,一路上都要避让来往的学生和家长。 他偏着避到进校大道的石行上让抬著书箱的家长过去,就看到前面有个女孩子背著书包,拖着个大行李箱,行李箱上和杆中间夹着夏天的被褥和凉席,没用绳子绑住,随着行进颠颠簸簸,行李箱轮滚到一块凸起的砖块,抛了一下,被褥和凉席滚下来,被祝余一把接住了。 女孩子回过头,祝余抱着被褥和凉席,愣了愣,抿出个笑来,“郡哥。” 祝余挺意外,姚郡一个人提这么多东西,她家里人怎么没来接? “谢谢。”姚郡冷冷淡淡的,就要把被褥和凉席接过来。 祝余抱着没松,“没事,我给你拿出去吧,你怎么回去?” “坐公交。” 祝余点点头,跟着她出校门,行人拥挤,姚郡也并不说话。姚郡大多数时候都不说话,祝余有时候太疲惫就会抬头看看她的背影,她总是沉默地低着头在座位上做题,从不补课,把课本吃透,那种超乎寻常的专注和勤勉,不是不佩服的。 一起出了校门,外面车多人多,有交警执勤。 “满满!” 祝余侧过头就看见他妈在摊子后面招呼他,“妈。”他抱着东西,介绍说,“这是我们班姚郡。” 林爱贞的眼睛登时亮起来,常年霸着年级第一的名字她当然熟悉,笑着说,“姚郡啊!” 姚郡居然显出些腼腆无措,低着头不太敢看人,“阿姨好。” 林爱贞特别热情,问她中午了有没有吃饭,非要给她摊个饼吃,姚郡推脱无能,只好接过。祝余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姚郡垂着眼摇头,“很好吃。” 祝余一直帮她把东西送上公交,她隔着窗户又跟祝余说了“谢谢”。 鹿鸣期末考结束,梁阁也正好去g市一中参加今年的NOI。 午后到的g市,报道注册分配宿舍,一群人闹闹哄哄,因为又分到女生宿舍,去年据说也是住的女宿,仿佛成了个传统。 使这波热闹更上一层楼的是迟来的陶颍——他的发型,他原本是个普通的男生头,他长得虎头大眼,看着也精神,集训那些天没理发,回来又窝在家自主刷题,头发野草似的疯长,却又长而有型,主要在发尾齐整,冷不丁见着镜子的自己,越看越觉得有点艺术气息,沾沾自喜也舍不得剃了。 今天也没跟着大部队一块报到,结果一来就被围上了,摸着他脑袋大肆嘲笑,又土又蠢,被他恼羞成怒一把搡开,只有梁阁自持地站在人群外没掺和,十分出淤泥而不染。 陶颍毅然决然朝他奔赴过去,双眼晶亮,说才不管这些没档次的闲杂人等,你觉得怎么样? “好像一个……”梁阁低下眼看他,“安全帽。” 祝余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听到那边吵吵囔囔,梁阁说,“哦,有个在大叫的安全帽。” 背景音立刻又出现了声嘶力竭的一声哭喊“你再说安全帽!” 祝余跟着笑起来。 g市非常热,去吃晚饭前梁阁冲了个澡,到食堂时孟访正好吃完和同寝的几个人一块儿出来,互相打了招呼,梁阁和一气之下又去剃成刺头的陶颍还有张梦冬一起吃饭。 张梦冬就是梁阁高一寒假参加某个集训的室友,讼言的,还是那么矮矮瘦瘦,戴个圆框眼镜,因为性格软糯,一群信竞生们都亲切地叫他“冬冬”。 g市一中的菜色很一般,青菜太老,肉菜无味,好在梁阁不太挑。他想了想,拿出手机来给饭菜拍了张照,给祝余发过去。 祝余立刻就回了,“好吃吗?” 梁阁右手拿筷子,左手拿手机回了个粉兔子摇头的表情包。 又聊了几句,梁阁放下手机准备继续吃饭,就对上陶颍和张梦冬的目光。陶颍警觉而狐疑地看着他,“吃饭前还拍照,不是吧少爷,你什么时候这么热爱生活了?” 因为梁阁吃穿用度都很阔绰,对人也大方,时常一群信竞生偷跑出去搓一顿,他会顺手结账,他们于是嬉皮笑脸地起哄说他是“地主家的少爷”。 陶颍又琢磨,“上一个吃食堂还拍照的还是明哥,他那是搞对象了,少爷,你这……不会也找少奶奶了吧?” 梁阁夹了根上海青嚼着,没说话,换言之,没否认。 陶颍和张梦冬对视一眼,心下各自惊奇。 真谈了!陶颍回忆梁阁的各个社交软件动态,当然也很少有动态,好像上条还是拍的家里的狗,一条古牧,被人吃力地抱着,文案就俩字“胖子”。 谈得这么不声不响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无,陶颍暗忖,梁阁也确实不是那种谈个恋爱要昭告天下的人。 本届NOI将近700名竞赛生,为期一周,竞赛只两天,一试在第三天,二试在第五天。 g市太热了,g市一中安排的行程又过于离谱,40度的天坐大巴去博物馆听城市近代史。回程时,他们那辆车空调坏了,一群人闷在大巴里,像个充满汽油味的烤箱,心口发堵,梁阁回来就有点头晕,宿舍里其他人在疯狂吹空调。 第二天NOI一试,考完教练上前问梁阁竞赛体验,“怎么样?” 梁阁嘴唇抿得发白,“去医院。” 到了医院就开始解暑,然后就开始反复地高烧发热,一晚上量了三次体温全在39.5以上,再活的脑子都要被烧坏了。 钟教练心疼又头疼,梁阁笔试满分,就算中暑也ak了一试,聪明有天赋到这个程度,满心盼着他争光,这么关键的档口,CCF(中国计算机协会)和g市一中他妈的安排的什么几把东西啊?! 人都急上火了,医院住了一晚上,还在反复高烧,明天就是第二个竞赛日了。 门突然被敲了两下,有人推门进来,是个男孩子,脸上汗还没熄,乌黑的额发湿成几绺,热得脸颊红扑扑的,背着个书包,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是?” 男孩子一直到进门都神色凝重,听到出声才注意到他,恭谨地低了下头,“老师好,我是梁阁的同学。” “你从A市来的?” 男孩子压着点声音,不卑不亢的,腼腆地笑了一下,“不是,我正好在g市考试,顺便来看他。” 钟教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交谈声响不大,梁阁却还是醒了,朦朦胧胧掀开眼皮,瞥见床前的人,瞳光一下清明了。 钟教练适时地出去了,梁阁垂在被子上的右手弯了弯,祝余连忙上前握住了他,“难受吗?” “嗯。”梁阁痛苦地抬起左手,曲肘遮在眼前,嗓音有高烧的哑,“不是在参加论坛?” 这是文学社的福利和传统,社长高二暑假可以和辜剑去S市参加文学论坛,就设在S大,有许多作家,包括某个祝余喜欢的新锐作家,主攻悬疑,笔名叫叶蔽。 祝余之前和叶连召提过暑假可能会去S市,没想到他真记得。S大是祝成礼的母校,也是叶连召的母校,叶连召百忙之中居然还特意带他参观了一趟,在七月烈日还未升起的清早,实在称得上有心。 祝余盛情难却,本着一个准高三生的心境,祝余打破沉默时问他,他们那时候的高考难吗? 叶连召倒是直言不讳,带着些许嘲弄,“我不是考进来的。”他说,他那时候连资治通鉴这四字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你爸可看不上我了。” 那时的祝成礼穷得要死,又偏偏傲得要死,得亏顶了张白生俊俏的脸,再土气都天真。 祝余适时地捧场笑一笑,心里却漠然又鄙夷地思量,不是考进来的,靠关系吗? 从孟访朋友圈得知梁阁高烧进医院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多了,他刚和叶连召吃完饭,前一晚梁阁就和他说有点不舒服,今早他微信上问梁阁好些没有,梁阁也发的是个粉兔子摇头。 可能忧心作祟,他有些火急火燎,冒昧地私信问了孟访。孟访也不知道太多,他们一队人一窝蜂涌医院去,又被教练轰回来,孟访告诉他,“没事的应该,明天还有一天,梁神应该能好。” 结果第二天依旧,祝余心里那股焦躁立刻更上一层,急得口干舌燥。他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就是想去g市,一定要去。 是叶连召送他去机场的,祝余也不清楚他怎么那么闲。叶连召找来的时候他正在订票,火车太慢,高铁也要七八个小时,只剩飞机,上午三趟航班,九点半那趟已经错过了,另有两趟十一点的,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他跟叶连召说,带着些显而易见地急躁,他不待这了,他要走了,他要去g市。 叶连召问他怎么了,他垂着眼,只说他好朋友生病了。 叶连召没再多问,直接送他去了机场,快到机场时辜剑的电话打了过来,他看了眼叶连召,没接。到了机场,叶连召和司机一路送他值机,还非给他办了升舱,这种人情让祝余浑身不自在,只能不停说谢谢叔叔。叶连召说没事,以后我到了A市,你也招待我。 进了候机厅才给辜剑打电话,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他的无组织无纪律先斩后奏引得辜剑大声叱骂,一直骂到登机。 直到飞机开始起飞,地面在失重中远去,祝余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去,他又不是医生,去了有什么用,可就是想去。 祝余手心触到梁阁的额头,好热,他的心都跟着猛跳一下,没回答梁阁的问题,只注视着他低柔地温声说,“怎么生病了?” 梁阁反复高烧,没多少精神,很快又睡了。 病房里静悄悄地,叶连召打电话来的时候祝余还在守着梁阁睡觉,看到电话立刻就按了静音,小心地起身出去了。 他接起来,那边叶连召先是问他到了没有。祝余连忙说到了,他靠着医院走廊的墙壁,低着头羞惭地道谢又道歉,到了这边,忘记给他回一个电话。 叶连召只说安全到了就好,祝余心里对他有了极大的改观,不管怎么样,今天都多亏了他,他看着鞋尖又轻轻地说“谢谢叔叔”。 他回到病房,梁阁还在睡,明明说话都有鼻音,呼吸却轻,眼睫下覆,脸上有被高烧沁出来的薄薄的红。 醒来还烧怎么办?明天NOI就二试了。 该死的感冒,明知道梁阁明天NOI二试,还偏偏找上他,世上那么多人,随便找些倒霉蛋不行吗?!如果感冒是传递的而不是传染的就好了,他来替梁阁感冒好了。又思及自己中考也是高烧,梁阁这回至关重要的NOI又高烧,真是……还挺配。 嗯?什么东西? 祝余使劲甩了甩脑袋。 他郁卒地倒下去,磕到梁阁枕头上,恹恹地看着睡梦中的梁阁——怎么你发烧,把我脑子烧坏了? 第八十八章 D2T3 早上梁阁又量了一次体温,38.2。 二试8点开始,7点他们就到了g市一中,梁阁额上贴了个退烧贴,眼睫恹恹地垂着,眼神都没那么瞋黑利落,显得蔫。 祝余关切地用手心触他的脸廓,贴住又抚摸,还是热,“头还很晕吗?” “还好。” 清早的天还有些阴,朝云叆叇,并不太明亮。7点20梁阁要进学校,低声和他说,“没事,我水平还可以。” 祝余一直觉得梁阁是那种可以把中性词说得很傲的人,他说“我水平还可以”,你几乎可以认定为“我可以拿第一”。 但祝余体验过考试时高烧的感觉,眼球充血,字印在眼球里都成了一个膨大的变体,读不连贯,也看不清明,真正头昏脑涨,他仍然不安。 他看着梁阁进到一中校园,教练和其他信竞生就过来了,围着他在热切地问候着什么,一齐走到一排茂盛蓊郁的黄葛树底下,梁阁倏然回过头看他,戴着口罩,只露一双漆黑的眼睛。 祝余被他视线一扫,立刻有些无措,朝他笑了一笑,又觉得太单薄,双手莽撞地抬起来在发顶拢了一个心,又立刻放下去了。 其他人不明所以地跟着梁阁一齐回头眺过来,祝余局促地把手背到身后去,像做了什么坏事,站在校门外,迎着其他人探寻的视线,乌眼珠半遮半掩,羞涩地笑了一下。 他们又一起往考试楼去,梁阁忽然笑了一声,张梦冬耳尖地问“梁神笑什么?” 梁阁嗓音还有些干燥的哑,“没事。” 祝余望着他们一齐走远,还没落下的心又悬起来,呼出来一口气都颤成几段。 爸爸,你肯定已经知道我和梁阁的事了,我知道我不对,晚上你来我梦里狠狠骂我打我,但现在求你先保佑梁阁的NOI吧。 高三和高考太累了,我不想让他考。 梁阁一路从众人的仰望里走过来,NOI更是从noip起全部ak,鹿鸣的oi从他才开始压附中,他不想让梁阁失败,也不想让梁阁低头,就让梁阁永远做人群里的星。 机房里呼呼吹着冷气,整个空间里又冷又闷,梁阁戴着口罩,偶尔会低咳几声。他其实没有特别紧张,尽管发烧让他有些思绪繁乱,但他对OI从来有把握。 D2的题相比D1的难度要更高,一共三道题,难度也是渐次累加,梁阁依次扫了遍题。 T1 贪心算法 压位优化? T2 AtCoder风格的结论题 直到第三题,梁阁的视线飞快扫过文字题干,忽然顿住,眉间攒了一下,凑近了,又看了一遍,然后再看了一遍。 太阳在九点的时候破开阴云升起来,又开始毒辣辣的热,虽然梁阁进考场前和祝余说,找个店先坐着,但祝余没挪地方。 就好像梁阁要孤身上战场,他既然没法陪同,就希望能近一些就更近一些——他就蹲在考点学校围墙外守着。 七月正午的太阳热得像在烤,尽管头顶有树荫,祝余还是晒得一张脸蔫红,睫毛都汗湿了,他一点表情也没有,唇皮干枯,不知道是饿的还是紧张,胃部隐隐抽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校园内传来响铃声,13点,NOI第二试结束。 几乎在铃声落下的瞬间,保安就见对面楼里跑出来一个挺拔的少年身影,很快,很轻捷。校门口的移动栅栏都还没移开,梁阁也没等到它移开,单手撑在上面,直接就翻过去了,惊得保安站起身大声“嘿!”了一声。 祝余听到动静,霍然起身,小腿和脚底一阵阵地麻,他瞳光希冀地看着梁阁,“怎么样?” 说完他就意识到问错了,不该问的。 梁阁像块冰一样立着,神色很阴,闷闷地,没有做声。 祝余几乎要立刻感同身受他那种悲伤,惶乱地安慰,“没关系的……啊,不是,那个,我给你说个笑话吧。” 他磕磕绊绊地,紧张得口干,“有一天,大嘴鱼在海里游,他、他遇到了鲨鱼,他高兴地问鲨鱼。”祝余童趣而夸张地把嘴巴张大了,“鲨鱼鲨鱼,你要去哪啊?鲨鱼说,我在找大嘴鱼,我要把他吃掉,你看见大嘴鱼了吗?” 祝余立刻把嘴巴缩得小小的,小声说,“我没有见过大嘴鱼。” 梁阁没有笑,仍然一动不动地立着。 祝余失措地揪住他的衣摆,“我我再说一个,嗯嗯……有一天,麋鹿他在森林里走丢了,他打电话给……” 祝余刚做个打电话的手势贴近耳朵,不防被骤然捧着脸仰起来,少年的吻重重落在他嘴唇上,又落到他眉间,他看见梁阁促狭弯起的眼梢,意气又笃定,“我稳了。” 一直到梁阁已经反身回去,祝余才恍惚回过神来,稳了! 梁阁走到校门口,又回过身来,退着往后走,稍稍弓着身,“我考试的时候,看到你了。” 看见我了?梁阁坐在窗边考吗?看得这么远吗? 祝余抬起头,只看得到围墙。 下午就出了成绩,前50名选手拿到金牌,并进入IOI(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国家集训队。当晚和次日就陆续举行宣讲和闭幕式,来了许多往届选手充当嘉宾和主持人,十分诙谐有梗。 将近700个信竞生坐在大厅观众席,时而会叫选手上去互动,然后又叫到梁阁。 梁阁感冒已经好了,但还是有稍重的鼻音,穿件版型很好的白T恤,黑长裤,高高的个子,握着话筒侧身站在台上,回得很简略。 主持人问他,“梁神AK了NOI的感觉怎么样?”梁阁说,“好啊。”下面就笑。主持人又问他喜欢什么算法,梁阁说,“暴力。”下面继续笑。 “那么今年NOI你最喜欢哪道题?” 梁阁稍作沉吟,“D2T3。” 身后大屏出现D2T3的试题,“教皇的祷祝(pray) 作为宗教国的c国发生战火,死伤惨重,教皇为了祷祝余下的臣民……” “大家都选D2T3,今年D2难度确实很可以……”主持人概括了一下其他人对D2T3的看法以及自己的见解,“那梁神为什么选D2T3?” 台下也望着他。 梁阁握着话筒思量般地“嗯”了一声,眼神低低的,忽然笑了一下,他说,“因为,题目里有我对象的名字。” 台下静了三秒,然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卧槽!” 第八十九章 寺庙 —— 一句话证明你参加过NOI 20xx。 --“因为题目里有我对象的名字。” ——如何看待NOI 20xx lg那句“因为题目里有我对象的名字”? --脑子里只有两个想法,第一,lg竟然有对象?!第二,lg怎么可能没对象…… --明年NOI第一要没上去说“因为这道题是我对象出的”,那都算CFF一届不如一届(然后因泄题而双双被CFF制裁(喜大普奔(不是 …… 闭幕式的第二天才是疏散日,但梁阁不准备留了,跟教练报备过,直接走人。 有人起哄,“梁神凯旋而归啊!” 另一人说,“文盲了吧,凯旋而归语义冗余啊,多久没上文化课了,这老词儿你还错。” “可以吧。”梁阁竟然说,“凯旋词汇化了,而且,习惯用语不讲道理。” 陶颍稀奇道,“哟嚯,少爷这是你该有语文素养吗?还词汇化。” 梁阁抬手揩了下鼻尖,好像在笑,“少奶奶教的,少奶奶有文化。” 词汇量贫瘠的高中生们又是一阵“卧槽”地呜呼哀哉。 一旁的张梦冬忽然问,他终于从回忆的深海里捞到一些微乎其微的琐事,“梁神,是玩贪吃蛇的那个吗?” 大家八卦的视线齐齐投来,梁阁低下头,含糊地发出一个单音,不知是“嗯”还是“啊”,“除了他还有谁?” 他利落地抬了下手,“走了。” 祝余正在走廊等他,见梁阁迎面过来,不知道是大病初愈,还是春风得意,整个人清湛得发光,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被攥着腕子一把掠走。 祝余被拽得趔趄,被扯进报告楼的电梯,一抬头,梁阁漆黑的眸子和颤栗的呼吸就一并压过来。祝余心口砰跳,颈子以上轰然热起来,几乎是不自控地探开了唇。 “哒哒哒哒”,高跟鞋急促踏响,朝电梯近了,他们仓皇分开,各自望向两侧。 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十分端庄的女教师,一丝不苟地站着他们身前,电梯里有很淡的香水味。 电梯沉默地下行,梁阁挺直地站着,眼神很空,没有动,也没有看他。祝余视线垂下来,望着地上三双鞋子,心跳还没平复,无端有些难耐。 女教师在四楼出去了,在电梯门阖上前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门继续缓慢地并拢,在缝阖上的瞬间,梁阁就倾过来吻住了他。 祝余的背抵上电梯壁,嘴唇相贴,呼吸战栗,他手惊惶地上抬,碰到梁阁腰侧,又绕到他后背,从后往前攀住了他两肩。 梁阁低着头狂乱地吻他,热息散在他脸上,祝余净白的颈项上仰着,脚都踮起来,耳畔全是唇舌纠缠的黏重水声。 “叮咚”,一楼到了。 祝余眼珠慌张地往门瞥,正要挣开,梁阁一手摁在他腰后,一手按住关门键,又继续吻他。 一直亲到够本,所幸出来时电梯外没人,在学校电梯里接吻,就算不是他们学校,祝余还是觉得疯狂得过火,脸上燥热不退。 梁阁却无知无觉,他平淡地走出电梯,没人能从他冷漠的脸上看出端倪,也无从想象他刚才如何将身边的男孩子亲得瘫软。 从一中出来,梁阁裤兜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扫了眼屏幕,目光沉下去,还是接了,“您好。” 然后一直没有说话,步伐猛然停住,旋即蹙起眉,眼底晦暗不明,握着手机良久才应了一个,“好。” 祝余难免心忧,“谁啊?” “霍昙阿姨。” 霍昙阿姨?祝余其实不清楚简希和霍青山的妈妈叫什么名字,思量半晌才联想到,毕竟姓霍。 但他记得那天,去霍青山家里找他有没有带走东西的那天,简希和霍昙爆发了激烈地争吵,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锐意锋芒的简希,“你明明只要他,为什么不好好养他?爸爸对不起你,霍青山也该死是吗?你既然连着他也恨,又为什么非要他?” “怎么了吗?”祝余福至心灵,急切地扯住梁阁,“是不是找到霍青山了?找到他了是不是?!” 梁阁沉着地点了头。 “在哪里?!” 梁阁说,“庙里。” 庙里? 怎么会在庙里?而且还不是a市的庙,在沿海的某省,一点行踪都没有,他到底怎么去的? 依照霍昙的人脉,再加上梁译元那边的关系,都找了这么久。 霍昙得到消息就告知了简希,可简希在电话里说,“你自己不敢去找他,干嘛给我打电话,你们关我什么事?”可她又说,辨不出情绪,“你找梁阁吧,呵,他最爱梁阁了。” 于是霍昙就找了梁阁,“梁阁,阿姨拜托你了。对了,听说你这次竞赛成绩很好,恭喜你,我把奖励寄到你家里好吗?霍青山的事,你爸爸妈妈那边我去说。”她又一次说,像一个疲惫又操心的母亲,“阿姨拜托你了。” 简希不去,艾山还在被关着搞青训,梁阁问祝余,“你要去吗?” 祝余立刻啄米般点头。 梁阁笑了下,忽然掐住他两颊,祝余脸腮都被挤得嘟起来,乌眼珠茫然地看着他,“干嘛?” 买了下午的机票,五点多就到了沿海的D省,但庙在远山里,也不方便晚上就过去了。 祝余坐在床沿,正在和他妈聊微信,林爱贞打字不太灵敏,一般发语音,问他文学论坛如何,有没有拍照。祝余边像模像样地应付着,边网上找了些照片发过去,赶在林爱贞问之前解释,“我没给自己拍照,不好看。” 浴室的门开了,雾状的热气漫涌,梁阁擦着头发走出来,房间里浮着某种湿润的清冽的若有若无的馥郁,祝余无意地抬头望了一眼,眼神像被烫了一下,倏地收回来。 梁阁上身是精赤的。 刚才进酒店的时候,梁阁倏然顿住,回过身来,视线绕了一圈,没有看他,“要——”咳了一声,“双床房吗?” 祝余霎时窘住,垂下眼睫,“都,都可以啊。” “哦。” 然后刷开门,只看见一张床。 身侧的床垫下陷,梁阁挨着他坐下。 情既相逢必主淫,祝余哪里会不懂? 他对情爱的态度,和这个年龄段大多数男孩子一致,新奇又陌生,像小孩子看到一簇璨烂的火光,想触碰又害怕。 梁阁坐在他身侧,冲完澡后身上那种既清凉又温热的湿润跟着渡过来,祝余喉咙不自觉收紧了,梁阁声音都好像浸了水,沙沙的,“你什么时候洗澡?” 手机上他妈的回复一条条地跳,祝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驱动身体变得很难,“我等一下。” “哦。” 不再讲话,两厢静默,只剩冷气在吹。祝余莫名更加不自在,从心尖痒到全身,决心打破沉默,破釜沉舟般抬起眼,“你……” 梁阁侧过身低着头正要吻他,已经近到眼前,几乎只隔咫尺,祝余嗅得到他发梢湿润清新的气息,眼睛一垂就对上他黑魆魆的瞳孔,呼吸战栗,梁阁还能堪堪刹住,若无其事地回他,“怎么了?你说。” 少年情热,红雾迅速攀上祝余的脸颊,他眼神虚虚地低着,“你,你保送了,高三干什么?” 梁阁想了想,“陪读?” 祝余一怔,“什么?” 梁阁半阖着眼,凑得更近了,浸了水的声线也低下去,蔓出无限温柔,“陪你读好不好?” 祝余心跳亢进得牙关跟着在颤,胸腔疼痛,嘴唇一张开,梁阁就吻进来,细细舔他龈肉,抵开他牙关,一步步“得寸进尺”。祝余感觉要被他吞掉,舌根酸麻,几乎来不及咽下口水,抵着床退了两退,仰倒在床上。 梁阁覆在他上空,祝余热得视野都生了雾,耳朵眼儿都在冒热气。他望见梁阁平直的锁骨和精瘦漂亮的肌理,眼珠一抬就对上梁阁阴郁无神的眼睛,梁阁头发还湿着,刚才被随意地擦过,漆黑而凌乱,有滴水从发梢落下来,冰凉的,滴在祝余脸上,他被凉得一颤,整个后背都是麻的。 “可以吗?”他听到梁阁这么问。 梁阁视线下落,撩起他T恤下摆,祝余白皙清瘦的腹部暴露在他眼底,看得见四块并不明显的腹肌,带着些少年肌肤天然的温热。 梁阁俯下身,还湿着的发也跟着垂下来,先他一步触到祝余的皮肤。祝余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清晰地感知到梁阁湿润的发梢扫过他裸露的小腹,又凉又痒,像蛇行,他腹部难耐地跟着紧缩。 皮肤上水迹斑驳,梁阁低下去,试探着,阖着眼仿佛虔诚地吻在那层水光上。 他嘴唇薄而微凉,印在祝余皮肤上却像滚热的烙铁,祝余登时只觉一把野火疯狂蹿上来,燎过脊柱直冲头皮,一瞬间脑子都被烧空了,像站在火里。他抵着梁阁肩膀一搡,身体猛地挺直,“啊——” 梁阁不防被他搡得踉跄,躁郁地闭了下眼睛,“对不起。”又低下头,“算了。” 祝余平复下过激的生理反应,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怎么就算了? 他恨不能想扯住梁阁解释一下,我不是想拒绝你,我是太爽了,一下没忍住。 好像不太矜持,可他旋即又想,有什么好矜持的,我又不是女生。踌躇半晌才集聚起底气,“我……” 梁阁擦着头发看他,眼仁漆黑,“你不去洗澡吗?” 祝余心下一耸,底气通通泻光,“哦。” 一整晚,一张床两个人,各睡各的,梁阁再没碰过他一下。 第二天颇费了番波折才进到山里,七月底八月初,天热得像在烤,进到山里温度却奇妙地宜人起来,莽莽榛榛,只觉山林灵气汇涌,时而有谡谡林间风,拂过脖颈四肢,清舒爽快。 跋涉近半日,终于到了山门,而后是一眼望不见头的长阶。 等寻到寺庙,已经午后两点多了,祝余额前沁了层薄薄的汗,没人售票,守庙门的只有两座忿怒的力士像。 寺庙坐北朝南,三面环山,占地颇广,较祝余先前去拜的那间要大出几倍不止,而且维缮保存得非常完好,建筑群高低错落,层层有致,宝相庄严。 几乎没有游客香火,却半分不见颓唐,气象鼎盛,在祝余有限的人生际遇里,还没见过这样恢弘巍峨的庙宇。 来往只零稀几个义工,周遭太禅意清幽,祝余不敢高声语。他在这趟静默行走中不免想起霍青山,想起他那天脸上通红的巴掌印,想起那些臆断谩骂,他那样活泼爱闹的性子,跑到庙里来,该是多失望落寞。 天光正盛,灌木树木都长势萋萋,光斑折在叶面上,丛间蝉鸣阵阵,他们经过两座经幢,穿过斜廊,走到群房院外。 听见男孩子恣意朗亮的笑声,神气活现,“是是是,出家人不能斗地主,出家人不造口业。我说小出家人,你怎么还偷着刷短视频?你怎么《楞严经》都不会背?我斗地主都是拿着我小师叔祖手机当着他面玩,他都不管你倒管起来了,给你能的!洒你的水吧出家人哈哈哈……” 笑声和着脚步声近了,又一概停在院门口,他们见到一个英佻俊俏的男孩子,潦草地套着身黄色僧衣,头皮剃得发青,依旧是清亮多情的一双眼,怔怔凝视着他们,粲然一笑,眼泪跟着就落下来。 第九十章 愿意 霍青山生下来就姓霍,不是霍昙和简自昀情变后再改的姓。 简自昀和霍昙少年夫妻,霍昙长得矮,和简自昀身高差极其明显,隐私保护得非常好,只暴露过一个牵手的背影。但就算只一个背影,在体育论坛里也时常被开一些“一步到胃”的黄色玩笑,人称简嫂。 当时霍昙和简自昀决裂,她只要霍青山。 幼时简希是最爱她的,哭得喉咙都哑了,五岁多,能说出,“我也姓霍好不好?我叫霍希好不好,妈妈?” 她都不要。 霍律师个子矮,心气却高,为了婚姻为了孩子放弃事业,是她此生最愚蠢的决定,是俗世所谓幸福的迷雾短浅了她的目光。 霍昙迅速与失败的婚姻断舍离,野心勃勃,重整旗鼓决心再返职场,艰难而忙碌,根本没有精力再兼顾其他,真就像她说的——“我只要一个省心懂事的孩子”,一个被闲置被遗忘,还能自己茁壮成长的孩子。 于是霍青山对着空落落的房子一个人寂静地长大了。 刚搬到新城市新小区,无措又孤独,他只能安分地被关在家里。他看到电视里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其中一个受了伤,另一个的同一部位也会出现伤口。 简直愚蠢至极,可他又想,要是真的怎么办呢? 我可不能让自己再受伤了,简希身上蹭红一些都要哭好久。 “呼呼就不痛了。” “哥哥再惹你生气,就给你摘一万颗草莓好不好?” “哥哥只背希希一个人。” …… 他总是牵挂他漂亮娇气又黏人的小妹妹,她最爱妈妈,最黏哥哥,她一定好委屈,明明爸爸做错了事,为什么她也要被丢下,为什么她要和做错事的人待在一起? 给简希打电话,可简希不接,他没有办法,只好打给梁阁,幸好梁阁虽然像个闷葫芦似的不怎么说话,但不会挂他的电话。他说得天马行空,聒噪又无趣,他都以为梁阁没有在听,梁阁就会应一声。 梁阁也告诉他,简希很好,简自昀对她特别好,她不再爱哭,篮球攀岩柔道,成了个又利落又飒爽的小姑娘。 五年级的时候,梁阁在电话里告诉他,“我也要有妹妹了。”难得带了些夷悦的腔调,好似扬眉吐气。 霍青山无由来感到另一层孤独。 那时霍昙事业早已步入正轨,步步高升,但忙碌已经成了她的生活常态,她也没觉得孩子多需要她的陪伴教导。 所幸霍青山心大脸皮厚,嬉皮笑脸地,总是“霍律师”“霍律师”没大没小地叫,也不见生分,甚至让人觉得关系亲厚无间。 他明明最怕寂寞。 他喜欢上笑声,喜欢人群,喜欢作为目光的中心,他几乎能跟所有人成为朋友,他永远都在被簇拥被环绕,呼朋引伴,可就算这样,他的生活仍然有空白。然后他听人说女孩子谈恋爱时很缠人,是初中生仿佛炫耀地抱怨,“女生真的很吵,又黏人,恨不得把你所有时间都占掉。” 于是他轻率地谈了恋爱,一场又一场,他先前没觉得哪儿不妥,女孩子们喜欢他,他也对她们好,你情我愿。 可徐子瑶的事,他错了,如果不是和他恋爱又分手,徐子瑶躁郁症怎么会复发?事发当晚,她给他打电话,如果他真的去接了,她不会酒后躁狂发作,那件祸事也根本不会酿成。 他后来其实想,霍律师那耳光根本没有打错,是他错了。 他不该被霍昙带走,他不该那么像简自昀,他也不该因为寂寞而和女孩子们恋爱。 霍青山直直朝梁阁扑过来,又一把将祝余揽过去抱着,头磕在梁阁肩上,无声无息地,男孩子精实的背脊微微起伏。 夏日仍然炽盛,叶面碧翠,梁阁的肩上润湿一片,少年如水的悲恸平静而绵长。 祝余心尖都像被掐了一把,抬起手一下一下抚他的背,徒劳地想抚平他郁结的心气。连梁阁都在他青色的秃瓢上摸了两下,饶是敷衍也温情。 好久,霍青山才终于抬起头来,鼻子都是红的,泪眼婆娑,牙语不清,可怜巴巴,“梁阁,我想吃榴莲!” 梁阁摸秃瓢的手一滞。 同时群房院门口传来脆生生一声,“你还不去斋堂准备药石!?”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也穿着件僧衣,有些黑,虎灵灵的一双眼,手里拿着个木瓢,气势汹汹,他们一望过去,他又畏怯起来,目光往回缩了缩。 霍青山脸在梁阁衣服胡乱蹭了几把,回身过去,又是一副任性痞气的大爷模样,生龙活虎,“小布溜,你没见我这来人了吗?你叫唤什么,还不叫哥哥姐……哥哥!” 小少年回嘴道,“出家人……” 被霍青山截过去,“出家人没礼貌!” 等小少年被霍青山按着脑袋瓮声瓮气地喊了“哥哥”,霍青山又揉着他脑袋笑盈盈嘱咐,“今天我不准备药石了,去告诉大师父吧!” 虽说佛教讲究过午不食,但僧人体力难以为继,药石又称药食,就是寺庙的晚饭。 少年一脱离他的魔爪,恨恨瞪着他,把木瓢里剩的水朝他一泼,蹬蹬跑了。 鸡飞狗跳完毕,祝余还想问他,是怎么过来的,又怎么会进寺庙?什么时候回去。 但霍青山好像又活过来,带着他们在庙里四处走山逛水,话变得更多,几乎不给他们问话的机会。 他似乎跟之前没什么变化,只是剃了头,更瘦削,但还是那么张扬跳脱。来了一个多月,这偌大的寺庙俨然就是他当家了,吃过晚粥,一同在石亭纳凉,深山秀水,惬意逍遥。 “对了!”霍青山才像突然想起什么,气鼓鼓地,掩住嘴和祝余说,“祝观音我发现一个秘密。”却半点声音都不压,和祝余大声密谋,“梁阁他背着我们谈恋爱了!” 祝余惊悚地看着他,他怎么突然发现的? 霍青山会错意,还得意洋洋地翘了嘴角,和祝余分享并炫耀,“你知道我怎么发现的吗?昨天小布溜刷短视频,刷到个人站台上讲话,热度可高,虽然隔得特别远,还打了码,但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那绝逼是梁阁!” “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什么题里有他对象名字,对象啊!对象!” 他看向梁阁,仿佛遭到巨大背叛,“你怎么能谈恋爱,我一直等你三十岁以后成为魔法师!” 梁阁无动于衷。 他又横眉竖目地追问,“所以你对象叫什么名字?” 梁阁朝祝余抬了抬下颌,好整以暇地恶劣,“你问他。” 祝余呼吸一窒,措手不及,干巴巴地,“啊?” 霍青山不敢置信地看着祝余,又遭受了另一层背叛,“你知道?祝观音你居然知道?而我不知道,你们这么对我!” 祝余一直疑惑,艾山看出来了,简希更是从头到尾都洞悉彻底,只有他谈了那么多恋爱,聪明得惊人,愣是一点没觉察出来。 霍青山压下心火,撸高了僧衣的袖子,一副要干架的样子,“所以他对象叫什么名字?” 祝余支吾着左顾右盼了半天,终于还是在霍青山仿佛审讯般的注视下招了,“就是我。” “什么?” “对象就是我。” 梁阁侧过脸,笑出一声。 霍青山僵在当场,眼睛从胁迫地半眯睁到溜圆,仿佛天崩地裂,虽然一动不动,但能看到他脑袋四周炸开迷瞪的小烟花。 他反复确认,“诓我?不可能,是假的,哈哈。” 过大的冲击让他神思不属,颓然坐下来,终于消化完毕,哀莫大于心死,一副要哭的可怜模样,“说好的金刚石三角呢!你们就这么把我撇下了?三个人的电影,你们背着我搞基!” 他似乎突然疯了,猛地扯着梁阁,“你是不是搞错了阁儿?怎么说也该是我啊,咱俩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两小无猜。” 又转头拽着祝余,“祝观音你怎么就找了梁阁?你看我们多般配啊,一静一动的,天作之合。”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他苦口婆心,抓耳挠腮,“你们真的不考虑分手吗?梁阁你看,你都17岁了!祝观音他……” 祝余说,“我也17岁啊。” 霍青山说,“祝观音他才17岁啊!” …… 梁阁抬起眼觑着他,眼珠只露一半,有点下三白眼,看起来又冷漠又凶。霍青山又蔫下来,狗尾巴草似的垂着头委顿,眼里高光都没了,终于消停些。 返回寮房时,才是黄昏时候,山下已经在放烟花,天色还早,并不明显。 霍青山看着那烟花一会儿升成个“1”,一会儿又炸成个“0”的,顿时因景伤情,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悲怆不能自己。 目光更加炯炯地盯在梁阁和祝余身上,警觉而狐疑,不让一丝风吹草动逃过他眼睛。 这座寺庙的寮房都环境清幽,景植错落,引池做泉,过小石路时听得到泉水叮咚,十分韵味雅致。 霍青山眼看他们进到寮房,门被缓缓关上,登时警铃大作,喝道,“关门干什么?!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祝余先是迟滞地和梁阁面面相觑,又去看他,“你不也在房里吗?” 霍青山看了看他们,又回头看了眼合上的房门,这才后知后觉地放了心,“哦,对哦,那就好!” 梁阁耐心告罄,上抬着手利落地脱了上衣,精赤着上身往浴室去,宽肩窄腰,少年背肌特别优越,“我去洗澡。” 霍青山看他走了,胆子又活络起来,一把将祝余搂着,严词审问,“你俩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快说!” “就,四月的时候。” “为什么?”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就在一起了。” 霍青山悲戚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就因为互相喜欢就在一起了?肤浅,随便,无法无天!” 那还要怎样? 霍青山塌着肩唉声叹气,好一会儿才又想起什么,重整旗鼓,“你们还没那个过吧?” “哪个?” 霍青山一手圈成个圈,另一只手的食指插进去,目光清澈无辜地望着他,“这个啊。” 什么淫僧!? 祝余被他直白粗俗的动作激得面红耳赤,倒吸一口气,当即错开视线。 他纯情的反应似乎让霍青山心情好了些,又阳光明媚起来,“那就好,你就好好学习,不要学人家偷尝什么禁果。”不放心似的,又危言耸听地恐吓他,“你和梁阁一块儿上过厕所没有,你可千万别和他搞,他特别大,真的。” 他俯在祝余耳边,低着声,“光插进去能把你活活顶死。” 祝余一把将他掀开,臊得耳根子直烧,逃也似的,“我去厕所。” 他窘得难以呼吸,冒冒失失地推开卫浴门闪身进去,背脱力地抵上内门,脸上的热度还没降下来,视线一投,梁阁握着下身某处,眼神和他撞个正着。 祝余像被某个从天而降的巨大钉子钉在当场,梁阁似乎也懵了,手上居然还继续动作了几下,才略有惶乱地塞回裤子里,两厢静默地对峙着。 浴室没开水,也没开灯,只外头一点点天光倾泻进来,幽暗而逼仄,满室寂静,只剩纷纷扰扰的情欲, 梁阁仍只松松系着条长裤,上身光裸着,宽肩窄腰,腹肌一直延到裤子下,看得见下腹几根没收进去的毛发,人都没平时那么干净,显得阴鸷而色。 梁阁倚着浴室墙壁看他,他眉眼间距较近,眼神极有力量,眼仁漆黑,仿佛每被他看一眼,身上就要少一件衣服。 梁阁慢慢走过来,等近在眼前,祝余才反应过来,屏息背过身去,思过般对着门。 “我在自慰。”梁阁右手撑在门上,堪堪抵住门缝,问他,“你不出去吗?” 他把门抵住,还问祝余出不出去。 祝余心跳快得直撞嗓子眼,紧张得几乎要干呕,霍青山的话不断在他耳畔回响,“好好学习!”“不要偷尝禁果”“光插进去能把你活活顶死。” 祝余呼吸已经全盘乱了,他开始热,非同寻常地热,喉头火烧似的滚动几下,他不敢回头。 却也没有动。 梁阁左手搂在他腹部,躬下身吻他肩膀,人一弯下来背肌更加宽阔漂亮,又渐次往上。房间里传出声响,是那个“小布溜”来喊霍青山,两人在外面叫叫囔囔。梁阁的唇火热地印在他颈间,耳畔,贴着他薄薄泛红的耳骨,“祝满满,抬头。” 霍青山打开门跑出去了。 祝余仿佛受到某种非自然的操控,半边身子都是酥的,指尖发麻,他斜着仰起头来,梁阁亲他额心,喘着粗气吻他鼻梁,祝余分开唇,呼吸相触像迸射的火星。 梁阁的手从他衣摆下探进去,男孩子粗粝的掌心真切地贴着他温热的皮肤,那么热,好像两团火凑在一起,祝余觉得自己在融化。 庙里开始经行,僧侣在寺庙内四处说禅走动,木鱼声笃笃,义工开始在寮房分发禅香,小声敲他们的房门,问是否有人。 敲了几遍都无人应声,禅香放在门口,义工缓步走了。 祝余手抠在门板上,像溺水者抓到一块浮木,他头后仰太久,颈椎都酸痛,舌头被嘬在另一张嘴里,还舍不得收回来,腿绞得更紧——难以启齿地,他在接吻和被抚摸的过程中,已经出来过一次了。 身前的手往上游移,指腹擦过某处,又像被按到关窍,祝余再次狠狠一缩,全身泛起红潮,难以抵抗般止住了梁阁的手。 梁阁动作一滞,收回手,“不愿意?” 祝余急忙捉住他的手放回原处,“没有不愿意!” 他低下头,小声说,“我好愿意的。” 第九十一章 出发 霍青山禅修完又急慌慌跑来,寮房里静悄悄的,只点了盏不甚明亮的灯,照出房间古朴的内设,地上有湿漉漉的脚印,祝余从浴室出来。 他看起来刚洗过澡,水似乎太热了,祝余整个人像被蒸过,面颊晕红,眼睛乌亮得像洗了一遍,换了身短袖短裤,黑发白肤,少年姝丽,从头到脚都鲜活漂亮。 祝余平时也好看,但今天就是格外格外的好看,盛开了一样。 梁阁也才洗过澡不久的样子,头发还湿着,撑着手坐在床上,懒散地后仰,只露半张清冽沉默的侧脸,有水从发梢落下来,滴湿了床。 诡异,明明那么正常,却处处都暧昧而诡异。 霍青山警铃又起,心里毛毛的,压着声拷问祝余,“你们没背着我干什么吧?” 可祝余眼珠乌漆漆地看着他,八风不动,懵懂而天真,“啊?什么?” 霍青山没看出他有任何神经紧张,慌乱掩饰的迹象,这才卸下心来,笑眉笑眼的,“没事儿,你把禅香炉拿这来,那不是放床柜上的。” 这是间双人房,床柜在两张床中间摆着,祝余依言从过道穿行过去。梁阁腿太长,搁在过道要占去一半,祝余的腿不小心蹭到他膝盖,霎时几不可见地一哆嗦,那种挥之不去的燥热腾地一下又泛上来。 仿佛那根作孽的东西还插在他内裤里磨他,梁阁低低的粗喘泻在他耳后,他怎样被顶得脚不着地,魂不附体。指尖过电般发麻,他掩饰地垂下头,颈子热得沁出薄红。 霍青山自从知悉了他们恋爱的事,就一直小孩儿似的幼稚,无时无刻都想盯着他们。这下又非要和他们一块儿睡,就睡在寮房里,一副牺牲颇大的模样,“我都放弃我小师叔祖了,也不能斗地主了。” 他原本赖在梁阁床上不走,但他和梁阁个子都太高,睡一张并不宽敞的单人床实在狭挤,梁阁不爽到想把他蹬下去。 他只好又死乞白赖爬祝余床上去了,霍青山天生一副风流相,可眼梢一垂下来,就显得寂寥又可怜,也确实是可怜,于是他就和祝余挤着睡下了。 霍青山适应寺庙的作息,十一点时早已呼吸均匀,在祝余身边睡熟了。 可能卧在深山,寺庙的夜晚又静又凉,十分宜人。祝余却睡不着,他觉得热,不是皮肤表层的热,是那种内里的燥热,渐渐泛上来,烧得人灼热不堪。 少年初尝情热,身体记忆十分鲜明,食髓知味,祝余又比较内敛,和梁阁恋爱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自慰过——他怕自己意乱情迷时会难以自持地浮想起女性的胴体,他谨慎地以为这也算精神背叛了。 他自己想想,都觉得十分可笑。 他呼出一口气,实在热得难受,怕吵醒霍青山,小心地辗转了几个身,邻床的梁阁蓦地开口,“怎么了?” 黑夜滋生了无数的静谧与暧昧,梁阁声音压得低,在黑暗中一点点扩开,像贴在他耳边,那种燥热又立刻更上一层,他说不出话。 梁阁掀开被子,“过来。” 祝余心口咚咚敲响着,透过黑暗仿佛都对上了他漆黑的眼沼,那些潮湿燥热的记忆又扑面而来,思绪都是滚烫的。 霍青山就睡旁边,佛门重地,冷静一点,不要过去。 祝余的脚小心探出被子,脚尖点在地上,蝴蝶一样轻盈地扑棱到梁阁床上。 被子盖下来,将他们一并拢进被子里,紧紧挨着,眼神在黑暗中一对上遽然燃烧,梁阁半覆在他身上,困着他开始吻。 祝余的嘴还肿着,内侧被咬破了,口水泛滥不止,舌头都被吸麻了,他晕晕眩眩神魂颠倒,嘴在被反复吸吮和狂吻的间隙中喃喃地喊“梁阁”。 十几岁的男孩子受不起丁点儿挑拨,他难堪地并住腿,梁阁贴着他后背把他搂在怀里,少年丰沛的体热像熨着他,短裤被褪下去,梁阁握住了他。 穿过他侧腰的那只手点火般在他上身游弋,他胸前还尖尖的鼓着,指腹擦过时有刺痛的烧灼感,他脚趾头都蜷曲起来。 霍青山就睡在旁边,听得到他平稳的呼吸声,羞耻之余更有种偷情般的刺激。 夜晚好凉又好热,呼吸声都灼重,祝余有种在被人窥视的错觉,不是邻床的霍青山,好像在这之外还有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梁阁手心粗粝,握得他又疼又爽,少年匀亭漂亮的身体泛起红潮。他眼睛都沁水,鼻音凄弱,几乎要忍不住叫出来,被梁阁一把捂住,“嘘。”他发不出声,却也合不拢嘴,口水淌出来,浸湿了梁阁手心。 他瞳光涣散,随着动作,身子剧烈起伏,腰腹一挺,梁阁另一只手也湿了。 祝余整个人都散下去,荡漾得像捧掬不起来的水,还在隐隐抽搐,软红的舌头吐出来,等梁阁来吻。 忽地,隔壁床的霍青山呓语般咕哝一句,“小师叔祖。” 一时间,祝余心跳都吓停了。 霍青山在祝余悚然的注视下直挺挺坐起来了,梦游似的,恍恍惚惚地下了床,打开门径直出去了。 ? 凌晨四点半寺庙的晨钟撞响了,入住的香客需要跟着僧人一同做早课,六点过堂吃早斋,才又见到霍青山人影,他不以为意地说,“我不说了吗?我去找我小师叔祖了。” 三更半夜诈尸似的起来,去找他小师叔祖? 霍青山当初殴打完那伙人,自己也狼狈地流着鼻血,嘴角破口,颧骨青紫,跌撞地从酒吧里出来,对着黑暗的巷口远处的霓虹,负罪感压得他抬不起头,他空空靠墙坐着,像被遗弃了,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然后我就被小师叔祖捡着了。” 和尚怎么会出现在酒吧? “他带你来这的?” “嗯。” 一个和尚到底怎么无声无息,不留下任何踪迹地带他从A市来了这里? 对这个所谓“小师叔祖”的疑惑一直到中午,他们在群房院外看到几丛植株带刺的小红果,梁阁问,“这树莓吗?” 祝余惊喜地说,“覆盆子!” 用泉水浸泡,小球状的覆盆子浮在清凉干净的泉水上,鲜红欲滴。 身后又响起小布溜气哼哼的问罪声,他长得黑瘦,发育迟,还没开始变声,像童音,“说好了要和我们一起吃的!” 他们一齐回过头,霍青山当即雀跃地围过去,“小师叔祖!” “小师叔祖”这辈分听起来颇大,却只是个俊美疏秀的少年僧人,看上去和他们差不离年纪,眉目垂着,双手合十朝他们略低了下头。 这个人,祝余见过,他去文殊菩萨那还愿时,挤在人群中匆匆瞥见过,就是他。他身上有种佛性,不是那种悲悯慈怀的佛性,是那种冷眼俯瞰众生,无欲无求的佛性。 回寮房时祝余回头望了一眼,霍青山还在围着那个小师叔祖和小布溜笑闹,年轻的僧人忽然迎着祝余的视线抬起眼来,明明是双黑眼睛,望进去却是茫茫一片无垢的白,祝余脑子里飞快闪现那些背地里的阴暗事,包括昨天和梁阁的淫乱。 他心惊肉跳,倏然收回目光。 在这待了两天,霍青山却丝毫没有回去的打算,寺庙虽然对法师之外的僧人不要求学历,但除却他小师叔祖生下来就做僧人之外,未成年前不能出家,包括那个小布溜都还在山下镇上的寄宿初中上学。 霍青山打算就在这耗到十八岁,直接就出家当和尚了,他说他真的喜欢当和尚,他爱上当和尚了,这就是他的终生职业! 而且他并不和其他僧人一起睡群房,他在那个小师叔祖房间开了铺,和他睡一个屋子。 霍青山再没在寮房睡过,但他时常揣着他小师叔祖手机跑寮房来,他迷上手机斗地主,这是他做和尚之外的消遣,“你们来看,就这ID,这个‘深藏bridge’。” 祝余凑过去,看到和他同局的对手,头像是条金鱼。 那个“深藏bridge”手气奇差,牌技更烂,霍青山打牌很聪明,基本都在赢,祝余都觉得赢得没意思的时候,他又说,“快了,他应该要没欢乐豆了,等着,马上了。” 霍青山果真立刻就开始输,连输三把,第三把直接被关了春天。 祝余都困惑,“怎么搞的?” 祝余接手来打,只出了一个对子一个单牌,那边就赢了。就连梁阁来打,竟然也输,“他牌太好了。” 霍青山说,“他老这样,一开始又菜又慢,等欢乐豆要输光了,就成赌神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我都怀疑他有挂,举报好几次,客服说没挂。” 他们到这的第三天下午,艾山来了。 他被晒得黑黝黝的,大包小包,像个土匪又像个非洲难民似的来了,一见着梁阁就开始抱怨,“梁阁你说你非让我带榴莲干嘛,给我熏的,又重又臭!” 他好容易从青训营出来,着急忙慌就要来找霍青山,来之前梁阁和他发消息,只说,“带个榴莲。” 他有一万个不愿意,“卧槽,什么?” “榴莲?!” “要我带个榴莲上山?” “光上山不是就得爬五个小时吗?” 不吃香菇:谢谢。 “……好的。” 他正要述说这一路上遭受的波折苦难,有个影子飞快扑过来,顶着个剃得发青的脑袋,“榴莲!” 他看着眼前的霍青山,“我c……咳咳,真出家了,你这头,我瞧瞧我瞧瞧。”他盘核桃似的饶有兴致地盘着霍青山的秃瓢,“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又把霍青山一把抱住,重重拍了几下,敬畏佛门,只难受地闷声骂了句,“妈的。” 艾山买的这个榴莲相当识相,开出来六房肉,他拿四房给小布溜,让他分着吃。 小布溜圆睁着眼,嫌弃又恨恨地瞪着他,又扫了眼祝余他们,“你叫这么多人来干嘛?佛门清净地,闹得像菜市场。” 可他那个别扭的表情,分明是怕他们把霍青山抢走的样子。 霍青山用夹子夹着鼻子盘腿坐在床上吃榴莲,还是那副模样,“我真不想走,读书可无聊了,学校也够蠢的,哪有当和尚有意思?” 窗外有风吹过来,霍青山悠哉地笑着,“你们能找来,我特高兴,但我就是喜欢这,很舒服很干净你们不觉得吗?” 艾山来这第二天被晨钟叫醒时快疯了,“四点多就敲钟做早课,六点就吃早饭,这谁受得住?祝观音他能起得来? ” 梁阁麻木地说,“他一天五顿呢,早饭哪能落下。” 寺庙其实就三顿饭,但祝余爱吃也能吃,霍青山时常会额外给他做夜宵或点心。 艾山完全无法理解,“这早上吃饭嘴里能有味吗?再说庙里能有什么好吃的,肉都没有。我听祝观音喉咙都哑了,是不念经念的啊?” 吃早斋的时候,艾山和祝余吃得头都没抬起来,满口夸赞,“霍青山真行啊,果然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人家就算在庙里,现在也是敲钟小领队,斋房掌勺,诵经组长,这就是能力,你说是吧祝观音?这烧素鹅做的,真烧鹅都没这好吃!” 祝余点头,“嗯嗯。” 梁阁吃完一碗面已经停筷了,本就还没睡醒,被念了一早上经更加头昏脑涨,困倦地拄着脸看着祝余娴熟地把面和配菜卷成一大团,戳在筷尖上,一口吃进嘴里,突然说,“嘴看着也不小,怎么晚上那么费劲?” 艾山呛得惊天动地,一根面差点从鼻子里出来。 霍青山似乎铁了心不走了,成天小狗似的跟在他那个小师叔祖后头。祝余十分怵这个小师叔祖,不止因为那一眼,而且这小师叔祖身边时常跟着个特别高大的大个子,比艾山还高,简直是个怒目金刚。 他都要以为霍青山真就留在这了,第五天中午,艾山连夜打游戏正在补觉,祝余出来时,霍青山正杵在寮房的院门前。 简希站在拱门下,她腿上的夹板已经取下来了,但仍不太灵敏,不知道怎么上山来的,脸上的汗还没熄,嘴唇枯白,神情很淡,看着霍青山,“能说话吗?” 霍青山喉头滚了一下,坐立难安,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简希说,“过来。” 霍青山低着头过去,梁阁拦住他,手伸到他眼前,“给。” 是一把覆盆子,清洗过,颗颗都红而饱满,霍青山怔怔望着他。 “只有这个。”梁阁说,“剩下的你用爱糊弄一下吧。” 简希和霍青山去了个比寺庙地势更高些的亭子,祝余才问梁阁,“覆盆子有什么用吗?” “不知道。”梁阁蹙眉思忖,说,“好像要一万颗草莓。” 祝余完全听不懂,但他想起简希住院时,他去看她,不知道说到什么,他略微有些赧然,“你一直对我很好,刚认识就对我很好了。” 无关梁阁,在和梁阁有关之前,简希就已经对他表现出相当大的善意。 当时简希说,“我感觉霍青山长大了,应该要是你这个样子的,你那时候挺像的。”她想了想,补充说,“假笑的时候。” 她很难描述这种感觉,相似又不那么相似,或许就是斯文,温和,爱笑吧,但本质区别很大,那时候祝余内里是阴沉自闭的,霍青山是温柔沉静的。 但众所周知,霍青山长成了一个过度外向的傻瓜。 他们在坡下侯了半个多小时,看到霍青山背着简希下来了。 “你腿刚好,上山是不是很疼?” 简希并不乐意被背的样子,似乎伏上去只是为了哄他开心,“谁让你跑这来?” 霍青山欢欣又得意的样子,“没事,我背你下去,哥哥有187。” “你比爸爸矮一截。” “对不起嘛。” 简希看到他们,愈加不自在,“行了,下来吧,我自己走。” 霍青山把她放下来,又活蹦乱跳地奔上前,嗓音都清越,“梁阁儿!” 他冲过来,一把搭在梁阁肩上,嬉嬉笑笑地,梁阁似乎问了他一句“高兴了?”不知道两个人又说了什么,霍青山笑着搡了梁阁一下,梁阁也笑了,压着他脑袋往下按,夕阳西沉, 祝余竟觉得十分美好。 “班长。” 祝余闻声回头,简希也正望着霍青山和梁阁,眼底隐约有些笑意,又笑着看他,“你以后欺负梁阁,别欺负太狠。” 祝余眼底有怔忪地愕然,我怎么会欺负他? “他好像超级喜欢你。”简希走到前头去,“反正拜托你,不要虐待一个没文化的哑巴。” 简希来的第二天,霍青山就要下山了,那个小布溜站在庙门口瞪着他,眼睛红得要出水。 霍青山笑得咧出虎牙,小声和他说,“我还回来,等我竞赛完保送了,马上就回来,你告诉我小师叔祖啊!我走了小布溜!别哭,我就回来!” 下山路上艾山还在唏嘘遗憾,这么大座山,这么大座庙,怎么就没开放成景点呢?庙里都靠什么吃饭? 这附近有个十分宜居的海滨城市,马上要经历地狱般的高三,索性去玩一趟。 都到了海边,艾山又叫嚷要请客,结果不吃海鲜,还吃烧烤,又叫了两扎啤。霍青山滴酒不沾,就算艾山游说他“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他也不为所动。 祝余靠在沙发上玩贪吃蛇,梁阁被艾山灌了酒,精神恹恹地看他玩,看他吃到最大,又看他撞死,“啊,你头撞了它尾巴。” 祝余忿忿地说,“是它尾巴撞了我的头!”又说,“你不要看我,你一看我,我就会死。” 梁阁眼神懒懒的,一瞬不错地看着他。 祝余龇起两排白牙,凑近他,有虚张地恫吓,“再看,再看,再看就把你吃掉!” 梁阁一把掐着他腮帮子,直接把他拽过去吻住。 对面的霍青山虚弱又痛苦地伏倒在简希肩上,仿佛被万箭穿心,久久不能起。 前一天闹得太晚,第二天起来都下午了,祝余骑着辆租来的小电驴快活自在地载着梁阁停在他们跟前,梁阁坐在后座,下颌搁在祝余肩上,咬着根冰棍,瞳光无神得懒散。 霍青山抨击他,“梁阁你现在就像个小白脸。” “哦。” 祝余对能载着梁阁四处走十分满意,踊跃献策,“我们去看海上日落吧,我和梁阁先过去,你们等下过来好吗?” 霍青山哀怨地看着他们骑车走了,简希突然说,“蛮有趣吧?” 霍青山不解地看着她,她笑起来,“梁阁谈恋爱的样子。” 祝余朝着海骑去,八月热得磨人,暑气都成了波纹状的热浪,整个城市都在这股热浪中扭曲。 正逢晚高峰,街上有川行的人潮和车流。 拥挤,溽热,喧嚣,即将隐没在山海间的太阳。 祝余心里有满涨的热意,仿佛澎湃万丈,停了下来,忽然想到什么,和梁阁说,有一点点难言地羞赧,“你再说一遍那个,就是舰长那个。” “不知道。” 祝余回过头,难为情地小声提醒,“就是祝满满舰长那个。” 梁阁说,“哦,不知道。” 祝余哪里还看不出他故意的,“你知道!你快说。” 梁阁居然又跟着学腔,“你知道!你快说。” “你又学我讲话。” “你又学我讲话。” “复读机!” “复读机!” 祝余觉得他简直是个恶劣又幼稚的小学生,“梁阁!” 他真想让简希来看看,到底谁欺负谁呀!?还有什么哑巴像个复读机!? 梁阁终于没忍住笑了,“祝满满舰长。”很快又变得端肃意气,“领航员梁阁请求带你穿越银河。” 祝余握紧了车把,“好。” 出发! 第三卷 想和你蹦蹦跳跳朝夕阳奔跑 (狗血,drama,玛丽苏!!!慎入!!!) 第九十二章 高三 九月的清早天气澄和,六点四十,梁阁从餐椅上起身,对熬夜过度正有一下没一下嚼早餐的唐棠说,“等阿姨来收拾吧。”他背上书包,“来不及,我先走了。” 梁榭立即颠颠跑到他前头去,四肢呈“大”字努力抻开,拦在玄关,发财在他脚边毛茸茸地拱,“哥哥,口令。” 梁阁坐在玄关台阶穿鞋,唐棠跟了出来,懒洋洋倚着墙看他,环着手,漫不经心地问,“你那恋爱还谈着吧?” 梁阁动作滞了一瞬,又继续低头穿鞋,惯常含混地发出一个单音,不知是“嗯”还是“啊”。 “谈得怎么样啊?你那小女朋友是不也高三了?” 梁阁又那么应了一声。 “哥哥,你要说口令!” “高三你别跟人提什么分手啊,你这保送了,耽误她情绪,影响人家高考,忍着,要不现在就分了。” 梁阁摸到公路车钥匙,拿着手机起身,“不分。” 唐棠笑出一声,“那人家要分呢?” “哥哥,哥哥……” 梁阁扣上棒球帽,压低帽檐,“不分。” 他两手托起拦在玄关的梁榭,把他抱着放置到进后头去,机械地低声说了句,“哥爱你。” 边出门边低头按手机,给祝余发消息“我出门了”,手触到门把,又回过头来,“走了。” 九月还延续着酷热的暑气,道路两侧的悬铃木高得苍翠,祝余推着山地车从小区边的超市慌忙地跑出来,已经看到梁阁骑着公路车朝这来的影子,等人到面前,“你好快。” 他笑着拎起手里的冰棍,两支并连的,从中间掰开来,一人咬一根,冰凉的滋味在口腔漫开,骑着车风拂过来,轻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进校时七点十分,军训的高一新生已经开始早训,穿着不怎么合身的军训服,矮矮黑黑的,看起来青涩又懵懂,祝余又不免回忆起自己刚进高中的样子,已经缥缈遥远得像上一世的梦。 以前总觉得长大和未来都好远,可暑假一结束,一下觉得未来好近,离长大也似乎一步之遥,现在进到高三,愈加迫在眉睫。 鹿鸣上一届高考成绩不差,但也说不上多亮眼,至少不如附中。今年状元在附中,姓颜,附中众望所归的男神,数物两门竞赛进国集,最后拿高考状元的大全才。 于是这届高三抓得尤其紧,除了周五的七八节课固定的“放风课”,只有月假了,班上也正是进入备战状态,无形的张力牵动着每一个人,氛围异常紧绷,下课时说话都忍不住放低音量。 开年级大会做“高考总动员”后,班上又召开了班会,方杳安站在讲台上,他总是不擅长开会讲话,碍了许久,“大家会不会觉得高三可怕,有压力?” 下面有热切的应答声。 “怎么办?我也有。”方杳安笑起来,“学校似乎对我们班期待很大。” 不谈竞赛,单说学业成绩,上次期末考,姚郡年级第一,祝余年级第二。 方杳安是真的压力大,他没当过毕业班的班主任,经验太少,而十班又是个虽然优秀拔萃却状况频发的班级,聪明淘气不安分,高二一年他就够心力交瘁了。 但这些都不能说。 “我想问大家,现在有明确的目标吗?或者俗气一点,梦想有吗?”不等学生应声,他又说,先认真想一想,下次月考总结我们再谈。 高二刚开始时先前的文学社社长问过祝余类似的问题,大学想学什么专业,祝余当时没有答案,现在依旧持续着这种茫然。 他要具体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细想过,但一定要是优秀的,从容的,绝不能是庸庸碌碌的。 虽然大多数人都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只能成为不得不成为的那种人。 不管怎么说,他不能让自己的高三出任何差错。 暑假结束,班上发生了一些变动,比如夏岚要出国,比如霍青山又回到学校。 班上同学在教室看到他都一时有些愣怔,是一种近似于尴尬和愧疚的状态,但霍青山毫无芥蒂地融合进去,和先前在校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一样。他很快又开始呼朋引伴,到哪都前拥后簇,会站在队伍前领着全班做课间操,也会跟学校里几个招摇的熟面孔混不吝地打闹,他又变得危险又耀眼,只是不再恋爱。 祝余想起他在寺庙里,用一片叶子遮住眼睛,脸抬着,在金色的阳光下寂寥又孩子气地说,他觉得学校又蠢又无聊。 他们又一起打球,艾山从青训营出来后就一直没白回来,自己都烦恼,“我也觉着有点黑了,怎么搞的,我还用了我妈的护肤品呢?” 霍青山说,“你还用护肤品啊?我以为你用的老抽呢。” 祝余笑得站不直。 周五早自习下课后祝余和郑子粤一道去新实验楼三楼整理往期刊,要和她细说一下事项,也算是交付,等到招新完毕,高三就正式告别文学社了,祝余也不懂自己是轻松更多还是难舍更多。 郑子粤对此十分郁郁,她没精打采地看着找期刊的祝余,心底说不出的怅惘和迷茫。 作为文学社下届的头部骨干,她还远没做好准备,前路困难重重,首先就是剑哥。 辜剑虽然对他们很好,却到底是个纪律老师,非常凶,嗓门又大又粗,平时虽然也笑嘻嘻地和他们开玩笑,但骂人的时候是丁点颜面不留的,遇到任何事第一句话就是吼,“祝余呢?!” 学长学姐们一走,他们就成了要抗事的“学长学姐”,既焦虑又不舍。 她想起第一次见祝余,还在高一文学社招新,她天生对人群中的帅哥美人自带雷达,一眼看到他坐在报名席上。那天下午天气好热又好闷,他情绪不高的样子,半垂着眼在玩一支笔,对周围嘈挤的人群有隐淡的烦躁,就算这样,都已经好看得清新脱俗了。 她马上哼哧哼哧挤开周身碍事的群众,一夫当关般豪情万丈地握着表拍在他面前的桌上,他抬头看她,眼珠乌湛有光,眼底的情绪从漠然到温煦几乎没有过渡,她怀疑他根本没看清她是谁,就对她笑了。 因为是祝余招进来,她就理所应当地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只觉得他性格和外表一样恪纯,温温柔柔的,几乎从不生气,可他明明能抗事又有魄力,实在过于周到可靠,所以明明他不想当社长,大家还次次都投他。 她想祝余高中之所以没谈恋爱,一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太忙了,班长,文学社社长,年级第二,还不论他平时参加的那些文体活动,每一项都要花费相当大的精力,简直难以想象这些东西如何平衡。 但听说梁阁谈恋爱了,她真想就近向祝余打探一下,但又怕祝余认为她聒噪又八卦,只好勉力摁下蠢蠢欲动的心思,忍得十分辛苦。 作为她乏味的高中生活一味必不可少的调剂,因为竞赛的关系,上学期很少在学校见到梁阁,她还以为以后就见不到他了,毕竟保送了,结果梁阁还是规规矩矩来上课了。 但她也没觉得梁阁有什么不同,还是神色冷,眼神空,倨傲得仿佛目中无人。 祝余正在看这期的校报,文学社还真采访了那个叫王晟颖的信竞生,写了一篇宣传稿,“……王晟颖以极大的热情和信心投入信息竞赛之中,如果说初中时只是崭露头角,那进入高中后两次NOI出色表现都无疑是其实力的最佳证明……面对竞赛男女比例的差距她说,‘我觉得首先不能有刻板印象,绝不能畏难,望而却步……从个体上来说,我从没觉得女生比男生差。’……” 他想起自己上学期那句气话,仿佛一语成谶,十分奇妙。 郑子粤探出头期期艾艾地问他,“学长,梁阁女朋友是什么人呀?” 祝余自若地看着纸张,眼都没抬,“不知道,他很少和我说这些。” 这都不说?男生之间都不讨论女朋友吗? “那你们平时说什么?” 祝余说,学习。 郑子粤几乎被他身上学霸的光芒度化了,呐呐应声,“哦。” 她手撑在桌上,脚在桌下踢来踢去,带着些小女生旖旎的畅想,还有玩梗般的戏谑,“我觉得梁阁女朋友一定是那种甜妹,很甜很会撒娇的那种。梁阁就是那种冷冷的很酷,原生家庭缺少温暖,不幸福,然后被她救赎,甜化了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 可祝余翻页的手停了一瞬,仿佛不赞同地说,“他比较甜吧?” 谁?梁阁吗? 正思量着,祝余忽然指着长桌上几大箱书问,“剑哥上次是不是说这些要搬到活动室去?” 她如梦初醒,脸色发苦,“啊,对,他们怎么没搬过去,怎么办学长?等他们来搬,还是我们搬过去啊?” “没事,你不用搬。”祝余出了储存室,早上天色有些阴,铅云散去,天光又明透起来,楼外的香樟蓊蓊郁郁,他扶着走廊栏杆,探出半身朝楼下球场喊,“艾山,梁阁,上来一下!” 她怔了一下,什么?艾山和梁阁? 叫校篮队长和梁阁来搬书吗? 楼梯上就响起男孩子错落的脚步声,她看见梁阁轻捷地跑上来,高高的个子,稍稍偏着头,有一点点懊恼,“第一个不应该叫我吗?” 第九十三章(上) 恶心 艾山搬着一箱子书,自认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跟着他们往办公楼去。一道的有个刚升高二的圆脸小学妹,挺害羞又挺活泼一小姑娘,红着脸蛋叽叽喳喳,这边探头说说话那边也笑一笑,雨露均沾,还180度仰头看艾山,“学长你好高。” 祝余偶尔会笑着应和她,梁阁抱着箱子沉默地走在一侧,目光不定,安静却不安分,一路上望树望鸟望草,和祝余一左一右隔开走着。 高三开学后他们明显收敛许多,在学校几乎没有过于亲密的互动,平时说话都很少对上眼神,这趟搬运除却上楼时梁阁轻描淡写说了那句齁死人的好似争宠的话,再没出过声。 这段关系确实遮掩得小心翼翼,毕竟梁阁在NOI领奖台上语出惊人,学校也传得风风雨雨,高三这种关键时期不容出岔子。 艾山作为知情人,真切见证过他们热恋期的腻乎,暑假旅游时他看着他们俩正儿八经讨论一个物理题,你来我往,气氛非常正经“学术”,突然梁阁举起手,是的举手,说,“我想接吻。” 然后他们就在他悚然的目光中接吻了,亲完才记起他也在,祝余的脸登时红到脖根,一双眼睛羞得水雾濛濛。 艾山惶惶然在桌上找了粒脏东西,放进自己眼睛里,演技拙劣又善解人意地揉着眼睛往外去,“啊呀,我眼睛里进东西了。” 现在这样正好。 他们放了箱子,下楼回教室。 楼梯上没有人,梁阁率先下楼,手指朝身后弯了弯,招小狗似的,祝余立刻弯着眼睛跑上去,手悄悄塞进梁阁掌心,握住了。 艾山站在后面,妈的。 中秋放假前鹿鸣高三摸底考,当晚成绩发在班群,这是祝余第四次拿第二,他暂时还没有觉得高三课业多繁重,反而好像找到了学习的关窍,有种豁然开朗般的轻松。 群里除了膜霸榜第一的姚郡外,也起哄祝余“又是第二”,祝余没觉得第二有什么不好,他认为已经足够优秀了。 他的好强并不是一定要当第一,他只是要进入到优异的那个行列。他要成绩好也不是一定要拿第一名,想长高也不是非要比艾山还高,以前有人和他说文征明的字是三流的字,上不了什么台面,他也没有挖空心思去临所谓顶尖的名家,他觉得文征明足够好了,他喜欢。 国庆假期间三校有个联合交流讲座,地点设在附中,高三前五十名参加。 当天下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雨下得大风刮得更猛,路上行人的伞都被风吹地翻过来,姚郡从A大的地铁站出来,湿淋淋到了附中,鞋都泡了水。 姚郡在班上几乎是不处理人际关系的,但好在她们班非常友爱团结,她一进阶梯教室,钟清宁就抬起只手温柔地招呼她,“姚郡,这里。” 女孩子们在抱怨今天的雨,“我想让我爸爸把我送进学校的,附中不让进,雨好大。” “我差点被风刮走。” 姚郡应和了一句,“我也是。” 旁边就响起男生讥讽的笑声,称得上阴阳怪气,“你也是?” 姚郡偏头看了那人一眼,收回视线,没有理会。 可男生不停,声音大起来,“什么风能把你吹走啊?” 姚郡仍然不搭理。 她身形体重都算不上瘦,但她全副心思投在学习上,成绩太霸道,也没人会和她说这些。 “我问你什么风能把你吹走?龙卷风吗?” 姚郡抄起桌上的书就扔在他脸上,男生被打中鼻子,气恼不过,手拍在桌上“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同时,姚郡身后的梁阁和霍青山霍然起身,两个猛高的男孩子居高临下地觑着他,霍青山笑起来,“要打架?” 整个阶梯教室三个学校的目光都聚过来。 祝余匆匆挤过去,对方是个讼言的男生,和祝余差不多高,戴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挺白净,祝余问他,“有什么事吗?” 男生一副愤懑的样子,也自知失态,撇开视线,眉毛不是眉毛地说,“开个玩笑。” “那有人笑吗?” 男生不说话。 祝余看着他,又腼腆地笑起来,“有的人走到哪都有人笑,有的人只有‘走了’,大家才会笑。” “你!” 男生身边的同学连忙把他拉下来坐着,他们都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发疯了,刚才拉都拉不住,也觉得他嘴贱又理亏,歉疚地朝这边说,“对不起啊,他突然间狂犬病了,乱咬人,他就是狗,对不起对不起。” 男生仍然气哼哼的样子,“干嘛给她道歉!”他瞪姚郡一眼,眼角耷拉下去,极小声嘟哝,“一见我就打我。” 姚郡视线在梁阁祝余还有霍青山身上绕了一圈,说,“谢谢。” “没事郡哥,都是我该做的。”祝余急忙说,又殷切地抿着嘴小小笑了下,“我的荣幸。” 霍青山笑得打跌,揽着祝余,“你原来是个狗腿子啊?” 讲座之后,他们在附中校园里闲逛,广玉兰尽数谢了,附中不如夏天时漂亮,梁阁也问,“那么崇拜她?” 还我的荣幸。 祝余也有些脸热,“她全校第一。” 还从高一进来就一直第一,强悍得不可思议。 梁阁眼珠稍稍往上抬,看起来很拽,“我全国第一。” “那我忘记说了。”祝余好笑地说,安抚他,“和你谈恋爱,是我的荣幸。” 旁边球场有人叫,“诶,球!” 篮球飞快砸过来,梁阁伸手挡了一下,男生追着跑过来,搂住球说了句谢了就要走,又突然停住。 应该是个田径生,还穿着田径训练服,腿部肌肉发达,晒得有些黑,盯着他看了半晌,“祝余?” 祝余惊疑地看着他。 男孩子咧开嘴不拘小节地笑,“不记得我了?我郭耀啊,初中我老跟着傅骧一块玩。” 祝余神情霎时消失殆尽。 “对了,你知道傅……” 祝余生冷地截过去,“不知道。” 他现在听到这个名字,除了那股阴冷的恶寒,手上还隐隐有种黏腻腻的温热感。 郭耀的视线在梁阁身上悄悄绕了几绕,低头挠后脑勺,“你都不知道,他们家是出事了对吧,他去哪了到底……” 梁阁敛起眉,他不喜欢祝余和人说他不知道的事,“谁?” 祝余说,“不认识。”又切齿说,“神经病。” 他下午回到家,整个人烦躁得要命,今天下了一天雨,林爱贞没出去摆摊,正在家里打扫卫生,他进门时看见林爱贞把卧室里那包东西拖出来了,从搬过来起就没打开过,全是他爸的东西。 林爱贞正在看相册,见到他回来才如梦初醒般草草抹了把眼睛,飞快翻了几页,掩饰说,“满满,你来看你毕业照。” 祝余怔了怔走过去,是他初中的毕业照,集体照五六十个人,祝余站在第二排中间,冷漠地盯着镜头。毕业照有两张,第一张是正式的,第二张活泼一些,很多人都和好朋友一起做了搞怪亲昵的动作,只有祝余还是那样冷漠地盯着镜头。 林爱贞问,“满满怎么一个人?是不是和好朋友站太远了?” 他那时候根本没有好朋友,祝余没有说话。 “你小学那个玩得好的小朋友呢?你们不是一个班吗?”她视线梭巡,一下瞄到右上角的傅骧,“在这呢,太高了站不到一块儿去是吧?” 祝余像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眉头拧得死紧,他说,“我们关系不好。” “怎么关系不好了?你们小学不还一起照过相吗?”她飞快翻了几页,真找到一张,抽出来给祝余,“你看看。” 是夏天照的,枝叶绿得很盛,那时候祝余才十来岁,很小,天真稚气地笑着,比了个剪刀手,傅骧站在他后面,下颌抬着,也有个不咸不淡的笑。 林爱贞纳闷,“初一不也挺好的吗?我记得他有一次还骑车送你回来,山地车又载不了人,你就踩在后轮旁边这么站回来的,吓死我了。你还一路揪着人家耳朵,把他耳朵揪得通红的。” 祝余假意笑着把照片接过来,指着另一张照片问他妈是什么时候拍的,林爱贞的注意力又被引过去。 他背在身后的手捏着照片撕扯,过了塑没那么容易撕毁,等他妈走了他就剪掉,烧掉,扔掉,再也不要看见。 恶心。 第九十三章(下) 小猪 祝成礼在祝余小学三年级时花大力气让他插班到一个师资优越的实验小学,他对陌生的新环境十分恐惧,怯弱地站在讲台作自我介绍,时不时看看走廊外的爸爸。 但祝成礼很快就走了,祝余需要一个人面对新班级新同学,他被老师安置在一个靠墙的空位置,同桌是个很顽皮活泼的男生。 林爱贞从小不怎么让祝余吃零食,他拘谨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橘子殷切又害羞地问同桌吃不吃。 同桌大笑,“我知道这是粑粑柑,粑粑哈哈哈哈……” 祝余不矜不伐地告诉他,“我爸爸说它的学名叫春见,春见柑橘,就是春天见。” 同桌并不感兴趣,跑出去玩了,祝余有些气馁,没什么孩子还在教室了。他沮丧地环顾一圈,才发觉后面坐着个不声不响的男孩子,黑眉凤眼精致得不像真人,没什么表情地睇着他。 祝余鼓起勇气问他,“你吃吗?” 男孩子懒洋洋地打量他一眼,指着橘子上面那层筋络,带着种天生的养尊处优,“我不吃这些白的。” 祝余那时候还是乖纯的孩子,听了居然真的给他撕起来。 男孩子撑着头看他服务,来了兴头似的,“之前坐你这个座位的人叫张子钰,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祝余懵懂地摇头。 男生忽然诡异地笑起来,“他出车祸死了,死得很惨,听他们说肠子都被撞出来了,头是扁的,你说他会不会回来看?搞不好现在就在看着你这个占了他座位的人呢。” 祝余脸都吓白了。 男孩子又笑,轻慢地看着他手里的橘瓣,颐指气使,“剥好了就给我。”他吃着橘子,倨傲地乜着祝余说,“我叫傅骧,凤翥龙骧的骧。” 祝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他关系好上的,但至少在小学,他和傅骧的关系非常好,好到形影不离,还一起上了清泉那个不怎么样的初中。 但进入初中后傅骧异常暴戾不服管教,或者说他本来就是那种性子,我行我素,仿佛天生反骨,很快就被坏学生们簇拥起来,连对祝余都时冷时热。 有次他犯事之后,祝余一直在年级组外面等他等到快要七点,天都暗下来了,傅骧出来看见他吓了一跳,也没说什么直接走了,祝余连忙跟上去。 天已经晚了,祝余一直没等到回家的公交,傅骧才不耐烦地说,“走吧,我载你回去。” 从五六年级开始,男生们其实就出奇的讨嫌了,祝余长得很乖,但是实际上也不怎么安分。 傅骧的山地车没有后座,他就站在后轮轮轴的外凸处,还淘气地揪着傅骧的耳朵,不时会低下头在男孩子耳边笑着讲小话,叽叽喳喳。 但细究起来,好像就是那次之后,傅骧不理他了,无由来的躲避与冷漠。 但当时刚进入一个新环境,也正新奇,大家一边融合一边建立自己的小圈子,祝余人俊俏成绩好性情也温和,简直左右逢源,和谁都处得来,他也没太把傅骧放在心上了。 他那时候的同桌是个小胖子,成绩好脑子活,刚上初中眼镜已经在鼻梁上压出一道褶了,有张白嫩可爱的圆脸,说话时却自有一股老气横秋的腔调,言语谐趣有天生的喜感,慢悠悠的,像个可爱的老干部。 祝余特别喜欢他,经常隔着好远就叫他名字,吃饭做操讨论作业干什么都和他一起,因为体态宽吨位重,祝余喜欢从后面推他,还笑着说自己是“余公移山”,小胖子也不恼,索性懒洋洋地往后一倒,就让他推回教室去。 他们甚至约好了下次还坐同桌。 变故在初一期中考后,祝余听到别人传话匆匆赶到体育器材室,同桌正被人用篮球在砸,身上全是脏鞋印,充血肿大的眼皮耷拉下来,人中有被殴出来的鼻血,染红了校服前襟,被两个不知轻重的初三混混揪着,像个肮脏肥大的蛇皮袋。 这是祝余第一次亲眼目睹校园暴力,暴力程度远超乎他的想象,他一瞬间都吓懵了,下意识就去拽一侧的傅骧,“他们干什么?快停手,你让他们……” 他手触到傅骧胳膊的那一刻就被重重甩开了,傅骧以一种全然陌生的阴毒眼神盯着他。 他甚至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遍体生寒,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跑去找老师。 后来同桌家长来学校闹,闹得很大,傅骧却还是照常来上课,似乎赔了钱,不了了之。 同桌回到学校后,再没有和祝余讲过话,也再不和班上其他人说话,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转走了。 从那时开始,傅骧尖刻的讥讽和祝余如影随形。 “听说你妈在朝一市场摆摊?” “用的什么洗发水,臭死了。” “你怎么走路扭屁股?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旁边有个和他时常一块厮混的男生捧场似的笑出了声,笑声还没落就被一脚蹬翻了,傅骧睨着他,笑得很冷,“让你笑了吗?” 以后再没有人笑,但全班都会静下来,随着傅骧的讥讽看向他,那种尖锐的混杂着嘲笑与怜悯的目光把他扎成了刺猬,少年时最骄傲也最脆弱的自尊碎得一干二净。 最生气的一次是他在祝余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让人移走他的椅子,祝余一下坐空,整个栽下去,后脑勺狠狠嗑在傅骧的课桌上,摔得狼狈又滑稽,四脚朝天,教室里爆笑如雷,又迫于傅骧先前的威胁死死捂住。 祝余眼睛立刻红得充血,站起来直直往傅骧那里冲,泪被锁在眼眶里,牙关震颤不已,“你是不是有病?!” 被老师飞快拉开了。 后来祝余想法子弄断他一条胳膊,但第二天傅骧吊着只手就来了,漫不经心地坐在祝余后面用那只无碍的手拨弄他发尾,好一会儿才把发尾扔开,“换发水了?还是臭。” 祝余无数次做梦一刀把他捅死,不对,不止一刀,他疯狂地连接捅了无数刀,捅得傅骧肠穿肚烂,脏器全毁,残破的心脏流出浑浊污秽的臭血,两颗眼珠空洞又悔恨地睁着。 他有一段时间持续做这种光怪陆离充斥着血腥报复的凶梦,早上醒来一身黏汗,他冷静下来想想,都不知道在梦里他是畅快还是后怕更多。 他每天都盼望着能有某种不可抗力或者人为推力导致傅骧横死街头,重压之下,那段时间他心理极度不健康。 后来他渐渐麻木起来,学会忽视和隔绝,他只专心干他自己的事,外界的嘲笑和目光都和他无关,他不理会也听不见。傅骧似乎也玩腻了这个游戏,又或许是长大了一点,不再执着于讥笑他,他喜欢上跟在祝余后面走。 虽然教育局明令禁止,但清泉在初二下学期时还是悄悄分了精英班,班主任是个威严的男人,就是闻歆容的爸爸。他很喜欢祝余,上课夸他,下课和他谈话,偶尔还会叫他去家里指导写作。 闻歆容应该就是在她爸爸耳濡目染的夸奖下喜欢上祝余的,她要是见过傅骧当众嘲弄他的样子,一定不会看上他这个曾经的“落水狗”。 并且可笑的是,因为傅骧常跟在他身后走,这一下就成了其他人忌惮他的资本了,一时间所有人都默契地遗忘了傅骧对他明目张胆地霸凌。 最开始他和所有人一样,以为傅骧有什么新的捉弄他的法子,但日复一日,傅骧都仅仅只是跟在他后面走,莫名其妙的诡异行为,祝余从最先的警惕又回归麻木,他花任何一分精力去理睬这个人都是浪费。 这种跟随甚至会延续到放学后,傅骧会跟着他回家,一直到他们小区门口。祝余从不问他干什么,也不会回头,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一句话也不说,是同路的陌生人。 祝余当时已经搬进很有年头的破旧小区,街道的地砖都裂成一块块,看得见缝里泛着肮脏油光的污水,一目了然的贫穷。 进小区有个缓坡,傅骧一般就会停在坡下,祝余独自走上去。 “喂!” 祝余愣了愣,在缓坡上回过头。 “小猪。” 落日余晖里,傅骧仰着头对他笑,眼睛狭长。 祝余瞥了一眼,扭头就走了。 第九十四章 怎么了 但他这样抵触傅骧,听到名字都汗毛倒竖,不全然因为傅骧对他的霸凌,还因为他中考前被傅骧堵在空教室。 他中考高烧不是因为感冒,是吓的,他那时丢了锁仓皇而逃,黏稠的鲜血沾了一手,不知道傅骧是死是活。 他很害怕,闭上眼就是傅骧被砸破头,血顺着眼睛在少年苍白的脸廓上划出一线,直直盯着他笑,艳丽又阴森,诡异可怖。 他怕傅骧死了,又怕被警察找上门,死亡和问责对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来说太大了,整晚都辗转反侧,蜷着身子手脚冰凉。 他想,傅骧死了就死了,可是如果傅骧死了把他折进去,他爸妈该怎么办? 当时完全是一时血热,被逼到绝处了,根本来不及思考就拎起手上那把锁砸了,那是教室的外门锁——大,重,老旧的金属锁,他开门进去时顺手捞在手里的,砸过去时傅骧也没躲。 他幻想过一千种杀死傅骧的方法,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境遇下采用这种莽撞,极端,破绽百出的暴力。 他生怕一睁眼警察就到家里来把他铐走了,过盛的恐惧和压力让他心烧肝炙,五脏六腑紧成一团。第二天醒来就高烧,一直烧到中考最后一天,傅骧没来参加中考,他也没被铐走。 他到这时心绪才平下来,料想傅骧肯定没死,毕竟砸的是额头,又不是太阳穴后脑勺,哪那么容易死? 但那天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傅骧,这个人完全从他生命里消失了,高一暑假才有人在初中班群里又说起这件事,说是傅骧家里出事了。 那时祝余还在奶茶店兼职,一边想远着些梁阁,一边闲下来又忍不住看他有没有在小群里说话,哪怕是个敷衍的句号,于是就看到初中班群里的讨论。 这时他又敢扯着嘴角凉凉一笑,怎么不死? 他本来都把这个人忘了,可不停有人要让他想起来,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知道傅骧去了哪? 因为回忆起傅骧,他又一晚没睡好,被生物钟闹醒时精神困怠,林爱贞已经出门了。 趁着假期把考卷复盘了一遍,说实话他自认考得很不错,只比姚郡低4分,期末考还低12分。九点半时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眼接到耳边,“叶叔叔?” 叶连召在A市有项目,这半年都S市A市两处频繁往返,暑假祝余和他都见过好几次。 梁阁生日在暑假,八月,祝余一直记挂着那次和叶连召去的餐厅,他期末第二的奖学金刚发下来,想梁阁生日时请他去那吃饭,正好回之前那一顿。但他在网上没找到那家店的联系方式,还特意线下去店里问,人家说他们是会员制,不接外客。 结果回来就接到叶连召的电话,问他是不是想去那里吃饭,祝余窘迫又无措,不知他从何知晓,握着手机支吾不出声,电话里叶连召只让他去吃就行,他低头看着鞋尖呐呐道谢。 否认然后拒绝似乎更妥当,但他真的很想梁阁生日时请他去那吃饭。 他捡的那只巴西龟在他伺候下八月顺利孵蛋成功,虽然只孵出三只,两只绿油油的,一只却是白身红眼,都还小小的,十分憨态可掬。他特意在养龟论坛里问那只白龟,人家惊喜地回他,是天然白化龟,现在市场被炒得很热,几千一只,有好些人私他问价。 这么贵?他又看到说白龟属四圣之一,在古代被视为神灵,能避邪挡煞,长寿纳福,长长久久,寓意极好。 他立刻就想送给梁阁。 受得照拂一多,他就不可避免地无法拒绝叶连召的邀约,于是就又见了好几次,当然,瞒着他妈。 对多数人来说,认识叶连召都应该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多金英俊,事业有成,每次见面都给祝余带礼物,热门的电子产品,全套的篮球装备,护膝,护腕,球衣,球鞋,签名篮球,PS5,要说男孩子不喜欢这些东西那是假的,祝余从来不收。 他不清楚爸爸怎么多了一个这样富裕阔绰、背景深厚的朋友,明明家里贫苦困难的时候这个人从没出现过,现在却和他说,“有什么困难你就和我说。” 祝余看不清他的意图。 他们年岁经历都差距太大,没什么话讲,叶连召又阴沉严肃存在感极强,回回祝余还没去就想逃。但有次他无意中提过一嘴《楢山节考》,下次见面时叶连召竟然说,“我看了那个电影,《楢山节考》是吧?” 祝余眼神略有怔滞地望着他,叶连召坐下来,解嘲似的,“那个楢字,我还不认得。” 祝余冷不丁想要笑,这样直白的“文盲”让他想起梁阁。 就是这之后,祝余不再那么抵触他,即使仍然不说什么话,为了不耽误学习,叶连召会让他在那看书做功课。他刚开始还不太自在,总误会叶连召在看他,可抬头叶连召只是翘着腿坐着在看文件,渐渐适应之后,反倒觉得清静舒适。 在这种氛围下,叶连召都没那么骇人,祝余想起问他,“叔叔,你有小孩吗?” 叶连召从文件中抬起头,“在国外念书。” 祝余点点头,原来他有孩子。 高三国庆有三天假,电话里叶连召问他明天是否有空出来,祝余应了好。 最近叶连召见他,会给他带些精致的点心或者地道小吃,还送他叶蔽的新书签售本,写了寄语,不贵却有心,不好太表现出来,但祝余很喜欢。 他忽然想起昨天林爱贞拖到客厅的那包东西,匆忙跑出去,还在那里。他又翻出那本相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夹层里的照片。是张祝成礼大学时期的合照,老照片分辨率低,上面的祝成礼还很青涩,意气风发,旁边的男人也极年轻,穿着阔气,真是叶连召。 这样看来关系应该真的不错,他心稍稍放下来一些,把相册放回去时看到压在底下的旧手稿。 祝成礼写作习惯是先写手稿,再打到电脑上,所以手稿有厚厚几扎。祝余翻开来,很有些年头了,纸张都干硬发黄,除了稿子还有很多是他爸的生活随笔。 祝余粗略看了一些,渐渐又定下心神来阅读,好多是写他小时候如何淘气可爱,他看得眼热又想笑,换了个省力的姿势靠在矮柜上继续看下去,蓦然定住。 他把那几页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眼神失焦地抬起脸来,屏息太久像忘了怎么呼吸。 他还在学校的象牙塔里,他看到的大多还是正义战胜邪恶,努力会有回报。他以为他爸是时运不济,是身体不好拖垮了人生。 祝成礼叫祝成礼,没什么高雅脱俗的寓意,是山村老家希望他长大了能住城里去,祝成礼大哥小学毕业就给人拌水泥扛包,几代人拼死拼活才供得他出了头,被另一个阶层高高在上不以为意地掐灭了,因为那样一个可笑的理由。 他意气风发,一身傲骨,被权势压得低到尘埃里去,后来又因为卧病,变得枯瘦,变成骷髅。 祝余遍体生寒,他回想起他妈对叶连召的态度,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才死死把他护在身后。 他把手稿攥在手里,忽然想狠狠甩自己两耳光,他怎么敢? 自我厌弃到极点,一想起他和叶连召说谢谢,喊叔叔,真情实感觉得他对他好,就想作呕。他把那本叶蔽撕碎,明知无济于事还是神经质地抠喉咙管想把那些点心吃食吐出来,他又开始自我惩罚,他背叛了他爸。 放假最后那天,他没出去,也再没接叶连召的电话,手机震个不停,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桌前做题。 整个国庆假期祝余睡眠都很差,思绪浑噩乱成一团,收假后也一直情绪低郁,有人来找他说话,他才翘起嘴角笑一下,梁阁的脸偏着斜斜出现在他视线里中央,“不开心?” 祝余失神地望着他,良久,笑着摇头,他加快步伐,听到梁阁在后面说,“干嘛不说。” 他觉得离奇,他爸被叶连召害得前程尽毁,而他居然在和梁阁偷偷谈恋爱。 可梁阁怎么能一样?梁阁当然不一样。 他回过身去,望着梁阁,“你快一点啊。” 年级组做了新调整,高三每周五下午的放风课改为周日的第七节课提早放学。 周日下午第一节课做上次的考试总结,教室后墙贴了张很大的成长单,鹿鸣高三变态地有十模,每次成绩都要填上去,还有梦想职业,目标院校,和理想分数,是年级组发的。 方杳安又不得已站在讲台重申“梦想”的议题,他说我知道大家可能到现在还没有目标没有梦想,其实没关系,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也差不多,我从来没想过要当老师,来教化学,未来不可控。但我希望大家,就算还没有目标,也先尽最大努力对待高考,等到未来有了想做的事,才不会后悔现在没有努力,还能有奋斗的余地,实现的可能。 所以虽然表发下来了,但方杳安也没要求他们一定要填。 第六节课下课,高三就放学,祝余和他们打了一个小时篮球,运动让身体久违地热起来,整个人活力又轻松。 他和梁阁推着车咬着冰棍出校门去,又谈起未来和梦想。 对梁阁来说OI是升学捷径,散打为了防身,琵琶纯属被逼无奈。 “那篮球呢?” 梁阁像从没想过篮球,思忖半晌,“是游戏。” 是游戏,是兴趣,兴趣只能做消遣。 兴趣是让人快乐的消遣,一旦成为生存资本,就会光环全失,沦为一块踏脚石,就像把驴拴在磨盘上的绳鞍。 祝余深以为然。 他喟叹说,“那你也没有梦想。” 梁阁眼神空空,不知道在看哪,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弟好像也问过他这个问题,“梦想是什么?” 祝余稍作思量,“大概是,你想干一辈子的事吧。” “哦。”他们一齐看着夕阳在城市尽头坠落,烧红的云霭堆砌在天垂,梁阁咬着冰棍,忽然语调空洞地说,“那你做我的梦想吧。” 祝余愣了一愣,脸庞正要燥热。 路边停了辆迈巴赫,祝余还多瞟了两眼,结果车就朝他们鸣了笛,后座的车窗降下来,露出叶连召的脸。 祝余一时间脑子嗡嗡作响,他不知道为什么叶连召会出现在这里,他还没有做好再面对他的准备,他看着叶连召,深切地体会到一种掺杂着恨与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骨子里天生带着以牙还牙的劣根性,可他太渺小,渺小到以他目前的阅历和能力几乎想不到任何方法或者未来有任何可能去击溃这样一个社会背景深厚的人物。 他盯着叶连召,过度的威慑和恐惧让他肢体发僵,可叶连召视线绕过他,停在梁阁身上,“梁阁?” 梁阁也略有错愕,“叶伯伯。” 祝余推着山地车怔在那里,如遭雷击。 叶连召下了车,眼角牵起些笑纹来,熟稔自然,“怎么在这遇见你了?你学校?” “嗯。” 叶连召这种天生优越感强烈的人,就算之前有意拉进和祝余的距离,对他示好时都显得高高在上、纡尊降贵,他绝不可能对他圈子之外的人这样亲厚。 他俨然是个亲切的长辈,“这么高,比我都高了。” 叶连召的手拍在梁阁肩上,和他寒暄,是关于梁阁爸爸的。 祝余看着叶连召搭在梁阁肩上的手,觉得一阵反胃,神识被抽离了,他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叶连召什么时候走的,更不知道叶连召走之前有没有看他。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梁阁骑着公路车绕到他身侧来,“走不走祝满满?” 祝余仍然失魂般站着,可梁阁去触他手臂的瞬间,他就侧着肩膀避开了。 梁阁的手僵在那里,有片刻的失神,看着他,“怎么了?” 祝余不说话,梁阁又去牵他手腕,祝余反应过激地立刻挣动,梁阁蹙起眉,“到底怎么了?” 祝余挣脱不开,抬起头来看他,一双洇红却锋芒毕露的眼睛,极力压抑情绪,“你先不要碰我。” 可梁阁钳着他,几乎把他腕子握碎,声音跟着沉下去,“我问你怎么了?” 第九十五章 普通男生 夜间十一点过半,祝余坐在小区公园的秋千上抽烟,每一口都吸得又长又狠,燃烧的尼古丁充盈肺部让他神经得到短暂的松弛。他烦得要死了,像有人在锯他的神经,头痛欲裂。 他和梁阁吵架了,他们在一起半年从没吵过架。 他清楚那时候自己不冷静,思绪乱,是迁怒,可他控制不住,“我觉得很烦。” 梁阁眼神黑魆魆地看着他,“因为我吗?” 祝余手腕被握得极疼,他对上梁阁的眼睛,忽而笑了,“对啊。” 就这样,来回这么几句话,就吵架了。 他知道梁阁一定烦躁又无辜,对他突如其来的发难一头雾水,但他当时太害怕了,慌得六神无主,情绪驳杂激烈到极点,只想逃。 他看着叶连召触碰梁阁,很可笑地,第一反应是梁阁被玷污了,被叶连召污染了。 梁阁在他心里几乎可以和所有人隔开来,他一厢情愿地将关于少年、关于世界所有的美好都投射在梁阁身上,可叶连召和梁阁站在一起的那刻,他荒谬地感到——梁阁坍塌了。 他怎么会想到梁阁认识叶连召? 他想起那时候简希和他说,“如果你想走捷径,你就和梁阁谈恋爱。” 他当时还懵懂着不懂个中意思,他以为梁阁只是个家境优越些的男孩子,没有想过这句话背后有这样深的含义。 梁阁生日那天,他如愿请梁阁去那家餐厅吃饭,尽管先前去过一次,又尽量表现得大方得体一些,心下还是惴惴又忐忑,所幸一切都相安无事。 直到他去结账,被告知梁阁已经结过了。 梁阁不甚在意地说,“我生日当然我请。”又解释说,“我妈有这的卡。” 祝余很别扭,像做了件蠢事,成了一个小丑,充阔绰被可怜,自尊心变得很低很低。 他心里还存在着某些男性的固有思想,比如被另一半养很丢脸,是要被人唾弃的,是吸血鬼。他问梁阁,“我们在一起,如果一直是你在为我花钱,那算什么?” 梁阁怎么回答他的,梁阁低下身觑着他,“算你的本事。” 他倚着秋千的铁绳,脑子里嗡嗡震震,一根烟燃到头,沸腾的思绪仍然难以平息。他不知道如何形容今天下午的惊惶,无措,恐惧,还有种微妙的背叛感。 梁阁在他心里有多干净,多优秀,他怎么会认识叶连召这种垃圾呢?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同一个世界的人。 烟燃了长长一段银灰,折下来落在他手背上,他怔怔看着,好烫。 周一早上下了雨,祝余在小区前等了一刻钟,坐上了公交,梁阁直到第一节课快上课才来。 身后椅子被拉开,梁阁坐下来的瞬间,祝余握着笔,几不可见瑟缩了一下。 梁阁没找他,也没和他说话,只是翻动卷子看了几眼,就开始做题了。 梁阁生气了。 祝余闭住了眼睛,他其实知道自己错了,是他无理地迁怒了梁阁,他想和梁阁道歉,又害怕面对他,他感觉在被剧烈地拉扯。 人一旦陷入情绪的泥淖里,就会疯狂内耗,越来越乱,他甚至透过叶连召,看到梁阁的另一种可能性。 这种臆想让他毛骨悚然。 林爱贞回家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她提着备料上来,头发有些乱了,几绺散在褐黄的脸上,看起来麻木又疲劳,只开了一盏侧灯,在小心地忙活,明天一睁眼又要开始这种风吹日晒地操劳。 祝余看着她,她原本可以不用过这种生活。 他压抑不住心口盘踞的黑暗情绪,像个幼稚又无能的愤青,他开始憎恨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憎恨人有高低之分,憎恨人对人隐形的主宰,憎恨几辈人的挣扎毁在一场权贵求爱未遂的“儿戏”。 他一下觉得好冷。 上了高三之后,课业加重,祝余更多时候都在独自做题,他们又有意在人前疏远一些,梁阁也不常在教室,他情况特殊,经常还和高二时一样泡在机房,因此也没什么人看出他们吵架了。 冷战让祝余得以有短暂的喘息时间,他尚且逃避着得过且过。 直到周五的体育课,才刚刚解散,他和艾山走在球场边缘,梁阁和几个人正从综合楼出来。祝余几天没和他打照面,乍见他猛然有些局促,梁阁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更冷一些,别人说话他也不怎么搭腔,眼神空空的,人又高又冷,看起来就傲得要命。 他们迎面而过,艾山朝他招呼了两句,梁阁的头朝这侧了侧,只“嗯”一声,视线毫无停留地从祝余身上掠过去,就错身而过。 祝余有瞬间的闷窒感,他狠狠掐住了自己。 艾山这才发现端倪,看了眼远去的梁阁,又看看他,“你们这是……吵架了?” 祝余没吭声。 艾山好似见了鬼,“你俩还能吵架啊?!” 要命了,祝余从来温温柔柔,见谁都笑,见到梁阁更是眼睛直接弯成俩豆角,梁阁平时说话都少,就这还能吵架?怎么吵起来的? 祝余没说话,只对他笑了笑,艾山识趣地不多言,说他先不上楼了,在楼下打会儿球。 祝余独自上楼,高三课业压力大,大多数人已经回教室了,有人在边对答案边呜呼哀哉地抱怨,“早知道念国际部了,我初中同学念国际部现在好爽。为什么我要读高三,为什么我要高考,还是主席有远见,我也想出国啊……” “他们竞赛生也有签国外名校的吧?有个被MIT全奖签下的。” “我知道啊!就我初中学长,去年IMO金牌第四,神人。哎,明年IOI出来,梁阁搞不好也去MIT了,卧槽,先贷款牛逼一波。” 祝余恍神片刻,又继续低头做题,写到最后才发现公式代错了,手忙脚乱地订正,不知道怎么,舌根发苦。 那天他在g市一中门口紧张得惶惶不安,结果梁阁事后跟他说,他初中就靠信竞签了top2的一本线。而且他NOI一试和笔试分数都好得太霸道,属于就算二试300分只得100分也稳拿金牌。 他没有失败的可能,他甚至还有更多更好的可能,比如MIT。 明明两个人那么近,牵手,拥抱,接吻时灵魂都仿佛融为一体,可是稍微考虑到现实的外化一点的东西,就天差地别。 祝余有种遽然而至的无力感,像被一拳从梦里打醒,又被压了一千斤重的东西,要他脱了鞋,朝一万米外的终点跑。 他回忆起刚才梁阁错身而过时冷淡的神情,那种眼高于顶的骄矜,目光瞥都懒得瞥到他身上。 他猛然发觉,他和梁阁之间的鸿沟大到如果不是梁阁喜欢他,他根本摸不到梁阁的世界。 心里的天平朝另一个极端倾斜,他一团乱麻。 周日第六节课下课就放学了,但仍然许多人自发留在教室自习,王洋在外面接完水进来,难得居然看到祝余在玩手机。 他笑嘻嘻地蹿上去拍祝余的肩膀,冷不防瞥见祝余的微信界面,祝余立刻就熄了屏,王洋只瞄到一个备注,叫“甜甜”。 “班长,你加了英语老师微信吗?” 还置顶了。 祝余笑着把手机塞进桌兜,心不在焉地应付过去。 梁阁一个人在打球,下午落了雨,球场还有些湿,他坐在球场边某块干燥的台阶上,低着头情绪躁郁。 旁边有个小孩子在还湿着的沙堆里运土,梁阁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终于起身走过去。 小孩子拿着小铲子看他走过来,直接吓得缩成一团,眼珠都不会转了,这个哥哥好高好凶。 梁阁半蹲下来,问他,“猜拳吗?” 好一会儿小孩的眼珠才敢动,“石头剪刀布吗?” 梁阁点头,“赢的可以让输的做一件事。” 小孩子立刻警觉地声明,“我没有钱!我爸爸妈妈也没有钱!” “不要钱。” 小孩子同意了,喜滋滋说我赢了想吃冰激凌,结果一出就输了,又出又输了,连输了三次,才丧气地说,“哥哥你要我干什么? 梁阁给了他一百块钱,才说,“你跟我说‘去找他’。” 小孩子攥着钱懵懂地盯着他。 梁阁薄唇抿一抿,侧了下脸,又说,“跟我说‘去找他’。” 小孩子呆呆地说,“去找他。” 梁阁站起身,咳了一声,“是你叫我去的。”他脸上有一点点红,长眉压着,“那好吧。” 这一周A市都大雨小雨不断,淫雨霏霏,气温愈低,祝余捧着手机从公交上下来,地面还泛着湿。 不知道和情绪有没有关系,这周各科小考,祝余的成绩都不太如意,降幅很大。所有事搅在一起,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冰冷的湿气仿佛渗进他身体里,好冷。 祝余已经对着梁阁的微信聊天界面半小时了,他一周没和梁阁说过话了,心恍惚像空了一块,这几天他总是想起那天梁阁的样子,倨傲冷漠得几乎把人冻伤,他真的受不了,他甚至觉得比起叶连召,和梁阁吵架更让他痛苦。 他停在街边看着手机,要先发“对不起”吗?微信上道歉是不是不好?可是梁阁现在在哪,直接去他家吗?也进不去呀。 倒是可以先找简希,让简希带他进去,早知道不下车了,他焦躁地转身又要往站牌去,就被人从后面拎住了书包。 祝余骇了一跳,仓皇偏过脸瞥到梁阁冷冽的侧脸,当即噤了声,他被一路拎进小公园,还没站稳,梁阁就把他书包扯走了。 梁阁站在公园的水池边,手拎着他书包提起来,一放手,书包就要掉进水池。 梁阁满身低压,整个人看起来又冷又烦躁,“跟我说话。”见他呆呆的没反应,又不耐烦地加重音说了一遍,“跟我说话。” 不说话,他就要把书包扔池子里去。 又这样,小学男生一样幼稚又恶劣。 祝余看着他,眼底和喉头同时干涩,看见梁阁,他就觉得得救了,“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牙关都隐隐打撞,“对不起。” 梁阁长呼出一口气,眉还是蹙的,“所以为什么生气?” 梁阁真的想不通,他想了一周,头都要炸了,冷战磨死人,“我很烦人吗?” 祝余使劲晃脑袋,梁阁从始至终都无辜,“不是不是……” 梁阁又问,执拗地,“那到底为什么?” 祝余不可能把他爸的事告诉他,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又荒唐,难以启齿。 他凝望着梁阁,又害怕他又憧憬他,既远又近,他酸涩地说,“你太好了。” 你太好了,我受不了你和叶连召那种脏东西站在一起。你太好了,我害怕我追不上你。 梁阁神情都空了一瞬,“我太好了?” 祝余说,“你对我好,不是我好,而是因为你好。” 不是因为他值得梁阁对他这么好,是因为梁阁本性就好,梁阁喜欢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好。 不得不说,以梁阁的语文素养要理解这段仿佛绕口令的话是十分困难的。 “我。”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梁阁抿了抿嘴,脸撇到一边,烦躁地“啧”了声,“我,你把我想得太好。” 他又说,“我没那么好,我装的。” 祝余惊惶地抬起眼看他。 梁阁眉眼低低的,又皱一下,脸上有惶乱的薄红,“以前很想和你说话。打完球,怕你闻到汗味,见你我就穿外套。我看了很多……电视剧,难看,不喜欢。我语文很差,我不吃香菇,我有很多不会,我没有谈过恋爱。” 他第一次谈恋爱,他也不是太懂,他也踉踉跄跄。 祝余出神地看着他,恍惚回到高一那个冬天,梁阁隔着一条街和他说“梁阁还不错,你不要怕我”。 城市夜晚的路灯刚刚亮起来,成像瞬间在视网膜短暂滞留,一径望过去,像光在一盏一盏渐次传递,朦胧而温暖。 “怎么办,祝满满?”梁阁失力般低下头,额头磕在他肩上,握住祝余垂在身侧的左手腕,虎口贴在他脉搏,祝余听见男孩子的呼吸声,挫败又落寞,“我只是个普通男生。” 第九十五章 满满 祝余怔怔被他握着,好久,才小声地仿佛气恼地反驳,“你哪里是普通男生?” 明明,我的宇宙都靠你发电。 他慢慢倾过去,脸颊偎在梁阁肩头,酸涩而柔软地,“对不起。” 他从没想过梁阁是“装”的,他真正笃信梁阁干净拔萃正直天生无所不能,就算梁阁这样直白地告诉他“我只是个普通男生”,他也不要相信,普不普通根本不由梁阁说了算,他想,梁阁就是人群里的星。 他说对不起,一是他因为叶连召而无理地迁怒了梁阁,并且私自臆断,认为“梁阁坍塌了”。二是他让梁阁这样难过,他怎么能让梁阁这样难过。 梁阁呼出一口气,俯下身圈住他,下颌落在他肩上,小孩子闹脾气似的郁闷,“你总让我说很多话。” 明明他很讨厌说话,又很不会说话。 祝余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样抱怨,像欺负了他一样,内疚又好笑,“很烦吗?” 梁阁挪开眼神,用一种明明很烦但又没办法的语气否认,“没有,累。” 说这几句话就累了? 梁阁却真像累了一样,卸了力懒懒地压在他身上,祝余不期然被压得垮下去一些,听到梁阁在耳畔用没有起伏的声线闷闷地说,“不喜欢吵架,不喜欢你不跟我说话。” 不明不白地突然发难,抽身就走,事后不言不语地胶着,没意义地较劲,情绪和情感都白白消磨。 他真的不喜欢,他讨厌这样。 “很难吗?”梁阁问,拧巴又固执地,“有事告诉我很难吗?” 可有些事祝余真的没办法告诉他,他也准备永远都不告诉他。 他只是再一次地说,和梁阁交颈相拥着,手温柔地抚在他脊背,“对不起。” 于是恋爱后的第一次吵架就这么笨拙地过去。 但祝余仍然持续着那种茫然与焦虑,他不知道那天叶连召的车停在校门口是不是在等他?他也不知道,叶连召为什么接近他? 还有MIT,他根本不敢想MIT,他也不敢问梁阁会不会去MIT,如果梁阁真的能去也想去MIT,难道他要让梁阁不去吗?多自私可恨。 他甚至对未来的方向都迷茫,他思量着或许该参考一下别人的理想目标,因此他去问了简希。 简希看起来就非常独立果决有主见,可简希说,“没有,我才活十几年,怎么能决定好以后几十年的事。”她看着他,“阅历和视角都受限,现在选了也不一定以后会喜欢,就算喜欢也不一定不会变,太早了。” 就连问艾山为什么打篮球,得到的答案都是“因为我个儿高啊”,再问他以后会不会往职业的篮球运动员发展,他也只是说,“再看吧,谁知道呢?” 他们这群人里目标最明确居然是霍青山——他坚定地要当一个和尚。 那时候在山上,简希告诉他,“你想当和尚,可以。你先竞赛保送了,保送完再回来,我让你当和尚。”于是霍青山真就预赛,复赛,决赛一路亨通地拿到保送资格。 祝余不免有些羡慕,或许还掺杂着一点点嫉妒,真好啊,这么聪明,做什么事都容易。 拿到保送资格,霍青山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庙里了,简希没有拦他,霍青山离开的前一天是周日,第六节课放学后聚了一次。 又是艾山订的包间,他总是很大方周到,到的时候五点了,吃食和酒水已经上了,祝余被艾山灌了不少酒。 艾山热衷于灌酒,他是半个疆区人,独爱大乌苏,可霍青山自认即将遁入空门,已经不沾酒荤,简希他不敢灌,灌梁阁会被祝余挡住,“别灌他,他明天会头痛。”于是他专心灌祝余。 祝余倒不怕喝酒,不如说他挺喜欢喝酒的,酒精好像真的能驱逐一些困乏,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微醺让人身体和思绪都轻盈,有种飘飘然地快乐。 他中途出包间去了趟厕所,再回去的时候简希正站在门外,他正要问简希怎么不进去,简希就告诉他,“包间里有洗手间。” 祝余有片刻的羞窘,“啊?哦。” 简希不期然凑到他眼前来,注视着他,眉稍稍蹙着有一点懊恼的样子,“你在焦虑?” 祝余下意识后仰了些,什么? 简希就直起身说,“明天还上课,别进去喝酒了,跟我过来。” 祝余现在179,最近没体检,他也不清楚简希现在的身高,但男女身高相近的情况下,女生在视觉上是要比男生高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祝余在简希面前自觉总要矮一截,非常听话。 他愣一愣,没问干什么就跟简希走了,他确实喝酒不醉,但如果明天上学还一身酒气就太不妥了。 简希带着他从逃生楼梯下去,下一层的门没有封,拉开来是个小阳台,六七点钟,夜幕已经降落,看得见下面路上川行的车辆和行人,霓虹璀璨。 初冬时节,祝余随着简希伏在铁栏杆上,酒精被冷风吹得散开,面颊上漾起一层醺红,周遭寂静,简希平淡地说,“有人跟我说你在焦虑。” 还因为自己是哑巴,非让她来梳理开导一番。 简希侧过来,悠闲地审视着他,“有吗?” 祝余失神了稍瞬,没有说话。 “没有梦想,你会因为这个焦虑?” 他当时不是为这个而焦虑,“没有梦想”只是梁阁可能会上MIT带给他的冲击和落差蔓生出来的一些细枝末节,算不上他真正的烦恼。 他一直不说话,简希只得自顾自完成一些使命,“我以为这种说法就是学校用来激励中生或者差生的,高中生的梦想就是个志愿罢了。”她虽然不理解祝余这种绝对优等生为这个发什么愁,但还是嗓音低柔地劝解,“不要多想,你先尽全力努力,稳住第二或者争取第一,等你有选择的余地再去考虑怎么选择。” 确实,一直焦虑反而不如直接努力来得实在。 “嗯。”祝余看着她,笑起来,“谢谢。” 他们回包间的时候,其余三人齐齐望过来,霍青山和艾山都在问“你俩悄摸着干嘛去了?”,梁阁没有出声,祝余走到他身侧坐下。 霍青山这次不是突然离开,是聚了再散,没那么悲伤,不舍要更多。 九点多的时候结束散场了,他们一行人站在街边,霍青山半低下身来,看着祝余,左侧的虎牙都笑出来,“祝观音好好学习啊,放心,以后每天庙里做早课,我都偷摸跟佛祖说保佑我们祝观音高考顺利,金榜题名好不好?” 祝余看着他,那些被嬉闹笑意掩下的不舍终于还是袭上心头,祝余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想去做和尚,他从没想过他身边会有人去做和尚,还是霍青山。 他想起高一的时候,霍青山明亮又讨喜,玩笑地揽住他说,“这是我女儿!”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祝余重重点头,“好。” 艾山在一边佯作不满,“只保佑祝观音啊,我们呢?”霍青山说,都有!哪能少了你啊。又在街边打闹了一会儿,艾山叫的车到了,他进到车里还探出个头说明天学校见,又嘱咐霍青山,“你好好在庙里做饭念经发展人脉,明年高考完我去你们庙里避暑。” “你们怎么回去?你们先走吧,我看着你们走。”霍青山挨着简希站着,看着祝余和梁阁说。 梁阁正要叫车,祝余就说,“我们坐公交吧?” 他喜欢在公交上和梁阁说话,出租车上总是局促。 到了站牌没一会儿公交就来了,等他们上了公交再回头,霍青山和简希还站在公交站牌的路灯下,霍青山笑着朝他们挥手,或许人生本来就是不断相聚又离别。 这趟公交乘客稀疏,他们坐在倒数第二排,车厢里很静,只有车辆行驶的声音,祝余悄悄将脑袋靠在梁阁肩上,很淡地笑着说,“我不是因为没有梦想在焦虑。” 居然还去找简希来给他做心理疏导。 梁阁真的不懂他为什么生气,甚至产生“你太好了”这种想法,他想了很久,又结合吵架前后,祝余好像一直在为梦想之类的苦恼,是不是当时他答得太轻忽,祝余高三又比较敏感。他天生寡言一些,真的并不很会说话,想开解他,又唯恐自己又说错了,只好去找简希。 “那是为什么?” 祝余就仰起头半阖着眼睛,朦胧而莽撞地碰了下他薄红的唇,很快,嘴唇一贴又分开。 梁阁怔了怔,一侧的眉梢挑起来,祝余瞥了眼前座的女人,没发现,又倾过去亲梁阁,梁阁张开嘴唇噙住他,两根舌头抵着缓缓卷动,暧昧又缠绵,很快热起来。 祝余刚喝了不少酒,唇齿和呼吸间都带着酒气,醺红再次攀上他脸颊,梁阁边吻他边用手指揉他烧红的耳根,他脊椎霎时蔓开阵阵酥麻,难耐地攥住了梁阁的衣摆,还上仰着头让梁阁吻,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梁阁。 两个漂亮的男孩子,在一辆乘客稀少的晚班公交上,偷偷接吻。不敢亲得太深,每次都浅尝辄止,但断断续续,一直接吻。 断续又漫长的吻仿佛没有尽头,直到到了一个工业园区,一下上来好几个人。 分开时,祝余眼神迷离地咽了下口水。 那几人就坐在他们周围,好几站都没下车,上来的人反而又多起来,祝余无端焦躁起来,又热又渴,这些人好烦。 到下一站时,梁阁牵起他直接下车了。 隔鹿角园还有一站,梁阁把他牵到一盏坏了路灯后面,低下来就开始吻。要比刚才在公交车上小孩子过家家般的吻热烈一万倍,祝余面红耳赤,口腔热得像在燃烧,被吻得肺部都在回缩。 街上又下起雨,梁阁给他把卫衣帽子戴上,祝余整个人都被亲软了,也可能是缺氧,他额头抵在梁阁肩上,一边低低地喘着一边舔梁阁侧颈的皮肤。 有两束光射过来,是辆小三轮,祝余在一片刺眼的光晕中听到林爱贞的声音,“满满?” 作者有话说:小祝对梁阁的喜欢跟他妈爱他爸类似,带一点固执盲目的崇拜吧(迷信?) 不以当事人的意愿为转移的,就算梁阁告诉他“我很普通”,小祝也不相信不会听 第九十七章 第一 “所以阿姨没发现?”梁阁伏在新实验楼走廊尽头的栏杆上,侧过脸问他。 祝余点头,至今都心有余悸。 他们当时反应特别快,那个地方本来就暗,头顶的路灯坏了,梁阁又高,祝余低着头几乎隐在他阴影里,还戴了帽子,应该是看不清的。 就算看到了,也绝不承认。 祝余当即就佯作步伐虚浮,扭头冲到路边的绿化带开始呕吐,梁阁碍了两秒,上前馋起他,直直望着光源处的林爱贞,眼睛被光刺得稍眯起来,“阿姨?祝余喝醉了。” 祝余脸腮醺红,唇角有呕出来的水迹,半拢着眼,目光痴滞,被梁阁搀着身体还不停往下坠,一副烂醉如泥的样子。 林爱贞恍惚了两秒,皱着眉担忧地下了三轮跑过来,帮忙搀着祝余,闻到酒气浓重,“这……满满怎么喝酒了?”又说,“他不是能喝酒吗?” 梁阁镇定地说,喝了几种混酒,容易醉。 林爱贞不喝酒,也太不懂这些,看着祝余不悦又忧心,不好意思地和梁阁道谢。 晚上祝余回到家,林爱贞围着他擦脸,又喂了解酒汤,不停地小声埋怨,数落他,“这么点岁数你就喝酒,一个高中生,还是班长你喝酒,你什么样子,明天还要上课!你们学校怎么想的,高三了每周还给你们放一晚上假,嫌时间多了是不是,我还以为你在家学习……” 祝余瘫着,胳膊遮住眼睛,时不时难受地呜咽两声。 林爱贞叫他那声时,他几乎吓得心脏骤停,脑子里晴天霹雳,魂飞天外,现在都还心率过速。 被他妈数落喝酒总比知道和男生谈恋爱好。 听到确实有惊无险后,梁阁转过身来,两肘架在矮墙上,懒散地倚着栏杆,很有些不嫌事大的嫌疑,“我觉得阿姨挺喜欢我的。” 但确实很喜欢,暑假梁阁去他家,下午从卧室出来时正好与提前回来的林爱贞狭路相逢,短暂地惊惶后低头和林爱贞问好。 林爱贞特别热情,一定要他留下来吃饭,饭桌上不免又要寒暄几句家常。 林爱贞问他有没有和家里说不回去吃晚饭,梁阁说,“我妈暑假,去我爸那了。” 他弟在外婆家。 林爱贞询问,“你爸爸在外面做生意吗?” “不是。”梁阁停下筷子,“我妈是老师,我爸是部……军人。” 老师和军人,幼儿园“长大最想成为的人”前几位,可谓根正苗红,又因为祝成礼之前是老师,林爱贞对老师有股天然的崇爱。 林爱贞看着他,笑容愈发和蔼起来,点着头,“哦哦,你吃你吃,多吃点儿。” 梁阁走了之后,林爱贞不停夸他,长得好,家教也好,又有礼貌,成绩还好,继而开始和自己儿子比较,“梁阁那么高,吃饭都只吃两碗,规规矩矩的。你看你矮他一截,成天硬塞,也没见你长高啊,撑坏了怎么得了。” 还差一厘米180的祝余平复呼吸,小时候他妈还说他是小猪投错胎。 没过几天又说,“我看到你们学校电子屏梁阁的名字了,是这个阁啊,我以为是格子的格呢。他竞赛第一名,脑子是不是特别活?怎么这么聪明?真是优秀,满满你怎么不参加竞赛?” 就连“烂醉”第二天一早起来,林爱贞没出门正坐在桌前候着他,眼下青黑,像是愁得一晚没睡。祝余心虚畏怯地低头喝粥,林爱贞苦口婆心地教育他,担忧又扼腕,生怕他走错一点点歪路,末了叹着气感慨又感激,“幸好梁阁在。” 祝余猝不及防被粥呛住,捂着嘴闷闷地咳。 他看着梁阁,好笑地说,“她是挺喜欢你的。” 确切地说,非常非常喜欢,但这种喜欢再强烈再有滤镜,也不代表她可以接受他和她儿子谈恋爱。 所以幸好糊弄过去了,出柜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太暴烈太惨痛太不合时宜了。 入了冬,气温骤降,十一月下旬已经都换上臃肿的冬季校服,教室里开了暖风空调,空气窒闷。祝余偷偷把窗开条缝,冷风顺着缝隙溜进来拂到脸上,清爽又醒神。 高三的日子枯燥又高压,课业繁重,祝余起初几个月还没觉得多无聊艰苦,可霍青山回庙里继续当和尚了,艾山去选拔赛了,梁阁去B市参加OI国集,周围一下空了许多,也静了许多,只剩前座还有个王洋。 多少有些孤单,祝余继续埋头做题。 气温愈低,班上的高考氛围也愈紧绷,祝余眼涩疲惫时习惯性抬头望姚郡的背影,用她的专注来自我激励,结果好几次看见她烦躁地揪刘海。 受环境影响,姚郡的复习节奏都焦躁起来,她明显觉出些紧迫感,因为祝余追得越来越紧,差距在一点点缩小,接连几科小考祝余都比她高。 祝余每天最开心的两个时候,一个是早上起来和梁阁视频,另一个是晚上坐公车回家早一站下车,边走路回家边和梁阁打电话。 梁阁通常比他晚起十分钟,他吃早饭梁阁正好起床,可能室内暖气旺盛,梁阁起床时从来只套条系绳的家居裤,精瘦的上身光裸着,把手机架在盥洗台上,和祝余视频。 梁阁大概有些起床气,早起时低气压非常明显,像没睡醒,眼睑懒散地半阖着,阴着脸,刷牙都显得凶戾。 祝余说,“你好凶。” 梁阁就拔出牙刷,脸猛地凑近屏幕,嘴角的牙膏沫还没擦干净,黑瞳无神地觑着他,看起来阴鸷又不耐烦,较之前要凶十倍不止,接着就朝他吐出舌头。 祝余轻易被逗得乐不可支。 一直要磨蹭到祝余出门,“我出门了。”情到浓时,会隔着屏幕接一个幼稚的吻。 今年冬天格外冷,天寒路滑,林爱贞不让祝余骑车了,祝余坐上早班公交,车上装满了苦逼又勤勉的高三生。 在又一个周日下午,祝余出校门时,再次遇到了叶连召,果然上次是在等他。 祝余看着他挺括昂贵的西装,身后数以天价的豪车,面上平静又稍有错愕地,“叶叔叔。” 他又上了叶连召的车,他之前想过很久,叶连召为什么接近他? 他能判断叶连召对他没什么恶意,大概率也没什么企图,他之于叶连召,大概是一个供他怀念的小玩意儿,权作解闷用,得闲时逗一逗,丢了也不可惜。 叶连召忽然问,“你认识梁阁?” 祝余平静地点头,“我们是同班同学,一条路,有时候会一块儿回去。” 叶连召若有所思,又问,“怎么没骑我送你的车?” “我妈妈发现了,问我是哪来的。”祝余黯然地垂下眼,“我就没骑了,也不好再接你的电话。” 叶连召露出些厌烦的神色,不以为意的轻鄙,是对林爱贞的,视线投到别处,“你妈?” 祝余真想杀了他。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妈,凭什么摆出这种看下等人的脸,你算什么东西? 他呼出一口气,故作恍然,“对了叔叔,我上周在家还找到一张你和我爸的合照呢。” 叶连召霍然扭过头来看他,眼神怔愕,称得上失态。 祝余想起小时候看的地摊杂志,说男人这种东西,最下贱,一辈子都要对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念念不忘,要是再求而不得的,那真是要了命了。 这种感情不一定有多真,反正不足以让他们放弃任何利益相关的东西,但会带来些虚假的自我陶醉的愉悦和怅惘。 祝余弯着眼睛笑起来,“是你们大学时候的吧?我看我爸好年轻。” “你在你家里找到的?” 祝余一副懵懂的“不然还能在哪找到”的神情,“嗯,夹在书里。” “什么书?《资治通鉴》?” 祝余眼里有一览无余的惊诧,“叔叔你怎么知道?” 食指在椅面不耐烦地敲了敲,家里有《资治通鉴》吗? 他冷眼审视着眼前心神不宁又强作镇定的叶连召,就像高一语文课老师让他们解读周朴园,残忍,虚伪,自作深情。 要说周朴园好歹确实和梅侍萍好过,年纪上来了,老男人装点深情人设自我陶醉也算无可厚非。这叶连召,祝成礼从头到尾只把他当个脑子有包还无法无天的男同性恋,他也能异想天开妄图从这点蛛丝马迹里揣度祝成礼对他“犹有余情”。 真敢想啊。 不过祝余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张晦气的合照还留着,姑且当他爸忘了扔。 叶连召又开始频繁送他礼物,也频繁见他,不止周日,偶尔晚自习回家还能恰巧遇见他路过,捎带些精美的小食。礼物也五花八门,精巧的小手工艺品,典藏的书籍资料,表或者鞋,样样价格不菲。 祝余再也不强硬推脱,他要,他甚至想,带些自暴自弃地偏激,凭什么不要,我本来就该有。 可拿回家后,他又立刻嫌这些东西又碍眼又脏,随手一扔,转头就冲进厕所,抠着喉管开始呕。 冬天的卫浴间很阴湿,祝余蹲在地上抬起脸,眼睛黑洞洞的,他揩掉嘴边的水迹,站起身。 十二月过半,高三又举行了一次模考,按高考流程考了两天,按鹿鸣高效的判卷速度当晚第一节晚自习过后,就出了分。 祝余去班主任办公室领班级成绩表,进门就看见班主任笑着把表递给他,“恭喜啊。” 祝余心口砰砰,接过来没忍住看了眼,眼眶立即睁大了——他从没想过,他会赢过姚郡。 这是第一次姚郡从第一跌下来,也是祝余第一次排到榜首,他喜得心往天上蹦,“谢谢方老师!”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和喜色,平静地回到班上,把成绩表张贴在班级前,又回到座位。 班上的人一窝蜂涌上来看成绩,立刻就有人发现第一名易了主,王洋隔着大半个教室软绵绵地朝他笑,“哇!班长你第一名!” 祝余弯起眼睛腼腆地对他笑一笑。 第二节晚自习快要下课,年级组广播里又传唤各班班长开会,祝余手上那题正算到关键步骤,晚了两分钟才到,辜剑站在年级组外板着脸候他,“这刚拿到第一就抖上了!”手又摸在他后脑,带着些与有荣焉,“考得不错!” 等祝余领了资料从年级组出来,高三楼都没什么人了,相邻班级的班长一起回教室,说起不久后的元旦晚会,也说起模考成绩,祝余免不了要被膜几句,他不好意思地笑。 走廊上经过的几个教室都空了,几个班长告别各自回了班,赶着回家。 今天特别阴,云层积厚,走廊上有很干燥的寒风在剐,冷得手指不敢往外伸。祝余抱着那摞资料,用膝盖和胳膊顶开教室门,就对上女孩子通红的,正在哭泣的眼睛。 祝余一耸,无措地怵在门口,“对不起。” 姚郡看着他,眼睛通红,目光却锐利,“你是抄的吗?” “当然不是!” “那你干嘛跟我说对不起?” 她以为祝余是因为抢了她的第一名道歉,其实祝余是为撞破她哭泣而道歉。 原来姚郡也是会哭的。 他没应声,姚郡握着笔低头写题,声腔还哽咽着,不甘却又平静,“下回一定是我。” 祝余又提早一站下了车,街上朔风呼呼,点着路灯,风灌进衣服里,好冷。 忘记带耳机,他握着手机贴在耳边和梁阁打电话,等到那边接通,还没待梁阁说话,他就莽撞又雀跃地说,音量在夜间空旷的街道显得很不含蓄,“我考了第一名,全校第一名!我第一名!” 他考了第一名,虽然姚郡的眼泪让他一点点内疚,但还是好开心。 虽然梁阁可能已经知道了,而且他几乎可以猜到梁阁会说什么,以梁阁贫瘠的沟通话术,大概是“好厉害”,肯定是“好厉害”。 冬夜静悄悄的,他听到梁阁笑了一声,“那我不就是第一名的男朋友?” 祝余沁甜地笑起来,“是啊。” 你是第一名的,男朋友。 他永远觉得梁阁最好,做朋友的时候他想怎么这么会有这么好的朋友,做了男朋友,他又想怎么这么会有这么好的男朋友,世界第一好。 他也问梁阁集训情况,梁阁一般都会说,“还可以。” 祝余很矛盾,他一边希望梁阁永远优秀耀眼在众人的仰望里大放光彩,一边又阴暗地盼望他能适当地黯淡一些,不要那么拔尖,想到MIT他就烦恼。 他不紧不慢地往家走,拿手机的手指冻得通红,僵得没知觉了,他也不觉得冷。 脸上忽然一凉,祝余后知后觉仰起头来,看见雪花千点万片地落下来,缀满城市的冬夜,他喉咙里发出小小一声惊呼,“梁阁,下雪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没和梁阁一起,他有一点点遗憾。 “你什么时候回来?” “想我?” “嗯。”祝余低下眼,在雪中握着手机,话语轻轻,“毕竟……” 梁阁好久没听到他的下文,“毕竟?” 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祝余在渐大的风雪里往家走,脚步都轻盈而快乐,鞋底踩在新雪上有滋滋的细小的下陷声,脸庞蒸热,冰冷的雪屑落在脸上,有种沁凉的舒服,他几乎蹦起来。 他从侧门进楼道,用力跺了下脚,顺便抖了抖沾衣的风雪,楼道的声控灯亮起来,他视线往上一抬。 有人坐在上层的楼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黑眉凤眼,俊俏得艳丽的脸,略略一笑,“你长高了。” 第九十八章 恶鬼 周一的语文早自习,嘈杂的早读声让人昏昏欲睡,王洋拿着语文课本悄悄转过身去,“班长……” 祝余头也没抬,只说,“不要跟我说话。” 王洋疑惑又小心地扫了眼教室各处,没看到项曼青啊。 他坐了回去,过了几分钟,又转过身来,压低声音,“班长,我想跟你借一……” 祝余抬起头,阴郁的一双眼睛,没有情绪地看着他,“别跟我说话。” 王洋是个温吞可爱的小胖子,心思敏感又细腻,对祝余突如其来的冷遇不知所措,心里惴惴的,以为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他暗自神伤了一整个早自习,一直等到下课,才又鼓起勇气转过身去和祝余解释,忐忑地,“班长,我早自习不是想跟你讲话,我想跟你借一下文言文解析,我不是故意……” 祝余霍然站起身,“我不当班长了。” 直接就往班主任办公室去了。 班上同学都还没反应过来,一时都没人发声,呆呆地看着祝余出去了,怎么了? 任晴虎着脸问王洋,“王洋洋,你干嘛,你是不是惹班长生气了?!” 王洋彷徨无措地坐在座位上,脸色灰败得像天都要塌了,要哭出来。 没多久,班主任和祝余一起进来了,在班上说由于高三课业紧张,祝余卸任班长一职,有想当班长的近期去办公室找他,这几天的班务暂时由周敏行代为负责。 祝余站在方杳安身边,情绪很淡,没言语也没表示,仿佛事不关己。 众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木已成舟了,祝余真的不当班长了。诚然他是个无可指摘的优秀班长,除了班务,成绩外貌人缘样样拔尖,而且大多数人从高一起就是他当班长了,可他卸职的理由是学习,一下又不好说什么了,毕竟高三关键时期,出声挽留都像故意拖累他似的。 但之前都好好的,刚当上第一名,就不当班长了,虽然情有可原,但多少让人觉得太过功利。 祝余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一声不吭开始低头做题,各路探寻的眼神齐齐投过来,又胆虚地收回去。 没人敢出声问他,祝余看起来太阴沉了,他眉眼生得冷感,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冷情。 他像一下被打回高一刚开学时那段压抑沉闷的灰暗时光,或者更甚,冷漠,自顾自,不搭理人,带着些自闭式的孤僻,让人很不想靠近。 由于天寒有残雪,课间操取消了,简希把祝余叫出去,开门见山地,“你今天怎么回事?” 祝余木着脸,没说话。 简希又问,“你和梁阁吵架了?” “和他没关系。”祝余沉声否认,又掀起眼看她,“和你也没关系。” 简希怔了怔,“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祝余抿着嘴,轻忽地移开视线。 简希说,“算了。” 就要先行回教室。 错身而过的瞬间,祝余忽然说,“你不是要告状吧?” 简希回过身看他,像没听清,“什么?” 祝余笑了一下,带着些嘲弄,很直接地冒犯,“你不是要多管闲事去和梁阁告状吧?” 简希眼神陡然凌厉起来,像他是个突然说了脏话的小孩子,语气骤冷,“你说什么?!” 祝余立刻就弱下去,吓得木木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就道歉了,“对不起。”气势一泻就很难再强硬起来,他偏过头懊恼地闭了下眼,语气平静下来,“简希,这是我的事,我有打算,不关梁阁的事。我保证,在梁阁回来之前都会好的,所以麻烦你不要过问太多。”他又说了一遍,从容而坚决,“这是我自己的事。” 简希不错目地凝视着他,她有一双和霍青山极其相似的眼睛,却不那么多情,很清透很锐利,隔着眼镜片,是一种冷静的审视。 祝余被她看得虚怯,不自在得口舌发干。 简希终于移开眼神,神色很淡,“随便,我哪里那么多空管你们。” “谢谢。” 祝余晚简希一步回教室,几个男生正从侧梯上来,周韬好像永远有一手消息,“我们班要来新人了,有个国际部的要插班进来,我跟你们说过没有?” “真的假的?国际部的来这上高三?!有什么想不开啊,天堂有路他不走。” “为什么来我们班,他拉低平均分怎么办?” “我们班好啊!” …… 祝余垂下眼,匆匆往教室去。 第四节课,方杳安被叫去年级组领人,他真不知道学校在想什么,高三快过半了,非要插个国际部的学生过来。成绩、纪律、安全、男女关系,以及层出不穷的突发状况就够他烦的了,高三这种要命档口还给他丢烫手山芋。 态度坚决地推诿,被年级主任哥俩好似的搭着肩膀做思想工作,好说歹说游说到最后,反正就是非到他班上不可。 他想起这学期开学那几天,项曼青课间还跑办公室饶有兴致地向他打听,“方老师,我可听说梁阁谈恋爱了?和谁呀?说说。” 方杳安也不知道她从哪听说的,还这么兴冲冲地八卦,“不知道。” 项曼青一手撑在他办公桌上,悠闲地质疑,“你班主任,这点消息都没有?” 方杳安看着她,“你来当班主任,我告诉你。” 项曼青当即就要头大,背影摆手告饶,“可让我再清闲一年吧,当班主任折寿。” 当班主任折寿,人生至理。 方杳安见到新来的插班生第一眼就直觉不妙,脑子里警钟轰鸣。不是梁阁那种远观冷漠倨傲,其实教养良好,也不是霍青山那种看似玩世不恭,实际喜欢耍宝。他危险,棘手,不安分,一身乖僻的少爷习气。 但愿这些也只是他的表象。 方杳安倥偬地领着人班上走,“怎么这么晚才来?” 插班报道第一天,第四节课了才姗姗来迟来报道。 他听到身后男生漫不经心的回应,半点敬畏也无,“耽误了。” 再没别的解释。 方杳安下意识蹙了眉,第四节课是自习课,方杳安不想耽误太多,直接把他领回班上。 他们进来时,全班就已经停下笔抬起头了,新同学背著书包散漫地站在教室门口,挺高的,侧脸望过去已然非常优越。方杳安简要介绍了一下新同学,又说,“傅骧,自我介绍一下吧。” 新同学慢条斯理地踱进来,用水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傅骧”两个字,笔走龙蛇,是笔相当漂亮夺目的字。 他转过来,众人才看到他正脸,他有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眼,左边的眉梢还是断眉,但细看就发现那是一道细小的疤,五官精致得秾秀,轻慢骄纵,以及摆在明面上的养尊处优的傲慢,像学校是他的娱乐场。 他不咸不淡地笑了下,“我叫傅骧。” 不少人在上高中前听过这个名字,但两年多了,记忆也随着时间淡褪了,乍一听到又回忆起来,傅骧。 班主任正叫人带他去搬个课桌来,可他径直走到最后一组最后一座,祝余后桌,梁阁的座位,“我坐这里。” 有人提醒,“同学,这里有人了。” 傅骧点点头,“哦,我坐这里。” 他信手翻动梁阁课桌上的书页,纸张翻动叠合撞击,哗啦哗啦。 祝余低着头,太阳穴抽抽地跳——别碰他的东西,你好脏。 讲台上的方杳安说,“傅骧,那个座位的同学去参加国集了,不久后就会回来,你坐第一组后面吧。” 傅骧对着老师笑起来,指尖在梁阁课桌上无节奏地敲着,笃笃笃,“我坐这里。” 祝余闭住眼睛,手里的笔被攥得发弯——我叫你别碰他的东西,去死。 班上所有人都望着这个固执自我的新同学,方杳安脸色骤冷,直接走下讲台,往这方过来。管他是什么人,他最讨厌无理叛逆的学生,他要把他扔出去。 傅骧气定神闲,笑了笑,泰然地坐在梁阁椅子上,等待这个文弱秀致的高中班主任的发难。 他落座的那一瞬间,前桌的祝余遽然站起身,“方老师,我们模考后该换座位吧,今天不换吗?” 被他这么一打岔,方杳安还真恍惚了两秒,“换呀。” 祝余垂着眼睫,“马上就下课了,午休时间正好可以换座位。” 一触即发的战火被这么轻轻揭了过去。 祝余换了座位,第一组第四个,在姚郡后面,傅骧坐在他后面。 梁阁的座位仍然在原处,和霍青山艾山的空位子在一起。 第八节课后的晚饭时间,教室里的人并不多。 王洋拿着块橡皮怯怯地走到祝余课桌边,他今天自责了好久,还是简希来和他说,祝余不是因为他不当班长,也不是生他的气,让他不要介怀,他心里才好受一些。 他并不很有底气地走过来,穿着臃肿的冬装,像个拘谨的胖龙猫一样占据着过道,“班长,这个还给你,谢谢。” 祝余在写题,王洋看见他停了下笔,却没有抬头,没握笔的手紧了紧,似乎想迅速拿过去。 后座的新同学忽然开口,并且直接伸出手,“什么东西?给我。” 王洋愣了愣,还是友善地把橡皮给了他,“橡皮。” 这是上周模考前,他橡皮不见了,祝余借给他的橡皮,他忘了还。他想借机来和祝余说话言和,他非常喜欢祝余,他先前一直自认是班长在班上最忠诚胖胖的拥趸,他不想祝余和他闹矛盾。 傅骧把玩了一下那块平平无奇的橡皮,然后拉开窗,直接扔进走廊上的垃圾桶,笑着告诉王洋,“他不要了。” 王洋都懵了,去看祝余,糯糯地,“班长……” 祝余看着他,好像看见初一时那个胖胖可爱的同桌,旋即低下眼,无所谓地说,“我不要了。” 王洋无助地站在那里,教室的其他人听到动静,除了前桌的姚郡,都望了过来。 王洋走了。 站着的傅骧瞥到祝余课桌,扫见他那笔字,多看不上似的嗤笑了一声,“还在写文衡山。” 一直等到下了晚自习,放学回家,傅骧落后祝余两步,忽然说,“你还当了班长?” 祝余低头往校外走,语调平静地回答他,称得上温和,“高一刚进来的时候,班主任非让我当的,现在不是了。” 傅骧恍神了片刻,他都没想到祝余会回答他,他已经记不清他们多久没有这么平和地讲过话了,确实是长大了。 他笑起来。 傅骧跟着他跟到小区门口,祝余进到小区,他还跟着,进到楼里,他仍然跟着。一直到要进门的时候,祝余才回过身看着他,眉微微蹙着,眼底没什么情绪,脸在楼道的灯光下玉一样静穆清曜,“你不回家?” 傅骧忽然想起他们初中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教语文的啰嗦中年男人,咬文嚼字,又呆又酸腐,特别喜欢祝余,说他,“性如白玉烧犹冷。” 全班都好事地回头来打量祝余,傅骧轻慢地托着腮望着眼前他端直的后背,虽然看不见他脸,但也能想象到他此时宠辱不惊的沉静样子。 还“性如白玉烧犹冷”,傅骧不屑地冷笑,谁知道他前两年,还成天叽叽喳喳,又吵又蠢,见谁都腆着张笑脸贴上去,像个下三滥的蠢货。 傅骧又想起今天他那笔温润秀劲的文征明,倒真有点字如其人的意思了,虽然他不太看得上文衡山,但确实秀挺漂亮。 傅骧没再说什么,转身就下楼了。 祝余看着他下楼,直到楼道里再没有脚步声,才恶心得剧烈颤抖起来,傅骧稍微靠近他一点,他就觉得空气黏稠得难以喘气。 一模一样,过了这么久,除了更高了,傅骧和以前一模一样,甚至要更加危险,他那晚看见傅骧的刹那,几乎以为看见了一只阴魂不散的恶鬼。 他为什么回来,他怎么没死? 祝余目光渐深,拉开门进去。 林爱贞还没回来,祝余回到卧室,闩上门,放了书包,和梁阁打电话。 霍青山和艾山都不在,简希答应了不说,他祈祷没人和梁阁私交甚笃到告诉梁阁班上每天的情况。幸好梁阁没问那些,应该是不知道的,说完一些琐事,他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下周,我过两天回去一次?” 祝余情急之下立刻说了“不”,又连忙放缓语气,“你一并参加完冬令营再回来吧,懒得飞来飞去了,其他人不是都开始上课了吗?等下影响你国家队选拔怎么办?” 就算梁阁说“没什么影响”,也被祝余故意无视地揭过去,“反正学习第一,我们都不要松懈。” 梁阁情绪明显低下去,“那得什么时候才能见?” 祝余听出他不高兴,稍许有些赧然地哄他说,“我给你那个,好不好?” “哪个?”梁阁静了稍瞬,又说,“现在?” “你方便吗?” 他听到耳道里梁阁的呼吸明显重了些,梁阁喉结攒了一下,似乎已经开始动作,声线低磁,“你叫我名字。” 祝余脸腮红了一红,舌头润了下唇,竭力想象自己情动的样子,开始还生涩,渐渐自如起来,“梁阁……梁阁,好疼……别磨我舌头……” 结果真把自己说情动了,他跟着如法炮制,情火在寒夜隔着手机烧得热火朝天,祝余神色昏聩地半阖着眼睛,意识都茫然远去了。 外边有窸窣的动静,应该是他妈回来了。 祝余一只手捂住嘴,牙齿抵住下唇,呻吟还是低弱地泻出来,他抬起脸,细细地哆嗦,“梁阁,梁阁……” 他绷直脚尖,又瘫倒下来,梁阁那边还没停,喘息低而重,像泻在他耳边。 一直等到两方鏖战方歇。 “应该视频的。”梁阁嗓音还低着,有少年青涩的磁性,微喘,“想看你舌头。” 祝余身上半褪的情热又轰然烧起来,他几乎能想象出梁阁此时黑亮的充满侵略性的眼睛,惶急地挂了电话。 玫瑰色的红雾还散在他脸颊和脖颈,双目自含两分春,太热了,祝余匆匆拉开门要出去洗个脸。 门口站了一个人,傅骧的脸半隐在阴影里,眼神晦暗不明,语气阴冷,“你在和谁说话?” 第九十九章 叔叔 祝余骇得瞳孔急缩,脸上的红潮顷刻间褪了个干净,一阵寒栗爬满全身,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嫩肉,靠疼痛逼自己理智回笼,他定定地对峙般看着傅骧,平静地问,“你怎么进来的?” 说完就注意到客厅的动静,林爱贞已经回来了,正搬着备料桶忙活,还笑呵呵问傅骧,好久没见他了,在哪里读书云云。 傅骧只一瞬不瞬地盯着祝余。 祝余扫了眼他妈,又看傅骧,直接抽身往外走,“妈,我出去一下。” 林爱贞在身后“诶!这么晚……” 祝余刚出门,身后就响起傅骧追来的脚步声,他竭力调匀呼吸,控制自己脱缰的惊惶。 幸好跟来了,要是傅骧当着他妈发疯非要翻他手机,看到梁阁才真的是要完蛋。 反正绝不能牵扯到梁阁。 以前傅骧跟着他走,从来止步于小区门口,不会进小区,也不会进楼,更不会进他家里,今天确实接连出乎他意料。 祝余快要迈出楼门,傅骧冷不丁又说,阴恻恻地,“我问你话你聋了吗?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祝余回过身看他,半垂下眼睫,“这么晚谁能和我说话?” 傅骧走上前来,“我听到你说话了。” 但声音很低,又断断续续,他听不分明。 祝余眼神移到一边,隐忍落寞地,又抬起眼看他,眼瞳乌漆漆的被楼里的灯映出一些碎光,脆弱又无助,“我不想说。” 傅骧更近了一些,半眯起眼,“谁?” 好一会儿,祝余说,“一个叔叔。” “你有叔叔?什么叔叔这么晚给你打电话?” “就是叔叔。”祝余冷着脸,又说,“太晚了,我回去了。” 傅骧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台阶,叔叔? 祝余神色冷漠地往楼上走,回到家,林爱贞关切地问“怎么了”,祝余只说,“妈,你下次看到他不用搭理。” 祝余上了高三后,几乎没见过闻歆容,可傅骧来的第二天,早上进校,他们就碰见了闻歆容,堪称狭路相逢。 闻歆容看见傅骧显然怵了一跳,惊慌地怔在那里。 傅骧在他耳后说,饶有兴致的语气,“你女朋友。” 祝余面无表情地进校门,“早分了。” 傅骧的到来和他插班第一天就引起的风波确实让班上甚至年级都躁动了一阵,班上都有些怵他,傅骧给人很直接的危险与阴晴不定,明明在笑,却没有半点善意,但只要不惹他,他也不会做什么。 反而更让人感觉微妙的是祝余,他以前从来是笑着的,是乖顺的,腼腆的,温和的,柔儒的,以至于他们都以为他天生就该笑。 他换了新座位后,课间时邻座男生一条胳膊伸过来,握着本习题,还没改过来称呼,“班长,这题你怎么做的?” 祝余低头写题,眼帘都没掀一下。 男生有些尴尬地又叫了他两声,“班长?祝余?” 祝余置若罔闻,男生讷讷地收回去了。 他不止不再笑,甚至不再搭理人,永远抬头只看黑板,低头只写题。 这种情况也不止一次,体育课散课自由活动,一些活跃的男生冲向球场,祝余从球场边过去,球掷出来击中他小腿,又滚落在他脚边。 有男孩子热情的呼唤声,朝他招手,“祝观音,扔一下球!” 祝余顿了顿,视若无睹地跨过去,径直走了。 球场上大家多少有些气盛,尽管平时关系不错,但被这么明晃晃的下脸子都不怎么舒服。 有人说,“算了吧,人家第一名,还急着上去学习呢。” 又有人说,“这不得拿个状元?” 有人打圆场,“算了算了,不就是个球吗?” 傅骧站在球场边,笑了一笑,没弯身去捡,一脚把球踢开了。 几个男生在后面暴躁地“操!”出了声,却也没敢闹起来,傅骧手插在袴袋里闲庭信步地跟上祝余,走了。 祝余重新成为一座孤岛,几乎没人再来热脸贴冷屁股找他攀谈,梁阁终于还是知道了,电话里问他为什么不当班长了。 祝余说,“压力太大了,我想把第一名稳住。” 梁阁静了稍瞬,“我回来陪你一阵可以吗?你太绷着了。” 祝余的心立刻就软下去,鼻子都发酸,强压着哽咽,“不可以,你回来我就乱了,你不能回来。”又强调说,“你绝对绝对不能回来。等你冬令营结束就好了,好吗?” 周围只剩姚郡对祝余的态度始终如一,因为从来没热络过,也不显得冷落,她和祝余一样沉默,低头自顾自地刻苦,坐在一块儿,是两个前后相邻的学习机器。 周日第四节课后,傅骧忽然不见人了,祝余环顾了一圈,有些焦急。 他吃完饭回教室,看见姚郡在走廊上抱着保温桶在吃饭。 上了高三,很多家长都来学校送饭,住宿生只放月假,有邻市的家长特意租房来陪读,林爱贞也开始给祝余准备午饭晚饭,还有水果和奶。 高三快过半,这是第一次,祝余看到姚郡家长来送饭。 是个中年女人,穿得并不太好,但也看得出打扮过,她倚着走廊栏杆,嗓门很大,“你就是骄傲,你自以为是,头名不就被人抢走了?男生啊,懂事晚,但是脑子聪明啊,学理科就得脑子聪明。你弟弟现在就这样,特别聪明就是心思没用在学习上,你爸说他游戏都打得特别好,等到明年上初中就好了。早跟你说了,在讼言读,还能带着你弟弟读书呢。讼言就隔家几站路,也全免啊,你不去读,非来这,我今天来这一趟搭车就差点磨死……” 姚郡抱着保温桶吃饭,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句话也不说。 祝余回到座位上,没两分钟,姚郡就进来了,沉默地坐下来开始握着笔做题。 祝余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妈和舅舅来,好像每个重男轻女家庭里养出的儿子都很不争气。 一直到第六节课下课,傅骧仍然没出现,班主任似乎也不知道他去哪了,还来问周围同学,又冷着脸走了。 祝余又在教室碍了会儿,四点半了傅骧还没人影,祝余背著书包出去,出校门不远,在拐角处就看到了叶连召的车。 祝余又四处顾盼了一圈,还是没见到傅骧,他心烦气躁地皱起眉,怎么关键时候,不见人了。 他压着心火上了车,叶连召出声问他,怎么今天这么晚。 祝余说,小测耽误时间了。 祝余从小就被说像他爸,叶连召也说他像他爸,祝余就有意学他爸的神态,说话时还偶尔带些灵黠的讥诮,天真又傲气。他大抵学得很像,叶连召时常有片刻的失神,可能在感慨宿命的奇妙或是基因的力量。 祝余嘲弄地想,你不如感谢我演技的超脱。 效果也很立竿见影,叶连召对他特别上心,至少现今初恋怀旧期还没过,他们说话时谈到什么,祝余稍微表露出一些兴趣,他下次一定送来给他。 叶连召忽然问,“对了,你今年高三,以后想去什么大学?” 祝余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羞涩地说,“我不好意思说,去不了的。” 叶连召不解,“你成绩不是非常好吗?” “可是。”他抿着嘴腼腆地笑了笑,难为情又期盼的样子,“我想去MIT。” 叶连召稍有错愕,“MIT?麻省吗?”他凝神片刻,似乎在思量斟酌,又问,“还有其他学校吗?” 祝余还是那么乖觉地笑着,没应声,转头去看车窗外的街景。 没用的东西。 他们又一起吃饭,叶连召带他去的餐厅会所都非常高档精致,但祝余次次都食不知味,几乎在机械吞咽,还要挂一张假意乖觉温顺的笑脸。 叶连召告诉他,A市的项目快要结束了。 祝余在吃一份甜品,愕然又惋惜,“这么快吗?那我以后都不能每周吃大餐了,这里甜品真好吃。” 叶连召问,“那下周还来这?” 祝余心下一动, “那下周还可以见吗?” 叶连召点头,略有笑意,“可以,也没这么快结束。” 吃完饭没多耽搁,叶连召送他回去,车停在小区外,祝余下车前说了声“谢谢叔叔”,他下车刚关上车门,还没道别,就看见傅骧站在他们小区门口。 祝余的眉夷悦地舒了一下,迅速调试好神情,半低着脸,说了句“叔叔再见”。 叶连召的车走了,祝余沉默地背著书包往小区去,傅骧问,“那是谁?” 祝余并不言语,直接就要绕过他回家。 擦肩而过的瞬间,傅骧一把扯住他胳膊,神色陡然阴霾,“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把每句话都问两遍?” 祝余看着他,瞳光都空而茫然,如梦初醒般,“一个叔叔。” 又是叔叔? “你哪个叔叔?” 半夜打电话,还开迈巴赫。 祝余说,“是我爸的朋友。” 傅骧凤眼狐疑地半眯着,“你爸不是死了吗?哪来的朋友?” 祝余忽然怔住,又抬眼看着他,“关你什么事?” 扯着他胳膊的手猛然收紧,光站在傅骧身边都能感受到暴涨的怒气,神色阴得出水,缓慢挤出一个笑,艳丽而阴戾,盯着他,“你最好别让我生气。” 祝余没说话,也不看他,两个人对峙似的站着,来往行人都觉得这俩人要打起来,良久,祝余轻轻挣了一下手,说,“我要回去了。” 傅骧缓缓松了手。 又像什么也没发生,祝余进了小区。 祝余用锁开家门的时候,傅骧又悄无声音地出现在他身后,他若无其事地开了锁。 因为傅骧跟着一起进来了,祝余没进卧室,直接在饭桌上写作业。 傅骧倚着对面的墙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打火机咔嚓一响,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又开始无所事事在屋里四处走动,摸着看那,正蹲在阳台看巴西龟时手机响了,他边把烟灰抖在巴西龟头上,边接起来,“嗯,是我。” 祝余握着笔不满地看向他,傅骧于是拿着手机往屋外走,门被阖上了。 傅骧咬着烟再进来时,屋里开了灯,祝余还是那样端直地坐着,挺拔而单薄,专注地低头写题,心无旁骛得像没有人可以介入他的世界。 傅骧坐到他旁边来,吸了口烟,然后轻侮地吐在他脸上。 祝余蹙起眉,偏过头闷闷地咳,像个从不沾烟的纯良优等生那样被烟雾呛得脸都发红,显出些微窘无措的薄怒。 傅骧像被他窘迫的模样取悦了似的,手按在他后颈,低下身来和他四目相接,笑了一声,“还是这么没用。” 他想到什么,脸凑到祝余眼前来,眉梢那道疤骤然清晰,“你真是怪,有时候这么没用,有时候又那么狠,你还记得那天怎么抡我的吗?”他眉梢挑了一下,带着烟苦味的呼吸散在祝余脸上,“这里,再下来一点,我眼睛都要被你砸瞎,我一脸都是血,你一句话都没问过。” 祝余别开脸躲避他视线,傅骧蓦地掐住他颈子,食指抵在他下颌,不让他乱动。傅骧咬着烟尾,危险地逼近了他,燃着火星的烟头几乎碰到祝余嘴唇,皮肤有隐隐的灼烧感。 祝余脸色骤寒,身体紧紧绷着,愠怒又厌恨地瞪着他,几乎切齿,“滚开。” 傅骧真喜欢看他动火或是冷漠的样子,动火时人很活,冷漠时又特别端庄,都很有意思,他尤其爱好把他逼到极处,看他情绪崩溃,歇斯底里冷冰冰地发火。 小时候还没这么有趣,长大了,带劲得要死。 祝余阖上眼睛,喉头哽了一下,在慢慢调匀呼吸。 傅骧忽然想起那天,把他堵在教室的那天,他不知死活和人谈恋爱,他也这样掐住他脖子,优美又纤长的,脖颈下青色的血管在他手下疯狂奔涌,像一只虚弱的濒死的天鹅。 从来那么犟,不听话,惹人烦,啧。 祝余睁开眼看着他,眼睛幽静得一泓湖水,他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一百章 不要了 傅骧神情瞬间滞住,当即暴怒起来,一脚蹬翻了他的椅子,祝余狼狈地摔在地上,仰起头时,傅骧脸色阴寒,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轻蔑地看着他,像睨着一块垃圾,明晃晃地不屑与鄙厌,“喜欢你?你算什么东西?” 祝余半边身都疼麻了,缓了会儿才站起身,仿佛无知无觉地扶起椅子,头低着,黑发白颈,周身被光晕拢得柔和,忽然,他说,“中考你没来,我以为你被我砸死了。” 他眉眼垂着,似乎在轻轻地喘,咽部收紧,“我吓死了。” 傅骧漫不经心地审视着他,“你希望我死吗?” 祝余和他对视良久,轻轻错开眼神,只说,“我不想坐牢。” 傅骧心情莫名愉快起来,夹着烟的手散漫地搭在祝余椅背上,烟雾缭升,他浑不在意语调轻松地说起,“我们家垮了,我就跑了。” 祝余眼皮一跳,“你们家垮了?” 他完全没看出来,这不可能,傅骧那么轻易地进了鹿鸣,还在高三学期中途插进他们班,单论这就不是一件有点钱能解决的小事。而且傅骧到现在也是一副谁都看不上的少爷做派,金贵又傲慢,我行我素,全无半分落魄的样子。 傅骧胳膊曲起,两指夹着烟衔进唇间,神色拢在烟雾里,说得懒散,“明面上的垮了大半吧,他都进去了。” “他”应该是指他爸。 傅骧倚着椅子,颈项懒洋洋地后仰,又说,“我妈那边还没垮,但他们又不在国内。” 祝余看着他,“那你回来干什么?” 傅骧照旧那个姿势,眼睛没什么内容地看着天花板,直到那根烟烧到尽头,才含混地说,“我想起我有条狗落在这。” 狗? 祝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养了狗,只当他是不想说。 直到九点多,傅骧才走,祝余把门反锁,扔了笔去卫浴室,吃完太久,抠了好久的喉管也没吐出来。他又开了水开始洗澡,冷水当头淋下来,冰得他一激灵,他强迫自己淋了一会儿,才开了温水,他狠狠搓着自己的皮肉,几乎要把那层皮搓下去,又蹲在那,在身上一遍一遍地抓,直到全身火辣辣地发疼。 给梁阁打完电话,他才感觉身上回温一点点,因为应付叶连召和傅骧的关系,他那套理综到现在都没做完,平常这时候早开始练听力和口语了。 刚写没两个题,手机屏幕又亮起来,是叶连召。 祝余看着手机,厌烦至极,但又怕叶连召要说下周没空,笑着接起电话,“叶叔叔。” 等到挂了电话,终于忍不住在心里骂脏话。 妈的,烦死了,这群无法无天的男同性恋。 虽然这么骂,但他其实也不知道叶连召和傅骧是不是同性恋,至少叶连召绝对是有女人的,先不说他有孩子,司机偶尔也会言辞闪烁地提起某几个住处,某位x小姐,不难联想。 而傅骧更早,在第二性征刚开始明显,荷尔蒙乱飞的初中,同龄人对“玩女人”还停留在种马小说,港区老片,口头宣泄和脑海意淫上时,祝余亲眼见过傅骧在车里和女人热吻,半阖着眼睛,一手揉在女人胸前,贴着吻。 那女人应该是个高级交际花,三十岁上下年纪,一颦一笑成熟风韵,隔着车窗望着祝余时明眸善睐,非常漂亮,学摇摇车的腔调开玩笑,“一起玩吗,小帅哥?” 彼时的傅骧十四岁,生得高挑,是个精致暴戾的美少年,也笑着回头看他,眼底有清晰可见的鄙薄和奚弄。 诚然单从外貌上看应该相当得宜,但可能因为年龄相差太大,而傅骧又只有十四岁,每每回想起祝余心里总有种怪异的恶心。 而且他见过不止一次,也不止那一个女人,但多是那一款的。 也因此,他先前从没觉得傅骧会对他、对男人有什么想法。 新的一周再去学校,祝余发现傅骧已经又有了自己的圈子。 傅骧似乎天生有吸引渣滓的能力,他也没做什么,爱答不理的,却很快被学校里那些惹事又有势的坏学生供起来,拥在他周围,其中有好几个还是和霍青山关系不差的。 祝余懒得理会这些,他在等周日。 又一个体育课,学校规定体育课前二十分钟不能回教室,祝余在那兜圈的时候,他们班又有球掷了出来,滚到他们脚边,但这回没人叫祝余捡。 有人举起手喊,“王洋洋!打球吗?缺人!” 王洋食指上套着钥匙圈,正无所事事地绕着圈转钥匙,听到吆喝立刻就要跑过去,可能太兴奋了,蹭过去时手里的钥匙不小心在傅骧手背上划了一下。 王洋只感觉到撞到人了,不好意思地回过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又扫到旁边的祝余,畏怯地垂下眼,就要去捡傅骧脚下的篮球。 没有任何预兆,傅骧瞥了眼手,忽然提起脚,一脚把篮球踹出去。 飞出去的篮球狠狠击到王洋脸上,命中鼻骨,球碰上他的那瞬间,整张脸好像陷进去,王洋哀苦地“呜”了一声,球掉下去,两管鼻血也跟着在被重力暴击过的脸上鲜红地落下来。 所有人都没回过神,王洋翻着白眼整个人往后栽倒,汩汩的鼻血糊了一脸,众人才叫着“胖胖!”七手八脚去扶,又义愤填膺地怒视傅骧。 傅骧语气轻忽地“啊”了声,笑着说,“踢错了。” 祝余失神地看着王洋被人扶在怀里,脸上脏灰混着喷涌分流的鼻血,迷迷瞪瞪的半天睁不开眼睛。祝余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站在那里,气得浑身都发抖。 他强自镇定了好半晌,才提脚离开,傅骧就要跟着走。 其余人不让傅骧走,他们要送王洋去医务室,始作俑者怎么能走,傅骧还在笑,“要去就赶紧去,我去有什么用,赔钱?我又不会跑,赶紧送去吧。” 他还是那么闲适地跟着祝余走了,可走出不远,树下的僻静处,祝余忽地回头看着他,眼神冰冷,压着火,“你干嘛跟着我?” 祝余从没问过他这个问题,傅骧从初中开始就在他后面漫无目的地跟着,但祝余从来不回头,也不会问他,傅骧回来故态复萌,也没问过。 傅骧不以为意地蹙起眉,像他是个什么自取其辱的笑话,气定神闲,“跟着你?我什么时候跟着你了?” 梁阁这样睁眼说瞎话,祝余觉得幼稚可爱,但傅骧这样,他觉得脑子有病。 祝余一瞬不瞬地瞪着他,却也没再说什么,继续走,傅骧又跟着他。 然而突然间,祝余猛然开始跑,玩命地奔跑,他有长跑的底子,又有意矫正过跑姿,跑得飞快,像林子里躲猎的鹿,漂亮又矫捷。 他一路跑进实验楼某间教室,然后迅速反锁住门,他反靠着门,仰着头轻轻地喘。他听到门外走廊脚步声慢慢近了,一步两步,慢条斯理地,停在门前。 傅骧追上来,门已经关了,他站在门前,神情语气都有笑意,“你这是突然搞什么?没人和你捉迷藏,出来。” 他敲了敲门,“笃笃笃”,像催命的死神,在空教室里格外清晰。 祝余闭上眼,眼前还是王洋的脸被篮球砸得凹进去,鼻血淋漓,狼狈又可怜的样子,他睁着眼睛,死死咬住胳膊。 门没有开。 傅骧声音沉下去,阴冷,脸上还是笑的,“开门,快点。” 傅骧像耐心售罄,暴起狠狠蹬在门上,轰地一响,动静巨大像被踹穿了,连门带墙,整个教室都在震。 门仍然没开。 走廊忽然有嘻嘻哈哈的笑声,是两个高一的男生,不太高很青涩,抱著书边走边在说笑。 傅骧看了一眼,又对着门说,几乎有些温柔,“有人来了,他们要用这间教室,快出来吧。” 两个男生意识到是在说他们,急忙站住然后解释,“啊不是,我们只是来上实验课的,我们在三楼……” “不行。”傅骧看着他们,笑着,“你们要用这间教室,过来,告诉他,叫他出来。” 两个男生荒谬又恐惧地站在那里,想跑又不敢跑,光被这个人看着都发虚。 傅骧断眉挑了一下,又说了次,“过来呀。” 两个男生战战兢兢地地走过去,心里已经草泥马一万次了,却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门开了,缝隙拉大,他们渐渐看清里面的人,也是个学长,挺高的,大概一米八的样子,垂着眼,很清俊斯文。是见过的,开学第一课就见过,文学社有专门的介绍板块,还有些零碎的运动会,省三好学生,优秀干部,甚至表白墙,还有开学时的迎新和高三动员大会,他也上去做了发言。 他们仰头怔怔地看着他,傅骧朝祝余冷冷呵出一声,手一动,正要说什么,“你……” 祝余看着傅骧手背,“你手怎么了?” 傅骧随他看过去,手背上被刮了一道口子,似乎挺深的,周围红肿,中间有一条血芯,是王洋钥匙剐的。 祝余又说,“走吧。” 他们回到教室时,班上还没多少人,后排空着,都还没回班。 祝余忽然拿着个创可贴,转过身来,看着他,“手给我。” 傅骧愣了愣,胳膊递出去搁在课桌上,无端有些闷燥,“谁让你给我贴了?” 祝余看他一眼,放下创可贴,“那你自己贴吧。” 然后就回过身去了。 傅骧“喂”了一声,祝余没有反应,他开始用拳头狠狠砸教室的墙,咚咚几声,引得前面的人都看了过来。好一会儿,祝余才又转过来,看着他,傅骧胳膊还那么放着,气恼地问他,“还贴不贴啊?” 祝余又拿起创可贴,撕开来,傅骧看着他低着头贴创可贴,从眼睫到鼻梁,稍显肉感的嘴唇,专注而温柔。 傅骧舌头在嘴里绕了半圈,眼神望到别处去,“搞不懂你,想起一出是一出。”他趴在课桌上,看着祝余,还是那副颐指气使,养尊处优的样子,低声咕哝,“这点小伤。” 后门熙熙攘攘,男生们推搡着进来,祝余立刻贴好坐回去了,但他们还是看见了。就算男生们本性粗心迟钝些,这段时间观察下来也不难发现,即使祝余和傅骧平时几乎不交谈,但他们前后桌坐着,傅骧会随着祝余进出,他们俩有种别样的亲密。 几人沉默地互相看了几眼,没说什么。 王洋的事,班主任不久就闻讯赶来,叫傅骧出去,傅骧无所谓又不耐烦地起身,跟他走了。 祝余不知道傅骧会不会有什么处罚,他既不想看见他,又害怕他周日又不在。 王洋第二天又来了,鼻梁上贴着快纱布,眼睛红红的,不知道鼻骨断没断,高三时间紧,不敢耗。傅骧也安然无事,似乎心情还颇愉快的样子。 一直等到周日,祝余有些惴惴,怕突生什么事端,也怕傅骧突然又走了,暗暗关注着他,然后他发现傅骧今天也同样在观察他。 第六节课下课,傅骧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身后出校门,紧紧盯着他,看着他和他妈打完招呼,走到进校大道拐角处,身体遽然紧绷,顿在那里,仿佛被恐惧扼住。 “你怎么了?” 天色阴黑,浓云密布,风刮得很厉,似乎要下雨了。 祝余回过头来,看着他,平静而苍白,只眼睫轻轻地颤,“没什么,我叔叔来接我了,你回去吧。” 又是叔叔。 不是上次那辆迈巴赫了,是另一款低调许多的豪车,他站在那里,看着祝余一步步走向那辆车,形单影只的,像独自走进一张巨大的张着的虎口。 祝余站在打开的车门前,在风里又碍了一会儿才上车去,刚上去雨就落下来了,几滴砸在车窗上。 叶连召问,“怎么这么久不上来?” 祝余视线落到鞋尖,“鞋子有点脏,怕弄坏车了。” 等车从傅骧眼前驶过时,祝余又抬起头,隔着车窗和雨幕,哀切茫然地对上傅骧的眼睛。 叶连召和平常差不多时候送他回去,可下车的时候他没见到傅骧,他心神不宁地走上楼梯,望见家门前坐着团阴影。 傅骧抬起眼看着他,他可能淋了雨,身上有冰冷的雨气,声音更冷,“你去哪了?” 祝余并不言语,径直上来拿钥匙开门。 傅骧一把揪住他头发,逼得他后仰,“你和他进会所干什么?” 祝余神色霎时苍白,将他搡开,眼底涌出的水光有阴狠的神采,嘴唇隐忍地抿着,脸偏到一边去,他鼻子挺得正正好,侧脸望上去,又灵又倔。 傅骧看着他,像看着一片美丽的薄玻璃。 锋利,美丽,又脆弱。 让人想握在手里,又想狠狠摔碎。 傅骧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几乎让他心绪立刻忿戾。 祝余继续开锁进门,他说,“什么也没有干。” 傅骧跟着他进去,把门碰上,突然不由分说地剐他衣服,祝余骇了一跳,差点应激反应把他蹬开。 祝余长高许多,已经不再穿他妈用细毛线打的毛衣,新毛衣的领口轻易被拉大,入眼是后颈脊背一道道红色的抓痕,被撸高的袖子下小臂青紫交加,傅骧怔愕地扫视他这些伤痕,祝余也和他一起看着。 祝余很小就发现,身体上的疼痛会带给他巨大的精神愉悦。 他最早开始自虐源于自我惩罚,他做了什么错事或者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理,比如他嫉妒别人家境优裕,嫌弃父母贫苦,又比如喜欢上梁阁,他靠疼痛来自我惩罚,降低罪恶感,压抑欲望。 后来是精神压力极大,学习重度受挫,无法控制对梁阁的感情,还有强迫自己和叶连召还有傅骧相处,喘不过气的时候,疼痛让他觉得解脱。 起先只是把自己放置在极端环境下,比如炎热时出去暴晒,天寒时故意挨冻,他还可以自我说服不是他主观想伤害自己,是客观环境导致的。后来他开始动手,掐,刺,挠,抠喉管,烦躁的时候用头撞墙,真正有目的地神经质地忍受痛苦。 自我伤害让他觉得安全,因为不会影响其他人,他不敢尝试让成绩断崖式下降,因为他妈会疯掉。梁阁在的时候,他也不会自虐,一方面是梁阁在,他心境会明快很多,另一方面,梁阁会发现。梁阁早先就察觉到他有自虐倾向,他又是容易留痕的体质,梁阁会看,他不敢让梁阁看见。 他看着傅骧,告诉他,“这是我自己弄的。” 是真话。 但傅骧怎么会信,他肯定以为他还在故意掩饰,他怎么会相信祝余自己伤害自己。他目欲淬火,闭上眼睛,死死摁住两边疼痛的太阳穴,他感觉到有什么在他手里脱轨了,失控了,被人碰了。 他乍然睁开眼,妈的。 祝余冷眼看着他,他根本不关心傅骧这几年去哪了,也不关心他回来干什么,更不关心傅骧喜不喜欢他,他只要确定傅骧还是个神经病就行了。 第二天清早,傅骧没去鹿鸣,今天班上有体检,周敏行安排了分组。祝余跟着队伍量身高,竭力站得笔直,妄想灵魂顶出来蹿高一点。 众所周知,对男人来说,一米七是一道坎,而一米八,象征着一种身份。 他低头正看见医生在体检单上潦草地写下,179。 他恹恹不振地拿着体检单回教室,傅骧正坐在座位上,眼下青黑,看得见眼里的红血丝,却已经拄着脸,开始笑了,是他惯有的那种游刃有余的艳丽的笑。 祝余并不很能拿得准他,回到座位上,问他,“你怎么了?淋雨感冒了?”甚至破天荒碰了下他额头。 傅骧没说话,还是那么笑着。 等班上的人都回来了,都开始自觉自习,忽然教室前门一阵骚动,吵吵嚷嚷。祝余不虞地抬起头,正看见男孩子清峻的脸斜着从前门探出来。 有人惊喜地笑着出声,“梁阁!” 那一刻祝余的恐惧几乎没顶。 他恍惚间想起暑假,落日近晚,他们走在热潮未退的海边,脚陷进柔软的沙地里。 其实关于霍青山和简希家里的事,祝余并不完全清楚,但他通过串联许多零碎的细节揣测,应该关于背叛。 可是这又很难解释简希这样明理又拎起清的女孩子,怎么会处处维护简自昀? 祝余那天被灌了不少酒,他不会醉,但思绪也活络起来,活络得有些脱缰,他朦胧地看着梁阁,“如果我出轨你会怎么办?” 说完他就知道说错了,这个问题龌龊又无稽,是属于成人世界的恶心话题。 梁阁的脸果然立刻阴下去,像听见什么脏东西,空了一会儿,才没什么情绪地说,“那就不要了。” 那就不要了。 第一百章(下)垃圾 梁阁集训结束后就不住T大校内了,来往上课都住他堂哥这,一是他爷爷那出入不便,二是唐棠不让他一人住。他堂哥这距离适中,又有监管人,十分得宜。 夜色渐深,B市落了场不大不小的雪。 梁阁挂电话时,他堂哥正开锁进门,有微醺的酒气,换鞋时拧着脖子松领带,喝了酒眸珠清亮,笑着问他,“和小女朋友打电话?” 梁阁坐在沙发上后仰着看他,“不是,梁榭病了。” 本来就娇气,生病了更不得了,吃个药都专程打个电话要哥哥哄。 堂哥解了腕表,路过沙发时笑着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又关怀了几句梁榭,走到中岛熟练地给自己冲了杯蜂蜜水解酒。 梁阁第一回见他调蜂蜜水时还稍许有些错愕,因为他哥从来不喝甜腻腻的东西,据说这瓶蜂蜜是他哥前同居人,现对象留下来的,他哥的解释是“喝惯了还行”。 梁阁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嫂子保有些人之常情的好奇。 梁阁堂哥是唐棠亲口认证的出于蓝而胜于蓝,长相气质都像梁阁大伯,却又要更外放一些,看起来清雅贵公子骨子里疏懒不羁,从小到大都尤其招人,真正满楼红袖招,也不是什么纯良安分的优等生,上了中学就开始谈恋爱,虽说不滥情,但处过的女孩子也不少。 他哥端着蜂蜜水坐到沙发上来,三两下不耐地解了领带,神思有些倦怠,问他,“你们这上课有假吧?不回去看看小女朋友?” 梁阁静默半晌,不满又百无聊赖地把手机扔到沙发上,郁闷,“他不让回去,说学习为重。” 而且最近几次联系都匆匆,几乎已经不互相交流日常,较先前冷落了不止一点半点。 可难得能视频的时候,祝余在屏幕前看他,炽热而脉脉地看着他,眼睛弯得甜甸甸的,完全是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 祝余恹恹地趴在桌上看他,似乎很累,脸上苍白,眼睑都半阖着,像要睡着,在笑,“好喜欢你,好想你,最爱你。” 明明说些这样直白得近似撩拨的情话,却又非不许他回去。 倒是班上常一起打球的不时找他聊天,隐约提起过祝余最近和新来的插班生关系近密,叫什么傅馕的? 好复杂的名字。 他哥笑起来,“小小年纪,这么有事业心。” 梁阁侧过头看他,“你这周还去吗?” 他哥滞了半秒,“嗯。” 梁阁堂哥正在异地恋,对方似乎不方便来B市,于是只能他哥去那边,一周一趟,或两周一趟,至多一个月,他哥这大半年都这样奔波往返,而且据说对方家长还不同意,这样波折繁难,依他哥先前忌讳麻烦的性子,早抽身走了。 他哥一口饮尽杯底的蜂蜜水,被甜得蹙起了眉,又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昏头了。” 梁阁名字一叫出来,班上大部分人都抬起了头,兴冲冲地,有人笑着问他,“梁阁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梁阁视线投到最后一组时怔了一瞬,攒了下眉,祝余立刻埋下脸,梁阁眼神在教室里梭巡片刻后说,“我弟病了。” 梁阁很宠爱弟弟,祝余知道的,今年九月梁榭升小学,祝余还忧心,“那他的头发要剪掉吗?” 多数公立小学都对仪表有要求,男生不许留长发,比如梁阁读过的A大附小。 梁阁骑着公路车,“不剪,他喜欢。” “学校不是不让男生留头发吗?” 梁阁说,“去让留的学校。” 祝余心跳快得喘不过气,几乎稳不住心神,缓了会儿才想起用余光悄然看窗玻璃上傅骧的影子,见他正后倚着,也看着教室前方,辨不出情绪。 祝余慌得口干舌燥,垂着眼,感觉心脏在一下下撞着喉口。 怎么办怎么办,玩脱了,他的计划不是这样的,应该是梁阁在b市光芒万丈地选上信竞国家队,而傅骧神经病发作不知死活去搞叶连召。 傅骧从不承认祝余在他眼里有什么不同,非说和其他蠢货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祝余更蠢一些。 但傅骧是这样的,就算他把祝余当垃圾,他能一脚把祝余蹬到地上起不来,但别人碰都不能碰。 不行,不能让神经病把矛头对准梁阁,又偏偏是这种时候。 班上有些躁动,梁阁刚回来还没换上校服,但确实天生是做纪律委员的料,说了句,“安静。” 也没再看祝余,就径直回座位了。 他们先前就有意在人前疏远,于是课间梁阁也没来找他,祝余虽然面上装作写题,但几乎所以注意力都在那边,看梁阁低头写字,利落地转笔,不时有几个人和他搭话。 一直到吃饭时间,他还没想好该怎么是好,不敢在教室耽误。去他妈那拿饭时下了雨,冬天的雨寒而凉,冷雨疏疏,他妈那正是客忙的时候,又怕他吃饭受了风,叫他带回教室去吃。 这会儿傅骧和梁阁应该都不在教室,应该还有不少人不去吃饭,冲泡面或者吃饼干。他提着保温桶匆匆望教室去,前门正有两个人出来,等那两人走了,祝余看清教室,瞳孔急缩,登时僵在当场。 教室里只有三个人。 梁阁坐在座位上,后摇着椅子,侧过脸在看窗外的雨。 傅骧也坐在座位上,正左手托着脸笑意盈盈地望着祝余,似乎在等他进来。 还有一个女孩子,正低头在书包里掏着什么,教室里静悄悄的,只走廊上走过三两个男生有嬉笑的打闹声。 祝余怔在门口,被傅骧盯了许久才低着头进来,他坐在座位上,打开保温桶开始闷头吃饭。 他背后有起身的动静,傅骧踱过他身边的过道,落坐在他前桌的椅子上,梁阁也看了过来。 掏东西的女生摸出一个苹果,跑出去了。 教室这个空间里只剩他们三个人,祝余焦灼得胃都开始绞痛,几乎想逃,根本不看傅骧,只低着头一口一口吃饭。 傅骧左手撑着脸饶有兴致地看他吃饭,吃得很快,而且多,从小到大都差不多这个样子,呼噜呼噜。 他看着祝余笑起来,眼睛狭长,几乎有些温柔,“小……” 却又停住,不再说了,他笑着移开视线,往后一瞥,眼神遽然和梁阁对上了。 傅骧断眉挑了一下,笑容渐渐隐淡下去,一瞬不瞬地和他对视着。梁阁没什么情绪,像只是无意投过来一眼,可他天生看人那样子,眼神又淡又空,比傅骧的傲慢还要多一分冷漠,像在看你却又像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傅骧几乎立刻被这双眼睛里的轻视惹火了,他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差点要笑。 忽然,后门传来吵闹的动静,是班上一伙男生吃完饭回来了。 梁阁率先漠然地错开了眼,眉蹙起来,说了句,“什么东西?” 旁边的周韬没听懂,“什么?” 他气压很低,“来了个什么东西?” 周韬半天才醒悟过来,骇了一跳,连忙低下身小声答,“你说傅骧啊?” 傅骧也收回视线,站起身,左手撑在祝余桌上,像随口说起,“叶连召?” 祝余一瞬间兴奋得几乎颤栗起来,心思百转千回,牙关紧了紧,已经做了权衡。 他看着傅骧,像是慌张,“你怎么……” 傅骧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坐回到座位上,再没说什么。 所幸这天傅骧再也没抽风似的上来看他,和平时一样,坐在后面看似和祝余并没什么交集,只偶尔有新结识的人来找,才爱答不理地出去一趟。 祝余暗中的注意力又开始往最后一组最后一桌倾注,看着梁阁转三角尺,刷题,“嗯”“啊”地和人说话,不时还往这边看。 好像瘦了一点,每次梁阁出去集训都要瘦,却还是那个样子,高高挺挺的,祝余心里叹气不停,想怪他又想亲他——不是叫你别回来吗? 梁阁是猪! 好想你。 到晚自习下课,班上的人断断续续走了,梁阁和几个人一起出去的,往前面那个楼梯走了。祝余等了会儿,收拾书包,没走后面那个楼梯,因为还有可能遇上,他直接往实验楼那边走,傅骧惯例跟着他后面。 他今天绝对要避开梁阁,等回到家,甩开傅骧了,再把梁阁劝回B市。 实验楼黑漆漆的,只走过去时偶尔声控灯会开,也不太亮,昏暗中傅骧的脚步声很清晰。 他相信傅骧是敢搞叶连召的,一定。 祝余刚到实验小学的时候,同桌是个聒噪讨厌的男生,很喜欢叽叽歪歪。有天教室外边飞进来一只甲虫,落在他们课桌上,同桌像洁癖似的夸张躲开,大呼小叫,怪人开了窗又怪人身上臭了把虫子引进来,傅骧当时不知是在睡觉还是被他吵烦了,抓着那只小甲虫就扔进他嘴里,笑着叫他吞掉。同桌眼泪一鼓,就要吐出来,被傅骧捂住嘴,“吞下去。” 同桌可能迫于威慑,居然真的哭着吞了。傅骧说,“闭嘴虫子就飞不进你嘴里了,懂吗?” 祝余当时还没觉得可怕,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还有些天真不自知的残忍,他也觉得同桌聒噪讨厌,经常对祝余的衣服吃食说三道四,能闭嘴真是太好了,傅骧简直是个英雄。 可到了初中,祝余刚从地狱般的初一过来,遇上新的班主任,就是闻歆容的爸爸,温和又刚正,非常喜欢祝余,总是表扬他,祝余在他的班上才又得回一些尊严。 可傅骧特别看不上这个班主任,觉得他事儿逼又酸腐。有天早上,傅骧被家里司机送到校门口,正看见班主任骑着辆老自行车在前面晃悠,临时起意让司机开车撞他。车轰然冲过去,骇得班主任仓皇去躲,连人带车滑稽丢脸地摔倒在地,结果车堪堪刹在他眼前,傅骧笑着施施然下车来问,“没事吧,闻老师?” 事后傅骧的某个跟班说,“好险啊,你们家司机技术真好,这要真撞上了,闻呆子还不得撞死。” 傅骧说,“那他就死吧。” 傅骧不是某个年龄阶段的叛逆,祝余非常清楚,他天生就是一个我行我素,无法无天,优越感爆棚,偏激又自我的神经病。 他碾死所有他看不上的人,无差别攻击任何和祝余关系紧密的人。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上前来,傅骧的左手明显有意地在他右手上撞了一下,傅骧当即发难,“你打到我了。” 声控灯亮起来,傅骧把左手伸出来,手背上赫然有一道伤口,形似刀伤,像割的,起码有大半天了,“给我贴创可贴。” 祝余皱起眉,他怎么可能打出这种伤口。 傅骧又抬起右手,是之前王洋划伤的那道口子,上面的创可贴很旧了,“这个也要。” 祝余烦得要命,无暇理会他许多,直接拉开书包翻了翻,“我只有一个创可贴了。” 他撕开创可贴,刚碰到傅骧的手,就被人拎着后领直接拽过去。 祝余不稳地往后趔趄了两步,碰到男孩子的身体才停下,惶乱地仰起头,正看见梁阁清冽沉默的脸。 祝余的心咚咚撞响着。 梁阁眼睫覆下来,低着头用手帕专注地,一点点揩拭祝余的手,“手碰到垃圾了。” 第一百零一章 欺负 祝余看着那块手帕,是运动会那天他从校篮休息室出来跑去田径场,简希看到他攥着的手帕。简希提起一侧的眉梢,“梁阁的?他好土,还用手帕。”眼神却又兴味盎然地扫视着祝余,笑起来,“谁能不爱一个随身带手帕的男人呢?” 祝余现在都记得当时如何窘迫又羞赧,脸上火辣辣。 但他此时从头寒到脚,骇得神窍离体,梁阁怎么会在这里?他不该在这里的,他明明回家了。 他一瞬间惊慌失措,心都在横跳,他听见傅骧清喉似的笑了两声,而后声线倏然沉下来,“谁是垃圾?” 祝余的心咯噔一响,几乎想把梁阁揽到身后去。不能让傅骧发疯伤害梁阁,梁阁那么干净善良,傅骧看他一眼,他都嫌傅骧要把梁阁看脏。 梁阁这种只有脸凶的乖宝宝怎么斗得过傅骧? 梁阁根本没有理会傅骧的诘问,眼神都没偏一下,彻头彻尾地漠视,他只看着祝余,“他欺负你?” 傅骧又不屑地冷笑出声,“关你什么事啊?你哪……” 梁阁不耐烦地侧过脸觑着他,眼里是密匝匝的阴鸷,像嫌他很吵似的,“闭嘴。” 他又看着祝余,几乎有些温柔,“你说。” 梁阁不耐烦地对着傅骧吐出“闭嘴”两个字的时候,祝余霎时心跳都要停了,他清晰地感觉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他生怕傅骧冒犯之下对梁阁做什么。 他低着头,黑眼珠在眼眶里仓皇乱转,脑子里一遍遍闪过今天中午傅骧手撑在他课桌上,随意地说起“叶连召”的名字。 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傅骧甚至都调查到叶连召了,眼看就要狗咬狗了。 绝不能把梁阁扯进来,也绝不能临门一脚却功亏一篑。 实验楼的走廊黑而空荡,只头顶的声控灯不甚明亮地照着他们,短短几个瞬息都仿佛一个世纪。 祝余抬起眼来,看着梁阁,仿佛懵懂,“怎么了吗?” 两个人同时看着他,梁阁倒还阴郁冷静,傅骧已经在暴怒边缘。 傅骧气息都不稳,半咬着牙问,“他谁?” 装傻看来行不通,祝余只好先侧过头对梁阁说,“你过来一下。” 傅骧提脚就要跟上,他连忙扭过头看着傅骧,温着声,几乎是安抚,“你在这里等我,我和他解释一下。” 梁阁敏锐地敛起眉,眼神黑魆魆地看着他们,没有出声。 傅骧像是被安抚了,没有跟过来,只说,“不准走远。” 祝余领着梁阁下楼梯,心里惴惴难安,梁阁绝对能看出他的异样和反常,该怎么应付过去,该怎么让梁阁不掺和进来。 他们只走到两侧之间的楼板那,寒风吹得楼外的树哗啦作响。 梁阁的眼神又黑又利,像将他洞悉彻底,几乎是笃定的,“你有什么事?” 不是问他要说什么事,而是问他有什么事发生了没有说。 果然察觉了,祝余抿着嘴没说话,但他的踌躇和惶遽被梁阁尽收眼底。 梁阁说,“你最好告诉我。” 祝余心脏快得几近失速,他飞快地回想,上一次他和梁阁冷战,怎样让梁阁一星期都没理会他,对,是因为叶连召,他当时说了什么,让梁阁直接理智爆炸。 祝余抬起头来,透过梁阁的肩膀,看到傅骧伏在上层楼梯的栏杆上,眯着眼睛要笑不笑的,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们。 恐惧和紧张让他隐隐打抖,喉咙发干,他黑眼珠泠泠地看着梁阁,掺着些不耐烦,“你能不能别烦我?” 立竿见影。 梁阁神情甚至有瞬间的空白,短暂的无措过后,眼神连带着声线一概冷下去,“什么意思?” 祝余硬起心肠,还是那么凉薄又不耐烦的样子,“所以我叫你不要回来,你在我面前晃,我觉得很烦。” 梁阁像被平白打了一拳,眼底有一览无余地受伤与茫然,他空空站在那里,像要垮下去。 这两句话说出来,祝余都快死了,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这两句话也够梁阁一阵子不搭理他了,他就要走。 但擦身而过时,梁阁一把拽住了他手腕,他一耸,看见梁阁眼睑低垂着,固执冷峭的侧脸,“我被甩了是吗?” 祝余没回答,他强迫自己别开眼,残忍地把手腕从他手里抽过来,语气生冷,心里几乎在哀求他,“你快回B市准备冬令营吧。” 他一步步又走上楼梯,走到傅骧身边,眼帘半垂着,茂密的睫毛覆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静谧又乖巧,“走吧。” 傅骧一副等烦了的样子,瞥了眼那方立着的梁阁,笑笑,“好啊!” 一直等到出了实验楼,傅骧才凑近他耳后,仿佛秋后问罪,透露出某种危险,“他是谁?” 祝余的心脏还持续着那种亢进而钝重的跃动,快得令他疼痛,但脑部仍然缺氧般眩晕,他堪堪稳住呼吸,“我们班纪律委员。” “他干嘛找你?” 祝余重复了一遍,“他是我们班纪律委员,他以为你在欺负我。” 傅骧停下脚步,偏过头,好整以暇地反问他,“那我欺负你了吗?” 祝余眼梢乜他一眼,没有说话。 傅骧并没有太过深究,他似乎很高兴,像打赢了一场胜仗,骄矜又得意。 他把那个被攥得粘成一团的创可贴一点点扯开展平,拿给祝余,“你再给我贴上。” 祝余什么也没说,给他贴上了。 他们和谐地一前一后地走着,祝余心里乱成一团麻,不停扯咬自己口腔内壁。他面上端正平和,嘴里全是铁锈一样腥甜的血味。 睁眼闭眼全是梁阁孤直无措地站在那里,瞳光一点点熄下去,难过得要碎掉的样子。 他竭力逼自己冷静思考,不断自我安抚。 没事的,没事的,不把梁阁扯进来是对的,等傅骧和叶连召狗咬狗完毕之后,再去找梁阁道歉解释清楚就好了。 很快就好了,马上,他就去找梁阁解释。 但他还是一整晚都没睡,像生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被一把扯住内脏的鱼,半夜起来吐了两次,他妈一出门,他就起床了。 隆冬时季,才过六点,天刚蒙蒙亮,烟火气还没开始,世界都冷而寂静。 祝余出楼就看见傅骧已经等在楼外了,穿得很单薄,黑皮衣,衬衫,系得松散的领带,饰品,在暗调的背景下随性又精致。 祝余怀疑他这一身进校门就会被丢出来。 他对峙般站在出楼口,看着傅骧,没说话。 傅骧只好走过来,不由分说扔给他一本书,“你不是喜欢书吗?给你的。” 是本诗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祝余没什么表情,“我看过了。” 傅骧脸色立即阴下去,扭头就走,“是吗?那随便你,爱看不看。” 祝余拿著书站在那,没有动。 傅骧又回过头来,跟刚才一样的臭脸,气势汹汹,语气极差,“你给我再看一遍!” 祝余抬眼看看他,又低头看了眼书,缓慢地点点头,“好啊。” 傅骧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祝余居然答应了,难得有些怔愣,又迅速调试好神情,继续颐指气使地吩咐,“要仔细看,每一页都要看。” 祝余随手把书翻了翻,又抿着嘴“嗯”了一声。 傅骧傲慢地哼出一声,像祝余接受了什么荣耀,却又挺轻松愉快的样子,转身步履轻捷地往前方去。 祝余看着他高挑单薄的背影,目光一点点阴冷下去。 他能轻易看穿别人对他的爱慕,也懂得如何适时地喂一些甜饵,他甚至能冷眼审视着傅骧那些近似害羞的别扭反应,并觉得他可笑。 傅骧那天一脚踹翻他椅子,到现在,他大腿到尾椎那一块都是青的。 这种人阴晴不定的喜欢,谁想要谁去要,反正他不要。 他看着傅骧渐远的背影——你最好快点发疯自寻死路,我真的没有太多耐心分给无关紧要的人。 傅骧忽然又回过身,祝余仓皇收回眼神,他径直走到祝余身后来。 祝余半偏过头,“干嘛?” “我要走你后面。” “为什么?” 祝余是真的想知道。 傅骧手插在裤兜,低着头,像在踹地上的石子,他说,“因为我只要不看着你,你就会和别人跑掉。” 第一百零二章 开心死了 梁阁接连几天都没来学校,祝余猜测他应该是回b市继续上课准备冬令营了,这让他稍微宽了心。 他看到梁阁就要乱。 第二节下课广播里没通知做课间操,学生们乐得清闲,课间过半,突然通知上次模考前二十名去年级组领奖品。 这次模考都要来了,上次的奖品还没发。 傅骧伏在课桌上睡觉,祝余下楼时,和打完球上楼的简希在楼梯间狭路相逢。 祝余登时不自然地垂下眼,想装作没看到直接下楼去。 简希忽然开口,“你跟梁阁分手了?” 祝余猛地抬起头来,眼里有一览无余的惊惶,“什么分手?我没有说分手。” 他又低下头,黑眼珠在眼眶里无措地乱转,口中不停喃喃,“我没说过分手,我不同意分手,没有分手。” “你们到底说了什么?”简希看着他,又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还不能说吗?” 祝余垂着眼没答话。 “那个傅骧……”她微妙地停顿了片刻,凝神观察他的反应,“你和他走得很近?” 祝余没有任何反应,他像是迅速镇静下来了,看向简希时眼珠子黢黑,“很快就好了。”他整个人紧紧绷着,自我开解般重复强调,“很快就好了,真的。你先帮我侧面和他解释一下好吗,我没有说过分手。” 可简希淡漠地错开眼,“我不要,你自己说。” 祝余始料未及,伸手要扯她,“简希!” 简希握着篮球轻盈地从他侧面闪过去,上到楼梯的拐角,又回过眼看他,“我不要。” 她说,“我本来就觉得他幸福得碍眼,你让他吃吃爱情的苦挺好的,让他哭去吧。” 祝余郁恨地站在那里,黑眼珠望着她时闪闪烁烁,几乎切齿。 简希居高临下地瞥着他,眼里居然有零星的笑意,“怎么,舍不得啊?” 她上楼了。 傅骧端着没合盖的隔热水杯起身,晃荡着出教室去,简希从后门进来,两人迎面而过,距离愈近即将擦肩,水杯突然脱手,迅速降落,眼看要落到简希脚上,泼人一身。 简希伸手一把握住了下坠的水杯,水杯里的水滚烫,围着杯沿晃出来一些,溅到简希皮肤上,洇得白皙的手背烫出一片红。 简希无动于衷,只抬起眼睑望了他一眼,直接将水杯又推回到他手里,用的劲大,水杯不稳又泼出来,开水回敬了傅骧一手。 简希说,“拿好。” 这个瞬间短暂无比,发生在第二节下课的教室后门,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 他们若无其事地错身而过,等出到走廊上,傅骧才回过头去,看见女孩子大步向前的背影,他上唇稍稍掀起,“嘁”了一声。 高三又组织了一次模考,不知道是心绪烦乱还是状态原因,祝余手感并不太好,做得非常不顺,考完下来他已经能预见这次成绩并不会好。 这段时间精力大头确实没花到学习上,乱七八糟的事纷至沓来,严重干扰了他的复习进度,也打乱了他的学习节奏,总也沉不下心来。 照旧考完当天第二节晚自习出了成绩,下课后一窝蜂涌去看了成绩。 班级和年级第一名都是姚郡,而祝余是班级第五,年级第十六名。 姚郡这次发挥得很好,每门分数都非常高,看完成绩后大家转过来起哄着膜她,看她时不免又看到她后桌的祝余,目光也不免起些微妙的变化。 从第一名到第十六名,一落千丈虽然算不上,但大跳水也是有的。 确实是个挺现眼的成绩,尤其在众人眼里他又折腾了那么多,不做班长,换掉座位,甚至性情大变,变得冷漠自我埋头学习,谁也不理,到头来,不仅没能守住第一名,还一连垮下去这么多。 好可笑。 祝余做完两道阅读理解才收拾书包回去,傅骧又跟着他身后,但不再不声不响。他会和祝余搭话,祝余不应声他就会拽住祝余的书包,或者扯住他发尾,一定要祝余吃痛或者烦躁地回头瞪他。 有时候祝余也会佯装着问,“你这几年在干什么?读书吗?” 傅骧定睛看了他半秒,忽然笑起来,脸在路灯苍白而艳丽,“躺着。” 祝余像是没听清,“什么?” “就躺着,躺尸。” 祝余当他是不想说,继续往前走,听到他零碎地在后边嘟哝,仿佛抱怨,“我不喜欢躺着,好痛”。 祝余心不在焉地应声,“是吗?那你站起来啊。” 傅骧大笑起来,祝余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当然也不关心他为什么笑。 他回到家,打开灯,林爱贞还没回来,在客厅空空站了一会儿,他还没想好怎么和他妈解释成绩下滑的事,门就又被推开了。 林爱贞眼神痴直地进来了,她头发被一个廉价的塑料大夹子抓在脑后,枯黄里泛着花白,两鬓散着乱发,才四十出头背已经有些佝偻了。 她简直像淋了雨,失魂落魄的,神情恍惚。 祝余骇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怎么了妈?” 林爱贞哀苦地看着他,“车子让收了。”她手里拿着张单子,让明天去交钱拿车。 不是在鹿鸣门口没收的,是在她平常偷摸着去摆摊的那个公园,鹿鸣散完晚自习,她刚去那公园,就被城管抓住了。 祝余柔声安抚她,“没关系妈,明天交完罚款拿回来就好了,没事的。” 但林爱贞非常痛苦,她深觉自己犯了大错,像遭受了什么过不去的槛,不停地喃喃“怎么办?为什么我这么蠢,我以为十点多他们下班了,一过去他们就逮着我了。硬要把我的车收走,我太蠢了,满满,你怎么会有我这种妈?我想多挣点钱,我想给你买房的,我想……” 从祝成礼去世起林爱贞就惯常性的魂不守舍,时好时坏,祝余分不清她现在是真的以为这是件大事,还是神经质导致她高度地敏感和涣散。 他揽着他妈的肩,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安慰。 等她终于情绪平静下来,陡然想起什么,“对了,满满你们今天是不是考完出成绩了?怎么样?” 祝余猛地怔住,然后告诉了她。 于是林爱贞立刻开始了新一轮地痛苦与焦虑,祝余站在那里,像抽离了,他不用去听也知道她会说什么,什么时候会哭。等他妈哭了两分钟,他才重新开始安抚她,跟她保证、道歉,他会发奋,会努力,下一次绝不会再是这种成绩。 等闹剧终于平息,他背过身反锁了卧室门,没有按亮壁灯,他踉跄地走到书桌坐下,打开小台灯。 祝余双手抓紧书桌边缘,深深地呼吸,深深地呼吸。然后闭住眼睛,人慢慢低下去,额头抵住书桌。 他也想再跟之前一样下去长跑,或者抽一根烟,但他动不了,心理上的疲惫与痛苦外化成肢体上的无力。他像滩烂泥一样倒在书桌上,哭不出来,又不能喊,还没有梁阁,那种深刻地无助,他像被逼到一个狭隘的死角,又像被装进一个不透风的笼子。 烦得想死。 他一把攥住笔筒里的圆规,撸高袖子,照着左胳膊狠狠扎下去,他异常冷静地看着圆规刺进肉里,鲜血立即渗出。 很奇妙的,身体里那股左冲右突无处排遣的痛苦顷刻间像随着这些血一点点消散出去,他不觉得痛,他觉得畅快。 他握着扎进皮肤里的圆规缓慢地移动,血渗得更多了,祝余清晰地感知到皮肉在被一点点破开,疼痛尖锐又绵长。 圆规被拔出来,抛开,祝余站起身在书柜上的小药盒里翻找到一瓶医用酒精,他直接开了盖,往血肉狼藉的伤口上一泼,那种尖锐刺痛的烧灼感,爽得头皮发麻。 等冷静下来,他看着自己的伤口,又惊惶起来。 怎么办?会留疤的,梁阁看到该怎么办? 他压住自己两边的太阳穴,怎么会所有事情都不顺,从孤立无援到四面楚歌,他战战兢兢地立在矛盾中央。他真怀疑傅骧是不是故意的,一定要挑他最关键的时候来害他,害完他中考,又想害他高考。 把他一切都搅得一团糟。 而且傅骧一直没动静,每天只跟着他上学下课,再没提过叶连召半个字,要是他失算了,计划落空,又该怎么办? 他一动不动在书桌前坐了许久,然后才开始伏案整理错题。 第二天清早祝余出门,在楼外没看到傅骧,出来小区才看到他踩着厚厚一层悬铃木落叶等在那。 悬铃木这种行道树,优点是美观,冬天虬枝疏朗,果实挂在树像一个个圆圆的小灯笼,缺点是春夏季落果飞絮,又痒又烦人。 冬天倒还好,只是落叶频繁,但偶尔风疾雪大,果实也会跟着摇下来。 祝余驻在那眼神空空地看着傅骧,没动。 傅骧有些恼火,“你是不是每回非得让我走过去才开心?” 祝余指指他后肩,“这里。” “什么?”傅骧回过头,没看到东西,他于是走到祝余身前来,低下头,“你给我弄一下。” 他脆弱的后颈就这么暴露在祝余眼下。 祝余指尖弯了弯,滞了片刻,才伸手从他颈后捡出那颗小小的悬铃木果实。 车窗后的梁阁收回视线,把掩下的口罩重新提到鼻梁上,后靠着车座,闭上了眼睛。 “走吧。” 冷风从未阖上的车窗吹进来,吹起梁阁的额发和眼睫,凉得透骨,梁阁闷闷咳了几声,司机连忙把车窗升上去了。 又忧心地看他两眼,“感冒还没好全就去上课啊?” 司机是梁译元的司机,比上回那个要年轻不少,二十多岁,梁阁每年寒暑假都被他爸拎去部队强制“军训”,和他算熟络了。 梁阁陷在车座里,似乎很困倦,眼下有淡淡的青,只闭着眼“嗯”了一声。 祝余一进教室,就看到梁阁课桌边簇满了人,只透过人腿的间隙看到梁阁书包上挂着的小玩偶,摇摇摆摆,时不时被男孩子修长的手指捏一捏。 是个毛线勾的粉兔子,是梁阁常用的那款粉红色表情包兔子,这种毛线勾的小玩偶高二时他们班女生中时兴过一阵,难有勾得这么精巧可爱的。 他们正围着大惊小怪讨论的也正是这个小玩偶,主要是梁阁挂个这种少女风小挂件,很难不让人产生些旖旎的八卦联想,“这你女朋友给你勾的吗?” “我弟勾的。” 众人大惊,“你弟?!你弟弟不才一点点大吗?还以为你女朋友给你勾的呢。” 不期然地,梁阁说,“我分手了。” 聒噪的男高中生们始料未及,“啊?为什么?” 梁阁拨弄着粉兔子,无所谓地说,“被甩了。” 这话瞬间引爆了群体热情,“草!”“真的假的?你也会被甩?”“谁呀?” 教室里其他人都被这大动静引过去,女孩子们也好奇地转过身,所有人都望过来。 只有黄奇贱嗖嗖地问,“被甩什么感觉,难受吗?” 梁阁后摇着椅子,窗外的光渐渐明亮,祝余透过人群的间隙看见他半低着的侧脸,眼神也低低的,忽然笑了一下,眼睛都弯起来,“开心死了。” 第一百零三章 酸涩 祝余在原地站着,手脚冰凉。 整个早自习,他都感觉有人贴着他耳朵在敲锣,脑子里嗡嗡阵阵。 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对梁阁的忽然出现惶乱不知所措,还是对梁阁说出“分手了,开心死了”而痛苦得五感全失。 直到早自习下课,班主任从前门进来,“祝余来一下。” 祝余站起身,从前门出去,感受到周围一些若有若无地打量。 祝余一直觉得他们班主任很有意思,他看起来真的很不想当班主任,总带着种浓烈的,痛苦的社畜感。而且可能因为内向,他很不喜欢找人谈话。祝余早先就发现每次班会前,他都会四处网罗优秀的教育沟通案例,照抄一些引人深省、激励向上的教育语录,还要整齐地誊写在纸上,怕自己忘记。 祝余托着脸心下玩味地听他勤勤恳恳地把那些句子念完,最后以一句“你们还年轻,你们还来得及成为任何你们想成为的人。”结尾。 但他又不是当得不好,他们班成绩,文娱,体育都很出色,他也不会死抠卫生和纪律,他总在疲惫又认真地奔走,有次祝余推门进办公室还见他贴着面膜倒在椅子上补觉。 但到了高三,他也不得不频繁找人谈话了。 “有原因吗?”他直接就问。 祝余低眉,“状态不好。” “什么原因状态不好?” “自身原因。” “不和你打哑谜了,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其实这个成绩不算差,想上哪个大学都还有余地,但是苗头要遏制住,不能再降了。”班主任注视着他,“不要灰心,也不要太有压力,及时调整过来。高考确实促进阶层流动,你已经半只脚踏进新生活了,稳住。” 祝余不清楚他这些话是不是又抄的教育语录,但他确实舒快不少。谈话很简短,说完班主任就叫他走了,“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谢谢方老师。” 不到八点,校园里的雾还没散尽,朦胧地看到那方升起的橙红的太阳,他心境难得开阔一些,站在走廊上,冬雾吸进肺叶里,有种很清新的冷。 他提脚要回教室,抬头就看见梁阁从楼梯转角那过来。 祝余本能地无措,不知道该往哪藏,眼神生硬地瞥到一边,余光却还是没忍住悄悄投过去。 他又和那个孟访一起,可能刚打完球上来,梁阁咬了根冰棍,没穿校服外套,穿了件灰色卫衣,脸上出了些汗,看起来高挺又清爽。 他叼着冰棍,边走边和孟访说话,眼神直视着前方,但瞳孔根本不聚焦。他走路是这样的,眼瞳很黑,但眼神极散,把陌生人通通当障碍物,于是就显得尤其倨傲目中无人。 他没看祝余。 甚至不是上次冷战时那种刻意的无视,就是无差别的不在乎的对待路人的漠视。 心像被狠狠捏了一把,原来不被梁阁放在眼里,是这种滋味。 梁阁似乎心情还不错,懒懒散散的,有什么物件被他掂在手里玩也似的抛,抛高,又接住,没多会儿又改成绕着食指甩,缠住又绕开。 距离慢慢近了,祝余垂下眼,要从他身侧过去。 那物什倏然脱手,斜斜飞出去,正好击中祝余胸口。 祝余惊了一下,倒不重也不疼,滚下来落在他鞋边。 他怔了一怔,弯下身,把那物件拾起来,是块系了绳的玉牌,外边包了层不明材质的软壳,应该没摔坏,他踟蹰着直起身,正思忖该怎么递给他。 梁阁转身就走,淡漠地,几乎没有给他一个眼神,“不要了。” 和他同行的孟访,眼看他走了,“诶!这……不要了?!” 又看了眼祝余,然后跟着跑了。 祝余攥着那块玉牌站在那里,像一只被挤榨干瘪的橙,难堪得全身骨骼都收缩发疼。 他听到渐渐远去的孟访在问梁阁,“怎么就不要了?我看也没坏啊,是脏了吗?” 祝余怔怔立着,嘴唇不自控地张了张,听到自己牙关在隐隐打撞,他委屈得要溶解了。 下了晚自习回去时,傅骧又故技重施,要祝余给他换创可贴,他把手伸到祝余眼前。手背上的伤痕已经结成了一道浅浅的褐痂,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伤口。 祝余今天烦躁得要命,连敷衍他都没心情,不耐烦地说,“你为什么不自己换?” 傅骧的眼神骤然沉下去,他出手就拽住祝余前襟,蛮横地将他拖到眼前,他说,“是你要给我贴的,我本来不需要。” 祝余有种窒息感,不知道是被傅骧勒住了前襟,还是因为他厌恶地屏住了呼吸。 傅骧狠狠盯着他,又说,一字一顿的,“是你要给我贴的。” 晚上祝余坐在书桌前,凝神端详着那块玉牌,除了雕了个精巧别致的牌头,玉面上再没其他雕琢纹路,是块“平安无事”牌。不知道是什么玉,摸上去非常润,皮色很漂亮,也没有脏棉绺裂等瑕疵,就因为被他捡起来过,梁阁就说“不要了”。 他偏着头趴在书桌上,酸涩地看着这块牌子。 不要了,他又说“不要了”。 祝余先前一直担忧梁阁回到学校,会和傅骧爆发冲突,但没有。他们几乎无交集,各踞在教室的一边,两个人都安分得懒洋洋的,上课下课都没闹出过什么动静,倒是相安无事。 而且梁阁并不常来,时在,时不在,祝余原本还以为他和之前一样是去机房了。 他好像又回到那个时候,喜欢上梁阁却又害怕正视这种喜欢的时候,他总是端直地坐着,像在心无旁骛地学习,可教室再嘈杂,他都能清晰地辨听筛选出梁阁的声音,心微微抽动。 任晴停在梁阁课桌边,她是个外向的女孩子,明快清脆的声线,“你昨天去打台球了?我在我表哥朋友圈看见你了。” 梁阁掀起眼看她,“你表哥?” “嗯,尚师捷,他好像是练什么形意拳的。”她说着,快速地动了动拳头。 梁阁都略有惊异,唇角稍稍往上抿,“尚师姐啊。” “诶,你们还去酒吧了?保送真的好爽啊,羡慕!对了,拍照坐你旁边的那个……”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是谁啊?” 祝余的心登时像沙包一样悬起来。 梁阁说,“不认识。” 任晴不气馁,撑着他课桌,带着些少女的八卦与活泼,“不认识干嘛挨着你坐?她好漂亮。” 梁阁低头做题,语气淡得漠不关心,“不知道,乱坐的。” 但祝余悬着的心还是没落下来,又酸又苦地悬着,心底对着梁阁近似祷告地念念有词——你千万不要做我讨厌的事,好吗?我会生气的,生气哦! 傅骧最近也不常在了,上次他拽着祝余前襟闷闷地发完火,又好脾气地把祝余衣服细细抚平,笑起来,凤眼神采焕然,“算了,以后我有的是时间教你。” 然后他就开始忙了。 祝余有种预感,事情又开始朝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了,也不枉他当着傅骧用过那么多种情绪说起那位“叔叔”。 他疯狂地盼着事情快些发生,然后赶紧过去。 周一第一节课开了集会,这次效率倒快,表彰了年级前二十名,并通知散会后去年级组领奖状奖品。 祝余刚到年级组,辜剑见了他,张口劈头盖脸就骂,“你就是骄傲!你什么心态,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能耐?你就适合被人压着,你当了第一,完蛋!你自满啊,得意啊,信马由缰啊!这什么成绩,什么成绩,当了回第一你不得了!” 辜剑是骂惯了他的,当班长的时候骂,当文学社社长的时候骂,现在照样骂,而且从来是当着一群人骂,一点情面不留,吐沫横飞。 还是年级主任把他按下来,年级主任有点胖,教语文,说话抑扬顿挫,他和辜剑常年配合,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得非常默契。 “及时调整过来就好了嘛,成绩有波动正常的。你看看祝余,最好的就是这点,不卑不亢,下回肯定上去了。” 祝余还是那个样子,稍稍低着头,乖顺又受教的好学生模样。 他最知道自己什么样,他才不是什么不卑不亢,他又卑又亢。 从年级组出来,姚郡和他同行,两个人沉默地上楼去。 “你。” 姚郡突然顿住,转过头看着他,用一种平静但审视的眼光。 “为什么退步了?” 祝余心里烦得一团糟,搪塞地说,“状态不太好。” 姚郡似乎很看不上他这个理由,“你高考状态不好怎么办?你最好刷题刷到什么状态都能考好,状态不好是不够努力的借口。”但她看他半晌,又说,“打起精神来。” 祝余点头,稍许有些感激,“谢谢。” 两人没有再说话,继续沉闷地上楼去。 刚踏上三楼的楼板,祝余的脚步猛地停住,眼神直直地看着前方。 姚郡狐疑地随着他望过去,看见梁阁懒散地倚着走廊栏杆,低着头手里在折什么,旁边有两个女孩子,应该是高一高二的,脸庞很稚嫩,爱笑又漂亮,伏在梁阁旁边的栏杆上叽叽喳喳地笑着和他说话。 天色很阴,天气预报里说这几天有雪。 姚郡见祝余迟迟没挪步,“怎么了?” 梁阁手指一挥,手里的扑克牌“唰——”地射飞了出去,一个利落的上扬回旋,在女孩子们惊羡的目光中又飞回到梁阁手里。 梁阁低着眼,好像在笑。 姚郡听到祝余浊重的呼吸声,她惊讶地窥见他另一副模样,既没有刚才颓丧阴沉,更一扫先前的温润斯文,一双眼睛炯炯乌亮,简直要生出毒刺来,整个人阴云压顶,杀气腾腾,漂亮得扎眼。 姚郡一凛,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她看着祝余竭力压制情绪,嘴唇翕动几下,又徒劳地笑了声,似乎想说些什么掩饰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只是望着那里。 走廊那边,两个女孩子用那种极惊喜的语气活泼地问梁阁,“它为什么会回来?!它怎么飞回来的?” 手里没合盖的中性笔笔尖扎进手心,祝余无知无觉,一瞬不转地看着,单这个凝望的动作都平白生出股锋利的狠意。 姚郡看看祝余,又望了眼梁阁,猛然参悟了祝余这次成绩滑铁卢的原因。 “我先走了。” 姚郡走进教室,心底讥讽地嗤笑出声。 傻子才要什么爱情,老子要年级第一。 第一百零四章 停电 祝余气疯了,木着脸横冲直撞闯进班主任办公室,“方老师,梁阁在走廊上玩扑克牌。” 正趴在桌子上补觉的班主任吓得惊醒,迷迷瞪瞪的,脸上还有睡出来的印子,“啊?” 祝余从办公室出来,垂下头,展开手心,中性笔笔尖扎进他肉里,黑色的芯水混着血污,脏红一片。 好蠢。 他回到座位上,脑子一阵眩晕似的疼,没一会儿,梁阁空着手进了教室,没什么表情,坐下来,转了会儿笔就开始低头写字。 眼睛可能睁久了,干涩得很不舒服,祝余闭了下眼睛,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梁阁那么招女孩子喜欢? 钟清宁,陈淞雪,包括那个被他在心里翻来覆去酸过的王晟颖,还有郑子粤,甚至梁阁集训时有个叫陶颍的男生,每次他和梁阁打电话,都能听到那个男孩子远远叫梁阁的名字,他很不开心。 他自己也觉得这样控制欲强烈,显得过于神经质,所以每次都竭力逼自己去忽略。 以前他总是想当然地以为他妈过得非常苦,可他妈不是这样说的,她当时喃喃自语,“他要是那时候没让人使绊子,走哪都碰壁,真出了国,他又怎么会看得到我,还和我这种人结婚领了证?他在学校教书的那会儿,我也不安心,他课上得好,人也长得精神体面,人女学生隔着老远就喊祝老师,还有好些老师个个都比我漂亮有文化。蛮好笑的是吧?我一天天就担心记挂这点东西。所以后来他生病只能待在家里,得靠我养家,我反而放心了,我一想到他在家里等我回去,就特别有劲。真的,我没觉得苦,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你别劝我了大哥,我没想过什么好日子,我恨不得跟着他死。” 这一番魔怔似的剖白把来劝她再找个归宿的祝余大伯直接骇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人都说祝余像爸爸,可祝余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林爱贞。 在他刚察觉到自己喜欢上梁阁的时候,他就开始害怕,害怕被这种过于炽热危险的感情左右,害怕冷静与理智被逐渐蚕食。 当时他为了遏止这种情况出现,于是直接拒绝开始。 当然失败了。 他握着笔,心烧肝炙,宛如烈火浇油。 午休的时候,傅骧来了,他这几天差不多都这样,除了上下学照常跟在祝余身后,其余时间不定时消失。他和梁阁,一个被交代了不用管的插班生,一个保送了的竞赛生,缺课老师也不太在意。 天气预报连着几天说有雪了,结果下午反倒出了个太阳,冬日温暖澄澈的太阳,走廊上有不少人。 祝余出去接水,从后门进教室时,艾山背着个大书包出现在走廊那头,因为长期室内封闭训练,他这次白了许多,浓眉大眼特别精神,听得到热切的呼唤声,“祝观音!” 祝余眼睛猛地睁大,迅速撇过脸,闪进了教室。 艾山怎么这时候回校了? 艾山眼见他蹿进教室了,登时“嘿!”了一声,麻溜地弓着身奔过来就要开展“猎杀行动”,刚逼近教室后门,差点让横伸出来的一条腿绊住。 他紧急刹车,霎时看向腿的主人。 傅骧斜靠着走廊墙壁,正和不知道哪个班的人说话,金色的太阳撒了他满身,眼睫毛密密的像把乌扇子。 艾山身高接近两米,需要低着些身子来看他,专注得像狗看见地上停了只蝴蝶,“你,你就是我们班新同学吧?”他还挺友好,“你好你好,我之前封闭训练去了,没和你打过招呼,我叫艾山,打篮球的。” 傅骧慢悠悠地撩起眼皮看他,有个浅浅的,意味不明地笑。 艾山还要说些什么,猝不及防被人拽着后领直接拖走,差点勒死的艾山自救地扯松前领,偏过头去,瞥见梁阁冷冽的侧脸,他被拖得踉跄了两步,那个漂亮的新同学就把他胳膊拽住了。 梁阁倨傲地偏过头,和傅骧的视线豁然相撞。 被两方争夺的艾山:? 梁阁瞳孔漆黑,懒洋洋觑着人的时候有点三白眼,看起来又冷漠又凶。 傅骧定定地看着他,笑意不达眼底,刚松开艾山的胳膊,“我说你……” 梁阁侧过脸,拎着艾山直接走了,他天生懂得怎么目中无人。 傅骧被晾了个干干净净,脸色一阴,当时就要过去。身边和他说话的人连忙将他按住,摇着低声说,“他们家……”做了个手势,无声说“砰砰”。 “你就快走了,别节外生枝了。” 艾山被梁阁一直拽过去坐下来,晃着脑袋左顾右盼了一阵,“怎么了?这怎么了,还有祝观音怎么坐那去了?”过会儿,他又掩嘴在梁阁耳边小心地问,“不是,你们……怎么了吗?” 梁阁不说话。 艾山于是也识相地不说话了。 风波中止。 晚上十点多回到小区,祝余进了楼,踏上楼梯,快到转角处的时候,傅骧站在下面忽然叫住他,“喂。” 祝余回过头。 傅骧仰头看着他,眼角弯弯的,有点笑模样,“你还喜欢虎鲸吗?” 祝余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喜欢过虎鲸,并不言语地立着。 他呆愣的反应让傅骧心情瞬间败坏,神情变得不屑又厌烦,像他是块该一脚踢开的垃圾,傅骧一直不说话,祝余都要回身上楼了。 听到他在后面说,“我明天不去学校。” 祝余心口砰砰直跳,兴奋的战栗感让他指尖发麻,就是明天了,一定就是明天,他沉静地说,“嗯。” 他回到卧室,背靠着房门,呼吸激动得有些急促,心脏都快得要麻痹,浑身燥热得发晕。 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又想起梁阁来——没事的,忍过这几天就好了,也就那么几天,视而不见作样子又不是做不到。 就这么几天了。 第二天祝余自己去的学校,清早天就阴得发黑,天气预报说今天晚间有雪。 第六节课是体育课,照旧是前二十分钟不让回教学楼。 今天是在室内篮球场集的合,解散后男生们就地打起球,祝余有些无所事事,不能回 教室,又没有伙伴,他于是决定又绕着室内体育场转圈。 绕了两圈之后,他发现他们班球场周围的人多起来,高一高二课业还轻松,竟然有不少人来看他们班打篮球,男女生都有,球场边很热闹。 祝余站在人群后,听到前面的女孩问,“梁阁手腕上戴的什么?蓝色白色的那个,不会是头绳吧?!” 同行的男生不太耐烦地解释,“篮球手环啦,就是护手腕,防汗的。” 之前祝余篮球入门,问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戴篮球手环?”当时艾山也是这么回答的,“扣篮可以保护手腕,也能防止汗流到手心。”似乎颇多益处。 但是梁阁说,“好看。” 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无耻又骚包,来学校不想着认真学习,就想着打扮装酷勾搭女孩子! 祝余像被灌了一肚子柠檬汽水,正咕噜咕噜往上泛泡,张嘴都是酸的。 他决定奉行视而不见原则,抬脚就要离场。忽然,场上不知道谁把球朝这掷了过来,又快又猛,一群人齐齐后退,前面的男生仓皇间踩住了祝余的左脚,然后往后一倒。 祝余狼狈地摔在他身下,全身都疼。 丢了球的男生跑了过来,摔在他身上的男生也立即起身,“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祝余坐在地上,动了动左脚脚踝,好痛。 “脚好像扭了。” 他几乎有些挫败,怎么会这么倒霉? 其他人也蜂拥地围了过来,但梁阁立在原地,百无聊赖地低下眼摸了摸指尖,直接走了。 被人扶起来的祝余死死盯着那个修颀的背影,几乎在用眼神无声地朝梁阁喊,我很痛哦,我的脚踝扭伤了,可能会断哦!你还不回头!还不回头!梁阁! 他看着梁阁利落地走出了室内篮球场。 崴脚并不很疼,但梁阁的漠视和不以为意霎时让这种疼乘以一万倍,他觉得自己疼得要裂开了。 纵使这些天他态度生硬,待人冷漠,但班上同学们还是体贴关怀地问他,能不能走,需不需要扶去医务室? 祝余摇头,“不用,谢谢。” 他再三拒绝后,身边的人也散开了,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冷风都透过他身体去。 他失神地站着,看到校篮休息室的门,卷闸已经换了新的,他想起上学期就因为他较劲想要偏着头过门,梁阁就低下身来背着他过去。 正恍惚间,大门出现了个高高的人影,朝他这跑了过来,祝余的呼吸只窒了一秒,就看清了。 是艾山。 祝余真为自己心底的那抹失望而羞惭,艾山跑上前来,“没事吧,祝观音?脚疼吗?” 祝余赌气似的自暴自弃,“疼死算了。” 他才十六岁,过年才要满十七,会幼稚,臭屁,不成熟,自以为是,他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可事实上崴了脚,梁阁没来扶他,难过就铺天盖地。 都怪傅骧,他想,都怪叶连召,一共两次跟梁阁吵架,都是因为这两个该下地狱的畜生。 不然,梁阁怎么会这么冷漠,梁阁才不是这样的。 艾山径直卷起他左裤脚,触了触他肿胀的脚踝,“能走吗?去医务室看看吧?” 祝余没说话。 艾山站起身,“算了,我背你去吧。” 祝余木然立着,被艾山背到背上起身时才反应过来,腾空感让他晃荡了一下,然后又沉默下来。 艾山很高,肩背宽阔而结实,真就像座山一样,稳稳地背起他。 以前梁阁背他,他总好奇梁阁这样高,往下看的视野是怎样的,总要探头往下望一望,现在艾山比梁阁还要高,可他已经没兴致再看了。 天气阴蒙蒙的,校园里还是有不少人在闲逛,也有人注意到这里有个男生背着另一个男孩子,会好奇地看过来。 他听到艾山说话的声音,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好像是个不靠谱的玩伴,但他声音宽厚又关切,耐心地问,“祝观音,这段时间是不是发现什么事了?你有事就说,别自己扛着,多累呀,我们都会帮你的。” 祝余伏在他背上,鼻腔发酸,没说话。 “要实在不乐意告诉我们,那你就和梁阁说。”他说,“梁阁不会生你气的。” 祝余好一会儿才瓮声说,“他已经生气了。” “那不是你还没跟他解释嘛。” 艾山死命强调,几乎要拍胸脯保证,“他绝对绝对不会怪你的,真的,你还不相信我吗?” 真的吗? 艾山背他到了医务室,医生看了看,说没事,就是软组织轻微损伤。 艾山没让医生开药,“这些药我那都有,我拿给你吧。” 回去时,祝余没再让他背,是扶回去的。 下第一节晚自习,虽然高三了,但他们班还是挺活泼的,班主任没在,有不少人在教室里说笑。 艾山突然在教室后排叫他,“祝观音!” 祝余写字的手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班上忽然静下来了点,已经挺久没人叫他祝观音了。 艾山继续热忱地呼唤他,“祝观音,你来这吧,我给你冷敷一下,再喷点药,我这儿宽敞。” 可能焦点效应作祟,他感觉班上人在若有若无地探查他的反应。 艾山把那些瓶瓶罐罐一股脑摆桌上,又抽出条毛巾,往教室外去,催了一声,“快来呀!我先去给你弄一下毛巾。” 祝余放下笔,扶着两侧的课桌,慢慢移到艾山课桌那,霍青山的位子是空的,但隔梁阁的座位非常近,他于是坐在艾山椅子上。 梁阁跟他隔着霍青山的课桌和一条走廊,一点眼神都没偏过来,垂着眼专注地用一个小巧的螺丝刀在拧什么机械零件——是一个小型航模。 祝余敛下眼神坐了片刻,艾山就利索地跑回来了。 艾山用拧得半干的湿毛巾去裹他肿胀的脚踝,提前安抚着说,“有点冷啊。” 冬天被冷水浸过的毛巾贴上皮肤的一瞬间冰得人汗毛竖起,祝余不妨神哆嗦了一下,看着艾山用毛巾包住他脚踝,小声说,“谢谢。” “没事。”艾山不拘小节地说,“还有红花油,活络油,喷雾……这些你全拿去用吧。” 他像猛然想起什么,眼神悄悄往梁阁那边遛,“还是你每天过来这两趟,我来给你冷敷喷药一条龙啊?” 祝余没忍住又抬眼望了梁阁一眼,梁阁还在低着头专注地拧零件,祝余垂下眼,没言声。 晚自习下课时间二十分钟,冷敷要15分钟。两边都不说话,“鹊桥”艾山渐渐觉出些焦灼来,故意大喇喇说,“祝观音你瞅瞅梁阁,他又不要高考,也不正经上课,成天搁这鼓捣遥控飞机,多影响我学习啊,你说是不是?” 梁阁偏过头,阴郁无神地觑着他。 艾山看他终于看过来了,立刻卖笑,“你不才组好一个吗?干嘛又弄啊?” 梁阁就又回去组装零件了,“炸了。” “炸了?!炸了什么意思啊?祝观音你懂吗?”他明显想把祝余拉进话题圈里。 祝余一时有些讷讷,“不知道。”他忐忑地抬起眼望向梁阁,“什么意思啊?” 梁阁垂着眼无动于衷。 气氛霎时降到冰点,艾山正“啊啊”地要岔开解围。 梁阁说,“就是坠地,碎了。” 艾山连忙说,“哦哦原来是碎了啊哈哈哈……” 艾山费大力气周旋引起话题,梁阁仍然不怎么说话,闷闷地,只间或“嗯”“哦”一声,眼帘都没再掀起来一下,仿佛回应只是出于教养。 祝余从刚才问完那句之后再没开过口,但他视线也再没移开,他就那么持续地凝望着梁阁。 他较劲般地注视着他,直白而执拗地注视着他,几乎带着些郁恨。 他想,你凭什么不看我?我又没有做错事,我就要成功了。那两句话就这么难听吗?那你说回来好啦! 明明是他自己想要梁阁不理会他的,结果梁阁真的不理他了他又百爪挠心地难受。 艾山比他还难受,在两个人之间如坐针毡,一边周旋话题,一边干笑着调节气氛。 梁阁不知道是终于受不了祝余的视线了,还是艾山卖力地喋喋不休实在让他意兴阑珊,他漠然地站起身,走到后窗,背对着教室玩手机,“不说了。” 艾山只好讪讪对祝余说,“祝观音,冷敷时间也到了吧,你先回座位吧。” 祝余“嗯”了一声,取下毛巾说了声谢谢,他抵开椅子起身,要一路扶着桌椅回去,动静不小。 乒乒乓乓的,有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他似乎已经离开了,梁阁这时握着手机回过身来,然后就对上祝余恭候已久的乌黑燃火的眼睛。 梁阁都怵了一跳。 是时,教室灯管“啪”一声,所有人的视野猛然一黑。 停电了。 这场停电简直是引燃枯燥繁冗的高三的一把野火,整栋教学楼又是齐刷刷一静,然后再是声势震天的欢呼。 躁动得何止整个学校,整个地球都要被撬翻了,祝余在这场漆黑的狂欢声中笔直迅猛地朝梁阁扑过去,崴伤的左脚都妨碍不了他,他就是要扑住他。 他直直地,像颗威力巨大的小核弹一样扑过去,梁阁不期然被他扑得往后重重抵上了后窗,手里的手机都被撞掉了。 祝余不由分说仰头吻住他,同时手利落将窗帘一扯,窗帘飘出一个漂亮的波浪似的大半圆,又朦朦胧胧地覆下来将他们拢住。 狭窄的,晕暗的,呼吸相触的,隔离在躁动的人群之外。 后窗被梁阁开了条小缝,有冷风徐徐地拂进来。 祝余不顾一切地吻他,梁阁没有推开,但也没有回应,一动不动。 祝余一边吻着他一边死命去撬他牙关,没有撬开,他有些急了,低声发脾气,“你张开,张开!” 他开始发狠地咬梁阁的嘴唇,从啃咬到撕咬,他都尝到了血腥味,梁阁仍然不松嘴。祝余又急又恼,去掰他下颌,终于打开了梁阁的嘴。 他如愿地触到梁阁的口腔,立刻闭上眼胳膊环在梁阁颈后,舔进梁阁嘴里,触到他口腔的瞬间祝余快活得几乎颤栗起来,快感切实地胜过他自虐时直接拿酒精泼伤口。 从梁阁去b市集训起,一个多月他们都没亲过。 他想起梁阁去集训前一晚,晚自习下课后他们骑车回家,半路上他车不知道怎么了,骑起来卡卡顿顿,他于是停了车,站在冬夜干冷的街边,扶着坐垫烦躁地低头看轮组和车链。 梁阁骑着公路车,一只脚踩着踏板一只脚点地懒洋洋地滑到他边上来,也低下头来,他还以为梁阁要帮他看,结果梁阁偏头就吻他。 他往后仰了一下,一边回应一边抗议地哼哼,“车没好。” 梁阁骑在公路车上,舌头进到他口腔,低低地吻着他说,“嗯,亲完给你修。” 那天他回到家已经非常晚了,两瓣嘴又红又肿,他妈问怎么回事,他还故作镇定地说吃的夜宵太辣了。 祝余圈住他脖颈,沉醉地一点点吻他,从嘴唇,到上颚,他含着梁阁舌头轻轻地唆,梁阁仍然一动不动,任他吻着。 但单方面的唇齿相依也有趣,他闭着眼睛,想象自己在软化这一根冷漠顽固的舌头,他吮着它,缠着它,勾着它,在一片漆黑里辗转着狂热地吻他。 周围沸反盈天,祝余的心脏在舌尖跳舞。 他在接吻的间隙轻轻叫他名字,带着些软乎的鼻音,“梁阁。” 高三到底不比高二时有恃无恐,高考在即,人欢马叫完一阵后又静下来些,代理班长周敏行上去主持纪律。 于是旁边的艾山清楚地听到那边暧昧搅缠的水声,被激得猛然一激灵,耳后登时通红一片。 操! 他生怕被人发现他们在那苟且,站岗似的立在窗帘前,苦逼地装作兴奋地大声欢呼,“停电了!停电了!停电了!哇哦哇哦哇哦!” 祝余松开梁阁的舌头,和他额头相抵,指尖抚在梁阁左手腕上那两根篮球手环上,暧昧地顺着来回摩挲,他贴着梁阁嘴唇,一下一下地啄吻,呼吸温热地洒在梁阁脸上,“今晚跟我走好不好?” 第一百零五章 跪口 这次电很快就来了,灯重新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 梁阁下唇被咬破了,血渗了出来,他没有擦,也没有表情,半低着头,只一双眼睛黑瞋瞋地望过来,有种阴郁的消沉。 祝余原以为梁阁不会跟他走的。 可下了晚自习,梁阁背著书包起身,停在了教室后门,似乎在等人的样子。 祝余连忙收拾书包,不太灵便地跟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地下楼,楼梯间晕黄的灯光照出梁阁猛高的个子,没有表情的脸,背着的书包上挂着个可爱的毛线粉兔子。 祝余从后边看着。 怪萌的。 他们不言不语地走着,仿佛只是两个同行的陌生人,梁阁边走边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在滑手机,他漠不关心地沉默令祝余焦躁,在一起却没有任何交流的每一秒钟都叫他难以安宁。 不知道是不是顾忧他崴伤的脚踝,梁阁走得并不很快,祝余看着他手机屏幕光映出他清肃的侧脸,眼神暗一暗,从花坛那过去时适时地趔趄了一下,仿佛身形不稳,伸手就拽住了梁阁的袖子。 梁阁猛然停住了,眼睑慢慢抬起来,黑魆魆地望着前方,但他没说话,也没有转过来,就这么站着。 祝余说,“我腿疼。” 他扯着梁阁袖子的一角,打定主意不放,耗了片刻,梁阁又开始走了,任他扯着。 这点胜利给了祝余小小的激励,于是出了校门走到树下暗处的时候,他顺着袖子滑下去,得寸进尺地,握住了梁阁的小指。 梁阁侧过脸,黑眼珠没有任何情绪地觑着他,像看一个冰冷的死物。 祝余都有些怯他,但还是说,“我想牵着。” 梁阁曲着肘就要把手指抽出来,祝余死死握住不松,眼周洇出些水红,讨价还价般的,“我只要一个手指头,好吗?我只要一个手指头。” 他又说,带着些示弱的哭腔,“梁阁,我腿疼。” 他这个月明显清减了许多,下巴颏尖尖的,寡瘦得可怜,那么殷切盼望地凝望着他,这要是个女孩子,谁看了都得说句我见犹怜。 可梁阁说,“放开。” 眼神语气冷得简直要把人冻伤。 祝余怔怔地几乎有些凄然地望着他,周身一点点冷下去,他咬着牙松开了梁阁的小指。 今天晚间非常冷,即将降雪,气温在零下,但祝余觉得自己比外面气温还要冷,他被冻得一动不能动。 他眼神失焦地站着,忽然梁阁曲着肘的右臂出现在他涣散的视野里,他滞了一滞,又看了眼梁阁,迟疑地伸出手搭在了梁阁肘弯。 梁阁将手机横放,两手端着,边走边垂着眼开始打游戏。 祝余的手被他藏在肘弯里,朦胧地感到身体又一点点回温了,甚至有些燥热。他很快把自己哄好了,觉得这样也不错,比牵手指头牵袖子都还暖和些呢,不,是更好。 没有等公交,也没有骑车,梁阁打的出租车。 明明坐到车上,也不需要人扶了,但祝余还是没放开搭在他肘弯里的手,梁阁也没叫他放开,于是他就一直这么挽着。 梁阁懒散又沉默地坐在出租车后座打游戏,不知道是因为他NOI出身,还是天生反应快判断力强,他游戏打得很好。 祝余见他盯着手机打得入神,作弄似的,夹在他臂弯的手不安分地捏了他胳膊几下,有点像挠痒痒。 梁阁侧过脸来撂了他一眼。 祝余弯着眼睛,乌睫红唇,朝他得逞地笑出来。 梁阁继续打游戏。 祝余歪着脑袋去看他打游戏,看看游戏界面,又瞅瞅他,见他眼神和专注力都聚在游戏上,于是脸颊肉悄悄挨到梁阁肩上,趁他还没发难又立刻移开,然后又挨上,又移开,来回好几次,他乐此不疲,像一条骗渔人假装咬钩的坏心眼的鱼。 他很开心,从梁阁去b市集训起,今天最开心。 直到下车前,他们都在玩游戏,梁阁在玩射击类手游,祝余在玩“脸颊碰肩膀不被梁阁发现”游戏。 雪是在车上时下的,下车的时候雪势正大,有一朵凉浸浸地落在祝余脸上,他抬起头,看见雪絮千点万片地坠下来,翩翩然的,像少女的裙摆。 今年第一场雪没和梁阁一起看他还有些遗憾,现在这样也算另一种圆满了。 “梁阁,下雪了。” 梁阁在路灯下抬起头,“嗯。” 回到家时,林爱贞还没回来,祝余带着他进卧室。 祝余卧室不大,梁阁也来过多次了,从没有像现在一样狭窄局促过,两个高高的男孩子兀自立着,头顶的灯都显得不明亮。 祝余正思索着用什么开启话题,梁阁忽然开口,“说吧。” 说吧?说什么? 他倏然醒悟过来,梁阁难道以为他叫他来是要跟他解释吗?可他该怎么解释呢?傅骧还没走,现在解释些什么呢? 他低着头,无意识做了个吞咽动作,明显有些慌乱起来,六神无主。 梁阁看他半晌,拉开门就要出去。 祝余当即把他握着门把的手拨开,拦在门前,“不要走,不准走!” 他其实也不知道叫梁阁跟他回来干什么,他没打算要和梁阁说什么,也没想做什么,他只是想和梁阁待着。 但他现在想把梁阁留住。 他遽然抬起头来,乌黑纯澈的眼睛,看着梁阁说,“我给你口交吧,好吗?”他两手拉住梁阁的胳膊,“之前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说想吗?” 风风火火地,他径直就过去解梁阁的裤子,所幸校服的运动裤很好解,一剐下来梁阁的内裤就暴露在他眼前。 梁阁不妨神避了一下,被他死死按住。 他跪下去,伸着舌头就开始舔,隔着内裤舔他,嫩红的舌尖贴着内裤下的性器轮廓色情又卖力地舔着,几乎有些迷醉,内裤都被他一点点舔湿了,包裹着的性器也一点点鼓胀起来,他舌头几乎透过布料触到了鸡巴上突跳的肉筋,也尝到淡淡的腥腥的少年精液的味道。 他小心地抬起眼看梁阁,梁阁没什么情绪,只眼瞳深黑,居高临下地冷眼觑着他。 但至少梁阁没走。 他收回视线,继续解梁阁的内裤,刚一卸下去,那根东西就弹了出来,直接打到祝余脸上,沉甸甸的像一根肉鞭,流水的冠头正正好抵住他淡色的嘴唇,空气中有股精水的腥味。 祝余眼珠往下瞥,梁阁的性器很干净,还没全勃,但尺寸已经非常非常狰狞可观,他甚至觉得较之前更大了,大得光看着就渗人。祝余到现在都对霍青山当时恐吓他的那句“光插进去能把你活活顶死”深信不疑,他胆虚地咽了咽口水,伸出舌头来。 他吃男人鸡巴的样子很色,一边舔会一边撩起眼看梁阁的反应,伸着舌头细细吻着舔着尝着,直到把整根阴茎都吃得湿亮亮的,嘴也被精液染得水红。 他两手捧着少年勃发的阴茎,闭着眼睛,温柔地,还带些羞怯地在冠头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然后张开嘴慢慢将红硕的龟头含进嘴里。 纵使有过经验,但他并不很娴熟,吃不下去很多,堪堪含进小半根,嘴角已经被撑得完全拉开了,他竭力收住牙齿逼自己往喉眼吞,但真的完全吞不进去,一触到喉头他就想干呕,几次都险些咬到梁阁。 几次下来他感觉嘴里那根东西都软了不少,他听到梁阁在头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心应激反应般地收紧了,一下慌急了,破釜沉舟地,他脱掉厚重累赘的冬季校服,又撩起里面的毛衣,露出清瘦的腹部和胸口。他握着梁阁的阴茎,竟然用自己的乳头去堵他流精的马眼,小肉粒卡在阴茎前端敏感的小凹槽处,像女人用胸给男人打奶炮。 鸡巴不停顶在乳晕上,乳头都被顶得红红的冒出尖儿,似乎很舒服,他一面用自己奶头揉着梁阁铃口,一边鼻腔里哼出些低低的呻吟,脸颊都绯红,抬起水雾雾的黑眼睛仰望着梁阁,下流且寡廉鲜耻到极点。 他一下感觉梁阁的鸡巴硬得在手里跳,暴涨一圈,浮起的肉筋烫得像在烙他的手心,那么大,大得光握着他都能感觉到那股叫人欲生欲死的生猛。 他很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似的,抬起泛着粉晕的脸庞去看梁阁,弯着眼睛笑,他真的很懂怎么笑最纯。 梁阁低着头,眼神疏疏地从半垂的眼睫中漏下来,他看见精水滴在祝余乳晕上,又顺着乳晕流下去,简直像哺乳期的女人在下奶。 他长这样一张清纯干净的脸,却又这么放浪不知廉耻地引诱他,梁阁觉得自己硬得都有点疼了。 啧。 他抬高祝余的下颌,拇指抵开他唇缝,轻慢地抚摸他上牙龈,又撬开他牙关,食指和中指一同插进他口腔,像挑牲口一样摸他齿列,龈肉,上颚,继而漫无目的地绕着他舌头搅了几圈。祝余口腔几乎要盛他手不下,泛滥的口水顺着嘴角落下来,眼神哀哀的,差点呛住。 梁阁手掐着他双颊下凹处,迫使他张开了嘴,祝余抬起头,梁阁的瞳光冷漠而漫不经心地落在他脸上,“喉咙打开。” 他还没做出反应,梁阁就插进他嘴里了,粗暴地,一捅而入,一铳可怖的粗物深入他喉腔。他身子顿时剧烈一耸,几乎以为自己的喉咙被剖开了,剧烈的干呕感涌上来,他差点窒息,眼泪猛地一鼓,就扑簌簌落下来。 生理性的泪水让他视线茫茫一片,梁阁的指尖轻轻挑开他脸上的泪,几乎有些温柔地揉了揉他耳垂,酥麻麻的,他都觉得舒服了,梁阁的手又绕到了他颈后,然后就按住了他后脑勺。 他被按着后脑勺狠狠一入,浑身巨颤,都怕那根东西直直捅进了他胃里,差点翻白眼了,粗硬恐怖的鸡巴撑得那张漂亮净白的脸都变了形,阴毛都要扎到他脸上,来回几次,他的喉管都要撑裂了,口水被捅得呜呜直流。 他想起,暑假时在那个禅意幽静的寺庙寮房里,他也会给梁阁口交,梁阁摸着他的后脑,非常温柔,每捅深一些都要问他,“难受吗?”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 他简直想求救,眼泪婆娑着抬起头,望见梁阁无波无澜的眼睛,漆黑的,漠然地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很怕,他最怕的不是叶连召,也不是傅骧,是梁阁,梁阁的漠视和厌弃。 他难受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梁阁视线扫过他腿间,稍有诧异地挑高了眉,笑了一下。 祝余跪在地上,边被他按着后脑勺操嘴,边仰着头流泪望着梁阁。梁阁低着眼一遍又一遍地抚过他脸上落珠般的泪,动作轻柔,祝余都以为他在哄他,可哽在他喉咙里的那根却动得越来越猛。 “哭什么?”梁阁问,像真不知道。 祝余张着嘴却回答不了。 祝余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起来,没人有空去理会。 性欲染得他整张脸都红红的,桃腮杏面,尤其妍丽漂亮,眼皮都泛出粉色,在一次次被暴力撞击深喉的过程中,他终于找到了诀窍,不停挤压收缩喉头的软肉,开始吸他,梁阁两次被他嘬得停住了。 外面有开门的动静,祝余猛地呆住了。 他妈回来了,林爱贞提着东西,一路磕磕碰碰地进来,她看到祝余房间漏出的光,“满满,满满来帮妈妈提一下!” 没人应声,林爱贞走过去,林爱贞贴着门敲,“满满,满满你回来了吗?” 敲门声在屋里的回响非常大,祝余不止一次地绷直身体吐出那根东西想站起来,都被梁阁压着后脑勺按回去。 他膝盖都快跪麻了,低温和性欲同时煎熬着他,浑身又冷又热,光被操嘴都被操得发晕了,人迷迷瞪瞪的,眼神涣散,下巴全是混着精液的口水,嘴巴被操得咕叽咕叽响,又脏又色。 喉眼被一次次撞开,他几乎要以为口腔和喉咙也是天生是要接纳阴茎的器官,他在一次干呕中再次哽着咽喉猛力收缩了一次,巨大的冠头在他喉咙里突突地直跳,呕吐的欲望前所未有。 梁阁低低“嘶——”了一声,飞快抽了出来,祝余半张着嘴,软红的舌将露未露,放浪又痴迷,梁阁射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上。 精水溅在他红潮遍布的脸上,又流下来,他眼帘半阖着,舌面还像吃男人鸡巴时那样吐着,他抬起水红的脸盘,眼神温顺又渴慕地望着梁阁,那样惹怜。 “说不说?” 祝余在一片眩晕的混沌里听到梁阁这样问,一下懵住了,他没有说话。 梁阁看了眼他,抽纸草草擦拭整理一下,开门就出去了。 外面的林爱贞惊讶地看着他。 梁阁定了定,朝她低了下头,“阿姨。” 林爱贞问他怎么在这,刚才敲门怎么没人应? 梁阁只说在听听力,就又礼貌地低了下头和她道别了。 祝余惊惶地追出来,当着林爱贞直接跑了出去,他们家在二楼,外面有电梯,但从来懒得等,他上下楼从来都走侧梯。 他跛着脚一路踉跄地跑下楼梯,跌跌撞撞地呼吸促急,生怕梁阁已经走了,刚过拐角处。 梁阁正在楼梯下,倚着墙,抬眼望着他,黑瞋瞋的,他说,“有事?” 祝余喘着气,胸口起伏,慢慢走下去,他发狠地看着梁阁,“不准走,我不让你走,你不可以走……” 他走到梁阁跟前来,手触到梁阁指尖,轻轻握住,他失力般将额头嗑在梁阁肩上,说话时嘴唇贴在他侧颈,又说,“你不可以走,不许走……” 天已经很晚了,他也没什么要和梁阁说的,但他就是固执地不想让梁阁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像书里说的那样,他需要很多力量,很多傲气,或者很多爱,才能相信人的行动是有价值的,相信生命胜过死亡。 所以他需要梁阁。 又可能今天难得和梁阁这样亲密接触,他怕一到明天梁阁又要冷漠得一眼也不看他,他想把今天留住。 所以他不想让梁阁走。 楼外的风雪渐大了,冷风透过楼门刮进来,吹在人身上冷得像刮骨的钢刀。 幸好这会儿侧梯没人走,他妈也没有跟下来,只祝余口袋的手机又不识时务地震了起来,但他没有理。他迷离地闭着眼睛,嘴唇沿着梁阁温热的侧颈攀爬,呼吸轻轻地,又圈住他脖颈去吻他。 他抵开梁阁的嘴唇,撬开他牙齿,含着他舌头轻轻地唆。 梁阁接吻从不闭眼睛,现在也是,他人隐在暗处,眼睛漆黑锋利地睁着,一动不动任他吻着。 祝余抱着他,几乎像抱着一块冰,眼睛红得要沁水,“你亲我,亲亲我好不好?” 梁阁别开了脸。 祝余心都要碎了,又蛮横地硬把他脸捧着扳回来,手圈在他后颈,自己踮起脚,又那么强横地自顾自地吻他。 祝余闭上眼睛,他想,我多爱你,一天看不到你我都失落。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个不停,祝余从头到尾都没有理会。 傅骧挂了电话,下着雪,高速上结了层薄冰,叶连召的车九点就上了高速。 打火机砰嚓一响,傅骧点燃了一支烟,他眯着眼幽邃地眺着远处的高速路面,下雪天大货车在高速上打滑撞向小车似乎不是什么新鲜事。 第二天清早祝余出门,绿化带,街边,树上全铺了层厚厚的白雪,整个城市银装素裹,冷气迎面袭来。 傅骧站在楼外,祝余没有看他,径直往小道上走,还稍微有点跛。 傅骧张口就是问罪,“你昨天怎么不接电话?” “我睡着了。” 他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傅骧的眉蹙起来,“你声音怎么了?” 祝余听到这话,都像还有根浑粗的硬物在喉间进出,火辣辣地胀痛,他不动声色地把衣领拉高,畏寒似的掩住下半张脸,把肿痛的嘴唇也一并掩住,他漠然地说,“感冒了。” 第一百零六章 栽赃 街上的雪还没铲干净,雪铺得不厚的地方看得见底下枯黄的悬铃木叶子,祝余没能从傅骧那张脸瞧出端倪,那到底昨天有没有发生什么? 他神思不属地在站台站定,清早的街道上寒风肆虐,因为积雪反射的关系,天光反而比平时亮堂。傅骧走到他身侧来,手插在裤袋里,冷不丁说,“你跟我出国吧。” 不是问句,是个恩赐般的吩咐。 祝余抬起头,眼珠黑漆漆的像只警觉又呆滞的猫,他空了两秒,开口居然是,“你能让我上MIT吗?” “MIT?”傅骧笑出一声,像听了个笑话,却不是笑他想上MIT,他说,“你还想读书?” 祝余的眼睛瞬间就冷了,整个人都冷下来,冷到从傅骧再见他起都没见他脸色这么难看过。 傅骧这才想起来读书是祝余的命,可能是从小就把念书高考当成改变命运的登天梯了,傅骧决定先适当地哄骗他,“你要读书也可以……” 祝余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去。” 傅骧像没听清,盯着他,“你说什么?” “我干嘛出国,我没钱出国。” 他当然也不是真的想靠傅骧上MIT,只是他听到国外本能就想起MIT,也或许是他现在对国外也就这一个心结——就是梁阁可能会去MIT。 傅骧很看不上他的穷酸庸俗似的,神色轻鄙,“要你那点钱了吗?” 但祝余看着他,平淡而坚决地说,“我不去,我喜欢这里,我要高考。” 我喜欢这里,我要高考。 他没再看傅骧的反应,说完径自上了公交。 没有任何事能比高考重要。 祝余的脚还肿着,走起路来一抽一抽地钝疼,加上天冷积雪,进教室比平时晚十多分钟。 梁阁已经来了,艾山正坐在霍青山座位上弓着身探出过道和他说着话,梁阁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低着头正在写字,又从桌兜里摸出根什么来,不耐烦地抛给了艾山。是根能量棒,艾山欢欢喜喜地接过,剥了包装开始啃。 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 说不清失落还是不失落,祝余垂下眼,往自己座位去。 抽出语文书摊开来,他自我告解般决定,不管了,至少以后在学校都只想读书的事。 第六节课,高三有个集会,请了往年高考命题组的教授开讲座,等讲座结束,第七节课也结束了。艾山和梁阁原本想去打篮球,可球场上的积雪刚被铲完,又疏疏落落下起来,渐渐大了。 高三生们蜂拥着回教室,走廊上人潮汇集,祝余不甚灵便地往教室走着,听得到后边艾山勾肩搭背地揽着梁阁,在大喇喇笑着和他说些什么。 祝余真恨自己如此耳聪目明,为什么在这样嘈杂的人群里那方的动静却仍然能清晰地传入他耳底,而且根本不因他的意志而转移。 他正躁乱,走廊上忽地响起一声爆喝,是辜剑的声音。 “你在搞什么?给我站这!” 走廊上的学生纷纷停下,视线看热闹般聚了过去。 祝余迟疑片刻,也望过去,看见辜剑背着手一脸怒气地站在年级组门口,面前是被他喝止的梁阁。 梁阁立在那,眉间不明就里地敛一敛,“怎么了吗?” 辜剑粗声质问,“你打什么篮球,你很闲吗?” 梁阁甚至都没有边走边运球,他是单手向下握着篮球走的,也没有喧哗打闹,真的单纯就是从年级组外的走廊上走过去而已。 不知就怎么撞辜剑枪口上了。 梁阁说,“现在下课。” 辜剑置若罔闻,继续对他喷沫输出,“我警告你啊,少给我拽!你是不是就以为你竞赛拿了个头名,早早保送了,就很了不起,很牛气啊?” 祝余都觉得辜剑有些胡闹,在没事找事了。 梁阁手撑在走廊栏杆上,仿佛烦躁地侧了下脸,又侧回来,他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瞥着辜剑,不耐烦又嚣张的样子,“不然呢?” 剑拔弩张得所有人都觉得要打起来。 辜剑立刻拍板,“好!那你就去拍学校那个视频吧!” 不止梁阁,走廊上所有停下来看热闹的人都没回过味来,“什么?” “学校宣传视频缺个……男生,既然你这么闲又这么了不起,那就你去拍吧。” 祝余差点要笑,这么九拐十八弯,吵吵嚷嚷迂回了一大圈,直说要梁阁去拍学校的宣传视频不行吗,小老头真够别扭的。 傅骧接起电话时接近半夜,整个城市都寂静,电话那头是个端肃的女声,质问的语气,“你干了什么?” “你不是知道了吗?” 然后他就听到他那从来自诩严肃优雅的母亲,压着火,歇斯底里地说,“你疯了,我告诉你,给我回来!” “我过几天就会回去。” “立刻回来!” 傅骧充耳不闻,俯瞰着夜晚城市的软红香土,自顾自说,“我还要带个人回去。”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能不能跑脱都是一回事,刚能下床你就给我跑回国,还惹……” “挂了。” 傅骧将手机一撂,倒进沙发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直视着黑夜,他要带回去,就是要带回去。 祝余这两天心里都惶惑难安,一直想着要不要给叶连召那边打个电话试探一下呢,又怕反而有此地无银的嫌疑。 从来都是叶连召那边单方面联系他,他极少主动联系,导致现在一点消息渠道都没有。 搞不好傅骧根本没有想搞叶连召的意思,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自作聪明地自以为是。 他决定不管了,是坐以待毙也好,还是坐享其成也好,干等着算了。 早自习下课,辜剑带了个三十来岁胸前挂了个相机的男人在高三教学楼各班探头探脑,然后停在了十班门口,男人指着抬起头的祝余,“那个,一组中间这个男生,就他吧。” 这是来给鹿鸣拍宣传片的摄影师,其实是国际部那边来的人,他说还缺个男生,要挑一挑。辜剑问祝余,今天的自习课能不能匀出来? 祝余不想耽误时间,推脱,“我脚崴了,还没好。” 那个摄影师却像很属意他似的,“不碍事,不用你干什么,很简单的。”还嘱咐他到时背著书包下去,“书包里最好装点东西,别太空了,看上去有点充盈感。” 祝余只得讷讷点头。 自习课一响铃,祝余就收了几本书装进书包里,沉甸甸的起身出去了。 傅骧倚着课椅,看着他起身,闲适地敲着桌面,笑了一下。 这两天还在断断续续地落着雪,整个校园都披着一层积雪,从教学楼出来,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 他不知道这种天拍什么宣传片,可能是想拍校园四季,外边太冷,一行人正在礼堂躲寒,可能分了几组,他没看到梁阁。 祝余没多少镜头,但他需要背著书包走过一段覆着雪的林荫道,他脚还不甚轻捷,走起来总有点跛。他真不明白,他都说他脚崴了,干嘛还非要他来拍这些东西。 中途休息一会儿,祝余百无聊赖地等在那里。 其他人围在摄影师旁边叽叽喳喳,摄影师三十来岁,发型是个蓬松的“狼尾”,下巴有片胡子,似乎说话很幽默,逗得几个女生笑语不断。 他取下胸前的相机,说给她们拍照,又把祝余也叫去,一人拍了几张,祝余这次也跟在旁边看效果,然后完全被相机吸引了注意。是富士的中画幅,祝余还没上手过富士的微单,而且是中画幅,他有一点点好奇。 摄影师似乎看出他的热衷,意味深长地睇了他一眼,笑了笑,“想玩啊?会玩吗?要不要试试?” 祝余没耐住接过来端详了一番,这个摄影师人真的很不错很大方,还让祝余出去拍着玩玩。 祝余于是出了礼堂,小心地端着,试着拍了几张落在树梢积雪上的乌鸫,成品特别惊喜,像素强得夸张,宽容度和高感也异常强悍。他难得有点开怀,端着相机漫无目的地四处拍了拍,镜头扫过勤学楼那排黄绿的小叶女贞,猛然窥见一个熟悉的高挺的侧影。 他心下一动,迅速调焦偷偷追拍,在他按下快门的瞬间,梁阁警觉地偏过头,一眼望过来,祝余呼吸一窒。 等他放下相机,人已经走了,他看着照片里梁阁漆黑神秀的眉眼,笔直利落地望过来,冰天雪地的,锋利得像把开刃的剑。 他掩下遽然而至的紊乱心绪,回到礼堂还相机,只剩摄影师在那收拾器材,摄影师叫他把相机放那,直接去图书馆找另外一个拍摄人员。 祝余原本以为他的任务就是走一段路,怎么还有图书馆,但他才玩过人家的相机,也不好说什么,没拿死重的书包,直接去了。 拍这些特别吃时间,一直磨蹭到下节课都要上课了,祝余回到礼堂,礼堂里的人正乱哄哄四处搜寻着什么,他急急忙忙提著书包要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书包好像重了一些。 即将出礼堂,摄影师喝住他,“你站住!” 摄影师几步上前揪住他,蛮横地夺过他书包,拉开拉链,然后当场拿出了那个富士微单。 礼堂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祝余的脑海和神情同时一片空白,都说不上百口莫辩,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放进去的?” 后来乱糟糟的,领导来了,辜剑来了,班主任也急匆匆赶来了。 先是班主任单独和他了解情况,他乍一见到班主任竟有些内疚,又给讨厌处理麻烦的班主任添麻烦了。 “方老师,不是我拿的。” “好,老师知道了,你放心。” 班主任领着他进年级组办公室时听到辜剑的声音,他嗓门大而粗哑,“他不可能!他之前是我文学社的社长,要经手好多机子,他要拿早拿了。而且他特别踏实聪明一孩子,绝对是出茬子,误会了!” “这能一样吗?他在学校读书,不见了东西查起来方便啊。我又不一样,我这走了之后才发现不见,他早带回家销赃去了,我找谁说理去?” 祝余走进去,“我没拿,剑哥,你们调一下礼堂的监控就知道。” 摄影师坐在椅子上,“你明知道你们学校礼堂监控不开,故意在礼堂偷的是吧?” 祝余始料未及,他原本以为看过监控就能真相大白了,他还想着快点回去上课。 他定了定神,开始捋时间线,耐心地和摄影师解释,“我真的不知道谁放我包里的,当时我把相机还给你,你叫我放在椅子上,然后我直接走了。” 他原本想说,他把相机还给摄影师之后,就直接去图书馆了,那段时间他都不在礼堂,怎么可能偷了相机再放进自己书包里。 谁知摄影师说,“你什么时候还给我了?” 祝余猛然醒悟过来,他愣了一秒,然后望向摄影师——这种拙劣,烂俗的栽赃。 他几乎要笑。 他想不出自己和这个人有任何牵扯瓜葛,他以前都没见过这个人,他宁愿相信摄影师真的忘了,要不然他真想不通这人为什么要整他。 “你还给我了,那它自己飞你包里去的是吗?”摄影师看着办公室里几个领导和老师,“你们去问那几个学生,刚才在那是不是他一直盯着我那台富士,那个样子哟……我还好意借给他玩玩,结果他顺手牵羊直接给我顺走了。” 那个样子哟…… 祝余一瞬间真想穿越回去把自己眼珠剜了,他再也、再也不要看别人的东西。 班主任说,“事情还没有定论,你注意言辞。” “人赃并获还没有定论啊?老师要你说,这怎么才算定论?那这都你们说了算呗,在你们学校发生的事,又是你们的学生,你们要护短直接不认账说只是不小心放进去忘了就把我打发了呗。没门儿,我反正也要离职不干了,现在我就要个说法。” 他气定神闲地说,看着放在主任办公桌上的相机,“我直说吧,我这机身四万,一颗定焦两万,算金额巨大了吧,最少判三年。” 几个领导和老师一齐噤了声。 他也看出学校不想闹大,更不想和公安系统扯上关系,不急不忙地说,“要私了也行,但我绝不姑息这种人,起码得开除吧,害群之马!” 辜剑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报警。”祝余平静地说,却掷地有声,“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查。” 年级主任连忙打圆场,“马上祝余家长就来了,先不要急,学校内部了解一下事情原委。” 祝余的反应比刚才在他书包里找到相机时大得多,他情绪激奋,“为什么叫我妈来?!根本没证据的事凭什么叫她?” 主任说,“这件事太大了,需要家长在场。” 而正好祝余妈妈就在校门外。 祝余一下焦灼起来,呼吸急促,就像被针刺般焦躁不安。 摄影师说,“哟,这下急了?” 他妈该怎样失望? 祝余简直不敢想象,他妈那么敏感神经质,把他当人生的全部倚仗,成绩下滑一点她都要崩溃,她怎么能面对自己儿子疑似偷窃犯。 他脑子里不断闪过那句“满满,你就是妈的盼头”,他妈会怎样歇斯底里地痛苦,会怎样受不住地落泪。 他甚至祈祷在林爱贞来学校的路上,世界就此灭亡。 世界没有灭亡,林爱贞很快就来了,她穿得很肿很多,踏了一双便宜的雪地靴,鞋面上溅了许多雪污,显得脏而旧,看起来平凡苍老,她不是一个光靠外表和打扮就能给孩子争脸的母亲。 林爱贞有些诚惶诚恐地进来,十分低姿态地和各位老师问了声好,然后才转过去看着祝余,她说,“满满,没有吧?” 祝余摇头,“妈,我没拿。” 林爱贞点点头,站在他面前,对满屋子的人说,下意识低着身子,“他没有拿,他说没有拿。” 摄影师说,“在他包里找到的。” “在他包里找到的也不一定是他拿的啊,你们学校的监控呢,会不会是别人放进他包里的?” “大姐,难道还有人栽赃他啊?你以为拍电视剧吗?” 他好笑地耸着肩膀笑了一声,以示不屑。 但林爱贞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为什么不可能?电视剧这么演,现实生活就不可能发生吗?还有人学着电视里杀人呢,你怎么不说?” “能讲点理吗,狡辩什么呀?” “我在讲理啊,你说是在他包里找到的,可是他说他没有拿,我就想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放进去的。可能你们都是高素质的人,周围也都是些素质高的,不清楚这些,这种事很多的,你像我出摊就经常收到假钱,还有人故意往别人摊位上掺东西……” 她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也不像有些中年妇女一样泼辣爽利,她甚至只读过小学,没什么文化,从祝余小学三年级开始学分数就起,她看到作业本就要说,“满满好难哦。” 就算她就在鹿鸣门口摆摊,但她从来都不进鹿鸣,她怕给祝余丢人。 她那么笨拙,又小心翼翼低姿态地尝试和人讲道理。 祝余简直不落忍,他受不了他妈这样认真说话,却被人看戏一样地鄙夷。 他几次想拉住他妈,但林爱贞拨开他的手,固执地护在他面前,“没事满满,妈来说。” 摄影师坐在椅子上,喝了口面前杯子里的水,一副啼笑皆非的便秘模样,“你那什么,什么摊子,和这事有什么关系啊?大姐,我说实话啊,其实我看你就知道你们家孩子为什么偷了。” 他又说,“这种家里穷,成绩好,品行低下的我见得多了。眼红嘛,心里不平衡,手脚就不干净。”他露出那种轻鄙的神情,“上几届不就有一个吗?惯偷。” 他上下打量的眼神就像剐鱼鳞的刀,生生要从祝余身上剐下一层自尊来。 班主任和辜剑同时出声喝止,祝余一瞬间恼得身体都绷紧了,但林爱贞比他更生气,她怒不可遏,呼吸一下重起来,面红耳赤地看着摄影师,语气也变得咄咄有力。 “他没有偷!你要说是他弄坏了,多少钱我都赔给你,但你说是他偷的,绝对不可能,他不可能拿的!你们以为我成天支个摊子在学校外面我们家就很穷是吗?可能没你们那么有钱,但我挣得不少的。” “我每天五点就起来,晚上十点多才回去,我都是为了他,你们知道吗?他特别努力的,又聪明,还勤快,别人家孩子占一样就很好了,他样样都好。”她叩着自己心门,嗓子眼被泪意涨得疼,声音都颤,却没有哭,“他还有一个我这样神经病的妈,他又要上课,还得顾着我,老有人来问‘阿姨你是我们班长的妈妈吗?’‘阿姨你是我们社长的妈妈吗?’……都知道我儿子长得好又优秀,他到底哪里不好啊,你们就认定他是贼?” 祝余觉得自己胸口闷疼得要不能呼吸了,他恍惚像又回到那一天,在那个旧市场,所有人都在看他和他妈的笑话,他该怎么办,哪里再有一块碎了的水泥砖让他操起来砸过去? 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他妈为什么要因为他来遭受这种难堪。 他背过身去,对着墙壁,眼珠极力往上瞟,他怕眼里有水满出来。 “妈,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穷是他的错吗?”林爱贞指着自己,“穷是我的错!他哪有什么错,他就是好啊,他就是品学兼优啊,上学期方老师给他的评语上也这么写啊。” 她转头看向祝余的班主任,用一种近乎卑怜的口吻,“方老师,是你写的‘品学兼优’啊,你说他品学兼优的,‘祝余同学聪敏刻苦,品学兼优’……” 她反复地念着“品学兼优”四个字,像抱住一块救命的浮木。 班主任只好连声安抚她,“是的祝余妈妈,您放心,一定会查清楚的,我们都相信他。” 摄影师悠闲地坐在那里,“开始演苦情剧了?现在贼是不是都熟这一套,我弱我有理。” 他说这话的时候,瞥到林爱贞身后的祝余,黑眼珠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股阴阴的狠劲,像条蛰伏的毒蛇,尚还幼小,但一定会找准时机,一口咬断他喉咙。 他竟无端有些发瘆。 林爱贞气得浑身发抖,都破了音,仍然没有哭,“你们查,你们现在就查!真要是他拿的,我和他一起去坐牢!但是事儿没搞清楚前,你们再敢骂他一句贼,我吊死在你们学校门口!” 她目眦欲裂地盯着摄影师,带着股狠辣地顽韧,进门时那个怯弱的中年妇女无影无踪,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恨不能生啖其肉,“你,就是你,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我就算死也要带你下去,你就看我敢不敢?” 骇得满屋子领导老师马上围过去安抚她,也可能是为了按住她。 办公室乱成一锅粥,走廊有迭起的脚步,渐渐近了,很快,梁阁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他不知道从哪跑过来,一身冷冽的寒气,稍稍有些气息不匀,他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缓步走进办公室,还是辜剑率先回过神问了句,“你干什么来了?!” 梁阁没应声,仿佛无知无觉,他径直往里走,停在办公桌那摄影师面前。摄影师仰头望着这个长相清冽的高个少年,对上他疏疏落下来的目光,无意识咽了下口水。 梁阁指着桌上的相机,看不出情绪,问他,“这个吗?” 摄影师一时间都有些懵圈,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忽然出现,又问这个干什么,但他下意识呆呆“嗯”了一声。 梁阁点了点头,然后拿起相机往地上一砸,“砰”的一声巨响。 在场所有人都骇了一跳。 梁阁语调毫无起伏地“啊”了一声,是一目了然地敷衍地惊讶,“不小心摔坏了,我来赔吧。” 摄影师傻眼了两秒,蹭地从椅子上蹿起来,“不小心?!你们都看到了吧,他举起来砸的!” 他仿佛受不了梁阁这样明目张胆地猖獗地颠倒黑白,气极了,上蹿下跳得像只暴跳如雷的狒狒,“他就是故意的!他干什么,你们学校怎么回事,你知道我这个相机多少钱吗?!” 梁阁一只鞋踩在破碎的机身上轻慢地碾着,他低下眼看着自己鞋底一点点将相机踩得更碎,半晌才抬起来,漆黑漠然的一双眼睛,他说,“不知道,没见过便宜货。” 任凭摄影师气急败坏,学校领导们看着碎裂的相机,却霍然领悟到矛盾主体已经被转嫁了,祝余拿没拿好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梁阁直接把东西砸了,翻篇了,是新的矛盾了,正是和稀泥的好时候。 摄影师也似乎回过味来了,他指着祝余,“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你说你没拿,那我相机长腿跑你包里去的?” 不期然地,梁阁说,“我放的。” 平地惊雷,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他,又是辜剑率先问,“你放的?你为什么放他包里?” 梁阁却自顾自走到办公室饮水机那,拿纸杯接了杯热水,小心地端给林爱贞,“阿姨喝水。” 从林爱贞进来起,两方就开始争执,都忘了接杯水给她。 林爱贞怔了怔,双手接过去,“谢谢。” 梁阁这才应声,“我看他拿着拍了照,我以为那是他的。” 合情合理,似乎很说得通。 他说完又往饮水机那去,抽出纸杯又重新接了一杯,水声汩汩。 摄影师大声否认,“不可能!” 梁阁走到祝余面前,把水递给他,没有说话。 祝余对上他黑瞋瞋的眼沼,指尖隔着纸杯触到一点点热温,心里雪崩似的哗啦作响,他知道绝对不是梁阁放的。 梁阁等他接过去,才慢条斯理地偏头去看摄影师,“为什么不可能?我也去过礼堂。” 摄影师却斩钉截铁,“就是假的,你撒谎!” “那报警。”梁阁走到摄影师跟前来,没什么情绪,“现在就报,看是他因为偷窃罪进去,还是你因为诬告陷害罪进去,你来报。” 梁阁个子太高,比摄影师高大半个头,摄影师几乎被笼罩在他阴影里,摄影师虚得又坐回到椅子上,叫嚣着说,“干嘛啊,逼我啊?” 梁阁一动不动地立在他面前,像个煞神,阴寒渗人。 摄影师喉结滚动几下,眼珠乱转,“你别以为我不敢报啊!” 他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想逃似的灵活地从梁阁身侧钻过去。 被梁阁拽着后领子又直接掼回椅子上,梁阁手撑在他椅背,俯下身,一双眼睛黑瞋瞋地压向他,“报啊。” 梁阁劲太大,摄影师扔在椅子上被摔得后背一片麻,还在挣动着起身,活像个翻了壳的王八。 梁阁径直从摄影师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像杀鳖时用铁钉钉住鳖脑袋一样,右手按在他挣动不休的额头,面容解锁,按了几下贴在他耳边。梁阁居高临下地睇着他,声线彻底沉下去,阴翳又烦躁,他说,“我让你报。” 等林爱贞谢了各位老师和领导,又嘱咐祝余和梁阁快些回去上课,匆匆往校外去了,领导和老师们开导了几句也散开了,梁阁正转身要出教学楼往校外去。 祝余拦在他面前,于情于理他都该说的,“谢谢。” 他神色苍白,那么失意又那么落寞,像风吹一下都要碎掉,只一双眼睛忐忑又乌亮地把人瞅着。 下课铃响了,是第八节课,学生们鱼贯地涌出走廊。 梁阁又一次无波无澜地从他身侧过去,错身而过的瞬间,指尖仿佛无意地勾了他小指一下,皮肤短暂而清晰的摩擦,祝余的心微微一动,听到他说,“嗯。” 第一百零七章(上) 计较 这事虽然最终没对祝余造成什么后果,但当时在礼堂目睹摄影师从他包里翻出相机的人不少,三个年级都有,多少是要传出些风声的。 学校对这类事件从来是大小事皆化了,把事无声无息平了就是大功德一件了,不可能特意为他澄清。 祝余没去吃饭,他敛下心神提著书包慢慢跛着上楼,差不多都去吃饭了,楼梯间很空,有人正从楼上下来,祝余视线往上一抬,和王洋的眼神撞个正着。 王洋一见他立刻停在那不动了,像一只被吓得逼到墙角的大仓鼠,他鼻子的伤已经好了,还是那么白白嫩嫩的胖。 他非常局促,祝余看出来了,祝余未必就不局促,甚至比局促还要多一层内疚和落寞,这是一个曾经非常喜欢他的同学。 他每看见王洋一次,对自己的怨和对傅骧的恨就多一分。 王洋无措地抓着楼梯的扶手拦杆,如临大敌般,焦灼又支吾地,“班……祝……”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一眼扫到他手里的书包,又期期艾艾地问,“需、需要我帮你提书包吗?你的脚……” 祝余说,“不用了,谢谢。”又怕王洋觉得是他不想搭理他,“你要去吃饭吧?快去吧,要晚了。” “哦。”王洋应了声,逃似的跑下楼。 祝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碍了碍,又提著书包慢慢跛着上楼,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时,忽然听到身后软糯糯一声,“班长。” 他一愣,回过头去。 王洋站在楼梯下,鼓足了勇气似的,笔直地站着,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知道不是你拿的!肯定不会是你拿的!你绝对不会拿!”他看着祝余,像个忠诚的士兵,胖乎乎地笑起来,本来就小的眼睛笑得都看不见了,“因为你是非常好的班长,我知道,我已经和他们说了,不是你拿的,我还会和所有人说,就不是你拿的!” 祝余心尖像被掐了一下,喉咙里哽着团棉花,半晌说不出话,他听到自己牙关隐隐打颤,不知道眼圈红没红,他对着王洋笑起来,“谢谢。” 王洋低着头嘻嘻笑了一下,羞涩似的,“那,那我去吃饭了。” 祝余提著书包上到三楼,他背抵住墙壁,闭着眼睛靠了会儿,才回教室。 第二天清早,祝余下楼出门上学,傅骧居然没在楼下,也不在小区外——傅骧没来。 怎么回事? 他独自坐车去了学校,今早醒来脚踝已经不怎么疼了,冬天早晨六七点钟光景,鹿鸣校门已人头攒动,穿着千篇一律臃肿校服的学生汇聚成流。 忽地,从校门口拥挤的人潮中冲出个仓皇的人影来,直直扑到在祝余跟前,然后扑通跪了下去。周围所有人包括祝余都惊得滞住了,他下意识退了一步,还以为这人是摔倒了,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去扶。 是个成年男人,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祝余一时间没想起他是谁,直到他趴下去额头“咣”地嗑在地上,祝余看到他脑后的“狼尾”,是那个摄影师。 祝余惊惶的目光当即冷下去。 他冷眼瞥着摄影师对着他“咣咣”连磕了几个头,戴着口罩祝余只看得到他赤红的血丝遍布的眼睛,形容狼狈而仓皇,像脖子后放了把铡刀,呼吸急促地不停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吃早餐的,进校门的,说话的,四面的目光都聚过来。 祝余也作个惊慌苍白的模样,校门口驻足的学生都看着这个秀挺的男孩子无措地站在那,被人不停地磕着头,几次想上去搀人的样子,“什么事?怎么了吗?” 直到保安听到骚动,迅速挤开人群过来。摄影师慌忙起身,低着头要跑,从祝余身边跑过去的瞬间,祝余在他耳边飞快地低声说,面上还是那么惊慌无辜,“杂种。” 摄影师绊到他脚又狠狠磕了一跤,狼狈地爬起身跑出人群。 等保安和热心同学问过祝余有没有事,人群被轰散开,周遭打探的视线仍然若有若无,祝余强自镇定地继续进校。 学校进门后有条主林荫道,栽着樱花和国槐,四处有人聚在国槐前在定神张望议论着什么,祝余凑过去,看到树干上贴着张纸。 “本人孙以侃,昨日于鹿鸣中学蓄意栽赃诬蔑某高三学生偷窃……” 四处都张贴着,树干,转角,公告栏,没有提及祝余的名字,但指向性明显。过不了多久,等学校发现,就会把这些尽数清理掉。 周遭口舌嘈杂,议论不休。 祝余不知怎么,猛然间回想起高一时蒋艺和他说起梁阁,“附中的小混混在校门口给他磕头……” 他那时听到只以为是有人讹传。 是梁阁吗?会是梁阁吗?梁阁会做这种事吗? 他骤然疾奔起来,吁吁往教室跑,艾山正躲桌兜里看女团跳舞,周边一暗,吓得他立马将手机往里一推,打开书撑着头做刻苦状。 祝余喘着粗气问,“梁阁呢?” 艾山见是他心率才降下去,往一边瞥了眼,“还没来呢,你俩和好了?” 祝余没做声。 艾山仔细打量他几眼,拉住他胳膊嘘寒问暖,“吃饭没祝观音,你咋都瘦了,这小巴掌脸看得哥哥真难过,拿点吃的走吧,这个要不?” 祝余摇头要走,“我吃饭了,不用。”又瞥到艾山手里是前天梁阁扔给他的那种能量棒,一把夺过,“谢谢。” 一整天,梁阁都没来学校,傅骧也没来,祝余一天都格外焦躁。早自习时班主任和年级组还一起来找了他,关于校门口的事,祝余只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晚上祝余火急火燎地回家,满心躁动,他窝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忐忑地看着手机,按捺半晌,拨出了叶连召的电话。 “嘟嘟”的拨出音一声又一声,祝余急迫又紧张得口干舌燥,一直没人接,马上要自动挂断的时候,接通了。 可接通了却又没人说话。 祝余定了定,试探着问,“喂?叶叔叔?” 对面是个陌生的男声,声线很年轻,“你是谁?” 祝余心头一跳,用一种懵懂无知的语气反问,“你是谁,我找叶叔叔。” 那边静了静,“他没空。” 没空? 祝余心口突跳,半真半假地问,“为什么没空?他答应我的。” 然后他听到那边长吸了一口气,似乎把手机话筒捂住拿远了点,只依稀听到在囔囔着什么“三叔”“小男孩儿”的,过了会儿,换成了另一个的公式化的男声,以出国公干正在开会为由打发了他。 这么刚好出国了?祝余不太相信,他笃定有事发生了,实在没有消息渠道,上网搜了叶连召的名字,什么也没搜出来,又另辟蹊径,在新闻咨询那栏搜了下“叶某”,也没搜出什么东西。 第二天早上,傅骧还是没有出现。 祝余心里强烈地盼望是因为傅骧不知死活去搞死了叶连召,而被叶家追缉,跑了,或者被逮走了,再或者,死了。 哪个都可以。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轻盈起来,很有些志得意满,他忽然很想很想见梁阁。 可到学校的时候梁阁座位没人,早自习下课,仍然没来。 他等了又等,只好去问简希,“简希,梁阁呢?” “他?”简希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说,“冬令营去了吧?” 偏偏这时候又冬令营去了。 祝余的心倏地沉下去,“哦。” 这周高三放月假,周五晚自习只上到八点,祝余从公交上下来。 早上那么急急忙忙想见梁阁,可事实上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和梁阁解释,或者说该怎么和梁阁圆谎。 他当然不准备告诉梁阁叶连召和傅骧的事,别说叶连召看样子还是梁阁家的世交。他也丝毫不想让梁阁认为他阴狠刻毒,该怎么骗过去好呢? “小同学。” 他一顿,看见对面站着个男人,穿件黑色的皮夹克,中等个子,烟嗓,招了招手,笑着问他,“请问你故南巷怎么走啊?” 祝余背著书包驻在原地,望着对面没有动,这个人穿着不差,人也不老,不至于没有手机地图吧,而且他直觉这个人怪怪的。 可能见他一直不动,男人朝他走过来,走路时左边的脚明显是跛着的,祝余的心登时一动,残疾人吗? 他很有些羞愧,连忙上前去,“叔叔,故南巷有点远的,你可以坐公交车去……” 男人点着头,眼角的笑纹牵起来,“谢谢谢谢啊。” 街上寒风刺骨,男人笑眯眯地看着他,祝余闻到他嘴里有很重的烟味,“小同学你想出去玩吗?” 祝余没懂,以为男人是想让他领着去故南巷,“什么?故南巷吗?对不起,我要回家了叔叔。” 祝余听到男人似有苦恼地低声说,“那可不行啊。” 接着男人的手扣在他肩上把他往里一扳,有什么东西猛地捂住了他口鼻,祝余眼眶瞬间鼓大,剧烈挣扎起来,然后被人揪着直接丢到车里。 祝余是被冻醒的,头晕且乏力,他被靠着墙扔在地上。 是个教室,冬天晚上的空教室非常冷,没开灯,外边有光泠泠地泻进来。静悄悄地,傅骧正坐在一张课桌上,手撑在身侧,上仰着头,伶俜而悠哉地等他醒来。 傅骧笑着瞥了他一眼,“醒了。” “醒了我们就走吧。”傅骧走到他面前来,俯下身看着他,眼里有漂亮狂热的神采,像宣布什么盛大愿景,“我来做你的虎鲸!” 傅骧本不想掳人的,他原想让祝余被学校开除,心灰意冷再顺势带出国去,没想到那个摄影师那么不中用。而叶家又很快就要查到他头上,把他母亲急得电话不停,昨天都叫人把他捆了直接带出去,“你真的疯了,你再不回来,李频都不一定能把你捞出来!” 但傅骧还是又回来了,他本身回国也不是为了什么叶连召,他是为了他的狗回来的,他要带走他的狗,只是顺便清理一下碰过他狗的杂碎。 祝余最后的记忆还是那个问路的男人,他从没遭遇过这种事,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恐怖。为什么傅骧会在这里,他要干什么? 祝余蹙着眉,“我要回家。” 像他十分扫兴似的,傅骧的脸瞬间阴下去,挂着些明晃晃地厌烦与嫌恶,“你真的很讨嫌,你能不能闭嘴。” 傅骧手插在裤袋里,在他旁边的墙上不以为意地蹬了一脚,“就这,你抡了我一下,然后你就跑了。” 这是清泉。 祝余才发现这是清泉,傅骧为什么带他来清泉? 傅骧半蹲下去,专注地盯着那扇墙面看了半晌,似乎有些遗憾,“这儿沾了我好多血,居然被粉刷掉了。” 又站起身来,“算了。走吧,你想去哪,先去东南亚怎么样?” 他在这把人丢了,他就要在这把人带走。 东南亚? 傅骧站在祝余身前,低下头,祝余被他拢在阴影里,他笑起来,愉悦地,眼睛狭长,“我们得赶紧了,因为我把你那个什么叔叔撞得半死不活,他们家估计正到处找我呢。” 祝余一时间惊恐到极点,他算计傅骧和叶连召的时候,丝毫没意料到还会有这一出,傅骧竟然要带着他一起跑。 绝对不行。 祝余踉跄着起身,他扶住身侧的墙面,悄悄往后退,眼睛阴黑地瞪着傅骧,“你就这么喜欢我?” 傅骧脸上的笑意顷刻消失殆尽,“谁他妈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你非要带上我干什么?” 祝余看着他,带着些早知如此的鄙薄,“你就是喜欢我。”他说,“不承认吗?” “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 祝余还有些不稳地眩晕,他死死咬住舌尖保持清醒,“我去哪你都跟着,你去哪都想把我带着,没我不行还是非我不可啊?” 傅骧似乎烦不胜烦,切齿般朝他低喝道,“谁他妈想管你,你把我的狗还给我啊!” 祝余根本不知道他发什么疯,他甚至不知道傅骧养过狗。 傅骧烦躁地闭了下眼,一脚蹬翻了课椅,他看祝余还在不断后退,又是一阵烦闷,“你搞什么?我都说要做你的虎鲸了。” “我不要虎鲸。”祝余说,“我要回家,我要高考。” 傅骧非常看不上高考。 甚至说,他觉得上学本就是件极端愚蠢的事,要不是因为祝余,他绝不可能去学校当什么高中生。 祝余也无非是长久地被环境和阶层影响,以为高考是登天的梯子,高考也确实是穷人的纵身一跃,可跃完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在社会中成为一只庸碌繁忙的工蚁。 这一切都是秩序,秩序都是人定的,傅骧讨厌按照别人的秩序做事,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才不要做工蚁,就算是上等的工蚁。 傅骧要做鸟,做风,做祝余的虎鲸。 他漂亮的凤眼在黑暗中阴恻恻地睇着祝余,黑得发亮,“你真的很蠢,叛徒。” 他叫祝余叛徒。 祝余抬起手触到教室后黑板挂着的板擦,握在手里,然后狠狠朝着傅骧的脸掷了过去,板擦命中傅骧鼻梁。 他转过身打开教室门就跑,玩命地跑,他一路跑走廊的声控灯一路亮,冷风刮着他脸过去,他听到傅骧跟着追出来的声音。 他一路跑到楼梯口,楼梯间的灯坏了,昏暗中,楼梯上正有人拾级而上,影影绰绰的,祝余仓惶间跑下楼时正撞到那人身上——是那个问路的笑眯眯的男人,是傅骧的同伙。 祝余一瞬间恐惧得汗毛都竖起来,走廊上传来傅骧渐近的脚步声,怎么办?大叫会不会有人听见,清泉周末有没有守校老师? 他在这种恐惧中忽然想起高一的寒假,梁阁和他连麦打游戏,“如果你害怕,就叫我的名字。” 梁阁。 他祷告般喃喃念了梁阁的名字,声线颤弱,“梁阁……” 身前的黑影低下头看他,“嗯?” 嗯? 祝余遽然抬起头来。 梁阁的脸近在咫尺,“怎么了?他欺负你啊?” 再近一点点,他都要贴上梁阁的嘴唇,真的是梁阁吗?是不是恐惧导致的幻觉,他凑过去,鼻尖贴到梁阁皮肤,真是梁阁的味道。 他呆呆的,听到梁阁笑了一下,“算了,你别跟他计较。” 梁阁将他揽到身后去,又抬起眼来,“我跟他计较一下。” 第一百零七章(下)坏蛋 傅骧站在楼梯口,眉头蹙起来,是一种介于不耐烦和困惑的神情,“你怎么在这?”又左右看了一圈,气急败坏地,“人呢?!” 没人应他。 梁阁踩着楼梯要上楼去,祝余惶惶然叫住他,“梁阁,你不要去,他打架很厉害。”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傅骧热衷且擅长暴力,并以此为乐。 梁阁回过头看他,像没听清,稍稍偏着头,“他打架很厉害?”又抬起眼看着他,“他打你没有?” “没有。” “打过没有?” “打过。” 梁阁点点头,又继续上楼,“好,我知道了。” 傅骧脸色极差,掏出手机在打电话,刚贴到耳边,梁阁已经要上来了,他烦得一脚踢过去。 梁阁抬手挡了一下,并且迅速捞住他的腿,快步上楼,一脚撂翻了他站立的左腿,傅骧直接腾空往后栽倒,重重摔在地上。 梁阁说,“起来。” 傅骧眼神阴毒地瞪着他,恨恨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反应,梁阁就一鞭腿踹了过来,太快了,饶是他往后闪避了一下,还是被狠狠踢中了头,从耳侧到左下颌,他人都扑到走廊栏杆上,牙齿磕到舌尖,傅骧啐出一口血来,脑子都被蹬昏了,“操。” 梁阁又说,“起来。” 校园里空荡荡的,走廊上有风在吹。傅骧咳了两声,抬手在嘴边揩了一下,嘴唇被血染红,艳丽苍白得像鬼。他掀起衣服,掏出把短刀来,一把疯狗刀,刀尖锋利地指着梁阁,“你别找死。” 他应该是正经玩过刀,竟然使得很有章法,但短刀太依赖近身,他身体太弱,根本没养好,但梁阁精练的就是近身实战。 梁阁直接上前一步,一手握住他肘弯,一手扣住他手腕,整个小臂被按得往后一抵,刀尖割着傅骧侧颈过去。他只感觉凉飕飕一道,又被拧着左手弓下身,梁阁手肘在他太阳穴和耳侧猛击两下,傅骧头部立刻充血,眼前一黑,声音都模糊了。 他迅速弯腰蹲下去,捂着被划伤的侧颈,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割得不深,只划破了皮肤,没有扎到颈动脉。他还踉跄着勉力起身,梁阁又一脚踹向他右腿,这一脚极猛,直接踹断了他膝盖。 傅骧径直跪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剧痛难忍,咬着牙眼神赤红地抬起头,听见咔哒一声响,有什么冰冷的顶在他脑门。 梁阁没有情绪地说,“动就杀了你。” 傅骧瞳孔一缩,“你……” 枪管就粗暴地插进他口里,抵住了他的上颚,他舌尖似乎尝到了冰冷的,硝火的味道。 “说话也杀了你。” 傅骧喉结滚了一下,浑身骨骼都绷紧了,眼睛忿戾地往上瞪着他,就看到他侧过头去望着楼梯问祝余,“谁打架厉害?” 祝余正怔忪地望着梁阁手里的物体,枪,梁阁怎么会有枪?他甚至荒腔走板地开始想,梁阁要是失手或冲动之下把傅骧杀了,尸体该怎么办?埋了还是分尸? 他没有回答,梁阁于是又问了一次。 祝余简直难以想象他居然在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你。” 骤然,傅骧右手扣住梁阁手腕,要缴他的枪,要是双手还有可能,但他左手已经脱臼了。 梁阁还没回头,就一脚蹬到他右肩,傅骧整个人往后栽倒,关节清脆的一声响,右手瞬间失力地卸下来,后背磨着地蹭出去好远。 梁阁慢慢走过来,站在他身前。 “原来你叫傅骧。”傅骧头昏脑涨,头部被重击让他有强烈地眩晕和呕吐感,他在那种天旋地转中听见梁阁仿佛懊恼般莫名其妙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叫傅馕。” 傅骧下意识认定这是一个嘲讽,嘲讽他是个酒囊饭袋,要不然他为什么莫名其妙说这个? “叶连召,是你找人撞的?” 傅骧已经不听他说话了,他脱力躺在地上,偏过头空空望着祝余,还在原地站着,那个呆呆的蠢样,是他的狗,又不是他的狗。 妈的,本来就要成功了,虎鲸的旅程就要开始了。 他一直不说话,梁阁也有些索然,一脚踢向他额头,傅骧瞬间厥了过去。 梁阁低下眼用鞋尖踢了踢傅骧昏迷的脸,确认他真的失去意识了,同时拨电话,“喂,叶哥。” 很快挂了,他走到楼梯口,望着祝余,“上来。” 祝余如梦初醒般上楼去,他到这时都不知道梁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去参加冬令营了吗? “梁阁,你怎么会来这里?” 梁阁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睑看着他,反问道,“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祝余的心咯噔一响,难道梁阁不是来找他的?只是误打误撞,梁阁也根本不知道他和傅骧还有叶连召的事,刚才梁阁打电话的好像姓“叶”,问傅骧的也是叶连召的事。 那就不关我的事,全都是傅骧发疯。 他想,对,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从头到尾都无辜。 他垂着眼,无助又隐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我弄到这来,他总跟着我……” 可梁阁看着他,“重说。” 祝余一愣,“什么?”他咽部收紧,仍然说,“我真的不知道。” 梁阁侧了下头,又望着他,“你确定?” 祝余口舌发焦,他有种微妙的直觉梁阁已经知道了,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梁阁点着头说了个“好”,然后毫无预兆地朝他举起了枪,冰冷的枪口直直指着祝余额头。 祝余瞳孔急剧收缩,“梁阁……” 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枪,也是第一次被人拿枪指着,那个人是梁阁。 梁阁拿枪的样子实在太漠视生死了,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一个天生的杀手或者一位杰出的死神。 他真的可以杀掉他。 祝余甚至只来得及说一句“等一下”。 梁阁食指扣在了扳机上,这一瞬在祝余的视野里被无限延长,他看着梁阁偏了下头,枪后的黑眼珠冷漠无神地觑着他,嘴唇微微启开,他说“砰”,然后直接扣响了扳机。 祝余浑身一耸,漆黑的枪管里有什么急速延伸出来,越来越大,冰冷和黑暗瞬息侵袭他的四肢百骸,一动不能动,他已经摸到了死亡的触角,他死了,被梁阁杀死了。 咻地一声。 什么东西轻轻地叩了一下他的额头,又落在地上。 一支短短的塑料箭,箭头是有粘性的圆形橡胶,常见于各种儿童玩具。 没有死。 祝余一下瘫软下去,跪坐在走廊上,全身力气都被抽干,只剩下大力地喘息。 梁阁又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啊,骗人的。”眼神落在他脸上,“是玩具。” 祝余脱力地大喘,几乎魂不附体,像真的死过一次。 他刚才真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临死前的那一刻,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的竟然是他爸去世的那个夏天,山村静谧的夜晚,梁阁告诉他“死是什么感觉”,“当心脏停止跳动,呼吸转急,耳朵首先变冷……” 他连梁阁的语气和停顿都记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 梁阁又给“枪”上了一次膛,再次扣响扳机,“枪”的前端迸射出强烈的白光,变成了一个手电筒——这是个花样颇多的仿真玩具,拉动滑块上膛可以变换用途。 光照在祝余身上,白光刺眼地笼罩着他,仿佛审讯,他将在这束光下无所遁形。 “好玩吗?”梁阁屈膝半蹲下来,问他,“骗人好玩吗?” 祝余眼神离离光光地瘫坐在那,脑海空空,气力全无,像个呆滞的小木偶,他说不出话来。 梁阁定神看他半晌,用“枪”轻轻拍他呆滞的脸颊,侧过头去,又迂缓地低下来,终于还是笑了,眼睛都弯起来,“怎么坏蛋被吓傻了?” 第一百零八章 拉钩 (前半章是冷漠、恶劣、s攻 慎入) 祝余清早不过八点踟蹰地站在保安室前,想起昨晚还恍如一梦,或许根本就是做梦。 可他分明还记得昨天晚上梁阁把他牵出清泉,上了车,车上居然有他不见踪影的书包, 车前座还坐着两个人,开车的祝余见过,是去年寒假梁榭口中的“司机伯伯”,另一个二十多岁,都高大而沉默。 他下车时问梁阁,“你去清泉是为了叶连召去找傅骧的吗?” 梁阁敛起眉,“叶连召关我什么事,我当然是去找你的。” 祝余心口砰砰,“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梁阁俯下身觑着他,“只要我想知道,我就对你了如指掌。” 别骗我。 祝余生生打了个颤。 他稳下心绪抬步往门口走,被门口的保安拦住,祝余鼓起勇气给梁阁打电话,可连打了三个都没接。他只好又打给简希,简希似乎还没睡醒,嗓音惺忪而烦躁,听到是他才缓和点儿,只说,“给保安。” 他被放了进去,却仍然犹豫着该怎么上门,在寒雾中碍了好久,有什么从他身侧风一样刮过去。 是个漂亮小孩被一条巨大的银灰色毛绒狗拽得满草坪乱窜,拖都拖不住,祝余视线投过去,“梁榭?” 梁榭黑眼珠圆溜溜地望过来,不知是跑的还是冻的,脸蛋红红。 他实在是个非常好客的小朋友,祝余每次见他,他都要雀跃活泼地发出邀请,“小哥哥你来我们家玩吧!” 这次也是。 梁榭这些年养的宠物大抵已足够在家里开个小型动物园,而活过两个月,或者说现今仅存的只有傻狗有傻福的发财,因为养在别处而逃过一劫的元宝,以及被梁阁看护的两只幼年巴西龟,和一条不知道什么原因还好好活着的森王蛇——也还在幼蛇期,细长漂亮,梁榭喜欢非要买,虽然买回来了,但他不能碰,一般是梁阁在盘,活跃期这蛇常缠在梁阁手腕上,冰冷的黑鳞滑过皮肤,危险又瘆人,像个活物做的手镯。 意思是,小小年纪,手上鲜血无数。 霍青山唏嘘说,再这么发展下去,以后地球物种灭绝,有梁榭一半功劳,“管管你弟吧梁阁,造孽啊!” 但以上这些通通被梁榭喜新厌旧了,他颠颠把祝余牵到一个玻璃方缸前,应该说是个方形的水族箱,水深大概三十公分,装点得十分别致意趣,苦艾藻石斑斓点翠,里头笨拙地游着条……金鱼。 应该是金鱼,身子短而肥,体型大,圆滚滚的,红头蓝底,游动时摇摇摆摆,憨态可掬,“这是什么鱼呀?” “兰寿金鱼,小哥哥你叫它小胖鱼吧,它胖嘟嘟的,像我哥哥小时候一样哈哈。” 祝余弯下身瞅着偌大的水族箱,问他怎么只养一条。 梁榭泄气地噘嘴,“哥哥给我买了十条,现在只剩它一个了。”他也不气馁,又高高兴兴说,“它以后就是我宝贝了!” 他扒在水族箱前,漂亮的眼珠隔着玻璃希冀地盯着游来游去的胖兰寿,“我以后就不上学了,我就在家里照顾它!” “你不是要读博士吗?” 梁榭气呼呼说,“那是我哥哥骗我说要读完博士才能当保安,梁阁诓小孩的!” 祝余差点要笑,他眼神悄悄往梁阁卧室去,“你哥哥还在睡觉吗?” 谁知梁榭说,“嗯?我哥哥不在家呀。” 祝余到西园的时候不到晌午,手里还提着梁榭给的礼物们,他实在是个周到的小主人,听到祝余要回家,立刻牵着他满屋子奔波,顺手拎了个蘑菇包,把采购的零食,戳好的羊毛毡,还有梁阁书包上挂的毛线小玩偶……林林总总塞满了一袋子。 他把祝余送出门,不知道学着谁,双手叠在身前,低下头去,“小哥哥,谢谢你来做客。” 祝余像在陪他玩一场扮家家酒,笑着低头配合,“感谢招待。” 袋子提着还挺沉,是个棕色的儿童托特包,上头印着个红伞白底的蘑菇,祝余没细看,以为只是梁榭之前幼儿园发的袋子。 他上前敲门,唐秉章正出来,穿着登山服背着登山包,看上去就五十多岁,很斯文矍铄,他和煦地和祝余交谈几句,领着他进来。 今天有点太阳,不算大,寂静地照着园子。 梁阁正站在园子的台阶上削苹果,听到动静时掀起眼帘望了一眼,不冷不热地,又继续削苹果。他手又快又稳,皮长长的不断,皮的那头被一匹洁白毛绒的羊驼欢实地抿着咀嚼,梁阁边削它边勤勤恳恳地吃皮,形成一条滑稽的产销链。 梁阁没对他的出现有什么反应,几乎是冷落,祝余舌根发苦,自顾自朝他走过去,分明是来求和的,却带着股问罪的架势。 走到跟前时,梁阁手里的苹果正好削完,刀尖挑开果皮,白生干净一个果子,随手递给了祝余。 祝余怔了怔,接了过来。 梁阁外公外婆要出门徒步登山,老夫妇优雅体面,带了个青年人,临出门前嘱咐梁阁好好看家,招待好小同学。 等人一走,梁阁就反身要进去,祝余拿着没吃完的半个苹果,连忙叫住他,“梁阁!” 梁阁侧过头,“有事?” 他开始解释,有些语无伦次,“傅骧昨天把我弄到那里去,是因为他想带我一块儿跑,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带着我。他就是脑子有病,他太危险了,王洋鼻子就是他踢的,我怕他伤害其他人……” 梁阁食指点在他嘴唇上,“这是什么?” 祝余有些懵懂,呐呐地答,“嘴巴。” “干什么的?” “说话。” 梁阁半弓下身,看着他,“你也知道嘴能说话啊?” 祝余不期然噎了下,说不出话来,梁阁看他半晌,径直进去了。 回过神来,祝余连忙追上去,跟着他穿门过堂,一直进到里边一间屋子里,应该是梁阁在他外公家的卧室。 “你早上为什么没接我的电话?” 梁阁将削完苹果的刀扔在书桌上,咣当一声,“我以为分手了,我不是被甩了吗?” “没有分手!我没有说过分手!”祝余看着他,“艾山说,你不会生我气的。” 梁阁眉梢挑起来,冷淡地“哦?”,“我生不生气他说了算?” “不行!阿姨说不让你高三分手的,你不听话,我去告诉阿姨!”他像个告状的小学生。 梁阁无波无澜地觑着他,“那你就看她能不能管住我。” 祝余简直要对他的冷漠和无所谓无计可施,可他望着梁阁半晌,忽然将左手袖子撸高到手肘处,整个小臂都露出来,几乎没一块好肉,全是他自己掐的,挠的,扎的,还有咬的,触目惊心,梁阁掠见时眼神瞬间黯下去了。 “你看到了吧?我心情不好,压力大就喜欢这样,你应该知道的。” 然后他骤然拿起梁阁扔在桌上的刀,就往自己胳膊上划,刀尖刚破开皮肤,梁阁一把制住了他手腕。划在小臂外侧,浅浅一道,但血还是立即溢了出来。 梁阁先是不错目地盯着他伤口,再去看他,显然已经生气了,梁阁从来能一眼洞穿他的心思,有隐而不发的烦躁,“非得玩这套吗?明知道我会拦你。” 祝余有恃无恐地说,“那你别拦啊。” 他可能拿梁阁没办法,但他敢自我伤害,他笃定梁阁舍不得。 他甚至笑起来,乌眉黑睫,竟然十分灿烂,“我还明摆着告诉你,我割左手,因为我右手要写字,我还要上课,写作业,高考。我割手就是为了割给你看的,就是为了让你心疼,你说一次分手我就割一次,你再说啊?” 他有条不紊,全盘自曝,拿准了梁阁舍不得。 梁阁嘴唇薄薄地抿着,侧了下头,躁郁地压着祝余手腕一弯。祝余右手瞬间失力,刀一落地就被梁阁一脚踢开。 祝余恨恨看着被踢开的刀,就要扑过去捡,被梁阁攥着腕子扯住,祝余又跟拔萝卜似的死命往外拔自己的手腕。 挣扎无效后,他用一双眼眶泛红的眼睛郁恨地望着梁阁,“你要我说什么?你要我怎么说?我就是想让他们死!对了,你那个什么叶伯伯,据说他半死不活,现在死了吗?我还不知道呢,还有傅骧,呵。” 祝余黑眼珠里有疯狂刻毒的神采,“他算什么东西,他怎么不死?!他活该,他蠢啊,又不是我叫他去做的,他自愿的。” 他讥诮地笑了下,神情嘲弄,破罐破摔地,“我就是坏啊,我就是恶毒,我不是什么清纯温柔的小男孩,你不是早就知道吗?后悔了?” “晚了!你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你自己先来招惹我的,我再坏有对你做过一点点坏事吗?你凭什么就不爱我了?我要在你脸上刺字盖戳!你就是我的,就是我的!” 他呼吸急促,情绪过激的红从脸颊一直延到脖根,眼珠乌黑像燃着簇冰冷的火,看起来脆弱又疯癫,整个人都生动起来,顶顶标致漂亮。 从他架起那个狐狸的菱形窗户问梁阁看到什么,梁阁说看到他的那一刻,他就决定,这个人就是他的了,不管有多耀眼,被多少人簇拥,就算梁阁是太阳,也归他私有了。 就是我的。 可他说完又迅速痛苦起来,哀哀地望着梁阁,“你要继续爱我,你不爱我,我会死的。” 他慢慢朝梁阁走过去,额头抵在他肩上,偏过头,将脸埋进梁阁颈窝里。 先当朋友再做情人这招太阴了,而且是独一无二的那种朋友,祝余生活的一切斑斓都从梁阁和他做朋友开始,当他以为梁阁在他生命中已然不可或缺的时候,梁阁告诉他,他和他做朋友是因为喜欢他,没有朋友这个中和选项了,不做情人就是陌生人。 他怎么舍得? 在成为他的男朋友前,梁阁已经是他最好的朋友,梁阁在他生命中占比太重,他需要的绝大部分情绪价值都从梁阁那里得到。 梁阁出现的点太妙了,从他灰色压抑无人问津的少年时期,到他骤然失父的彷徨痛苦,他永远在祝余最需要他的关头出现,甚至包括昨晚,包括大前天,祝余没有办法不对他产生依恋心理,导致他后来所有无助,痛苦,难以排遣的时刻都会想起梁阁。 在巨大的精神压力面前,自虐和梁阁,他只有这两个极端选项。 甚至这一个多月,他都靠着“等事情结束,他和梁阁解释清楚就好了”的信念一天天耗下去,梁阁怎么敢说分手? 各种压力不断加码他精神本就岌岌可危了,所有事情都朝他倾轧过来,他要被吞没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刚开始无声无息,只温热的液体一点点落在梁阁颈间,直到梁阁的手拢在他脸廓,指腹擦过他脸颊,一下下拂他落珠似的泪。 祝余的泪腺一下决堤了,他圈住梁阁脖颈,细细地抖,哭得肺器都抽痛,湿润的长睫一扇一扇地扫过梁阁侧颈的皮肤,梁阁不厌其烦地揩他的泪。 不知哭了多久,祝余才抬起头,泪眼涟涟地望着梁阁,眼睫被泪沾湿结成几小绺,“我说错了。”他抱住梁阁脖子,不管不顾地凑过去亲在他唇上,“嘴是接吻用的。” 梁阁只看着他。 祝余又有些虚了,怎么还生气啊,看着他,“我想接吻不可以吗?” 梁阁错开眼神,“你先给我舔硬。” 他愣了愣,站起身来。 梁阁坐在床沿,他跪在梁阁两腿之间,吃力又甘之如饴地吃下少年的性器,半勃的阴茎腥热地抵在他喉头,嘴巴撑得好满,下颌发酸,他一吮一吮卖力地吞吮。等差不多全勃的时候,梁阁开始按着他后脑勺粗暴地操他的嘴,祝余秀挺的眉痛苦地蹙着,嘴巴被干得咕叽咕叽响。 梁阁眼神扫过祝余顶起帐篷的胯下,上回在祝余卧室里梁阁就发现给他口的时候祝余自己硬了,而且是梁阁插得越深,他越硬。 梁阁怀疑他再顶着喉眼操几下,祝余能直接高潮。 拍拍祝余鼓起的脸颊,梁阁让他起来,勃发的巨大阴茎从祝余窄细的喉管里拔出来,光这个过程就已经够瘆人了,祝余被嘴里泛滥的口液和精水呛得咳了两声,哑着声问,“可以亲了吗?” 他坐到梁阁腿上,提要求,“我想你很用力地亲我,要抱着亲。” 他边说边直直盯着梁阁嘴唇,一根食指抵在梁阁下唇,探进去,沾湿了,再痴痴含进自己嘴里吮干净,往复几次,直到梁阁咬住他指尖。 他一缩,“啊”的一声张开嘴唇,梁阁掐着他脸腮直接拽过去吻住他。 梁阁的舌头进到他口腔,他立刻被梁阁的气息包围了,舌面相触的瞬间祝余喉间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呜咽,他迅速贴到梁阁身上去,梁阁掐在他脸腮的手移到腰后紧紧地环抱住他。 祝余整个人都软下去,要融化在他怀里,他无与伦比地渴望梁阁,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像一个溺水的人,梁阁是空气,他需要源源不断地吸取他。 口腔的每一处都被梁阁占领,齿列,上颚,深到喉口,舌头和唾液的搅缠声不绝于耳,祝余两瓣嘴唇都是麻的,口腔像在剧烈燃烧,口水不断顺着嘴角地溢出来,两腿虚软,梁阁卷着他舌尖吸一下,他灵魂都要颤栗,却还是抱着梁阁不松,献祭般和他热吻。 他就是喜欢梁阁榨取他肺里的空气,喜欢梁阁完全颠覆平日的冷漠,热烈疯狂地吻他,他好喜欢和梁阁接吻。 梁阁的嘴唇顺着他脸廓下来,火热地烙在他侧颈,到锁骨,直到被衣服拦住,及时停了下来。 祝余两瓣嘴唇红红地肿着,被亲得没知觉了,他眼神涣散地望着梁阁,大胆地问,“要做爱吗?” 梁阁惊异了一刹,看着他,“你想挨操吗?” 他难得的荤话让祝余面颊滚烫,周身宛如火烧,他低着眼,讷讷地“嗯”。 祝余开始脱衣服,厚外套,毛衣,里头一件衬衫,他有些笨拙地解衬衫扣子,露出白皙清臞的少年肌体。他有四块腹肌,虽然线条不深,但确实是有的,他也一直十分宝贵且用刚刚好的运动量小心地维持着,这一个多月疏于锻炼本该不见了,可他又瘦了十来斤,腹肌居然靠瘦险险保住了。 祝余自己都觉得太瘦了,没以前匀亭漂亮,他刻意地将衬衣敞开些露出两个乳头,胸膛凑到梁阁眼前。他隔得太近,梁阁鼻尖触到他温热的肌肤,呼吸间霎时充盈着少年皮肉的芬芳,他乳晕颜色不深,每次一被吃狠了,就艳红红地鼓出来,奶头尖尖的像个小肉锥。 他一直不动作,祝余有些无所适从,又因为犯了错,格外想讨好一下他,于是用右边的乳尖轻轻蹭他嘴唇,自荐邀宠似的,带着些羞赧的忐忑,“你……要不要吃?” 梁阁退了些,抬起眼黑瞋瞋地撩了他一眼,祝余心登时一紧,接着梁阁舌头伸出来,火热有力的,抵在他左边的乳晕上,碾似的慢慢围着奶头绕了一圈,然后连着乳晕整个唆进嘴里,吸得又重又热。祝余整个人都舒服得瑟缩了一下,眼睛都湿了,他垂着眼看着小小的乳头在梁阁唇齿间拨动,被唾液浇灌膨胀,他抱着梁阁的脖颈,干渴似的不停咽着口水。 “你每次都吸左边这个,现在左边的好像都比右边的大了。”祝余说。 “怪怪的。”他明明没有喝酒,也从不会醉,但他此时脸颊红红仿佛醉酒般地说着痴话,对梁阁笑,“但一想到是被你吸的,我又觉得很开心。” 他说完就受惊地“啊——”,因为梁阁搂住他腰直接把他压在了床上,开始凌虐般地嘬咬他左边的奶头,乳晕周围的皮肉都被吸了进去,牙齿毫不怜惜地磨着奶头,嘬得咂咂响。 乳头在暴力吸吮中破了皮,在火热里口腔里刺疼锐利,舌头卷着扫过破皮处时舌苔磨着伤口有清晰的颗粒感,很疼,但更爽。祝余头皮都发麻,眼神朦胧地哆嗦着,整个胸脯都挺起来,乳晕又红又涨地鼓着,肿成烂红色,沾满了唾液,尤其和右边对比,像个发育期的小乳房。 梁阁放过了他的乳头,顺势往下,薄唇擦过他腹部,开始解他裤子,祝余穿了条浅蓝色的内裤,前头已经硬了。他有双非常漂亮的腿,长而直,细却又不是女孩子那种肉感或骨感的细,男性的骨骼和线条要更有力量,是韧劲匀称的细,他又白,白得很莹润干净,从脚踝、膝盖到腿根,没一个地方不漂亮。 藏住他的性别,单论这双腿,几乎可以成为所有男人的性幻想。 梁阁摸过很多次,祝余也不止一次帮他腿交过,男孩子白皙滑腻的大腿根紧紧并着,一根浑粗狰狞的巨阳在他腿间猛烈地进出,磨得他雪白的腿根通红。 梁阁托着他腋下让他站在床边,梁阁坐在床沿,祝余阴茎高高翘着,内裤羞耻地顶出一块,黏答答地已经湿了一滩,有些羞耻。 梁阁没理他前边,一边抬头舔他奶头,一边手沿着内裤边从后面伸进去揉他小巧紧实的臀部,十六七岁男孩子的屁股弹而饱满,触上去简直像在吸附人的手心。祝余羞耻又舒服,梁阁大力地揉着他,大而粗粝的掌心磨着他丰腴的肉丘,抓紧又松开,祝余像浑身都被搓了一遍,哀细地喘,阴茎翘得更直了。 他酥软地低下头抵在梁阁发顶,嘴唇去吻梁阁额头,又渐次往下,吻他眉心,鼻梁,舌尖轻轻舔梁阁的唇缝,黏黏糊糊地,“我想接吻。” 梁阁抬头含住他嘴唇狠狠吮了两口,然后惩戒般扇了下他屁股,“站好。” 祝余被打了屁股,有些难耐的羞恼滋味,他又站好了。 梁阁把他内裤褪下来些,祝余的阴茎笔直弹出来,他尺寸还不错,至少在本国男性里算拿得出手的水平。 梁阁指尖在他性器前段沾了些黏液,去摸他封闭的穴口,梁阁手指修长,手心有茧,指腹磨在褶皱上触感粗粝,直到洞门被一点点揉软了,梁阁中指试探着往里挤了一下,干涩得祝余踮起脚叫痛。 没有套,也没润滑,梁阁起身出去,拿了罐东西进来。 “只有这个。”梁阁看着他,“可以的话继续,不可以就停。” 祝余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梁阁在询问他的意见,他点了头。 于是梁阁走过来继续,挖了一大块凝状固体抹在祝余穴口,一点点挤进去,祝余这才看清,是医用凡士林。 触感很凉,但进到身体很快就化了,热热滑滑的,梁阁手指梗在他身体里异物感强烈,像在抚摸他的内脏。祝余强忍着不适,直到被体内的手指按到某处,快感猛地袭上来,像乱窜的电流,祝余膝盖一软,差点站不住,“啊——” 梁阁支使他,“到床上去。” 梁阁的手指非常合适玩指奸,因为长而有力,粗茧磨在嫩肉上,又疼又爽,很快插得他下面滋滋作响。祝余两腿难耐地并住又被掰开,两根长指在他腿间直进直出,找准那个地方猛奸,快感让玫瑰色的红雾迅速攀上他的脸颊,阴茎笔直翘着,前端胀痛不已,他几次受不住想伸手去触碰,都被梁阁挡开。 梁阁弓下身,朝他涨得紫红的性器吹了口凉气,然后手指照着那处重重一按。祝余瞬间好似台风过境的稻田,难以预计的巨大快感让他脑子瞬间纷乱,只一个剧烈的哆嗦,他还没反应过来,就颤抖着喷精了。 有一滴溅到梁阁下颌,被随手揩去,“就射了?” 长指仍然在他身体里抠挖,祝余几近赤裸地瘫在床上,只脚踝处还挂着条内裤,除了触目惊心的左胳膊,还有大腿根,腹部,颈子,后背都留有他自虐的痕迹,身上青青紫紫,还没挨操已经像被蹂躏完一轮了。 等梁阁慢慢插进去,顶开层层吸附的肉壁,祝余只觉得身体一寸寸被破开,那不是阴茎,是个烧热的巨大刑具,让他想起“檀香刑”。前列腺高潮带给他的快活消失殆尽,他疼得冷汗爬满全身,嘶嘶抽气。他觉得下面一定裂了,太大了,而且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真像霍青山说的,光插进去他就要被活活顶死了。 疼痛让内壁猛地收紧了,绞得人进退不能,梁阁未必比他好受,只要一动,祝余就夹得更紧,细细碎碎地叫痛,说不要。 梁阁难耐地闭了下眼睛,声音很哑,“马上就好了,现在出来更痛。” 祝余大概是疼迷瞪了,质问他,“你怎么知道?你和人做过吗?” 梁阁睁开眼,敛起眉看着他,“什么?” “你是不是和人做过?”祝余看着他,竟然透出几分认真的狠劲,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告诉我。” 梁阁手托在他腰臀处抬高了一些,然后趁机一鼓作气,硬生生全插了进去,恶劣地说,透着股混不吝的劲儿,“你猜。” 好坏。 祝余疼得全身都抖,像个被摔碎的玻璃瓶,支离破碎的疼,还是说,“你告诉我。” 梁阁没说话,他上抬着手利落地脱了上衣,扔到一边,他是非常优越的少年身材,尚且未成人,还说不上壮,但极其精瘦漂亮,肌肉劲瘦充满力量感,他弓下身罩在祝余视野上空,腹部漂亮坚实的肌肉群骤然紧绷,开始试探着往前挺动。 祝余要被插吐了,他几乎以为顶到胃了,脸色青白,手抵着床想往上逃,被梁阁扣住手腕按住。梁阁开始持续地小幅度慢慢挺动,祝余仿佛在被缓慢地开膛破肚,每动一下他就更难捱一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舒服的,中途梁阁还射了一次,没来得及拔,直接射在了祝余身体里,他伏在祝余耳边低低地喘。祝余还挺高兴,他觉得只有处男才射得这么快,梁阁是骗他的,但接下来梁阁一直没再射。 等祝余身子慢慢变热,性器重新翘起,他开始体会到性爱的滋味。梁阁轻摇慢顶着插他,欲望像温柔的潮水拍打着他,他感到晕眩,脊柱都是酥软的,前列腺再被顶着磨几下他大脑都要融化。 他眼神哀哀地凝望着梁阁,视线涣散,鸡巴在身体里进得好深,他手贴在下腹,隔着肚皮能清晰地感觉到梁阁的冠头在猛烈地顶他手心。 他想起之前某位霍姓淫僧对他接二连三的危言耸听,“你别看梁阁大,他搞不好是性冷淡,阳痿什么的,你千万不能和他搞,不然你完蛋了!” 他真想告诉霍青山,“梁阁才不是性冷淡,他好硬,操得我肚子凸出来一块。” 但他确实要完蛋,他势必要迷上这种灭顶般让人食髓知味的疯狂的性快感,毒瘾般难以戒除。 太爽了,这真的是人能承受的快感吗? 第一回被插射的时候祝余真觉得魂飞魄散也不过如此,快感不断从交合处涌出来,一遍一遍蹿过他脊梁骨,浑身像触电一样剧烈痉挛,骨骼收缩,眼前茫茫一片白雾,他张着嘴,无声尖叫着射出来。 但是梁阁这么会操,祝余又要怀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很快就没时间怀疑了,因为梁阁又开始操他。 相比于以前少年情热的浅尝辄止,这是祝余第一次真正品尝到性爱的曼妙。 高一军训住校时祝余熄灯后听男生们讨论,有人说性器尺寸太大反而不爽——这一定是小鸡巴男人的谎言,因为他真的要爽翻了,从穴口到骚心,每一处都被梁阁的阴茎好好地插到了,狰狞的肉筋磨在他流水的内壁上,又硬又爽,他脑子都被操空了,只剩这根鸡巴。 他从来没想过性爱会这样快乐,几次被顶得白眼上翻,这种色情漫画女主角的表情出现在男人脸上一定怪异又丑陋,于是等他意识到自己被操到翻白眼时,立刻抬起小臂遮住上半张脸。 很快被梁阁发觉,“遮什么?” 祝余被操得不停往上耸,说话就呜呜咽咽地流口水,“翻白眼,丑。” 但梁阁说,“拿下来。” 祝余犟着没挪开。 又说了一次,他还是不拿下来,梁阁一掌狠狠掴在他屁股上。 这掌成效显著,祝余的手一下就收了回来,攥紧了床单,他身体猛地僵直,腰腹直颤,挺立的阴茎居然硬生生射出来一小股。 梁阁挑起眉,“喜欢打屁股?” 祝余正混沌着打抖,身子就让人翻了过来,他颤颤巍巍地站在床沿,上身撑在床上,被梁阁按着后入。青筋凸起的巨大阴茎入楔一样一下下钉进他身体里,肠腔被捣得软烂泥泞,他小红嘴唇圆圆地张着,黑眼珠不受控地往上翻,下腹被捣又热又紧,他几乎以为要这样被后入到高潮了。 突然梁阁一掌扇在他臀尖上,又响又痛,他脚尖一下立起来,后面猛地夹紧了,喉咙里逼出几声“呜呜”的泣音,“不要打,不打,梁阁……” “错了没有?” 他声线不高,也不恼怒,没什么情绪,话语清晰而冷静。 祝余耳道里全是自己被打屁股的啪啪声,他耻辱地把脸埋在床单里,还以为是在说遮眼睛的事,带着哭腔闷闷地说,“错了。” 屁股被抽得更重了,梁阁冷漠地说,“听不见。” 祝余又羞又疼,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隐秘的快感在升腾,前面好硬,他哭着大声说,“错了!” “下次有事告不告诉我?” 祝余愣了愣,才明白梁阁说的是什么,他两手往后伸徒劳地想拦住梁阁的抽打,反被梁阁握着腕子制住,边扇边往里顶。 他又疼又爽,“告诉!” “谁烦?” 祝余哭得都呛住了,“我烦咳咳咳……我烦!” 梁阁生气不在于那两句“烦”,而是祝余遇到事情,就会选择立刻用言语伤害并激怒他,将他赶走。祝余才是真正“独”的那个人,他从不选择沟通,交流,求助。 梁阁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次的发难或者迁怒,或者自以为是的要保护所有人的个人英雄主义什么时候会来,他就是又倔又独,揣把刀一条巷子走到黑,绝不回头。 而且他比梁阁想象中要坏,梁阁黑他电脑,查他通讯,理清所有事了都还以为他只是想报复一下叶连召和傅骧。但其实祝余想让他们死,或许他当初陷害李邵东掉下楼的时候,也是希望李邵东死的。 他长得这么清润韶秀,心思这么干脆狠毒。 很难说清他是圣母还是恶徒,他的爱恨太分明了,他恨的人他就希望整到死,他爱的人他就希望全世界都高高捧起。 梁阁明知他是什么人,还是一点点也不想让他难过。 最后梁阁问他,“喜欢我吗?” 这次祝余好久都没吱声,半晌才脖子后拧着回过头来,一张浸在泪里的水红的脸,性爱里说什么话都不为过,十几岁说“爱”也是天方夜谭,但他那么温柔地看着梁阁,真是一颗真心剖出来,他说,郑重得声腔都颤,“我爱你。” 梁阁眼神一下怔住,嘴唇克制地抿成一线,雕塑一样立着,然后开始疯狂地扇他屁股,掌心几乎不间断地落在臀尖,冷静得残忍,又重又狠,每一下都打得臀波晃荡。 祝余直接是被他打屁股打射的,当然同时梁阁的鸡巴正好磨在他穴心,他踮起脚,幼细的颈子高高仰起,两条腿颤得都站不住,在极度的耻辱和快感中被送上高潮。 他射的瞬间,梁阁抽了出来,将他翻过去压在床上,伸手捂住他眼睛,然后低下身吻住了他。 祝余边张着腿喷精边被他压着狂吻,梁阁像要把他吃掉一样吻他,被梁阁舌头舔过的内壁都在发烧,他呜呜咽咽浑身乱颤,几乎以为口腔里还有另一场交媾,梁阁卷着他舌头一唆,何止肺里的空气,他魂都要被吸走。 祝余浑圆挺翘的屁股上一片火辣辣地麻涨,通红的全是斑驳的掌印,他在高潮的余韵里细细颤抖,还吊着梁阁的脖子和他零碎地接着小吻。等到梁阁起身时,他抓住梁阁胳膊,又问,“你有没有和别人做过?” 梁阁简直不知该气该笑,他又说,“你猜呢?” “我猜没有。” “那就没有啊。” “你直接告诉我不行吗?”祝余气恼非常,屁股还火辣辣的疼,“你为什么这么坏?” 梁阁弓下身来,两张脸隔得咫尺,和他四目相对,热息散在他脸上,“喜欢坏吗?” 祝余对上他漆黑的眼沼,本能想要摇头,眼神躲闪地移开,又被梁阁掐着腮帮子扳回来,对峙良久,终于还是说,“喜欢。” 梁阁侧过脸,抿着嘴笑了下,直起身来,清峻的脸在情欲里愈加冷漠迷人,他说,“好像我对你越冷漠,你越爱我。” 这个论断让祝余一阵恍惚,他刚想否认,梁阁就又操进来了,他登时吸着肚子难受地“唔”了一声。 他以为已经结束了,怎么还要做? 梁阁的东西太大了,又硬又长,又那么热,一顶进去肠腔的皱褶都被它熨平了,祝余每被按着骚心狠捣一记眼前都一阵发黑。 他被操得两条腿几乎没有合拢的机会,一直在颠,从床尾被按着操到床头,肚子都被顶疼了,他真的受不住了,接连不断的高潮让情欲像热蚂蚁般爬满他全身,快活而痛苦的折磨令他绝望。 没有人是这样的,没有人第一次做爱就要被操废的,他眼睛又开始翻白了,意识模糊,被顶得不停往上耸,脑袋不停磕到床头。 梁阁抓着他脚踝往回拖,“跑什么?” 被拽着脚踝拖回去的瞬间,梁阁腰垮猛力往前一顶,祝余被一捅到底。 不知道这一下操到哪了,不是前列腺,也不是骚心,要更深,深得恐怖,肠道弯处的某一点,就那么一下,难以言喻的几近恐怖的酸麻感仿佛开闸泄洪般涌向祝余全身,他细韧的腰肢软弓似的上拱起来,喉咙里发出些自己也不知道的古怪音节,巨大而恐怖的快感几乎要穿透皮肤破体而出,他四肢痉挛着前后一起喷了,连脚心都是快活的。 那是好长、好长的高潮,他平时自慰最多射两次,而且是平乏无味的两次,可今天他已经高潮三次了,这是第四次,并且全程他都没有触碰自己性器,每一次他都以为已经到了快感的巅峰了,下一次却还要更爽,射到后来没东西射了,却还硬着,差点尿了。 在他喷精的时候,梁阁也被他骤然绞紧的内壁夹射了,精液灌进一个令人恐惧的深度。 直到射精停止了,他的身体还在快乐地痉挛,眼白不住地往上翻,被操得舌头都吐出来。 有指尖轻柔地拨开他被汗和泪沾在额前的发,梁阁看着他一塌糊涂的下身。 “真的假的,高潮这么多次?” “这么爽吗?” 祝余神志全无,眼前还是电视雪花般的噪点,耳道里是嘈杂的嗡鸣,痴痴地,一碰就像有微小的电流蹿过般细细地哆嗦。 梁阁掐他被汗浸湿的红彤彤的热脸蛋,笑着说,“怎么像被我操傻了一样?” 眼泪从祝余呆滞失神的双眼里汩汩流出来,他被操傻了,他被梁阁操傻了,他变成傻子了,不能高考了…… 梁阁都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间就悲伤得不能自己了,把人揽着搂怀里,拍他哭得起伏的脊背,哄着说,“好了好了,对不起。”又轻柔地啜他脸上清河似的泪珠,含着他嘴唇密不透风地吻他,耳鬓厮磨,“不哭了,祝满满。” 床单都湿得不能看了,汗液和精液混在一起,又脏又乱。 祝余几乎从头哭到尾,脸都哭疼了,梁阁牵起他自虐严重的左胳膊,凝视良久,嘴唇轻轻落在他腕子上,又贴着吻了几下,声线却沉下去,是个警告,“你再这样,我不抱你,也不亲你了。” 祝余通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梁阁差点要笑,“不是才说喜欢坏?” 祝余说,“就那个的时候坏一点,平时好一点啊。”哭泣让他鼻音浓重,他看着梁阁,“不可以吗?” 梁阁侧过脸,上抿着嘴笑了下,“可以。” 祝余乘势追击,环住他脖颈,乌眼珠对上他漆黑的眼睛,“你要一直爱我,不管我做什么都要爱我,你再也不能说‘不要了’,也不能留我一个人太久,不然我又会忍不住……割手。”又说,“我不会背叛你,我不会对你做坏事,你在的话,我也不做坏事,我会一直爱你,好不好?” 年少的誓言幼稚又直白,但梁阁从来说话算数,他说,“嗯。” 祝余眼底又浮起一层雾,被他压下去,他要为这段誓言做个凭证,想了半天说,“那拉钩。” 他小指郑重地翘起来,梁阁好笑地配合着勾住他。 祝余摇晃着两只手,满意地念,“拉钩,上吊,一百……” 一下停住,“为什么是上吊?”可能刚经历一场性爱,又大悲大喜,他整个人脆弱又敏感,钻牛角尖似的较劲,喃喃着拒绝,“不要上吊,我不要上吊……” 梁阁凑过去嘴唇轻柔地贴在他额头,拇指相触,低低地说,“拉钩,爱你,一百年不许变。” 彩蛋: do完就接到梁榭的电话,哭得撕心裂肺,“哥哥……你快回来,你快……把我小鱼埋土里……” 第一百零九章 狗 傅骧在做梦,他梦到自己浸没在浴缸温暖芬芳的温水里,有人在念诗。 很温和的少年音,喉咙时不时会发出些脆亮的气音笑,柔风一样拂过傅骧湿漉漉的发丝,一只手伸过来玩也似的揉他耳朵。 他在念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趴在浴缸壁上,一条胳膊消极怠工地伸进浴缸里拂水,清凌凌的水声,贴在他耳边笑着说话,“那你说你要听什么嘛?” 傅骧醒来时,病房里空而亮,有刺眼的白光从窗户漏进来,他全身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疼的,断的都差不多了,要不是李频来得及时,他估计已经废了……又是李频,妈的李频。 他和李频说他要见祝余,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他,他才不在乎会不会给李频找麻烦。 “我要见他,我有事要问他。”他甚至保证,“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我只是问他。” 傅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祝余这么执着,从小就这样,傅骧对他总是又不屑又爱管着,隔太近了就嫌他烦,跑远了又要把他招回来,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形影不离。 他对傅骧来说,就像一只狗——忠诚,活力,傻气,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远远见到你就要狂奔着扑过来,实在是很让人快乐。 但这只狗实在太傻,见了谁就摇着尾巴跟上去,什么阿猫阿狗他都要凑过去嗅一嗅,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跟着跑了,认不清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于是他开始管教他。 但傅骧后来回忆起来这条狗最可爱有趣的时候,还是小学到初一那段时间,每天他都摇着尾巴绕着傅骧转圈,“傅骧!傅骧,你什么时候来的?”“傅骧!傅骧,你的字好漂亮,我爸爸都说你那个字很有功底的!”“傅骧!傅骧,你知道陈家洛和香香公主吗?我觉得你有点像香香公主耶,骧骧公主哈哈哈……” 琐事林林总总的一大堆,但有件事在他记忆里却一直生动而鲜明。 傅骧家族里有个姐姐,是他堂伯的女儿,勉强算他堂姐,生在这种家庭里居然有个非常天真朴素的教育梦想,要当祖国花园的园丁,她甚至靠自己在傅骧的小学找到了实习,就安排在傅骧他们班当实习班主任。 傅骧没什么意见,也没什么反应,甚至没人知道新来的班主任是他亲戚,尽管他和这个堂姐关系还算不错。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这位抱着美好理想的堂姐甫一当上班主任,就开始着手家访,还挺务实勤恳,快七点了还没回来,傅骧和司机一起去接她。 刚好家访完祝余,那时候祝成礼还没有因病而被学校开除,还住在一个算不错的小区,但居住环境在傅骧眼里已经算非常恶劣。 车停在巷口,堂姐远远瞧见,小高跟噔噔作响,身上那条裙子都抵她半年实习工资不止,施施然地搂着那堆家访材料上车来。 天色近晚,街道有些昏黑,堂姐简单和他说了两句,从车窗探出头,“祝余,老师回家啦,你也快进去吧!” 傅骧一愣,回过头去,看见祝余站在街边,短袖短裤,抱着一只橘黄色的肥猫,在朝这边挥手。 “他养了猫?” 车开始前行,堂姐边对着手机镜头整理头发边回答,“也不算吧,流浪猫,他想养呢,他爸爸过敏,他只好在外边养着喂。” 傅骧嫌恶地蹙起眉,“脏死了。” 他又回过头去,从车后窗看见祝余还站在昏黑的街边,吃力地把那只大肥猫贴着脸抱着,还在不停朝车挥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傅骧,我看见你了!” 头顶的老路灯乍然亮起来,晕黄地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傅骧一直记得这幕,尤其他那几年废物一样只能躺在床上的时候,一遍遍想起这幕——一个小男孩,站在夏天闷热的傍晚,抱着一只肥猫,朝他挥手。 祝余肯定不记得了,他就是个没良心的叛徒,他根本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任何事,不对,或许还记得傅骧对他的坏。 傅骧厌恶自己的记性这样好,他什么都记得。 祝余从小就吃得非常多,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傅骧他爸爸给他取名叫祝余,就是希望他每天都能吃得饱饱的永远不挨饿。傅骧心情好的时候叫他小猪,心情坏的时候骂他是猪! 又是一天吃饭,他问,“傅骧!傅骧,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无聊又幼稚的蠢问题,傅骧正琢磨着该说狗还是猪呢? 祝余就踊跃地说,“我最喜欢虎鲸!”他囫囵把饭吞下去,傻逼兮兮地说,“你知道虎鲸吗?它们每年都要从南极洄游到赤道附近,在低纬度的暖流里蜕皮,再游回去,有一万五千公里呢!我好想有一头虎鲸,我就骑在他身上环游世界!” 环游世界吗?傅骧也有点兴趣,从哪里开始呢,东南亚吧! 他乜着祝余身上胀鼓鼓的棉袄,和里面三四件里衣,其中一件还是他妈自己织的,怕冷的土包子。 傅骧从来没考虑过升学这种事,一是他不在乎,二是他理所当然就该上最好的,他讨厌格调低的人和地方。 直到某一天,祝余眼角耷拉着,低落地告诉他,他们不能上一个初中了,因为他爸爸生病了,而且隔他家太远,他看着傅骧,好难过好落寞,“我们以后是不是都不能见了?” 绝对有外星人在那瞬间篡改了傅骧的脑回路,反正鬼使神差地,傅骧和他一起去了清泉。 清泉环境奇差,校舍破烂,师资平庸,生源更是完全不行,乌烟瘴气一看就是些社会底层,比菜市场还让他恶心,傅骧到那的第一天就全程臭脸,哪哪都嫌恶,连看害他来这的祝余都不顺眼。 可偏偏正是这种地方的人最是欺软怕硬,傅骧在这种环境中反倒如鱼得水,那些人在他眼里就是有头的苍蝇,虽然又脏又臭,但是至少听得懂人话,蛮有趣的,他好好玩了一阵。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祝余忘了,直到那天从年级组出来撞见祝余在走廊上等他,那一刻他竟有些微妙的内疚,像不回家的主人看见衷心等候的狗。 这点微妙的内疚驱使他将祝余载了回去,用他的山地车,他不怎么骑车,纯属玩个新鲜。但祝余很兴奋,他踩在后轮的轴上,胆大包天地揪住傅骧的耳朵,还弯下身来,嘴凑在他耳边说话,傅骧嗅到他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腥味。 他的手和呼吸都好热,他反倒问傅骧耳朵为什么那么热,傅骧被那股热烧得神志都不清,像一把野火,燎原遍野,一径烧到他梦里。 热,黏腻的热,情欲像鱼的黏液脏兮兮地将他裹缠住,有人从身后抱着他在舔他耳朵,他口干舌燥地回过头,是祝余。 第二天醒来,下身一片污糟的精斑。 傅骧吓了一跳,简直恶心,人怎么会对狗产生性欲呢? 祝余是他的狗啊! 他难以接受,甚至是暴戾,看到祝余都涌起一阵反胃,可就那么几天,可能还不到一个月,这条狗就跟人跑了。 他不止一次地看到祝余远远叫着一个名字奔向一个胖子,围着那个胖子傻逼兮兮地笑,上学下课吃饭,什么时候都挤在一起,看样子完全把他抛到脑后了。 他怎么能不生气? 护士小心地把他的床调高,他倚靠在床上,等着。 病房的门被推开,祝余慢慢地走进来。傅骧看着他,难以名状地,又嗅到一股性欲的腥味。 他被人搞过了。 就算他洗得干净清爽,身姿举止看上去也没什么异样,但傅骧确定。 绝对被人搞过了,可能刚刚才下床,因为那股腥味非常地重。 祝余静穆地站在床前,并不言语地看着他那些伤口,像专门来看他有多惨的,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开来。 傅骧问,“我给你的那本书,《恶之花》你看了吗?” 那段话就在第二页,他怕祝余不细心看,还特意把那页纸揉皱了一点,只要祝余打开就能看到那段话。 那是他隐晦的心事——“你的目光善于潜入深渊,愿你读我这本书,愿你渐渐爱上我。” 祝余说,“没有。” 傅骧定了定,仿若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他穿着病号服,浑身都是伤,被暴力折损的四肢都包扎悬挂着,脸都只剩半张还能看,黑眉凤眼,单薄而艳丽。 他看着祝余,像忽然想清了什么,“你故意的是吧?你讨厌那个姓叶的,你想让我整他。”他眉毛疑惑地蹙起来,“我很好奇,你怎么不让那个姓梁的去整他,他有枪欸。” 他倒不是说有枪可以杀人,是有枪后面代表的能量,一把西格绍尔p226,被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游刃有余地握在手里,他确定是真枪。 祝余腹诽那是把玩具枪,像是没听懂,无辜又惊惶,“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可他忽然又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舍不得。” “什么?” “我舍不得让他做脏事。” 傅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舌根泛起些苦味儿,傅骧偏过头,可笑般笑了一下,又偏回来,呼吸不可抑制地变得紊乱浊重。 傅骧发现,自己真的不喜欢这个人,甚至是讨厌。他后悔了,他后悔把祝余变成这个样子,他真正想要的是那个在街上抱着肥胖的大橘猫,每天叽叽喳喳追着他叫“傅骧!傅骧!”的小傻逼,那个小小的聒噪的八岁到十三岁的祝余,是被他亲手驱赶扼杀的。 心底一阵怆然,他讥诮地望着祝余,“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 祝余才不在意,他说,“我要走了。” 明知道他不是他的狗,可眼睁睁看着他走开,傅骧还是痛苦又不甘,内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揪住。 “喂!” 祝余触到病房的把手,听到傅骧在后面说。 “你喜欢他什么?我想学一学。” 祝余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那一眼那么轻,那么不经意,像手拨开湖水。 傅骧的喉头不自控地收紧了。 祝余看着他,突然低下头干呕了一声,扭头就走了。 第一百一十章 春天 姚郡初中时很不喜欢雨天,因为她的伞,是一把充话费时营业厅送的伞,上面还有营业厅的字样,用得很旧了,脏兮兮的,伞面的支架处都渗出锈黄色,在女生们或卡通或鲜艳的伞里,穷酸得打眼。 她特意挑晚点人已经走得差不多的时候下楼,刚撑开伞就听见正在经历变声期的粗粝男声说,“你是五保户吗?” 她羞恼地偏过头去,几个男生正哄笑成一团。 说话的是班上成绩常年被他压一头的男生,家境不错,长相也白净,聪明招人喜欢,身边总聚着一伙朋友,不知道是不是总被姚郡抢风头的原因,他对姚郡总是刺刺的,被朋友们嘲笑没风度也不在乎。 她的脸一点点烧起来,年少时的贫穷足以令一个人赤裸,她没有理会,撑着伞急急步入雨中。 “喂!你要是真穷得买不起伞,我可以送你一把!” 她下了公交,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旧市场,摆着许多路边摊,姚郡每天都要从那里走一遭。今天放学前考了一套英语卷子,姚郡腹中空虚,看见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中学生站在一个饼摊前。 那个饼摊的阿姨姚郡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扎个马尾,很爱笑,干净又漂亮,正笑着和那几个中学生说些什么,手上动作麻利,热气腾腾,雨天湿润的空气中有食物香辣扑鼻的气息。 她脚步停了停,几个人抓着饼说笑着从她旁边走过,开始大口地吃,廉价的油混着面饼,金黄的蛋液,加上肠和鸡柳,葱花和生菜,再刷上一层辣酱。她回忆着刚才那几个人如何一口咬下,然后大口咀嚼,唇齿间油汪汪的香,叫人直咽口水。 她很少馋,但此时她馋得像胃里要伸出只手来,她用力吸紧肚子,怕它丢人地叫出声来。 她口袋里只有明天坐车的两块钱了,回家问她妈要五块钱吧,应该可以要到吧,她很少要零花钱的,五块钱的话就不加鸡柳了。 回到家时,她妈正在做饭,屋子里很阴,只厨房里开了盏黄灯,她妈听到她回来叫唤她去帮忙,她洗了菜,又拿了碗碟,才开口问她妈要五块钱。 她妈停了手,“要钱干什么?” “我想买个饼吃。” 她妈不高兴,“你爸接完你弟回来马上吃饭了,吃什么饼?” 可姚郡说,“我想吃。” 她妈一下撂了刀,“你想吃就要吃啊?你是哪来的大小姐?你晓不晓得挣钱有多苦,马上吃饭了,你硬要买个什么饼吃,什么饼你带我去看看,我看是能升仙还是能长寿!” 她只是想要五块钱去买一个饼,她站在那没有动,像在犟。 她妈非常能刻薄地挖苦人,“我真的前世都没看见过有女孩子这么在乎这张嘴的,这张嘴就是你的命!你说是不是你的命,等你爸你弟回来马上就吃饭了,你要去买个饼!吃了这个饼你能成仙是不是,怎么有这么不懂事又好吃的女孩子,我真的听都没听说过!” 她恨恨瞪着姚郡,然后撩开围裙掏出十块钱给她,嘴上还不放过她,“去吃去吃,你去堵上你这张好吃嘴!” “我不要了。” 姚郡拿上那把旧伞夺门而出,听到她妈还在后面气恼地喊,“冤孽呢!真的是冤孽,一天天地来害我!” 姚郡一直跑下楼,撑着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又跑到了那个饼摊前,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其实她根本没有在看,只是出神地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客流走了又来,正到饭点,饶是雨天客流也不零落。 不知何时,饼摊的阿姨淋着细雨站在了她伞前,弯着身温柔关切,姚郡看见她头顶的发绳上卡着个蝴蝶结,“怎么了妹妹?是不是和家里吵架?还是迷路了?吃过饭没有?” 她叫她妹妹,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习惯。 然后她把一个刚做好的饼塞到姚郡手里,隔着纸袋都热得烫手,“先吃东西,先吃东西好吗,好冷的。” 有客人在喊,她又急急忙忙回了摊子,姚郡呆呆地又在那站了好久,等天完全暗下来了,她还是只能往家走。她看着手里的饼,饼皮被雨水打湿有些发潮了,可一口咬下去仍然是香辣美味,料多扎实,甚至给她放了最贵的牛排,可能太香了,她的眼泪一下被呛了出来。 后来姚郡再也没去过那个旧市场,每次都多走两条街刻意地绕过去,她每每回想起那件事都觉得丢脸,那跟乞讨有什么分别,她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她也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蠢,骂都挨了,钱也给她了,她偏偏不要了。 初中毕业后她没选离家近的讼言,她去了鹿鸣,很远,住校,鹿鸣对优生很厚待,学杂全免,生活费补助加奖学金,够她如鱼得水。 她是高一下学期才发现校门外那个饼摊的,尽管先前就零碎地听说过“祝英台”,“十班班长的妈妈”这些,她一眼看出来是之前饼摊的阿姨,几年不见,看上去苍老了好多,那些涌上心头的善意又丢人的回忆让她后背像有热刺在扎。 她逼自己刻意去忽略,直到又一个周一,她终于上前,内心忐忑,声腔发紧,“您好,要一个饼,加鸡柳。” “好的同学,七块哈。” 阿姨没认出她来,和对所有人一样笑着把饼递给她,她接过来,放下一张20的,然后匆匆挤进人群中离开,走出去十几米听到身后喊: “同学!忘记找钱了!同学!等一下!” 男孩子清润的嗓音,“怎么了妈?” “满满,妈忘记找钱了,人都走了!” “什么样子?我去追一下。” “短头发的,是个妹妹。” …… 高三新学期,姚郡走在进校的林荫道上,清早的校门口嘈杂又沉闷,车轮碾过道路的声音,有两个男孩子骑着车进校来,飞快地从姚郡身侧骑过去,清爽恣意得像一阵风。 山地车上的祝余霍然回过头来,乌眼珠弯弯地望着她,活泼地将右手抬到眉边,“郡哥,早上好!” 梁阁也骑着公路车侧过身来,同样将右手抬到眉边,冷峭懒散的样子,“早上好。” 姚郡险些被传染得也将手抬起来敬礼,临门一脚被她的理智生生压下去,稍许有些赧然,“早上好。” 梁阁的右手没放下,探过去拎起祝余背上的书包,虚虚提着,“你好慢。” 他们应该一路猛踩过来的,祝余净白的脸颊都泛起红雾,还有些气喘不匀,“是你骑太快了,我很累的。” “好可怜,祝满满。” …… 和好了啊。 姚郡继续走着,又到三月,鹿鸣夹道的早樱已枝叶扶疏,风抚过脸颊都带着些湿润的暖意,天清无云,放眼望去,校园里绿荫如盖。 每个冬天的句点都是春暖花开。 新学期祝余重新就职班长,当了两个月代理班长的周敏行大为解脱,“好多事,真的,为什么这么多事……”他从来板正的脸上都显出些疲惫,拍祝余肩膀,“辛苦你了。” 班主任还安排祝余做了个就职演讲,基本是他的致歉现场,他给全班道歉。 班上大多数人性格都很好,并不介怀,女孩子们尤其宽容,但也有口头上不太买账的男生,比如黄奇,嘴毒又愤青,话说得很刺人。 但霍青山就站在讲台旁边——他下山过完年后没再回庙里,高三最后一学期,他要给简希陪读当后勤。 “诶诶诶,干什么?”他胳膊搭在祝余肩上,头皮还只有些青茬,风流邪性,笑意盈盈地觑着某处,用一种诙谐又警告的语气,“说归说,闹归闹,别拿我大班长开玩笑!” 梁阁立在祝余另一侧,点了下头,“嗯。” 祝余再次被他们簇在中间,眼底聚起些酸涩的湿意。 他也特意和王洋道歉,王洋好脾气地摇头,怯怯地温吞,“没有关系的班长,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又要学习,又要当班长,如果还要顾及着我那点小事的话不是太累了吗……” “不是的!”祝余连忙说,他紧紧握住王洋的手,“王洋,你是我非常重要的同学和朋友,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还有……”他注视着王洋,真挚地,“谢谢你。” 王洋愣了一愣,羞赧无措地低下头去,白胖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啊,哦……嗯!我知道了,班长。”他又笑起来,“那明天换座位,我坐回到你前面好不好?我喜欢坐你前面。” 所有的一切都在重新回来,祝余压住颤动的喉头,“嗯。” 王洋率先回了教室,祝余慢慢走到楼梯口,梁阁正靠着墙倚着,伸出手揽着他侧颈将他抱过去,整个人都搂在怀里,下颌抵住他发顶,“没有人怪你,不难过了。” 祝余在他怀抱里闷了好久,倏然不忿地抬起头来,“还有你。” 新实验楼的空教室,看得见楼外青翠郁茂的香樟树,梁阁坐在一张课桌上,祝余站在他两腿之间,低着头生闷气,翻起旧账,一桩一件怪罪他,“那个玉牌,我刚给你捡起来,你看都不看一眼就说,不要了。你还给其他女孩子玩那个飞牌,还有那天我崴了脚,好痛好痛,你直接就走掉了……” 梁阁偏着头低下来看他,“这么委屈啊,我看看。” 祝余刚对上他眼睛,就不期然被他堵着嘴唇吻住,祝余唔了一声,就张开嘴,让他进来。梁阁小腿卡住他,搂着他腰,含着他嘴唇轻轻地啜,从舌尖吃到舌根,唇舌勾缠,好一会儿才分开。 梁阁像是记不清,“什么你捡起来,我说不要了?” 祝余简直不敢相信他做了这么恶劣的坏事还忘记,立刻气呼呼翻出那块玉牌,铁证如山地给他看。 梁阁掂起那块平安无事牌,三两下卸了那层软壳,戴在了祝余脖子上,“送你的。” 祝余一时有些错愕,嘴唇翕合几下,呆呆地,“为,为什么?” “本来就送你的。” 祝余本要多说几句,又想起还有其他旧账要翻,“那你还给女孩子玩飞牌了。” “我没给她们玩飞牌,是我站那,她们过来的。” 祝余逼问,“那你为什么不走开?” 梁阁笑了下,慢条斯理地恶劣,“当然是为了气你啊。” 梁阁很难形容那时候自己有多消沉,他最早的航班赶回来,梁榭刚出院,他都没回家,就直接来了学校,实在想他,又怕他太绷着,来学校才发现他换了座位,见了面也不能说话,又怕他被垃圾欺负,好不容易说上话,被祝余两句话晾在那里——“你能不能别烦我?”、“所以我叫你不要回来,我看见你,觉得很烦”,眼睁睁看着他和傅骧走了。 更不要说多少次目睹他和傅骧同进同出,还有贴创可贴,扯头发,说小话,人在遭受打击时思维是有些钝感的,需要点时间才能发现事出反常,何况是这种事,爱情里的排他性太强,再冷静也要窝火较劲。 可祝余那么注视着他,失意又落寞,“我超级生气的。” 梁阁怔一怔,有瞬间的无措,又将他揽过来,头低下来贴在他耳边,手在他后脑轻轻抚摸,声线低郁,像在哄他,“对不起,我的错好吗?” 经过这趟波折,祝余算是懂得撒娇带来的便利和妙处了,实践来看,梁阁确实挺吃这一套。 他也终于明白霍青山那一任女朋友也就是目前为止最后一任,为什么那么喜欢拖着长音“嗯”了,因为是真的很有效。 那天他问梁榭,“你哥哥生气会怎么样?” 梁榭登时吓得木木的,沮丧又可怜,“超级超级超级超级凶,梁阁真的是大魔鬼王,看不见我一样,我哭着跟在他后面跑,他都不看我。” 祝余的心跟着抽紧了,“那怎么办?” 梁榭就灵慧狡黠地抬起小脸盘,“但是可以吊着他脖子哭,他就会抱抱。” 第二天做完课间操上来,祝余有些燥热,脱了校服外套,从走道过去的简希掠见他脖颈上环挂的玉牌,眉梢挑一下,忽然意味不明地呵笑一声。 “班长,你是这个。”她对祝余竖大拇指,祝余颇有些受宠若惊。 简希瞥了梁阁一眼,笑着对祝余说,“我的意见是,没事多吵架。” 说完就走了。 他问梁阁,“她说什么?” 梁阁说,“说你厉害。” 艾山近来似乎手头十分吃紧,吃饭零食饮料通通刷梁阁的卡,祝余不过吃饭时随口过问了一句,艾山当即开始摆功劳。 那天祝余被人跌到身上扭了脚,梁阁出了室内篮球场去找艾山,看起来又冷又烦躁,“你去一下,他脚崴了。” 艾山一时还犯懵,“啊,谁啊?”又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哦,祝观音啊?他怎么崴脚了,摔……” 梁阁攒着眉,撂了句“左脚,带他去医务室。”就走了。 艾山于是任劳任怨地去了。 “你说说,你说说!我付出多少?没我能行吗?我吃点喝点怎么了?” 祝余忙不迭将餐盘里的鸡腿也夹给他,“多吃点儿。” 但是艾山极少挟恩图报,他从来最阔绰最大方的那个,动不动就“走,我请客!”,对此艾山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没钱了。 全花给他网恋,不,素未谋面的异地恋女友了。 据艾山描述对方是个海外务工的小偶像,“我看了她们舞台,她唱得一般,跳得也一般”,三上悠亚之前就是偶像出身,在日本那种情色产业发达的地界,艾山生怕她因为缺钱误入歧途。 真的不是网络诈骗吗?和女团偶像网恋这可能吗? “所以你就把钱都给她了?给了多少?” “差不多吧,这个月给了六万。” 祝余惊骇不已,“六万?!你居然网恋一个月花六万?” 艾山不服地囔囔,“怎么了?梁阁还不是一套房给你挂脖子上!” 祝余一时还惝恍,梁阁垂着眼睫,在嚼一根上海青。 定了定,祝余还是斟酌着措辞提醒艾山,可能是网络诈骗。 可艾山掷地有声地表示,“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我不想怀疑她,那对她不尊重!而且就算她是骗我的,她带给我的陪伴和快乐也不是假的,我不后悔!” 祝余瞠目结舌,半晌才道,“霍青山他们庙里供的是你吧?” 梁阁侧过头,低低地咳。 艾山还没来得及发难,霍青山拎着食盒来了,“什么我们庙,祝观音你编排我们庙什么呢?!” 祝余开始怀疑周围都是些什么人,艾山网恋一个月无怨无悔花六万,霍青山死心塌地要当和尚。 也有人谈起傅骧,“他怎么一下又走了,真就是来体验高三生活的?”“他为什么来我们班?” 周韬老神在在地说,“我早跟你们说了我们班是最好的班。” “为什么?因为姚郡和祝余都在我们班吗?” 周韬表示,“因为我在我们班。” “你?就你?你在我们班能……” 周韬深沉地说,“我是年级主任的外甥。” 众人一致静默,然后开始疯狂“卧槽”“麻了”“你妈现在才讲”“怪不得你总跟个八卦篓子似的,什么都知道!” 高三生活仍在忙碌紧张地继续,可能天气越来越温暖,班上的氛围反而要比上学期活泼些。 晚自习前的傍晚,祝余和梁阁一齐倦懒地伏在教室后窗,阳春三月,校园里春景骀荡,桃红樱白,绿枝柔蔓肆意生长,打开了窗,晚风熏然地拂过来,祝余惬意得真想困过去。 有人感慨,“哇,天空好漂亮!” 身后喧杂起来,有细腻的女孩子举着相机记录教室每天的晚霞,祝余正想着是伏得更低些,还是回座位,总归不好遮人视野。梁阁碰了碰他手肘,祝余无知无觉地偏过头去,不期然被梁阁按着肩膀朝后一扳。 祝余小陀螺似的在他臂弯里旋了半圈,晕晕乎乎,有什么轻轻压在他头上,他一抬眼,正好被摄进钟清宁记录晚霞的镜头里。 钟清宁稍许有些错愕,“诶……” 她垂眼看着相机,看见教室后窗外漫天的粉云,两个男孩子站在窗前,穿着校服,都挺拔又漂亮,祝余站得稍前一些,乌眼珠懵懂地望着镜头,一脸茫然的样子。梁阁的手贴在他头顶比了两个兔耳朵,嘴唇薄薄地抿着,居然在笑。 钟清宁愣了愣,也笑起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高考 高考前学校有体检,定在四月中旬,体检的前一晚,祝余在家小区外的药房门口量身高,顶着收银阿姨亲切含笑的眼神,连着上去下来量了四五次,都是179。不服气不信邪,回家又测一次,反倒还又低了0.5cm。 他也不算贪心,他只想要180,可偏偏只有179。 这种差一点点的感觉,非常非常磨人。 体检当天他心灰意懒地站上身高尺,然后就看见医生利落地写下“181”。 那一刹那祝余真切地体会到被神明眷顾的滋味,像有束金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身上,喜从天降,这也算是神为他弄虚作假了吧? 艾山十分喜悦,像个孩子第一次考及格的父亲,“行啊祝观音,长高了,蹿个了,都一米八了!真棒!” 祝余决定,他此生都是181了,除非以后蹿得更高了。 一整天祝余都像踩在云朵上,晚自习结束后,他和梁阁从天桥往实验楼走,这条路光线半昏,也很少有人绕这一圈下楼。 祝余落后一步走着,还在踩云朵,懒洋洋地牵着梁阁书包上挂着的毛绒小兔,心情夷悦,陡然听到梁阁问,“长高了?” 梁阁昨晚从他在药店量完身高到睡觉前都一直在听他絮絮不休地生闷气,“我只有179。”“你当然觉得一米八不重要了,因为你有一米九!”“到底是谁发明179这种反人类的数字,我恨印度人!”,考试失利都没见他这么耿耿于怀过。 祝余稍有些心虚,松了毛绒兔子,垂着眼嘴硬说,“对啊。” “一晚上高两厘米?” 祝余视线持续游移,学梁阁那么含混的,不知道是“嗯”还是“啊”地应了一声。 梁阁停下,侧过身看他,“这次长高不比吗?” 祝余支吾片刻,硬着头皮说,“那就比啊。” 两个男孩子又面对面站着,祝余屏住呼吸,竭力抻长脖颈,秀挺笔直得像棵即将长成的新树。 梁阁忽然说,“踮脚。” 祝余以为梁阁说他踮了脚,辩白道,“我没有踮脚。” 梁阁说,“我让你踮脚。” 祝余愣了一愣,还是听话地踮起脚,梁阁就倾过来,吻在他唇上。祝余怦然地对上他漆黑的眼睛,听到他说,“恭喜长高。” 到了四月底,春日渐去,夏日即来,白昼又开始一天天漫长。 祝余近窗坐着,偶尔眼睛干涩时会透过窗外眺望对面的高一教学楼,走廊有人来来去去,趴着,说话,打闹,远远看着仿佛无忧无虑,他坐着那里像在窥探一段宝贵的往日时光。 近高考愈近,节奏也就愈紧,考生们自然是家里的重中之重,送饭的家长已然成了大军。 祝余意外地也频繁见到姚郡的妈妈来送饭,提着一堆东西,零食牛奶水果,光从姚郡家来鹿鸣坐车都得要两个多小时。 姚郡所有精力都在学习上,她急着上去复习,都不找地方坐,就站在那抱着保温桶吃。她妈妈就也站在那看着她吃饭,看着她沉默大口地将饭菜送进嘴里,有时候会不自觉地笑。 姚郡吃得太快,饭粒和汤汁不慎沾在嘴边,她妈拿纸伸过去给她擦嘴,姚郡侧过脸避开了。 她妈僵了僵,又把纸塞她手里,“自己擦干净!这么不讲究。” 不是不爱,但人会烦,会被境遇左右,会有更爱。 五月过去一半,好像全世界都在谈论高考,天热得闷燥起来,人都心烦意乱。 黑板一角有同学们每日分享的激励语录,今天是,“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不妨再走远一些。” 也差不多这个时候拍了毕业照,五月热却热得还不烦人,九、十点钟光景,太阳光折在深绿繁茂的叶面上,光线金灿灿的,明亮温暖得刚刚好。 其实三月时也照过一张,因为三月的鹿鸣实在太漂亮,校长在校园走一遭,然后就任性又浪漫地叫高三下去拍照,只是那张没有老师和校领导。 所有任课老师,年级组老师,校长,校领导聚在第一排,然后是女生们,再是男生。祝余站在右上角那一块,梁阁,霍青山,艾山,王洋都簇在他周围,跟初中毕业照一样拍了两张,但祝余再也不是一个人孤独冷漠地盯着镜头。 霍青山拿着毕业照坐在课桌上,啧啧点评,“祝观音眼睛笑得跟俩豆角一样。” 拿回家林爱贞也说,“满满这张拍得好。” 到了六月,高一高二离校放高考假,校园里空了大半。 方杳安背了一书包的笔上了漉山,在山顶的书庙奉香祈福,笔每个同学两支,有一百多支,还又从山下带下来五十多个福袋,有心又好笑。学生们笑着问他,“方老师,人家是不是以为你去庙里进货的?” 方杳安跟着笑一笑,他说到了这个时候努力好像已经有点晚了,也要靠一些玄学,我不能让大家输了玄学。不管高考结果怎么样,高考不是唯一的标准,也不是成功的唯一途径,我知道大家都很聪明优秀,但要问我对大家的期望的话,“我只希望大家方方正正写字,堂堂正正做人。” 全班霎时被一股感动又不舍的离愁别绪充盈了,好些同学都红了眼眶。 只有祝余握着笔佯作不舍,心想,又在念摘抄语录。 课间方杳安回到办公室,准备上下节课的项曼青问他,“会不会舍不得?” 方杳安沉默良久,才“嗯”了一声。 当初选择当高中老师差不多是逞一时之气,可后来他渐渐爱上这个职业,他像将一支支箭射出去的弓,学生到哪,他就能到哪。 他不会再当班主任了,太费心力了,从早耗到晚,突发状况层出不穷。这学期高考复习吃紧,他几乎已经没空回家,家属没办法只得跟着他搬过来,于是方杳安每天拖着39岁的疲惫身躯回到教师公寓还要和他24岁年轻精壮的家属进行某项天翻地覆的战斗,一天很有可能还不止一次。 高考前一周出了考场安排,祝余运气并不好,没有分在本校的考场。林爱贞对此忡忡不已,一直絮叨不满这个考场安排,她生恐他环境不熟悉或者受某些低素质考生干扰,因此失利。 祝余还好,他不至于换个地方就考不好了,像姚郡说的应该要“什么状态都能考好”。高考前的最后几天,很多人都在适当的放松了,但祝余仍然每天按计划看书备考,梁阁敲了敲他后肩,他偏过头去,梁阁往窗外指。 六点多钟,天还没暗下来,烟花从江边上空炸开,白日焰火,不那么盛大,却仍然绚烂,祝余的背抵上梁阁的课桌,悄悄地说,“好漂亮。” 梁阁左手支着脸,右手轻轻按捏他僵硬的后颈,“嗯。” 高考当天,林爱贞一早上就不停地嘱咐祝余,好好考,认真看题,祝余被她念得有点心慌,就算变数不多,但每年高考总有那么几个。 梁阁和林爱贞一起来送考,到考点学校的时候不到八点,考生已经来了大批,他把祝余牵到周边一颗僻静的幌伞枫下。 祝余今天完全是高考着装,穿得很清爽休闲,只颈上还戴着梁阁那块平安无事牌,他肤色白,气质也干净,佩玉很得宜。 人养玉,玉也养人,祝余明显没去年冬天时那么消瘦阴沉了,两颊有肉,眸光清澈,人群里一眼看得到的清俊漂亮。 那天他们吃完饭从天桥回教室,祝余指尖抚过玉牌,不太自在地问梁阁,“这个要很多钱吗?” “没有啊。”梁阁蹙了下眉,居然说,“不要钱。” 祝余惊诧,“不要钱?” 梁阁点头,“嗯,我外公给的,不要钱。” 这块平安无事牌从梁阁三四岁开始戴,一直戴到上高中前,是块顶顶好的带皮色的籽料玉牌,找名家雕了个牌头,他外公亲手戴上他脖子上,祈望他平安,顺遂,如意。 这是不要钱吗? 祝余满脑子都是艾山那句话,脖子上像拴着一千斤,“被我弄碎了怎么办?” 这么贵,他要是弄碎了怎么办? “碎了。”梁阁稍作思忖,说,“就当它帮你挡劫了。” 梁阁手心托起那块无事牌,低下去,闭着眼近乎虔诚地轻轻吻在牌面上,又抬起头,祝余对上他黑魆魆的眼沼,梁阁说,“不要怕。” 祝余有瞬间的眼热,他用力地点头。 “我会考好的。”祝余看着他,笑起来,“你去哪,我就可以去哪。” 六月暑气沉沉,八点已经开始热,高温像胶水一样黏在皮肤上,送考的家长在警戒线外站得乌泱乌泱。 祝余真正进到考场,开始第一堂考试,反而没什么波澜,心境很平和,也得益于鹿鸣高强度的考试训练,光模考就有十模,全按照高考流程。 他坐在那几乎忘记自己在高考了,像第十一次模考,而且题目也没有太难,至少化学就远没有方杳安出的难,每考完一科,他心里就更有底一些。 等到最后一科考完,祝余清楚地明白他的人生从这里开始,真正进入一个新台阶。 走出考场,热浪立刻涌上来,走廊上已经有人三五个聚在一起说笑,吵闹,对答案,商量去哪里旅游,好多人狂奔着涌出校门。 祝余也跟着急躁起来,他想快些出去,也有人在等他,他挤开人潮出去。 校门口聚着许多家长和亲友,举着很多条幅,有一条祝余看得非常清楚——“不管考得怎么样,爸爸妈妈都爱你。” 林爱贞等得火急火燎,一眼看到他,急切地上前抓住他胳膊,“怎么样满满?考得怎么样?题目难吗?都做好了吧?” 祝余恍惚片刻,笑着安抚她,很好,手感很顺。 他说着眼神上抬起来,往人群里顾盼,他看见梁阁高高挺挺地站在人潮中,还是那个清峻拔萃的模样,拿着手机似乎在打电话。 祝余和他视线对上的瞬间,梁阁对着手机“嗯”了声,同时手指朝身后指了一下,祝余懵懂地随着望过去,看到对面商场的外置大屏,在他目光抵达的刹那,“高考加油”忽然变成: “不管考得怎么样,梁阁都爱你。” 大致只停留两三秒,转瞬就没了,但祝余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他失神地立着,然后直直朝梁阁走过去,距离愈近他的心跳愈响,几乎盖过周围的人声,震耳欲聋,忽然趔趄了一下,仿佛不稳,假意绊倒般朝前摔去,他肆意地扑进梁阁怀里,清冽馥郁的,像落进一个春天。 梁阁轻轻搂住他,“毕业快乐,祝满满。”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尾声 八月。 A市的八月比六月更为燠热,太阳灼辣得烫人,几乎没有一点风。 露台热得待不了人,日间光照旺盛,耀得室内宽敞明净,客厅冷气宜人,骨瓷杯底磕着杯托不时发出些清脆的细小动静,有人在说话。 “藤校尤其MIT最青睐这些大赛得主了,内地要申MIT的本科offer多难啊,IOI金牌这么好的敲门砖……” 今年七月梁阁出国参加IOI,队伍成绩卓然,包揽全球前四。 唐棠倚在沙发上喝着茶和人聊天,对方也算是她同事,A大老师,同小区的,一块做过几次美容,也算熟络。唐棠对扯家常兴致缺缺,但客人上门了,总不能往外轰。 “他不去。” “那你就由着他?” 唐棠懒得管,“省得以后说是我逼的,他爱怎样怎样吧。” 同事摇着头感慨“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时候放养的孩子反而比鸡娃的好,全看孩子个人。 唐棠不说话,但她可不同意自己是放养,她自认为在教育方面是极有规划的,琵琶,武术,竞赛,针对自主招生,特长加分,提前录取都能有路子。但看孩子个人这句她同意,梁阁确实没让她费多少心,小时候不说话装哑巴除外。 同事还在惋惜,卧室传来动静,有渐近的脚步声,唐棠支着脸眼神瞥过去,说,“叫人。” 同事一愣,看见过厅站着个男孩子,很高,极俊,应该午睡刚起,还有些没睡醒的样子,眼睑惺忪地半敛着,看起来阴郁又低压,他立在那,望过来时眼神清明了一些,低了下头,“阿姨好。” 同事笑着应“你好你好”。 “人家孩子你看看真是。”她凑近了唐棠,小声说,“好高哦,比他爸爸都高吧?得有一米九吧。现在孩子一届比一届高,我们那会儿一米八真是顶高的了,现在,个个一米八。” 两人又细碎地聊起来,没过多久梁阁又出来了,他似乎很快地冲了个澡,湿发黑漆漆的,用毛巾擦着头发往水吧走,一直走到冰箱前,他开了冰箱门,一手扶着冰箱顶,低着身,一手去拿冰过的电解质水。 唐棠就说,“冰箱里有什么吃的,拿过来招待阿姨。” 同时正说不用不用,梁阁就直起身回过头来,“阿姨喜欢吃甜食吗?” “哦,都、都可以呀,我不挑。” 他说了个“好”,走进西厨,没一会儿就端出来了,他弯下身,眼睫一并覆下来,瓷底轻轻搁到茶几上,是一小块绿葡萄芝士蛋糕,碟子上各放着把小银匙,另有一个长碟,放着四枚芋泥奶酪球,极别致可爱地做成了雪白的毛绒小狗状,他低声说,“芋泥有点甜。” 人家孩子。 同事笑着应“好”并道谢,等梁阁进卧室了,又八卦地小声凑近唐棠,“谈恋爱没有?” 唐棠将一匙蛋糕送进口中,点头。 “是该谈,这么帅不谈多可惜!” 等梁阁再出来,又换了身衣服,版型宽松的短袖白衬衫和休闲长裤,他湿发已经半干了,手里拎了个大纸袋,打开冰箱,开始依次往纸袋里装。盒装的猫咪蒸糕,小羊椰蓉奶酥球,草莓熊果酱夹心曲奇……琳琅满目得叫人吃惊,差不多装满了一纸袋。他拎着袋子,边低头按手机边走到玄关,似乎要出门的样子。 同事出声问,“这么热的天,出门啊?” 外头太阳烈得光看着都烤人。 唐棠也问,“干嘛去?” 梁阁高高地立在玄关,收了手机,一眼望过来,薄唇抿一抿,虚虚朝后指了一下,“去,修电脑。” 啊? 唐棠看着儿子出门,露出些轻鄙的神色来,“瞧他那赔钱的样儿。” 鹿角园。 “我就说让你来试一下,我想你不是学电脑的嘛,满满可着急了,说梁阁是学计算机的,不是修电脑的!我知道呀,我就是想你成天和电脑打交道,可能也会修呢,对吧?你要是正好假期里清闲,就麻烦你来试一试嘛。” 祝余听他妈学他说话,莫名有些脸热,我有这么激动吗? “阿姨就知道你会!不会也没事,阿姨见见你嘛。” 梁阁抬起眼,眉梢挑了一下,略有些羞涩又夷悦的样子,“阿姨想见我啊?” 林爱贞说,“嗯!当然想啦,你们读高中,我天天能见着,这等上了大学,天南地北的,连满满都只寒暑假能见着。”她嘱咐说,殷切地,“你们俩大学隔得近,那就多往来,不能生疏了。梁阁你没事儿多跟满满回来吃饭,阿姨见你就高兴,满满要是个女孩儿就好了。” 梁阁低下头,咳了一声,含混地说,“都行。” 祝余面颊倏地泛了层红,整个人都绷紧了,热得发晕。 等他们出门,太阳渐渐西沉,没白天那么热了,空气中仍残留着些酷夏的烷灼。 林爱贞的改变从高考放榜那天开始,她那种高度地敏感焦虑和神经质明显松弛下去。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她就大马金刀地带着祝余回了祝成礼老家,揣著录取通知书给祝成礼上坟,又是哭又是笑,要不是报道还得有通知书,她真恨不得烧去给他。 “祝成礼,你看看,你看满满,满满多争气。我没有把满满养歪,他考上最好的大学了,比S大还好呢,你高兴吗?”她笑了下,又哭出来,“回来看看,看看满满,也看看我,祝成礼……” 祝余直直跪在那里,眼眶涩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鹿鸣今年高考大捷,理科状元是姚郡,祝余是第四——全校第二,全市第三,全省第四。 怎么也不算一个坏成绩,可他偏偏只差探花两分,祝余觉得自己这个“余”字就取得很有意韵,听起来就是剩下的,多余的,赶不上趟的,第四名的…… 关于志愿填报,林爱贞满心希望他能当医生,或是当老师,一是对于这两个职业社会传递的价值观都非常正面,而且确实饭碗硬,二可能也是受祝成礼的影响。 但祝余填了法学,不是因为他对法律感兴趣,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感兴趣的专业和方向,他只是认为他可能会适合,也比较符合他对未来职业的期待。 梁阁也觉得好。 高考完当晚他们班就聚餐办了欢庆会,考得怎样暂且放到一边,高中生们乍一脱离学校的樊笼,简直无法无天,闹闹哄哄的,酒都叫上了桌。祝余被艾山当众揭露说他喝酒只红脸,真要喝起来十个人都喝不倒他,闹得一阵疯动,排着队来灌他。 直到有人开始上台,是饭店小厅带的舞台,刚开始还只是说笑话,唱歌,讲恐怖小故事,嬉闹着插科打诨,后来表演完的同学渐渐说一些离别寄语。 孙沛佳被任晴鼓励着推上去,“加油佳佳!” 她是个腼腆的女孩子,脸有些红,握着话筒,“我想送大家一句话,是前年遇到些不好的事情班长写给我的,他说写错了,我觉得没有。我送给我们班每一个人,‘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祝愿大家从今而后,生出羽翼,高飞远举,同时互帮互助,扶摇共上九万里。十班永远是个闪闪发光且不放弃任何一个人的集体。”她一下红了眼眶,女孩子哽咽着说,“我喜欢我们班每一个人……” 祝余眼眶热涨地看着,他可能将永远怀念这个时期,他璀璨可爱的高中生活,他前半段阴暗逼仄,后半段甜与苦都鲜明的少年时代。 他和梁阁不紧不慢地走在广场的环形路上,广场上好多人,悠闲而热闹,不久就要开学,祝余想起来问他,“大学好玩吗?” 梁阁想了想,“好玩。” 那就好。 饱和度过高的夏日黄昏,天穹烧着了一样,鳞状的红云一径铺到天际,日与夜正在拉锯,整个城市都在浸没在落日的金辉里。 一轮巨大的红日在城市边缘降落,远见云浮熠熠,光影鎏金。 环形路的前方有两个小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活泼又蹒跚,紧紧牵着手在放肆地朝前奔跑,“快一点,太阳在前面!快跑!” 祝余弯着眼睛歆羡地望着,“好想和你这样。” 梁阁不解,“什么?” 祝余牵起他的手,而后拥抱世界般高举起双臂来,恣意而自由地,像招手又像在告别,他闭着眼睛。 看见漫长热烈的白昼,浓绿宽大的叶片,路灯下昆虫的鞘翅,是夏天了。 叶子飘走,浮云游散,相聚又离别,春天终会过去。 “想和你蹦蹦跳跳朝夕阳奔跑。” (正文完) 春天终会过去,梁阁永远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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